文革中自殺的上海一家人 |
送交者: 芨芨草 2018年02月18日18:29:5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文革中自殺的上海一家人 (《黑五類憶舊》,第八期)
上海市南匯路10弄15號是一棟三層小樓,以前住着黃育申一家。解放前,黃曾在沙遜洋行當買辦,1946年病故,留下妻子謝月仙和二子五女。長子黃宗南,次子黃宗丙,五女分別是黃莉菱、黃秀娣、黃秀潤、黃秀珍和黃秀菁。1949年,黃家已經預感到未來飄搖的命運,決心離開上海,移居香港。在即將離滬去港的最後一刻,長女黃莉菱萌生了留滬觀望的念頭。母親也不想走了,整天服侍她的三女兒也表示不走了。其他幾個兒女見媽媽不想走,也都不想走了,一家就這麼留在了上海,買好的7張去香港的船票全作廢。誰也想不到,這一念之差,十幾年後竟奪去一家11口人的性命。 1966年9月1日,地方黨委派來一大群人,高呼口號,將黃家人全部關在一個房間,然後翻箱倒櫃地抄家。抄家抄了兩天,該結束了,也沒抄出什麼反動的東西。黃家對面是著名企業家榮家的宅第,那裡也在抄家。兩支抄家隊伍不時交流信息,交換經驗。抄榮家的人說,他們院子裡有口井,井水掏干後發現有東西。黃家院子裡也有一口井,抄家者受到啟發,也開始一桶一桶將水吊起。井水終於幹了,抄家者下了井,一陣摸索,從井底下撈起幾十發子彈,還有兩把小手槍。這給抄家隊伍打了興奮劑,也使黃家面臨着滅頂之災。 子彈和手槍是怎麼回事呢?原來,黃家二女兒黃秀娣與美國醫生麥克萊戀愛結婚,這位美國醫生當過軍醫,有手槍。黃秀娣與麥克萊1949年離開中國去美國時,麥克萊把許多東西都留在了他行醫的衡山飯店。黃家把那些東西運回南匯路宅子,發現裡面有手槍和子彈,就留在家裡了。次子黃宗丙從香港回來,看到手槍,覺得留着會出事,上交又怕說不清楚,遂決定自己把槍和子彈悄悄處理掉。本來順手往外邊河裡一丟就什麼事都沒有了,偏偏他們缺乏深謀和遠慮,輕易丟進了自家院子的井裡。 黃家井裡發現了手槍和子彈,這在當時實在是一件十分駭人聽聞的事。恰在此時,公安局又發現附近有發送電報的信號,認為必是潛伏的特務在與敵人聯絡。誰是潛伏的特務呢?黃秀菁就成為了疑點。她有一台半導體收音機,很小巧,常常聽完節目就放在梳妝檯上。有人懷疑這台收音機是收發報機。 9月3日夜裡,一片狼籍的黃家,老老少少個個皆成驚弓之鳥。大女兒黃莉菱輕聲說:“活着這麼苦,大家一起死了算了。”母親已經70多歲,身體不好,也說“活夠了”。就這樣,一家人“稍拍即合”,決定一起去死。深夜,一家14口來到樓下灶間裡。母親和長女坐在一起,二嫂石紅玉帶着4個小孩子在一起,大嫂李淑屏帶着2個孩子在一起,黃秀菁和黃秀潤在一起,還有黃宗南和黃宗丙,一共14人。灶間的6只煤氣開關全部打開,煤氣絲絲吐着毒氣,大家靜靜地坐着,等待死神的來臨。35歲的小女兒黃秀菁並不真正想死,坐在灶間門口的她,悄悄打開一個門縫。煤氣很濃,因有新鮮空氣進入,一家人中毒不是很深。半夜,鄰居肖先生聞到濃濃的煤氣味,知道出事了,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14口全都救活了。 黃家14口自殺未成,又在批鬥和驚恐中熬過一年。1967年10月18日,一百多人的一支抄家批鬥隊又浩浩蕩蕩地開到黃家,末了還帶走了黃宗丙和黃宗南兄弟。10月22日是星期天,大哥黃宗南從隔離室里放了出來,頭髮已被剪成陰陽頭,鞋子、褲腳也剪了,說是奇裝異服。黃宗丙也回來了,監管他的人不給他飯吃,還讓他在地上爬,不爬就打。黃宗南對全家訴說了這幾天受到的污辱,又對母親說他不想活了,活着還會受侮辱。