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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新解 (1)
送交者: 雨菲菲 2006年03月01日23:52:19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孔子為什麼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

摘自司馬非馬《孔子外傳》(太白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有刪改,此為原貌。
《孔子外傳》是歷史小說,不說歷史傳記,看官不必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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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宋鳳刁難快婿 孔丘誤說風情


闕里山莊莊屋大廳,斜陽在壁,樹影搖曳。孔丘坐於几案之後,雙手撫琴,口中唱道:“東有啟明,西有長庚,…”無繇自屏風后出,在屏風邊站了一站,轉身欲下。孔丘抬頭望見,停下琴歌,道:“無繇可有話要說?”無繇道:“夫子怎麼就猜得著?”孔丘微微一笑,道:“所謂‘察言觀色以知心事’,你口雖不言,心意已經形諸顏色。”無繇略一猶疑,道:“弟子須告假一旬,以便料理一件家事。”孔丘道:“看你眉梢上翹,眼神飛揚,必是喜事無疑。”無繇道:“日昨家父遣人傳語,令弟子回家娶婦。”孔丘抵掌大笑道:“果不期然!什麼時候動身?”無繇道:“弟子想明日一早就走。”孔丘笑道:“歸心似箭。”頓了一頓,又喊道:“子丕何在?”子丕應聲從屏風后轉出,拱手道:“夫子有何吩咐?”孔丘道:“寫一封短諫,明日一早着信鴿傳與公西總管,叫他備錢一千,絹一匹,封以彩緞,立即着人送往無繇之家。”無繇道:“夫子何須為弟子破費。”孔丘笑道:“弟子娶婦,師傅送禮,禮也。你竟敢不從?”無繇拱手稱謝道:“夫子既然如此說時,弟子何敢辭?”子丕笑道:“夫子常稱道‘惠而不費’,夫子何不贈無繇以‘惠而不費’?”孔丘笑道:“子丕油嘴滑舌,該打!”子丕道:“夫子既不以‘惠而不費’相贈,這‘惠而不費’就正好留給弟子了。”孔丘笑道:“我倒要看你怎麼個送法。”子丕道:“我送無繇兩句話。”無繇道:“兩句什麼樣的話?”子丕道:“第一句:‘好德不如好色’。第二句:‘宦鄉不如溫柔鄉’。”孔丘大笑道:“子丕真是該打!”子丕一邊往屏風后退去,一邊道:“弟子這就去寫信給公西總管。”孔丘對無繇道:“你這一去,有了家室,怎能還回闕里山莊長住?看來我得找個別人替下你才是。”無繇道:“弟子何嘗不能回來長住,每旬告假回家一日料理家務即可。”孔丘笑道:“看來子丕送你的那兩句話,算是白送了?”
次日一早,晨曦穿林而下,三、兩隻麻雀自屋檐下飛出。孔丘立在廊下仰頭觀天。子丕自莊門外走來。孔丘問:“無繇走了?”子丕點頭。孔丘又問:“你比無繇年紀稍長,你父母怎麼不張羅着替你娶婦成家?”子丕道:“弟子早已有過家室。”孔丘聽了一驚,道:“我怎麼不知?”子丕道:“弟子成家在先,師從夫子在後,所以夫子不知。”孔丘道:“既有家室,怎麼不見你回家?”子丕道:“弟子雖然有過家室,但如今卻早已無有。”孔丘道:“你妻已去世?”子丕道:“不曾。”孔丘道:“你將妻休了?”子丕道:“也不曾。”孔丘道:“難道是你妻休了你?”子丕點頭。
