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夢想：西崽

1.             四圩做西崽時，已滿十八歲。

那是1946年。四圩舅舅殷平志任華113艇船長. 

‘船長’一詞來自拉丁語，指羅馬帝國時代“船上最高權威的貴族”. 貴族船長當然要有專人伺候， 這大概是洋船西崽的起源吧。 

西崽，四圩少時夢想.

長江流域開埠以來，大船是洋人的，比如太古，怡和，日清；開大船的是洋人。西方航運系統連人帶船帶規章制度生活習俗 一起從海上打包進入中國。眼下黑頭髮黃皮膚做船長了，海派條款術語規章制度和海味生活習俗沒有變. 比如“海損”， 顧名思義指海上運輸中，自然災害或各種事故引起的船舶或貨物的損害和支出的額外費用。長江航運上出了事故，也稱之“海損”；再比如 長江各大港口“海員俱樂部“，不稱“船員俱樂部”.  再再比如高級船員們的學徒兼服務生，仍叫“西崽.”

日偽時期，四圩表兄萬寶書經殷舅舅介紹在日本漁船做水手. 四圩他們一群泥巴小兄弟稱這種船“蹦蹦船”.  寶書年長四圩5歲，每次從船上回到蘇北十二圩家時神氣活現。四圩很羨慕。四圩媽對寶書說：

  “哎，有機會把你老表四圩帶出去“。

  “好的，小姨”. 

    轉過身，表兄認真告訴四圩：

  “剛上船叫西崽. 要給別人洗衣服擦皮鞋，你在家先學會吧“.

四圩聽了心裡很樂意：西崽？洋船？皮鞋？

後來戰爭擴大，飛機經常轟炸，船上工作有危險。寶書是獨子，祖父曾是十二圩鹽務十八幫工會董事，富甲一方，人稱“萬銀匠“。寶書父親世襲董事一職後，卻做起甩手掌柜：銀匠店，茶館，酒店，班輪，信划子等等均請人做，日漸虧損. 自己沉溺吃喝鴉片，最後家境衰落. 不然，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寶書也不需要出外打工。這，剛剛新婚，想了想，算了，寶書辭去水手工作回到家裡，在當地做點小買賣，也挺操勞，所以多數時間在家裡.

抗戰期間，政府首都由寧遷至渝，長江大動脈梗塞，舅舅殷平志攜家眷從上海經漢口宜昌到重慶。

四圩的西崽夢，不了了之.

十二圩鄉下，少了舅舅的援助，四圩他們活着很難. 四圩父親於生活所迫，天寒地凍之時外出打工，不幸遇難。從去年抗戰勝利到現在也有一年多了，沒有舅舅援助，又失去父親，四圩家生活更難。

1946年春，闊別十年多的四圩姐回到老家十二圩. 四圩姐冬枝抗戰前赴滬舅舅家照顧住在那裡的外婆. 抗戰期間隨舅舅家遷到渝. 抗戰結束後長江航運開慢慢恢復，舅舅一家隨船搬到漢口. 外婆在重慶已逝. 年滿21歲的冬枝姐決定回老家十二圩. 她告訴家人舅舅返回民生公司船走渝申航線的好消息。

四圩對母親說：

“再遇到舅舅，他給您家多少錢都不要。您家只求他把我帶上船”. 

這年，四圩十八歲，民國初中生的學識，他懂得“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

2.              

9月的南京，剛過白露，“白露秋風夜，一夜涼一夜“， 太陽不那麼烤人了，光茫四射，晶瑩剔透、潔白無瑕.  此時此刻，告別蘇北鄉下的四圩，沾着泥巴的草鞋踏在南京柏油馬路上，青春的鼻孔呼吸着金陵首都的空氣，身着一襲深灰色舊式馬褂，帶着姐姐返家時5元錢買的手提紙木箱和小被及二件換洗衣物. 四圩滿心歡喜地憧憬着即將和親表兄萬寶書一起登上親舅掌舵的洋船.

南京有條老街，叫“大馬路“， 位於鼓樓區下關. 南北走向：北到江邊，南接商埠街. 建於1895年. 大馬路毗鄰的碼頭，非常有名： 因孫中山靈柩在此登陸而後命名“中山碼頭“，即下關碼頭， 所謂“南有夫子廟，北有大馬路”。

他倆在人來車往川流不息鱗次櫛比的大馬路上，找到了民生公司，推開大門，問道：

   “華113艇停哪個碼頭？”

沒電話.

40多年後的1989年四圩家才安裝電話.

舅舅船走下游，從渝到申，停靠南京時，告訴四圩母親同意帶這二個外甥上船。 之後倆人天天盤算着舅舅船從上海到南京的大致時間. 那是久旱盼雨-久雨盼晴-雪中盼炭地盼.

