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英時,品格高於學術、富有儒家修養的自由人
余東海
驚悉余英時先生逝世,遙致哀思。非常敬佩余先生的品德,最喜歡先生一句話:我在哪裡,中國就在哪裡。不過,對先生某些說法不盡認同,曾作有《真理的力量和儒家的自信——與余英時先生商榷》、《儒家應不應該政治化》等文章異議之。
再與余先生唱個反調。余先生說:
“要把私領域跟公領域區分開。公領域不可能由儒家來掛帥。因為除了伊斯蘭教,現在任何國家都不允許任何一家教義或學術在憲法內占主要位置。大家可以有各種信仰,不同信仰自由都可以在憲法內得到保證。中國有沒有前途,要看它如何選擇價值、理解世界。我沒有資格建議應選什麼價值。我只能提一個原則,即所選價值是開放性、多數文明社會都能接受的。開放心靈尤其重要,想理解世界絕不能固步自封,以自己為中心。”(《余英時:回首辛亥革命,重建價值觀念》)
這段話多次被自由派引用來反對儒家“干政”。
其實,儒家就是把私領域跟公領域區分開的。王道禮制和中華文明,就意味着公領域由儒家來掛帥。現在任何國家都不允許任何宗教在憲法內占主要位置。西方國家憲法內占主位的是人本主義哲學。儒家作為中華特色的哲學仁本主義,當然可以在未來中華憲法內占主位。
仁本主義憲法下,大家可以有各種信仰,不同信仰自由都可以在憲法內得到保證。中國有沒有前途,要看它如何選擇價值、理解世界。仁本主義五常道就是開放性、多數文明社會都能接受的價值。選擇仁本主義,就是以中道為中心,就可以更好地理解世界,也可以更好地避免固步自封和復古主義。
東海這個觀點得到周啟榮教授認同。他說:
“‘仁本主義憲法下,大家可以有各種信仰,不同信仰自由都可以在憲法內得到保證’這一點我與余老師的觀點一樣!余英時先生是我敬佩的學者!但在這一個問題上,我不贊同他的看法!南北朝以來儒、道、佛的三教並進,宋以來出現,到了晚明發展至高峰的三教合一思潮,以至晚明以來有倡導耶儒、回儒融合的基督徒、回教徒等事實充分證明儒家在“道德“上的“中性”!就是因為儒家在私人領域的信仰是“中立“的,它的道德(仁愛、孝敬、忠誠、正義、禮讓)可以成為各個宗教都能接受的“公共性”道德!所以余先生說儒家不能成為公共領域的主導價值是可以商榷的!”
儒友何伯勤則不認同。他說:
“信仰自由就是有意無意摧毀傳統文化特別是儒家文化的最大殺器。中國歷史上雖然曾有過三教並存的局面,但歷代的儒生始終沒有忘記維護儒家精神信仰而闢佛老的職責,故能以儒立世治世,儒家始終處於文化核心主導地位。如果不能在精神信仰上確立儒學的核心主導地位,在信仰自由的號召下,僅僅靠一紙憲法和一堆學術文章,那是根本不可能復興儒學的,反而會加速儒學的消亡。”
這是不明信仰自由的正義,以為信仰自由就是否定主體文化,就可以朝三暮四。殊不知,信仰自由是指國人有權依據內心的信念自由選擇自己的信仰。國人信仰儒家,同樣是自願選擇,並非國家強制。這一自由應該得到儒憲保障。既然是儒憲,儒家文化禮所當然居於憲位,即指導思想地位。儒家群體對包括宗教在內所有學說、思想和信仰,都有如理如實地進行批評和判教的責任。
儒家政治化,政治儒家化,是古今儒門共同追求。余先生否定儒學的政治功能,反對儒家的政治追求,有自外於儒家之嫌。余先生名義為錢穆學生的學生,但思想常常偏離乃至違反儒家,不宜稱為儒家,或可稱為自由主義儒家,或者富有儒家修養的自由派。這是我對余先生的思想定位。
當然,余英時先生的思想問題不影響其品格的高貴。去年年底,余英時先生獲頒美國國會圖書館的“克魯格”(Kluge)人文學科傑出成就獎。陳奎德先生為文《余英時素描》以賀並“談談自己眼中的余英時”。作者認為:
“余英時在現代中國文化中的位置,完全可與胡適、陳寅恪這兩位大師比肩,他們是中國文明在二十世紀學術、文化、思想史上的重鎮,三峰鼎立,各成氣象。”
竊以為,在現代中國文化中的分量,余英時遠重於胡適,與陳寅恪先生相近。其於馬家決不妥協的道德品格和“我在哪裡,中國就在哪裡”的文化自信,更可凌駕大多數現代學者。學術與品格,同中有異。余英時先生品格高於學術。2020-12-4餘東海於邕城青秀山下獨樂齋首發北京之春,轉載請註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