母親響應說:“你要死,媽也不想活了,陪你一起死。”黃宗丙也願意自殺。三女兒黃秀潤說她也準備死。黃秀潤對妹妹秀菁說:“你如果想死,就到灶間裡去。下樓的時候輕一點。”黃秀菁也選擇與大家一起死。黃宗南怕這一次又死不了,事先用封膠紙將灶間的窗戶貼得嚴嚴實實的。 灶間排滿了凳子。黃宗南一家4口坐在自家的那隻煤氣灶前,他自己坐在一隻有靠背的椅子裡。母親謝月仙身體虛弱,躺在一隻躺椅里。黃秀潤還準備了一百粒安眠藥。秀菁對姐姐秀潤說:“萬一這一次又死不了,那怎麼辦呢?安眠藥還是讓我吃吧。”黃秀潤就將一百粒安眠藥全部給了妹妹。黃秀菁倒了一杯水,咕咚咕咚一百粒安眠藥全吞進肚裡。秀菁和秀潤一起坐在煤氣開關旁邊,凳子都沒有靠背。一會兒功夫,姐妹倆皆失去知覺,倒在地上。 黃宗丙最後一個下樓來到灶間的時候,大哥黃宗南已有點昏昏沉沉。他輕聲對弟弟說:“你輕一點,他們幾個已經走了。”他以為母親、妹妹、妻子等都已經死了。 這次又是鄰居肖先生聞到了煤氣味道。救護車又來了,十來個人全部被抬到弄堂里,排滿一弄堂。這一次,母親謝月仙死了,長子黃宗南切開喉管搶救,沒救轉,也死了。次子黃宗丙救活了,黃宗南的妻子、兒子、女兒救活了,黃秀潤也救過來了。黃秀菁服了100片安眠藥,又吸足了煤氣,雙管齊下,按常理必死無疑。然而恰恰是安眠藥保住了她一條小命。服藥後,她很快進入休克狀態,心跳減慢,呼吸減慢,吸進去的煤氣相對較少,送到醫院,經過洗胃,安眠藥又洗去了一部分,昏睡42天之後又醒了過來。 這一次死了母親和大哥,一家人心裡悲傷。自殺是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死有餘辜,黃家不敢表示任何一點哀思,擔心招來橫禍,只在夜深人靜時偷偷“做七”表示哀悼,一直做到六七。六七那天,黃宗丙對家裡人說,他準備去上班了。姐姐黃莉菱心裡不放心,一直送弟弟到車站。他沒有到廠里,而是獨自悄悄去了杭州,住進杭州華僑飯店。休息一會之後,他對服務員說,他要去理個髮。後來服務員來打掃房間,只見其一只鞋,不見其人,檢查房間,發現他已在大衣櫃裡上吊自殺了。幾天後,杭州公安局來人通知,黃宗丙在華僑飯店自殺身亡。他為什麼留下妻子兒女,自己選擇到杭州去死?他為什麼要等到給母親和大哥過完六七?沒有人知道。 1968年“清理階級隊伍”,黃家再次遭殃。這次災難起因於黃宗南的兒子黃漢華。當時漢華20歲,在上海培進中學讀書,同學們經常騎自行車到他家來玩,來了就把車停在弄堂里。班裡另外兩個同學也希望與他們一起玩,可是大家似乎不歡迎他倆。有一次他倆來敲黃家的門,黃漢華讓家裡的人說他不在家。根據弄堂里的幾輛自行車斷定,同學們都在黃家,黃漢華也在。這兩個同學感到自己不受歡迎,心裡不高興,由此懷恨在心,於是揭發黃漢華和他周圍的同學私下議論藍平(江青),攻擊中央文革。“公安六條”明文規定,誰反對中央文革,誰就是反革命。黃漢華和他的同學圈被打成反革命小集團。這個小集團中的人,有的跳樓自殺,後來處理時,判刑最高的15年,其餘的三五年七八年不等。 黃漢華被關在學校里隔離審查,母親李淑屏每天到學校送飯。有一次,專案組的人把李淑屏按在凳子上,舉起棍子、鞋子、木板狠狠打了一頓。專案組還想從黃漢華的妹妹黃以華那裡打開缺口,逼她揭發哥哥的問題。她說她不知道,他們又按住她狠打一頓。 1968年7月5日,黃漢華突然逃回來了,告訴母親李淑屏他不想活了。李淑屏也覺得,丈夫已經自殺,兒子又要戴反革命的帽子,自己和女兒也被打傷,活着還有什麼指望?妹妹黃以華見母親和哥哥要自殺,非常害怕。她那年才19歲,正是人生最美好的年華,又一直是一個受寵的孩子。