孔丘緩步踱下走廊,順廊下石徑往莊門外走去。子丕跟隨在後。一陣風過,路旁檜柏婆娑生姿,兩、三松鼠躥上躥下。孔丘道:“為何?”子丕道:“耐不住貧寒。”孔丘聽了,沉默不語。子丕道:“夫子長弟子三歲,卻如何還不曾娶?”孔丘道:“我原本比你更窮,窮得無人問津。爾後居喪,不得行吉禮。”子丕道:“如今呢?”孔丘道:“如今倒是不斷有人來提親事。”子丕道:“難道不曾有合夫子意者?”孔丘沉吟半晌,方才道:“既已識得無人問津的滋味,對此事能不覺得索然無味?”子丕道:“難道夫子打算終身不娶?”孔丘道:“豈敢終身不娶!不孝以無後為大,況且孔丘之所以能回歸孔氏,正因有傳宗接代的責任在身。”子丕道:“既然如此,何不早早娶婦,了此傳宗接代之大事?”孔丘不答。子丕道:“夫子如今不愁衣食,耐不住貧寒的女人娶了也無妨,為何這般猶豫?”孔丘道:“貧寒雖不須耐,卻須耐得住寂寞。”子丕道:“此話怎講?”孔丘道:“‘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子丕道:“夫子擔心娶來的女子,不能為樂天知命的君子?”孔丘道:“不錯。”子丕道:“想要找個君子,那就難了。夫子難道不曾聽說過:‘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的話?”孔丘道:“怎麼沒有聽說過?不過,這話下面還有兩句話。”子丕道:“還有兩句什麼話?”孔丘道:“‘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子丕道:“這是什麼意思?”孔丘道:“意思是說:如果你同她親近,她就不把你放在眼裡。如果你不同她親近,她就生你的氣。”子丕道:“既然是這個意思,為什麼要把女子比作小人?”孔丘道:“何嘗是把女子比作小人!不過說這話的,想必是個男子,又以君子自居。男子不懂女子的心思,所以不善於同女子打交道。正如同君子不懂小人的心思,所以不善於同小人打交道。如此而已。”子丕道:“原來如此。”
孔丘與子丕說着閒話,不覺已走到莊門門口。一條黃毛狼犬從路旁躥出,在子丕面前歡躍。子丕逗弄兩下,喝令黃犬退下。黃犬吐舌搖尾,意思不肯,卻終于禁不住子丕一再呵斥,不情願地退迴路旁灌木叢中。孔丘道:“娶婦不同於養犬,不能只讓她看你的眼色,你還得看她的眼色。”子丕道:“夫子之所以猶豫,也還因此?”孔丘不答,轉身欲回莊裡去,卻聽見一陣馬蹄聲急,舉頭一望,見一騎人馬自樹林之後閃出,徑投莊門而來。馬到莊前,騎馬者滾鞍下馬,對孔丘拱手施禮,道:“公西總管着小人稟告老爺:公西翠昨夜因心疾暴亡。”
次日一早,陬邑孔府議事廳。孔丘坐於堂上,公西總管立於堂下,兩人皆一身縞素。孔丘道:“先兄生前並無正室,今日孔丘就替先兄作主,以正室的名義與儀式安葬翠嫂於孔陵。”公西總管啼淚縱橫,拱手謝了。孔丘頓了片刻,又道:“阿紫何在?”一個使女應聲從門外入,手中牽着一個女孩,約莫四五歲,頭戴白麻帽,身披白麻袍,腳下一雙白麻鞋,滿臉淚痕,怯生生地看着孔丘。孔丘起身,走上前去,將這女孩抱起,道:“阿紫!從今日起你叔父就是你父親。”女孩突然放聲大哭,令孔丘不知所措。使女見了,急忙把女孩從孔丘身上抱下,牽出門外。
