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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在藏東南的密林中
送交者: 一葉扁舟 2006年03月04日00:12:42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第三章 在藏東南的密林中

  --七十年代第一步:揮師藏東南--在"西藏的江南"察隅縣--考察海洋性冰川阿扎冰川--西藏的土壤類型--"親王"馮祚建和他的藏東南珍禽異獸--"大嫂"黃復生發現中國昆蟲新目缺翅目--藏東南花卉世界--森林蓄積量的世界之最--暗針葉林南北遷徙史--植物電腦吳征鎰山林中的60歲生日--

《美麗的西藏,可愛的家鄉》--

  是的,再也沒有什麼能夠阻止青藏科學考察事業的一往無前了。時任中科院綜考會負責人的水利專家何希吾擔任了青藏隊隊長,與主管業務的的副隊長孫鴻烈一起,意氣風發地率領着這支由40多人、十幾個專業組成的青藏科考隊從北京出發。比車輪更快的,是心情。此刻孫鴻烈的心已急切地飛向高原。雖然在過去的幾年中,由於尚年輕的緣故,他沒有成為批判會上的主角,不過是被冠以"修正主義苗子"、反動學術權威的"孝子賢孫"作為陪斗對象罷了,但業務的多年中斷使他憂心如焚。正是在最近的十多年間,國際上的地學革命進行得轟轟烈烈有聲有色,取得了重大的突破性進展,本已落後的中國科學界由於多年的折騰更加望塵莫及。眼下好不容易爭取來的機會,雖然更多地限於面上調查,摸清家底,但多麼難得!孫鴻烈感到使命的壓力和催迫,他的眉頭緊踅然後又舒展開來--畢竟,已邁出了揮師青藏最為關鍵的第一步。

  說起1972年底青藏科學考察隊的組建,委實在中科院自然資源綜合考察委員會引發了一場熱烈的衝擊波。綜考會是中國科學院承擔全國自然科學考察、重點區域和大型工程調查評價工作的重要機構,是一支多學科的骨幹力量。但在文革中,綜考會已處於准撤銷狀態,合併在中科院地理所待命,其中大多數業務骨幹常年在"五七幹校"參加勞動。這一次奉命組織青藏科學考察隊,無疑使綜考會絕處逢生,重見天日;那些曾在"運動"的驚濤駭浪中顛上拋下、在業務上賦閒多年的專家們也紛紛奔走相告,爭相報名。一般人視為畏途的青藏高原,在他們的眼中卻無異於天堂般美好。

  "青藏隊是一個避風港"--差不多所有人都這樣說。說這話的人懷着各樣的心態,使用不同的語氣:自言自語的是那些被選中的人,心中竊喜但不敢形之於色;語氣中頗有些不平的人,必定來自"左"派立場:搞業務,搞基礎研究在文革中理所當然被視為修正主義路線;最後,發出那些嘆息般聲音的,是因已確定第二年去"五七幹校"勞動鍛煉的、因政治審查不合格的、或因專業暫不需要的,嘆息般的語氣里不免難以言喻的失落。

  地貌學家楊逸疇暗自慶幸,在整個文化革命中,他一直處於奔赴地震災區的預備狀態:全國各地無論哪裡發生了地震,即刻出發。雖說搞地震距離自己的專業遠了些,但比之政治鬥爭、比之"五七幹校"、比之身處滾滾紅塵中呢,豈不令人愜意。六十年代搞南水北調考察時,他一直在青藏高原東緣的川西北一帶活動,進入青藏腹地是他多年的夢想,這一次夢想成真能不滿懷喜悅!正是在1973年青藏考察的第一個秋季,他歷史性地走向雅魯藏布大峽谷,此後便是反覆的走向,直到距此二十年後,中國科學家完成了本世紀末最大的地理發現:對於世界第一大峽谷的確認--這是後話了;後話中還有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在他沉迷於青藏面上的考察已達三年之後,還是沒能逃脫"五七幹校"的末班車--1976年,他被迫去了河北的五七幹校,像他所有同事所經歷的那樣,種莊稼,收棉花,蓋房子,餵豬。關於楊逸疇,後話之後還有許多後話。

