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民解放軍曾收編三萬日本兵,這是一段幾乎被湮沒的歷史。當年四野日本籍官兵都獲得了中國解放紀念章,不少人還獲得了各種軍功章。回國時,中國政府考慮到當時日本政府追隨美國的對華態度,出於保護這批日本戰友歸國就業、生計問題,決定收回這些各種紀念章、軍功章,並說明將來條件允許時發還。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當天,有日籍老兵給周恩來寫信,要求補發或歸還這些獎章。中國方面經過慎重研究,決定補發。本文選自2006年第26期《鳳凰周刊》,作者傅樂平。
解放軍四野部隊裡的日本籍女護士(資料圖)
“我們很感激一部分日本人,他們在解放戰爭時期,作為醫生、護士、技術員參加了解放戰爭,這些更增強了我們與日本人民締結友好關係的信心。日本的軍國主義確實是殘酷的,但協助我們的日本人民有很多。”
上述講話是國務院總理周恩來1956年6月27日在接見日本代表團時說的。不過,它曾很長時間幾乎不見諸國內報端,沉寂近30年後,這段話背後的歷史逐漸為人所知。而我則無意中扮演了這一歷史進程的見證者,並與部分當年四野的日本老兵成為朋友。
四野原來曾有日本兵
1990年4月,我時任陝某師政治處主任,一天接到上級通知,要我參加接待從日本來的“第四野戰軍日籍戰友回娘家訪問團”。
日本人到中國回娘家,而且是回解放軍的“娘家”,我當時一頭霧水,不得其解。我雖然喜歡閱讀部隊戰史和報紙,但從來還不知道有日本籍官兵參加解放戰爭。
當時一起參加接待工作的有集團軍政治部秘書處長呂興元,還有原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三醫院院長張寶林,副院長尚興祿。接待的代表團成員名單是:團長中村義光,副團長福山三利、平野丹通、秘書長、若生愛子,團員本間雅子、幅敬信等,共17人。
原來他們幾乎全是在第四野戰軍10縱工作過的醫生、護士、宣傳隊員。代表團的成員大都參加了四平血戰,三保臨江,四下江南,林海雪原剿匪,黑山阻擊戰,錦州戰役。爾後四野百萬雄師入關,他們又參加平津戰役,百萬大軍下江南,一直隨隊打到海南島。而張寶林和尚興祿當年就曾和日籍戰友一起工作過。
1953年起,這些四野日籍老兵陸續開始以日僑身份歸國,37年後第一次踏上中國國土,當年老部隊的番號早已變更,四野10縱野戰醫院二所演變成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三醫院。我所在的部隊即是10縱前身,這些日籍官兵到我們部隊,當然算是回娘家。
我們負責接待的代表團,是自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後第一次由原第四野戰軍原日籍官兵自費組成的旅行團。因此史稱“第一次回娘家訪問團”。
據有關史料載:東北光復後,在東北的日本僑民大部分被遣送回國,但還有一部分日本人留在東北解放區,據當時東北9省14個市的調查統計,粗略知道的日本人數有12016人,加上遺漏的共計有31030人到33000人。其中,衛生部、軍工部、軍需部內的技術工人和技術人員較多。具體分布在各部門的日本人數是:軍區衛生部7200人,軍區軍工部2000人,軍區軍需部900人,軍區其他系統1500人。據遼寧省檔案館館藏的有關資料記載,到1949年,東總軍工部留用的技術人員186人中,日本人就有103人,超過50%。
夢中常被慘烈的戰鬥驚醒
訪問團從上海入境,探訪路線首先是四野南下時征戰的舊地:長沙、宜昌、荊門、襄樊、沅陵等舊戰場。然後再北上轉到東北的白山黑水,那裡是他們當年戰鬥最激烈的地方:四平、瀋陽、長春、敦化、大連、開原、錦州、黑山。
這些離開中國幾十年的日籍老戰友儘管都仍操一口流利的中文,但分別近40年,他們身上日本民族含蓄、內向和彬彬有禮的節制,是很容易一眼把他們與周圍的中國人分出來的。
但是,隨着這批老兵離自己的娘家越來越近,他們身上當年打下的中國烙印就開始一點點泛上來。部隊安排他們到工作、戰鬥過的原四野10縱野戰醫院二所,現在的中國人民解放軍三十三醫院進行40年後的回訪。成員個個事先鄭重其事地準備一番,身掛獎章、勳章、衣着整齊、精神抖擻。當走進醫院,看到數百名身着白衣的醫生、護士手揮鮮花、彩帶熱烈歡迎老戰友高呼“歡迎老戰友回娘家”時,訪問團成員個個熱淚盈眶,有幾位女團員撲到歡迎隊伍中的女戰士懷中,抱頭痛哭。
爆發的頂點則是在某部錢樹根軍長、宮永豐政委主持的歡迎宴會上。當時主客突然放下酒杯,集體起立,情緒激昂淚花滾滾地唱起當年最熟悉的《中國人民解放軍進行曲》、《沒有共產黨就沒有新中國》、《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幅敬信和幾位女團員還乾脆離席在空地扭起了東北大秧歌。
代表團的傷心地是黑山阻擊戰烈士紀念陵園。黑山阻擊戰是遼瀋戰役中最關鍵的戰場,也是他們生涯中最激烈最殘酷的戰鬥。當年,僅二所三天三夜就搶救醫治了2000多傷員,許多日本藉醫生、護士三天三夜沒合眼,吃飯都在手術台上。
代表團中的本間雅子永遠面帶微笑,舉止優雅,像是演員或大學教授出身。她當時除了做手術外,還多次為危重傷員輸血,被稱為“萬能輸血者”。據介紹,醫院幾乎所有的日本醫生和護士都給傷員輸血。
雅子回憶說:“那時三天三夜下來,每個人躺下就不省人事,人累得像死人一樣,看着斷肢少腿,鮮血淋漓、生命垂危的傷員,馬上又掙扎着起來也要去搶救生死與共的戰友”。幾十年後,這些日籍老兵與當年倖存的老戰友重聚這無數戰友長眠之地,相擁號啕大哭。
代表團的老戰友向我這後輩介紹說,只要一想起黑山阻擊戰,耳邊就響起子彈炮彈的呼嘯轟鳴。團長中村義光說:“我一輩子也忘不了那些慘烈的戰鬥場面,回日本後,睡覺常常夢中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