當日午後,仲孫矍來吊。寒喧既畢,仲孫矍道:“仲尼常住闕里山莊,孔府因而久缺主人,如今則更缺主婦。”孔丘低頭飲漿不語。仲孫矍又道:“阿紫亦須人教養,交與使女之手,也不是長久之計。”孔丘放下漿碗,微微一笑,道:“仲孫大夫來吊是假,又來提那門親事是真。”仲孫矍笑道:“仲尼所謂‘假’者,其實是‘真’。仲尼所謂‘真’者,其實也是‘真’。一舉而兩得之,有何不可?”孔丘道:“仲孫大夫上次說起姜姬之姨妹才貌兼備,可也是當真?”仲孫矍道:“宋鳳《詩》、《書》皆通,聰明過人,‘才’是絕對一流。至於‘貌’,但凡見過宋鳳的,都稱道不已,除非仲尼之見與眾不同。”孔丘道:“宋有大夫並官儀,死後諡號‘宋文子’。宋文子的後人自宋遷魯,改姓宋氏。不知你說的這宋鳳可與宋文子有些瓜葛?”仲孫矍道:“正是宋文子之曾孫,家氏無可挑剔。”孔丘道:“品德如何?”仲孫矍道:“才貌易見,家世易知,品德卻難言,非有深交,何以知曉?”孔丘笑道:“不娶做婦,何得深交?”仲孫矍大笑,道:“說得好!與‘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說異曲同工。看來仲尼是聽天由命了?”孔丘道:“不是聽天由命,乃是聽憑仲孫大夫作主。”仲孫矍笑道:“這事卻偏偏由不得我作主。”孔丘道:“此話怎講?”仲孫矍道:“宋鳳要自己作主。”孔丘聽了一怔,道:“她要怎樣作主?”仲孫矍道:“她要先看一看你是否才貌兼備再作道理。”孔丘笑道:“看來這宋鳳至少有一點不對。”仲孫矍聽了一怔,道:“哪一點不對?”孔丘道:“名字取錯了。”仲孫矍聽了大笑,道:“不錯,宋鳳絕非一隻凡鳥?”孔丘笑道:“什麼時候去應這絕非凡鳥的面試?”仲孫矍笑道:“等我從宋鳳那兒得了回話,自會相告。”
數日之後,巳時上半,曲阜校場。四面高牆圍起,中央一片綠草如茵,縱橫各有一箭之地。草坪中間分兩行各設五道馬障,西端五個箭靶作一字形排開,東端一行筆直跑道由南至北。北面正中一座白石砌就的看台拔地而起,台上周圍一圈白石欄杆,欄杆之後十二面三角錦旗迎風招展,旗色猩紅,邊緄金黃,中間用金線繡作“魯”字。旗後一座殿堂,重檐覆鐵瓦,廊柱盤虬龍,巍然壯觀。南牆正中一座箭樓高聳,與北面的看台遙遙相望。一黑一白兩騎人馬自箭樓大門並轡而入,緩緩遛至草坪東端。
孔丘騎在白馬之上,頭系紅絲巾,身着黑絲袍,腰系一條紅絲絛,腳蹬一雙黑皮長筒靴,背上負一張雕弓,腰下掛一壺羽箭。仲孫矍騎在黑馬之上,頭系白絲巾,身着白絲袍,腰系一條白絲緄黑絛,腳下也是一雙黑皮長筒靴,背上也負一張雕弓,腰下也掛一壺羽箭。仲孫矍道:“先跑一回馬,再射一輪箭,如何?”孔丘點一點頭,兩腿一夾,坐下騎便如潑風溜水一般躍過五道馬障,早到草坪西端。仲孫矍見了,正要喝彩,卻見孔丘撥轉馬頭,馬不停蹄,又接連越過五道馬障,跑回草坪東端。孔丘把韁繩勒在手中,對仲孫矍道:“仲孫大夫請!”仲孫矍笑道:“仲尼不是常說‘君子不爭’麼?今日怎麼不作謙謙君子?”孔丘笑道:“君子不爭,唯騎與射不讓。”仲孫矍道:“原來如此。”
說罷,將韁繩一抖,策馬下場,從容不迫接連躍過五道馬障,跑到西端。掉轉馬頭,歇了一歇,再策馬跑回。馬到最後一道馬障,抬腿偏低,馬蹄碰了馬障,險些跌倒。仲孫矍勒住馬,喘口氣道:“畢竟年紀不饒人,果然是‘後生可畏’!”孔丘笑道:“那就請仲孫大夫再看後生跑一回。”孔丘說罷,又風馳電掣般跑了一個來回。仲孫矍道:“跑馬仲尼既已爭先,射箭我就不讓了。”說罷,仲孫矍策馬跑到第一道箭靶對面,取弓在手,搭箭上弓,彎弓發箭。但聽得“嗖”的一聲響,箭如流星脫弦而去,又聽得“砰”的一聲響,箭矢早已穿透對面靶心。仲孫矍策馬往北,順跑道跑了兩步,停在第二道箭靶對面,彎弓描了一描,射出第二箭。這一箭也是不偏不倚,正中箭靶紅心。仲孫矍如法炮製,一連射了五箭,箭箭中的。五箭射畢,仲孫矍扭頭對孔丘笑道:“如何?”