他們被告知，華113艇先在南京浦口（北岸）裝油，後停靠下關碼頭（南岸）.  看見操着湖北腔工作人員說說笑笑從船上走下來，四圩心裡十分高興：第一次參加工作，同事都是湖北老鄉，天時-地利-人和齊全了。

四圩出生在江蘇，父親是湖北人，且一再強調祖籍祖籍祖籍湖北湖北湖北，重要的話說三遍。四圩能記事的那一刻起，祖籍湖北的烙印就深深刻在他腦細胞里了。他不知道出生地與籍貫有什麼區別。父親的祖籍就是他的祖籍。在家裡他們說標準黃陂話；一出家門，就是地道楊州話，易如反掌. 後來文革時期，無窮無盡無痛無癢的各種表格：來自街道的中小學的機關團體的等等，四圩不敢大意，總是讓他子女們填：籍貫-黃陂。孩子們虛榮心強，在心底里，非常不喜歡這個籍貫：黃陂？為什麼能不是黃陂？黃陂就是鄉下的代名詞。他們都出生在大武漢。他們不知道，交代祖宗的做法自N朝以降非常普遍，考官應試都要填寫父親、祖父、曾祖父的籍貫、功名、職業等，久而久之填寫籍貫就順理成章理習以為常。

四圩由衷地視自己是楚國人，他希望祖祖輩輩都這樣認祖歸宗。很久很久以後，他的孫輩出生在美國，他鬱悶，有點不知所措，就很少提湖北黃陂了。

熙熙攘攘的碼頭上，一眼見到嚴肅的舅舅，倆人小心翼翼跟在他後面上了船. 

數以萬計產於美新奧爾良，偌曼底登陸中最重要作戰武器-艾森豪威爾稱為“希金斯的小船”-登陸艇，應二戰之生而生，也因二戰之了而了. LSM中型登陸艇558艘。精明資本家不需要的剩餘產品，曾是天之驕子中的百分之幾，於1946年9月，來到中國：招商局購買和接收了一批登陸艇。其中有5艘在招商局管理保留一段時間後劃撥給了民生公司。這5艘登陸艇在招商局的艇名是“華字110艇”、“華字111艇”、“華字112艇”、“華字113艇”、“華字114艇”（資料來源：長航檔案，永久，第166號，船名錄。民生公司檔案，總2060卷，《1947年船舶概況表》。民生公司檔案，總197卷，《1951年各船概況表》。轉）。

華113艇-美LSM中型登陸艇，外型簡約低調，如一隻長方形黑盒子，甲板中部右側聳立着一個高大煙囪，是駕駛台. 這船全長62米，寬10.5米比二個藍球場還長，但比藍球場瘦。 吃水2.2米，便於淺水區和岸灘登陸. 那時人工測深，用的是水砣。手握十幾磅水跎一測就是一小時以上, 在水文條件極其複雜狹窄的川江航道中行駛，需不斷測，風雨無阻地測，冰雪交加地測，無勞保用品地測，赤手空拳地測。讓後來的四圩刻骨銘心。這種船底是平的，航速不是太快，最大航速14節（1節=1海里/小時=1852米/小時. 14節等於25.9千米/小時）.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長年累月，四圩養成了“LSM“ 風格：低調Lowering--穩重Slow--擔當Man。

四圩跟在寶書後面，從甲板上的“大煙筒”，到甲板下的水手艙、舵工艙、輪機艙、從船頭到船尾。寶書慢慢地看慢慢地挪着步子。四圩亦步亦趨，也慢慢地看慢慢地挪着步子. 曾在日本漁船上見過洋面幹過水手的寶書觀察美登陸艇如此認真，四圩想：感謝祖宗，感謝祖宗，“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我這一腳就踩上大洋船耶. 幾年後四圩才知道，寶書視力不好，遺憾地止步水手這一級.

終於，激動人心的一聲長鳴，華113艇緩緩離開南京下關碼頭.

3.             四圩雙眼越過船舷欄杆，看着漸去漸遠日新月異的首都，腦里浮現第一次到南京的情形：一年多前的農曆1944年冬月，四圩家來了位不速之客：趙先生，大圩在南京下關火車站的同事.兼搭夥食東家。他行色匆匆推開四圩家的門，二句話：

       ‘”大圩父親病了，請快去南京”

轉身，趙先生走了。

沒有坐，也沒喝水。四圩母親殷秀英覺得蹊蹺. 小腳的她，快速擺動着雙臂，急沖沖趕緊找她姐-寶書母親商量。二人琢磨來琢磨去，覺得凶多吉少。最後決定明天一早趕往南京再說。

不料那天深夜，氣溫驟降，大雪紛飛,北風悽厲. 次日十二圩開往南京的班輪均停航. 無奈之下，四圩和母親殷秀英一起，多方求人，最後請隔壁倪家小哥待中午風雪停後，用木划子把他們送過江那邊鎮江高資港碼頭。

沿江大堤寂寞無聲,積雪很深，白茫茫路上無見行人. 四圩和他母親昨夜基本沒怎麼睡，也沒怎麼吃。兩雙疲憊的眼睛在尋找親人回家的信念支撐下，勉強睜着，拖着邁不動的步伐,深一腳淺一腳，走到高資火車站時已是下午. 日偽時期，火車運輸常受新四軍阻擾。眼下寒氣逼人，天黑得格外快格外早. 通車信息遙遙無期. 候車室人不多，大家又冷又餓. 車站附近一居民發現這個情況後，在家煮了一鍋粥端過來賣。候車室的人都去吃。四圩和他母親也去吃了一點.     