  森林生態學家李文華並非中科院在編人員,他的參與實出偶然和機緣。他本是北京林業大學的講師,暗針葉林專家,曾有過留學蘇聯深造、考察西伯利亞泰加林帶的經歷,所以文革中被視為白專道路的典型。林大下放到雲南麗江,圖書館藏書也堆放在昆明的運輸站里,李文華作為留守人員駐站,當伙食採買之餘,就趴在書堆上翻書,閱讀了大量的英、俄文業務書籍,還在昆明一帶採集了大量標本,從喬木到灌木到草本植物,就近請教昆明植物所世界級大植物學家吳征鎰,那時老先生正處在被批鬥、被強迫勞動後的寂寞時期,格外有閒也有心去指教他。青藏隊的成立為李文華提供了當時別無選擇的機遇,他想,暗中修煉多年,該出山啦。出山的契機,還得自於他與隊長孫鴻烈多年的相知和友誼。

  至於其它隊員,在文革中也都有着相似又不同的經歷,中科院在各省的分院和研究所全部下放地方,被迫放棄基礎研究,改行為地方生產服務。例如在江蘇,南京地理與湖泊所的湖泊專家們奉命去洪澤湖養萍,開發豬飼料;南京地質古生物所的古生物學家們則奉命搞沼氣作燃料......諸如此類,莫名其妙,不免荒誕感。所以有朝一日能上高原,放手從事本學科研究,能不讓科學家們山呼萬歲,能不一如地熱大爆炸般盡情發散蓄之已久的能量!

  青藏隊在成都集合,整裝待發。森林組副組長大韓在成都火車站左顧右盼,焦急地等待武素功的到來。39歲的大韓名叫韓裕豐,因個子大,大連人,年齡也略大些,主要還因為性格厚道,有大哥般的親切,所以大韓的稱呼陪伴了他一輩子。大韓也是植物學家,林學家。藏東南的考察顯然要求植物學專業為多,所以行前倉促確定增加一個昆明植物所的名額。吳征鎰得知消息,私下相告,武素功聞聽召喚,如甘霖灌頂,當即打點一個小包,直奔火車站。那武素功與他的老師吳征鎰是一對知名度甚高的名師高徒,文革中一同掛黑牌戴高帽,多麼渴望置身山野,與他的植物們在一起。從昆明到成都,總嫌火車速度太慢,一下火車直奔駐地向孫鴻烈報到,一杯水還沒喝完,奔赴西藏的汽車已經發動。

  此行何往?藏東南察隅、波密、墨脫一帶高山深谷、冰川密林中。之所以選擇這一地區作為西藏考察的第一站,首先在於它所處位置的引人注目:東西向的喜馬拉雅和南北向的橫斷山脈在這一帶交匯過渡,是地質地理生物等領域的重要地區;其次是察隅一帶本已列入六十年代初那次考察擬議中,因中途夭折未及成行,到七十年代仍是科學考察的處女地,那裡充滿未知;還有附帶的一個考慮則是,文革運動六年後第一次搞業務出野外,小心翼翼帶有試探性質,不宜把面鋪得太廣。所以七十年代之後歷次野外考察,本次是人數最少--不足40人,僅有地質、地理、生物、土壤、水利等十多個專業,活動面也比較集中--僅限於藏東南林區一帶。

  青藏隊員們乘坐封閉的大卡車沿川藏公路一路翻山越嶺,當整整十天后到達海拔5000多米的德母拉山口時,察隅河谷在望。灰頭土臉的隊員們剛一下車,立即被撲面而來的察隅風光迷住了--冰川學家盯住了山巔的白雪,植物學家面對山腰以下蒼茫的林海瞪大了眼睛,水利專家盤算着蜿蜒直下的察隅河水,農學家只看到揚花的稻田,搞動物、昆蟲、真菌的則想象着密密叢林中究竟隱藏着怎樣的稀世珍寶......