孔丘並不答話,等校場差卒把箭靶清理完畢,策馬走到跑道最南端,掉轉馬頭,把馬勒住,先從背上取下雕弓,再從腰下箭壺中一連抽出五支羽箭,一把抓在手中,鬆了韁繩,兩腿一夾,坐下騎放開四蹄,順跑道從南往北飛奔。仲孫矍見了,急忙打馬退到一邊。但聽得一串弓弦響,仲孫矍舉目向西望時,只見五支羽箭,不偏不倚,一一沒入五個箭靶中心。孔丘掉轉馬頭,對仲孫矍笑道:“如何?”仲孫矍微微一笑,道:“我說好也不相干,我說不好也不相干,得那人說了才算。”孔丘聽了一怔,道:“誰?”仲孫矍笑而不答,只用手向看台上一指。孔丘抬頭望去,見看台之上殿堂之外立着一個女子,容貌看不真切,但見身材綽約,舉止閒雅。正要仔細看時,那女子卻轉身退下,消失於殿堂的廊柱之後。孔丘扭頭對仲孫矍道:“仲孫大夫邀我來教場騎射,原來卻是做假。”仲孫矍笑道:“哪是做假?分明是要讓她看個真實。”孔丘道:“卻不曾讓我看個真切。”仲孫矍道:“不必着急,晚間你或許就能看個真切。”孔丘道:“此話怎講?”仲孫矍道:“姜姬已備下一席便宴,恭候仲尼與宋鳳。”孔丘道:“仲孫夫人既已有了安排,卻怎生是‘或許’?”仲孫矍道:“若宋鳳應邀前往,則仲尼就有機會看個真切。”孔丘道:“你的意思是說,宋鳳也可能不去?”仲孫矍笑道:“不錯。如果宋鳳不去,那就是說仲尼還得在騎射上再下幾番功夫。”孔丘聽了大笑,道:“原來如此!”
當日傍晚,仲孫矍府第宴客廳之內,燭影搖紅,薰香繚繞,四壁錦帳重垂。地板之上鋪一席猩紅繡金氈毯,對門靠北牆邊立一張柞木屏風。屏風分作三扇,中扇八尺見方,上裱一幅娟畫,畫作遠山蒼蒼,近水脈脈。左右兩扇狹長,上面也各裱一幅素絹,絹上分別寫着八個大字。右面寫的是:“仁者樂山,智者樂水”,左面寫的是:“來客盡歡,去客盡興”。廳中早已擺下四張花梨食幾,分作兩列,相向而設。
孔丘與仲孫矍跪坐在右手邊的食幾之後,對面兩張席上皆空虛無一人,徒見兩張猩紅繡金坐褥。孔丘與仲孫矍正寒喧間,門外傳來女人笑語聲。兩人停了話,站起身來,兩個女子正好邁進門檻。孔丘舉目一望,見走在前面的婦人發挽金釵,耳垂翠墜,淡掃娥眉,薄施粉黛,身着猩紅繡金花長裙,腰系一條加寬深紅緄金邊絲絛。孔丘認識,正是姜姬;後面跟着一名妙齡女郎,發挽白玉髻,耳懸白玉環,眉長目秀,齒白唇紅,身着墨綠繡金花長裙,腰系一條鴉青素絹絛。四人相對拱手施禮,仲孫矍指着孔丘道:“孔丘字仲尼,魯大夫孔梁紇之子。”姜姬指着身旁女郎對孔丘道:“姓宋氏,名鳳,宋大夫宋文子之曾孫,與我為姨表姊妹。”孔丘與宋鳳又再行禮。禮畢,四人各就其位。四名童子捧上托盤,將酒漿菜餚一一陳上食幾。
酒過三巡,宋鳳對孔丘道:“常聽仲孫大夫稱道仲尼博學多聞。宋鳳早有請教之意,只因不學無術,所以未敢啟齒。”孔丘尚未作答,仲孫矍搶先道:“仲尼於《詩》、《書》、《禮》、《樂》無所不通,鳳妹不必客氣。”宋鳳微微一笑,道:“仲尼既是南宮季子之徒,精通《詩》、《書》、《禮》、《樂》自在意料之中。只是宋鳳想要問的,卻並不關《詩》、《書》、《禮》、《樂》,不知該問還是不該問?”孔丘笑道:“但問何妨,即使孔丘不知,也絕不會使宋君的疑難變得更難。”