她哭着說她害怕,母親對她說:“你害怕就躲到柜子裡。”這個姑娘真的就躲到了柜子裡。 告別母親,黃漢華從三樓窗口一頭栽了下去。樓下是水泥地,只聽嘭的一聲,黃漢華腦殼破裂,腦漿四濺,當場死去。媽媽看着兒子死去,在房間裡像瘋了一樣轉了一圈又一圈。樓下是死去的兒子,柜子裡是嚇壞了的女兒,是跟兒子去,還是照顧嬌弱的女兒?最後,她突然沖向窗口,也從三樓窗口跳了下去。這一幕,對面樓上的一家住戶看得一清二楚。李淑屏沒有當場死,3天後死去。 黃莉菱和丈夫汪銘璋生有一子一女。女兒汪佩未上海師範大學畢業,在膠州中學教數學,1962年考大學時,數學是滿分。兒子汪君范,高中畢業後沒考取大學,進了羊毛衫四廠工作。黃漢華被隔離審查,汪君范也被卷進這個案子,在廠里被隔離。汪君范將母親送去的被子撕成布條,乘人不備,於1968年10月15日在隔離室上吊而死,25歲。 黃莉菱強忍悲痛,去火葬場火化了兒子,然後帶着兒子的骨灰來到羊毛衫四廠,藉口說是來拿兒子的相機和手錶,其實是她覺得兒子死得太冤,想為兒子說幾句話。汪君范原來在廠里表現很好,人們不知道他已經自殺,見了他的母親,都紛紛來問長問短。黃莉菱拿出骨灰箱,流着淚說,汪君范已經死了,變成了骨灰。 汪君范之死引起廠里很複雜的反應。整他的人大怒,黃莉菱剛回到家,廠革命委員會派的人就來了,說她是對抗運動,向革命委員會示威,為反革命鳴冤叫屈。他們寫她的大字報,列了她許多條罪狀,迫她對着群眾讀這些大字報。黃莉菱畢業於復旦大學,後來長期在街道工作,也是經過一些世面的,最後還是忍痛讀了革命委員會寫的顛倒黑白的大字報。 文革開始一兩年,開始是祖輩自殺,接着是父輩自殺,現在連孫輩20歲的青年人都沒了生路。1968年10月18日傍晚,兒子死了剛三天,黃莉菱就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自1966年抄家以來,全家從來沒有好好吃過一頓飯。大家邊吃邊說話,黃莉菱的丈夫汪銘璋開了幾瓶啤酒,悶悶地喝着酒。他看上去胃口很好,吃得很多。黃莉菱對幺妹黃秀菁說:“以後你要多聽二嫂(石紅玉)的話。需要什麼,就問二嫂要。”黃秀菁在延安中路幼兒園工作,長久被隔離、批判,一度行為失常。她似乎並未從姐姐的話里聽出別的意思,也許那一百粒安眠藥已經損害了她的大腦。 吃完晚飯,大家各自回房休息。第二天早晨,黃秀菁醒來,天已經亮了。她要吃了早飯去上班,卻發現大姐沒有做早飯,大聲叫,大姐的房間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她急忙去敲門,還是沒有聲音,推開房門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氣。53歲的汪銘璋吊在房門旁,死了,黃莉菱吊在窗口,也死了,女兒汪佩未在離母親不遠的窗口上也吊死了。黃莉菱和汪銘璋的房間裡有兩個紅木大櫃,打開一看,黃宗丙的小女兒黃以華在一個柜子裡吊死了,黃秀潤吊死在另一個柜子裡。這一次,在這一個房間裡,一次吊死了5個人。 至此,黃宗南的全家(他自己、妻子李淑屏、兒子黃漢華和女兒黃以華),全部離開了人間。黃以華正值花季,目睹了奶奶和爸爸煤氣自殺,媽媽和哥哥跳樓自殺,叔叔上吊自殺,表哥汪君范上吊自殺,她一次次不想死,但最後她實在無法忍受親人接二連三死去,最後決心與大姑媽一家一起去死。黃莉菱一家4口(她和汪銘璋以及子女汪君范、汪佩未)也全部離開了人間。人們在汪佩未的鞋子裡發現一張她寫的字條,說她的弟弟們黃漢華、汪君范都不反對毛主席,為什麼要將他們打成反革命? 