  察隅縣地處偏遠的藏東南橫斷山脈一角,一個較為封閉的地理單元,怒江和雅魯藏布江流不到的地方。南面與緬甸與印度為鄰,形似一面簸箕開闊地迎向南來孟加拉灣的暖濕氣流,而北面,高聳的伯舒拉嶺如屏風,阻隔了外部世界的同時,也阻隔了北來寒流,使得察隅谷地成為西藏少數生長水稻的地方之一。一壁積雪的山脈,有冰川逶迤入林海;滿目青翠,大面積原始森林中是動植物王國的樂土;在大自然的懷抱里生活着的藏、漢、怒、珞巴人和登人其樂也融融。農田阡陌,稻花飄香,青枝綠葉,碩果纍纍。好一個世外桃源,真正四季如春,美麗如歌。

  地貌和第四紀地質組由李炳元任組長,冰川組由李吉均任組長。此類專業的成員大多畢業於聲名煊赫的南京大學地理系。其中李吉均和王富葆是同班同學,楊逸疇低一個年級,李炳元年輕些,低四個年級。比他們都高了年級的同系校友崔之久這次沒來,他曾任六十年代希夏邦馬和珠穆朗瑪考察中的地貌組組長,現在正準備去藏北參加為時三年的青藏鐵路考察論證工作。地貌專業綜合性很強,凡屬地表之上的一應景觀均在考察之列。專家們初識西藏,一眼望穿察隅從5000米山地到1000米河谷,垂直排列從寒帶到亞熱帶-熱帶景致,一種強烈的新鮮感,大家由衷讚嘆。及至後來工作範圍由察隅擴展到波密-林芝-米林,最後是墨脫,大峽谷四縣地區,大家方才會心地笑起來,說,我們先參見了"小巫"。

  這"小巫"先前已被人參見過,那人就是英國植物學家金.沃德,從三十年代到五十年代,他多次來過了,並成為1950年那次特大地震的目擊者。由於他的描述,世界都把此次8.5級大地震的震中位置確定在察隅。當李炳元李吉均一行前往阿扎冰川考察時,楊逸疇就走訪了一村又一村,聽取當事人對那場地震的回憶。這一次獲得的資料很重要,同一年稍後他們又在墨脫進行了地震強度烈度的訪問和比較,對於後來將震中位置修改為墨脫提供了充分的證據。

  在藏東南如期而至的雨季里,考察人員和民工組成的龐大隊列,一連好幾天日冒雨徒步翻山越嶺,前往阿扎冰川。冰川學家李吉均有備而來。這位新中國嶄新冰川事業的第一批參加者,早在五十年代從祁連山大陸性冰川考察起,就遙想着喜馬拉雅南麓特別是藏東南神奇的海洋性冰川。他久久地凝視着一幀黑白照片,心馳神往。那是1933年由英國植物學家金.沃德拍攝的察隅阿扎冰川的倩影。阿扎冰川,阿扎冰川,如同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念叨了多少年多少遍,而今青藏科考第一站就是察隅,夙願即將得償,美夢就要成真,怎不令李吉均激動萬分!

  翻越海拔4640米的阿扎山口,但見莽莽蒼蒼三條冰川畢現。沿西南向的乞地冰川下行,夜宿這一冰川的冰舌末端,枕着冰川融水的喧譁和陣陣松濤甘甜入夢。清晨,沿峭壁攀過一個山嘴,阿扎冰川驀然映入眼帘--長達20公里的阿扎冰川,一條銀甲巨龍,在鋼藍色遠山環抱中,在淡藍色雲霧籠罩下,從山巔冰雪的冠冕處浩蕩逸出,在高山草甸間徐徐推進,穿越風光綺麗的針闊葉原始森林,直抵人類生活耕作的田野,海拔2400米的地方。冰川前緣處,茶樹蔥籠,木瓜、核桃果實纍纍。