宋鳳笑道:“說得好。那我就不客氣了。”孔丘道:“請。”宋鳳道:“日出時分,太陽其大如斗,至午時漸小如盤。不知太陽是日出時離地近呢?還是正午之時日離地近?”孔丘不假思索,應聲答道:“正午之時近。”仲孫矍與姜姬聽了,皆不免一怔。宋鳳卻只淡然一笑,道:“願聞其詳。”孔丘道:“日出之時,日光冷;正午之時,日光熱。由此推之,故知正午之時,日距地近。”宋鳳笑道:“解釋得好!只是不明正午之時,太陽為何看起來卻顯小?”孔丘道:“視覺不如感覺。”宋鳳道:“仲尼子難道不聞‘眼見為實’之說?”孔丘道:“‘眼見為實’乃相對於‘耳聽為虛’而言。所謂‘眼見為實’者,不過是說:親眼所見,較傳聞可信而已。感覺並不是傳聞,所以這‘視覺不如感覺’之說,並不否定‘眼見為實’之說。”宋鳳道:“敢問‘視覺不如感覺’之說,可有證據?”孔丘略一猶豫,道:“請宋君暫閉雙眼。”宋鳳微微一笑,說聲“好”,隨即將雙眼閉上。孔丘起身,解下腰上玉佩,手捏玉佩上的絲絛,將玉佩吊懸在宋鳳面前,問道:“宋君何所見?”宋鳳搖頭笑道:“一無所見。”孔丘道:“然則,眼前何所有?”宋鳳伸手一抓,將眼前玉佩抓個正着,道:“玉佩一隻。”孔丘鬆手,退回席上,笑道:“視之而不見,觸之而後知,豈不正是‘視覺不如感覺’之證?”宋鳳睜眼,將手中玉佩放到几上,端起酒杯,舉杯齊眉,對孔丘道:“仲尼果然高明,宋鳳敬你一杯。”孔丘急忙舉杯,道:“不敢。”兩人相視一笑,各自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仲孫矍與姜姬見了,笑逐顏開。
一個月之後,時近正午,陬邑孔府大門之外。門前六根廊柱之間各懸大紅燈籠一隻,燈籠上用金粉並排寫作兩個“喜”字。一派簫笙喜樂聲中,兩行儀仗隊伍緩緩前來,每行八騎人馬,各人皆着紅袍,馬則一律純白。儀仗每人各執一旌,旌色鮮紅。左行儀仗所執之旌,正中用金線繡作“孔”字,右行儀仗所執之旌,正中用金線繡作“宋”字。儀仗之後,兩行樂隊,每行也是八騎人馬,樂人也着大紅衣冠,也騎白馬,前四人吹簫,後四人吹笙。樂隊之後,兩匹五花捲毛高頭大馬,拉着一輛彩車,猩紅錦鍛為蓬,車廂漆紅描金。孔丘頭戴紅鍛繡金花高帽,身着紅緞袖金花長袍,腰系黃金絲絛;宋鳳發挽白玉髻,身披白絹繡紅花長裙,腰系加寬猩紅鑲白絲絛,並肩立在車上。兩行隨行人馬,色彩繽紛,絡繹不絕。迎親人馬行至孔府門前立住,簫笙之聲嘎然而止,爆竹、鑼鼓之聲突然自府門之內傳出,響聲震天。孔丘與宋鳳相攜下車,在賓客、隨從的簇擁之下,緩步踱入孔府。
兩個月之後,午膳方畢,陽光燦爛,射在孔丘書房走廊之上。書房靠門是一排落地長窗,兩側皆是書架,架上堆滿竹簡與木牘,靠窗一張白木書案,案前一盞高足青銅燭台,案後一副蒲團,對門牆上張掛兩幅絹屏,左邊絹屏上寫着:“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右邊絹屏上寫着:“溫故而知新,可以為師矣”。絹屏兩側各立一青銅香爐,薰香裊裊自香爐盤旋而出。