黃秀潤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後,先是在求新造船廠工作,因所謂資產生活方式,要她下鄉勞動鍛煉。她後來要求辭職,得罪了單位領導,幾次申請去香港都沒有被批准。她沒有結過婚,有一個男朋友,原來準備結婚,文革開始了,抄家、批鬥、提心弔膽過日子,婚事就這樣推遲了。她最終沒有披上婚紗。 黃宗南準備自殺時,曾經向大妹黃莉菱託付:他死後,如果她活着,一定把她的孩子帶好;如果她也準備死,一定把他的兒女帶走。自從黃宗南離開這個世界後,黃莉菱小心地保護着黃宗南的一雙兒女,但是侄子黃漢華還是被打成了反革命,跳樓自殺。她是覺得對不起哥哥,現在她要死了,她不忍心讓哥哥的孤女黃以華一個人留在這個世界上,因此這次她把黃以華也帶走了。 黃家長子黃宗南一家4口,長女黃莉菱一家4口,全部死絕,加上次子黃宗丙、三女黃秀潤和母親謝月仙,黃家一共死了11人。當年的買辦黃育申在大陸的後人只留下次子媳石紅玉和她的4個兒女,及最小的女兒黃秀菁。石紅玉與黃宗丙的4個兒女分別是女兒黃羚華、兒子黃漢義、女兒黃圳華和黃維華。黃宗丙去世時,黃維華才5歲。後來他們四姐弟有一個去了加拿大,還有一個去了澳大利亞。 1972年,黃秀菁和石紅玉到無錫買了塊墓地,安葬了死去的11位親人,在母親、哥嫂、侄兒、侄女、外甥、外甥女的骨灰前都立了碑。黃秀菁1972結婚,丈夫10年前已去世,如今只她一個人生活在這座舊宅里。 我採訪黃秀菁時,她拿出一本他家的影集給我看。她一直沒有勇氣整理親人的遺照,是丈夫主動幫助整理的,還留有題跋。照片並不多,多半是一二寸的黑白照片。按照文革的審美標準,漂亮一點的照片是會被撕碎的,因為那是資產階級情調。 黃秀菁的丈夫在整理這些舊照時曾有一次靈異經歷。有一天,他在窗前整理黃家殘照,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忽感睏倦,昏昏欲睡。見一素衣女郎,飄然而入,面北就坐,凝眉遠眺,若有所思,匆忙以纖指蘸茶水疾書桌上,讀之云:‘拾得殘照貼畫圖,殘陽如血柳如絲。悲歡離合隨風盡,驕骨風流只自知。’余心驚自醒,已失女郎所在。然桌上水漬未乾,字跡可辨。再看窗外,桐蔭婆娑,天際殘陽一抹,殷紅如血。故此影集,擬題為《殘風影集》。” 夢中那個女郎是誰,那首詩的最後一句又有什麼深意呢? 黃家的子女輩另有兩支到了海外。二女兒黃秀棣嫁給美國醫生麥克萊,現居住於亞利桑那州。三女兒黃秀雲,1953年到香港,1967年移居美國,現居波士頓,有一女陳漪琴,一子陳企平。 黃家的案子最終也平反了,但總體上是極不認真、極不人道的。上海國棉二十八廠領導派人將黃秀菁和石紅玉接到該廠,在會議上宣布黃宗南、黃宗丙兄弟與該廠許多其他被整死、被打成反革命的人一起宣布平反。沒有人對黃宗南全家的死亡負責,沒有人對黃宗丙死後幾個子女的艱難生活負責,沒有任何書面的平反文件,也沒有人向他們表示道歉,沒有人對全家11口人的死亡表示哀悼,更沒有追查過打人的兇手,沒有追查抄家時物資的流失,沒有追查極左分子逼死人命的任何責任。打人抄家時,成百上千的英雄;落實所謂政策時,沒有一個責任人。冤無頭,債無主。領導說是“四人幫”干的,告訴他們要正確對待。正確對待的意思說白了就是:人死了,就死了,不要有恨氣;抄的東西抄了,就抄了,不要有怨氣;當年批了你、鬥了你、打了你就算了,不要有怒氣。不僅不應有氣,還要感謝他們為你平了反,給了你第二次生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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