賣粥人望着這母子倆，勸道：

“這天氣出門，太難了。天氣好點再出門“

殷秀英欲言而止，想了想，嘆口氣說：

   “我們遇到難處了。要趕緊去南京“.

大家看看她神情憂傷身心俱疲的樣子，再看看旁邊小伙子四圩雙眉緊鎖，已猜出七八分了，紛紛投來同情目光。

深夜，總算有通車的消息。上車後，人不多，四圩和母親找了空位坐下。昏昏沉沉嘰哩哐噹第二天早上到了南京.

南京，淪陷中的首都，四處冷冰.

下火車後二人找到熱河路一位朋友家，才知道四圩父親前天已去逝. 原來那天正在裝煤木駁船上打零工的四圩父親看見美軍飛機後，趕緊往岸上跑，沒想到煤炭港火車貨場，即下關火車過江碼頭附近為日軍控制，是美軍飛機轟炸的重點目標。四圩父親不幸被炸彈擊中身亡. 虧得一位十二圩好心熟人發現後，趕快到下關火車站給在那工作的大圩報信. 大圩同事趙金寶陪大圩一起去現場. 二人懂日文，通過日軍崗哨時較順利進入現場. 船東給了一口棺木，當天就安葬在下關水管橋孫家凹墳地. 完後，托趙金寶第二天專程乘船到十二圩送信. 

殷秀英聽到這裡，礙於在別人家裡，忍住傷痛. 稍後，拉着四圩跑到外面，對着漫天凜冽寒風，大哭一場. 

四圩父親逝於寧，距抗戰結束僅差7個半月. 

後來的後來，四圩二女兒1981年考上南京某高校，他乘船從漢口送到南京。88年出國留學又乘船從漢口送到上海機場。

華113艇在江闊水深、水流平穩的下游慢慢向西駛去。下一站是馬鞍山，皖江首站. 四圩抬頭東望：老家，鄉下，越來越遠. 那裡有每天織漁網的42歲母親和14歲妹，有喜歡玩水患了大肚子病（血吸蟲）11歲大弟毛頭和“辣的是椒疼的是幺“9歲小弟園園.

“我相信人生是值得活的，儘管人在人生中必須遭遇痛苦、卑劣、殘酷、不幸和死亡的磨折，我依然深信如此。““無論變化多麼微小，只要有益於生存，就會被保存下來。我稱這種法則為自然選擇。”  “有時候，生存比死亡更令人畏懼。“

四圩不知道這些是英國人對活着的表達方式. 他牢記父親說的：”生活就是鍋里有煮的，灶下有燒的”.

晚年，四圩寫回憶錄：1944年開始，美國飛機經常轟炸日軍的軍事基地，長江沿線，南京每天有飛機進行轟炸。南京居民希望每天下雨，天氣不好，飛機就不來。1944年秋，父親隨船到安慶，碼頭上遭美軍飛機轟炸. 全船人都跑到岸上躲避，父親一人在船尾掃大麥。船尾起火，又去救火。所幸人船俱在，但心理已對空襲非常恐懼。回家後敬神敬祖，感謝神靈保佑祖宗保佑. 父親已好幾年沒在家過年了。這次安慶曆險後，決定在家好好休息，過年再說。

日子過得很快，秋去冬來，休息半個月的父親，又矛盾起來：家裡生活困難，大圩馬上要結婚，提出在安慶買套家俱。不上船工作，就沒錢買家俱，怕大兒子終生責怪。思來想去，到南京打點工吧。雖然十分害怕飛機轟炸。”

據相關資料：自“中美空軍混合團”組建後，中、美戰機逐步掌握了中國戰區的制空權，並重新開始對包括南京在內的日占區不斷實施空襲。其中僅1944年對南京較大規模的空襲就有七八次之多，目標除日軍機場與戰機外，還包括長江航道及碼頭等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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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1945年後，中、美空軍更加強了空襲南京的力度。元旦剛過，美軍即於1月6日出動B-29式“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Bomber ) 12架，分批空襲南京，轟炸了下關日軍的軍用運輸設備。”

B-29轟炸機是美國陸軍航空隊在二戰亞洲戰場的主力戰略轟炸機，被稱為“史上最強的轟炸機”。它不單是二次大戰時各國空軍中最大型的飛機，B-29作為二次大戰末期美軍對日本城市進行焦土空襲的主力，完成了向日本廣島及長崎投擲原子彈的任務。

美軍對下關碼頭附近日軍基地的轟炸，就是四圩回憶里的“民國三十三年冬月二十三日”. 那天是農曆甲申猴年，小寒節氣，公曆1945月1月6日. 

四圩父親永遠留在了南京. 

想到這，四圩向父親方向深深鞠了一躬。轉過身，他來到華113艇甲板， 等待船長分派他和寶書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