孔丘坐於書案之後翻閱竹簡。宋鳳自外入,長發鬆松挽就,鉛華淡淡妝成,玉簪翠墜,綠裙金絛,足蹬軟皮高底靴,顫悠悠走到孔丘身後,道:“這麼好的天氣,也不出去走走?”孔丘略一猶豫,道:“待看完這一卷如何?”宋鳳道:“自從我進孔府,迄今已經兩月,我看你翻來覆去讀這《詩》,也不知讀了多少回。這《詩》上的詩章總共也不過三百來篇,你跟南宮季子讀了兩、三年,自己開門授徒又教了三、四年,難道還不曾讀厭?”孔丘聽了不悅,道:“這《詩》上的詩章,篇篇寓意深刻,每讀一回,皆可有不同的心得,怎會令人生厭?”宋鳳冷笑一聲,道:“這些詩章,我也不是沒有讀過,哪有什麼深不可測的奧妙?‘寓意深刻’云云,只不過是書呆子的胡思亂想。”孔丘放下手中竹簡,道:“好!好!好!就算我是書呆子,總比不讀書的呆子略勝一籌!”宋鳳鼻子裡亨了一聲,道:“也不見得。”孔丘搖一搖頭,重新拿起方才放下的竹簡。宋鳳道:“你不以為然?你難道沒有聽說過‘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這話?”孔丘又放下手中竹簡,忿然道:“你從哪聽來這些俗不可耐的話?”宋鳳聽了冷笑一聲,道:“你說我‘俗’?你以為你‘雅’?我倒要做幾件‘雅’事讓你看看!”宋鳳說罷,怒氣沖沖而出。
當日黃昏時刻,曲阜鬥雞苑內燈火輝煌,雕梁畫棟,氣派非凡。十六座鬥雞場分四行排開,場作圓形,場地鋪沙,周圍一圈松木擋板,擋板之外松木搭成層層看台。斗場中兩雞飛騰搏鬥,氣氛緊張;看台上人頭涌涌,喊聲震天。一場格鬥終了,斗場中敗者流血伏倒沙地,勝者振冠展翅高鳴。看台上賭敗者唉聲嘆氣,懊惱不迭;賭勝者歡騰雀躍,興高采烈。一撥夥計下場清理場地,另一撥夥計開盤收取賭金,片刻之後,但聽得兩聲鑼響,另兩隻鬥雞飛下斗場,看台之上立時又響起一片呼叫之聲。
季孫意如從大門外入,宋鳳從左邊第二個看台退下,兩人不期而遇於通道之中。季孫意如拱手施禮道:“多日不見,宋君想是又有了什麼新的消遣?”宋鳳拱手還禮道:“哪有什麼消遣?只是在家中悶坐!”季孫意如笑道:“休要講笑,宋君怎生坐得住!”宋鳳道:“既為人婦,坐不住也得坐!”季孫意如聽了一驚,道:“宋君出嫁了?誰有這等福氣?”宋鳳道:“你難道不曾聽說孔丘娶婦?”季孫意如道:“孔丘娶婦倒是聽說了,只是沒想到孔丘娶的竟然是你。”宋鳳嗔道:“怎麼就不能是我?”季孫意如道:“宋君好福氣。”宋鳳道:“此話怎講?”季孫意如笑道:“孔丘相貌端正、身材魁偉,聽說騎馬射箭也皆是高手,難道不是大好夫婿?”宋鳳冷笑一聲,道:“豈止如此!《詩》、《書》、《禮》、《樂》也無不精通。僅《詩》就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不用說順背滾瓜爛熟,就是倒背,也如落花流水,擋不住、斬不斷。”季孫意如聽了一怔,道:“既然如此,宋君怎麼好像並不快活?”宋鳳道:“怎麼不快活?不快活能到你這鬥雞苑來消遣!”季孫意如笑道:“怎麼又成了我的鬥雞苑,這鬥雞苑豈是我季孫意如開的?”宋鳳又冷笑一聲,道:“這鬥雞苑雖不是你季孫意如開的,要是沒有你季孫意如這般貴客捧場,這鬥雞苑還不早就關門大吉了?”季孫意如道:“宋君今日一準是輸多了,沒事找人撒氣。”宋鳳道:“找人撒氣也得看是誰,誰敢在季孫意如頭上撒氣?”季孫意如笑道:“別人也許不敢,宋君怎麼不敢?”宋鳳嗔道:“少在我宋鳳身上占便宜,小心孔丘把你當做箭靶。”
