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問在前蘇聯，誰的名字被用來命名街道、學校、圖書館、集體農莊等的次數最多，人們也許會脫口而出：斯大林。

不，是帕夫利克·莫羅佐夫，一個曾經的告密“小英雄”。

帕夫利克出生於俄國烏拉爾地區一個偏遠的鄉村，按照當時蘇聯官方的宣傳，12歲的帕夫利克投身於共產主義事業，是學校少先隊的領袖，因父親偽造文件出賣給蘇維埃的敵人，他毅然決然向政治警察格別烏（即後來的克格勃）告發，他祖父、祖母和舅舅對此懷恨在心，將他和8歲的弟弟殘忍殺害。

因為這一事件，他全家幾乎滅門：父親被判10年徒刑，投進古拉格集中營，隨後被處決；祖父、祖母和舅舅被公審大會宣布為殺人兇手，判處死刑立即執行。

而帕夫利克成了蘇聯英雄。全國所有的報紙雜誌對他進行了大張旗鼓的宣傳，高爾基一馬當先，撰文道：“少先隊員帕夫利克·莫羅佐夫的英雄行為對少先隊員會產生極大的社會教育意義。他們當中的很多人會明白，如果親屬變成人民的敵人，那他就不是親屬了，只是敵人，沒有寬恕他的任何理由。”

高爾基還在帕夫利克的紀念碑上題字：“對他的懷念不應消失。”

在以後的幾十年間，蘇聯政府為“小英雄”樹立了無數的雕像，其頭像被印在明信片、郵票和火柴盒上。無數作家藝術家為其立傳、唱歌、作畫，所有的蘇聯兒童在加入少先隊佩戴紅領巾的時候，都要在他的雕像前宣誓，並高唱歌曲《向帕夫利克·莫羅佐夫看齊》。

然而，蘇聯解體之後，人們翻開塵封的檔案，才目瞪口呆地發現，這個“小英雄”的事跡，竟然全是編造的。

真實的情況是這樣的：

帕夫利克的父親是個退伍紅軍，為蘇維埃政權賣過命流過血，回村後三次當選為村蘇維埃主席。而他的母親卻是個好吃懶做的人，不做飯、不打掃房間，為此沒少挨丈夫的打，可是本性難改。他父親性子耿烈，不如意的家庭生活終於使他拋妻離家，住到了一個相好的女人家裡。

父親走後，帕夫利克的母親開始後悔，但又沒辦法把丈夫叫回來，於是這個愚蠢的女人想出一個損招：讓兒子帕夫利克去向格別烏告發丈夫，就說他是蘇維埃的敵人，以為這樣一來，丈夫就會害怕，進而回心轉意回到她的身邊。

那麼，帕夫利克又是怎樣的孩子呢？

他當年的老師撰文說帕夫利克投身共產主義，是少先隊的領袖，簡直是胡說八道。那時在偏遠的原始林區，還沒有成立少先隊呢，而帕夫利克連共產主義是什麼都不知道，他經常曠課，只能算是一個頑劣的孩子。

還有一個最大的謎團：帕夫利克和他的弟弟是被誰殺死的呢？俄國學者德盧尼科夫經過多年研究，在《告密者001：帕夫利克·莫羅佐夫》一書中斷言，兇手絕不是非常疼愛帕夫利克的祖父、祖母和舅舅，而是“執行者”。

所謂“執行者” ，為了激發人們對“階級敵人”的痛恨，必須製造出聳人聽聞的事件，而最便捷最能激起人們義憤的手段，就是殺死告密者，然後把他樹立為英雄，讓人們以他為榜樣，學習他和敵人——哪怕這個“敵人”是他的父母——勇敢鬥爭的精神，從而在全國形成告密的狂飆。

這“執行者”是誰，不言自明。

可憐的帕夫利克一家六口，就這樣成了政治祭品。

其實，不獨蘇聯，似曾相識的一幕我們也曾經歷過。在那個“史無前例”的時代，有多少親人之間互相告發、反目成敵，恐怕難以計數。

說一個例子。當年，15歲中學生張紅兵大義滅親“和反革命母親堅決鬥爭”，將母親捆綁告發，致母親命斷刑場。張紅兵可謂中國的帕夫利克，不同的是他幸運地活着；而他的告密之所以最為著名，是因為幾十年後，他人性復甦，公開發文對自己當年的獸行表示懺悔。

這在當代中國尚屬首例。僅此，張紅兵先生就值得接受人們的敬意。

什麼土壤長什麼花。商鞅的連坐法開啟了中國這片土地上告密有功制度的先河，歷經武周、朱明、康乾，直至融入了蘇俄模式的“史無前例”而達到頂峰。

當告密者被塑造成英雄，人們必然會趨之若鶩，一為逐利，二為自保，因為誰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成為被告密的對象。有人把這歸結為人性之惡，其實不然，這是制度之惡強制性地將反人性的毒素注入進了人們的肌體。

德盧尼科夫寫道：“告密者從內部破壞家庭，使家庭喪失抗拒能力。”這是震懾民眾、實行恐怖統治非常重要的手段。而且，告密行為要從娃娃抓起，要讓告密的意識在他們稚嫩的大腦紮根，這樣的話，等他們長大成人，告密就會成為他們的一種近乎本能的自覺行動。

鼓勵告密的社會是人人自危的社會。告密使人與人之間失去最起碼的信任，撕碎人們正常的價值判斷，摧毀社會的道德基礎。

不可否認，就在我們周圍，告密意識深深紮根於腦中者還大有人在。每當看到和自己的觀念不一樣的言行，他們總是會自覺地去告發。這些帕夫利克們不圖名不圖利，完全是出於本能的“自干”，因為那個從小侵入他們腦際的告密惡魔在驅使着他們，使他們不“干”不快。

保持獨立人格和同情心，尊重他人的觀點和隱私，應該是一個心智健康的人最基本的道德標準。這個道德標準在告密者能夠成為英雄的時代被拋棄了；假如今天重新撿起，上面也會沾滿灰塵——就像帕夫利克的雕像雖然在俄國已經被全部拆毀，但杜絕告密之風尚需時日一樣。

（編者註：文章版權歸作者孫盛起，本號對原文做了少量必要的刪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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