當日晚,孔府膳房之內,錦帳深垂,燈火通明。正面牆上鑲一塊木牌,牌上刻着:“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肉不宜多,唯酒無量,不及亂而已”。木色蠟黃,字填深綠。中央一張白木食幾,几上漿、酒、菜、肴陳列有序。孔丘跪坐於食幾右側,對席空虛無人。孔丘口喊一聲:“春梅!”一名使女應聲而入,施禮道:“春梅在。”孔丘道:“夫人怎麼還不來,快去房裡催一催!”片刻之後,春梅返回,道:“夫人不在房中。”孔丘聽了一怔,道:“這麼晚了,能在何處?”說罷,頓了一頓,又吩咐春梅道:“去把公西總管請來。”春梅退下。片刻之後,公西總管入,拱手向孔丘施禮。孔丘略一拱手,算是還了半個禮,道:“夫人何在?”公西總管道:“夫人午後即吩咐我備車外出,至今尚不曾歸。”孔丘道:“夫人不曾說要去何處?”公西總管道:“沒有。”孔丘略一遲疑,道:“你也不曾問?”公西總管道:“我以為主公知道,所以並不曾問及。”孔丘不及作答,春梅自外入,對孔丘道:“夫人回來了。”孔丘道:“公西總管請退,回來就無事了。”公西總管拱手退下。孔丘問春梅:“夫人從哪回?”春梅道:“鬥雞苑。”孔丘聽了一怔,道:“鬥雞苑?”春梅點頭。孔丘道:“夫人怎麼不來吃飯?”春梅道:“夫人要先洗澡,叫老爺自己用飯,不要等她。”孔丘沉默不語。春梅道:“老爺還有什麼吩咐嗎?”孔丘道:“這兒不用你侍候,你可以走了。”春梅退下。孔丘舉杯獨酌。
約莫過了半個時辰,宋鳳施施然自門外入。孔丘舉目看宋鳳:退了粉脂,去了首飾,長發半濕,用素白絲巾系作馬尾,身披一襲墨綠長裙,腰系一條鴉青絲絛。宋鳳在對席坐下,將几上杯盤掃了一眼,喚道:“春梅!”春梅應聲入。宋鳳道:“酒漿菜餚皆已冷了多時,叫廚下重備熱的來換過。”春梅唯唯退下。孔丘道:“冷了既不能將就,熱的時候怎麼不來?”宋鳳道:“熱的不是時候。”孔丘道:“什麼叫‘熱的不是時候’?”宋鳳道:“你不見我有別的事情嗎?至於‘將就’嗎?吃飯不將就,不正是遵守‘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準則麼?”孔丘不答,只顧喝酒。宋鳳用手一指牆上的木匾,又道:“那匾上的話是你自訂的教條?還是孔府祖傳的家訓?要是你自訂的教條,你叫我將就,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要是祖傳的家訓,你叫我將就,豈不是不孝?”孔丘放下酒杯,作色道:“吃飯就應當按時入席,有什麼事比吃飯更重要?”宋鳳道:“吃飯是俗事,我宋鳳干的可是雅事。”孔丘冷笑道:“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去干的是什麼事?鬥雞是什麼雅事?”宋鳳道:“《詩》曰:‘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詩》以雞比君子,怎麼不是雅事?”孔丘忿然道:“這哪是拿雞比君子,更何況這《詩》上所說的雞也不是鬥雞。”宋鳳道:“《詩》曰:‘六月沙雞振羽’。這張開翅膀在沙上飛騰的雞,難道也不是鬥雞?”孔丘忍不住搖頭一笑,道:“不學無術,一知半解。是‘莎雞’,不是‘沙雞’,‘莎’上有個草頭。‘莎雞’是只蟲,根本不是雞。”宋鳳道:“我讀的《詩》,“沙”上並沒有草頭。”孔丘道:“沒有草頭的‘沙’字,是有草頭的‘莎’字的古體,你讀的版本想必是古版。”宋鳳道:“你不是素來以‘信而好古’者自居嗎?我讀的版本既是古版,你怎麼不信而好之?”孔丘道:“真是胡攪蠻纏!有草頭也好,沒有草頭也好,反正說的都不是‘雞’,說的都是‘蟲’。”宋鳳道:“你才是胡攪蠻纏!明明寫的是‘雞’,卻偏偏說是‘蟲’。”兩人正吵著,春梅領童子捧托盤入,幫着童子將食几上漿酒菜餚一一撤換。俟春梅與童子退下,孔丘道:“‘莎雞’就是俚語所謂的‘紡織娘’,自然是只蟲。”宋鳳道:“我要吃飯了。你不是叫人‘食不語、寢不言’麼?你愛說什麼,隨你去說,恕不奉陪。”孔丘聽了,氣忿不過,道:“利口匹婦!”說罷,站起身來,拂袖而去。宋鳳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次日一早,孔府議事廳中,孔丘衣冠整齊,盤坐於几案之後,公西總管自外入,拱手請安畢,問道:“主公喚我有何吩咐?”孔丘道:“速備車馬。”公西總管道:“敢問主公要去哪?等會兒夫人起來問及,我好有個答覆。”孔丘道:“闕里山莊。”公西總管道:“當日趕回麼?”孔丘道:“今晚不回。”公西總管稍一猶疑,道:“明日回?”孔丘搖首,道:“回之前自會飛鴿傳書與你。”
當日稍後,孔府膳房之內,宋鳳身披晨衣,盤坐於食幾之後,春梅侍立一邊。童子捧托盤入,將漿湯、點心一一放置几上。宋鳳道:“按時入席的,怎麼還不見來?”春梅面逞不解之色。宋鳳見了一笑,道:“我是說老爺怎麼還不見來?”春梅道:“老爺好像是出去了。”宋鳳聽了一怔,道:“出去了?這麼早能去哪?”春梅搖頭。宋鳳正要發話,公西總管自外入,拱手向宋鳳請安。宋鳳並不回禮,劈頭問道:“老爺出去了?”公西總管道:“是。”宋鳳道:“到哪去了?”公西總管道:“闕里山莊。”宋鳳道:“闕里山莊?什麼時候回來?”公西總管道:“老爺不曾說。”宋鳳作色道:“你難道不會問?”公西總管道:“我問了。”宋鳳道:“老爺難道不曾回答?”公西總管道:“老爺說回來之前會飛鴿傳書通知我。”宋鳳略一沉吟,道:“兩個月來,這闕里山莊他少說也去過三次了。我倒要去看看那山莊裡究竟有什麼好事在等着他。備車!”公西總管唯唯,遑然退下。宋鳳起身,往門外走去。春梅道:“夫人不用早膳了?”宋鳳道:“每日只是些漿湯、饅頭,有什麼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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