  中國低緯度高海拔海洋性冰川只隱藏在青藏高原東南部,深山密林人跡罕至處。這一造化傑作不肯輕易示人,它只向不憚艱辛誠心造訪者一現真容。在後來的許多年中,不管人們還有過多少發現的驚喜和激動,以至於沖淡了先前的許多驚喜和激動,但阿扎冰川最初予以的心醉神迷,人們永不會忘懷。

  專家們在阿扎冰川中部一個叫窮宗的地方安營紮寨,考察隊員們搭起高山帳篷,民工們則砍下雲杉樹皮搭起小木屋。此後的22天裡,人們每天忙於觀察測量,而阿扎冰川給予的回報是每天的大雨如注,這正好現身說法地提供了典型的海洋性冰川如何發育補給。這種暖性冰川的表面溫度僅達冰點的0℃,較之大陸性冰川它的生命力顯得格外活躍,測量接近冰瀑處日運動就達1.38米,年速度在400米以上,這是當時測得的國內最大的冰川運動速度。

  冰川上繁茂生長着藻類菌類雪蚤之類低等生物,--生命力多麼頑強!李吉均感嘆着,一邊細細察看。他信手拈起一條小小的黑色生物,哦,這是冰蚯蚓,此前只聽說它生存在阿爾卑斯的冰川上。對於國內來說,這是一個新種的發現。它被命名為"中華線蚓"。

  冰川表面不易通行,冰川學家們沿原路返回,繞道前往冰舌下游。在冰川側旁古冰磧上,那個叫作"雪當"的地方--藏語的"大樹之下"--名副其實地坐落着一株堪稱樹中之王的冷杉樹。這株冷杉胸徑近3米,高度超過60米,樹冠蓬勃巨大如同一座天然建築。樹齡應當在千年以上吧,李吉均佇立樹下,仰望樹幹樹冠,心想這處生長着巨樹的古冰磧不會是300年前那次小冰期的遺存吧。他採集了冰磧上的朽木帶回去做了碳十四測定,是3000年前的新冰期時代遺存。李吉均把這處曾經的冰川定名為"雪當冰進"。可以想見當年的阿扎冰川何等宏麗。

  阿扎冰川後來又被多番考察過。每一回前往,大家都宿營在"冷杉之王"大樹下,高枕無憂在3000年前"雪當冰進"的冰川遺蹟上。

  巨大和古老,壯闊和美麗,就這樣和諧地相依存相交織。阿扎冰川近旁的一個小村里,一位名叫南極平措的藏族老人把李吉均們引領進他寬敞的木屋。在這個森林世界裡,眼前的一切都是木製品:原木的房子,木製的家具,充滿了濃郁的森林氣息,連同老人,也如一株久歷風雪的老樹。南極平措老人又引領冰川學家們來到冰川跟前,憑着40年的記憶指點冰舌的進退--40年間阿扎冰川後退了差不多700米。

  對於雪山和森林環抱中的阿扎冰川是如此的念念不能忘懷,以至於三年後李吉均又一次舊地重遊。每一回的造訪,他都要準確地站在當年沃德拍照的地方,舉起相機。這地方仿佛一個坐標,記錄着冰川的進退變化。隔着幾十年歲月,中外科學家的身影疊化在一起。只是三年後的這次來訪中得知,南極平措已然仙逝,雲遮霧掩中,他的靈魂安詳地守護在阿扎冰川之畔。李吉均面對青山綠樹,無言。人生易逝,而冰川常在,山川依舊。

  除了魚類專家以外,幾乎所有的學科都同時到達了阿扎冰川,各各都有意想不到的收穫。只有土壤學家李明森無緣一見。在將要翻越阿扎山口時,他患了感冒,其嚴重程度足可引起肺水腫、腦水腫之類可怕後果。理所當然地,他被大家或委婉或嚴厲地勸阻。好脾氣的李明森怕連累大家,只得怏怏而回,大家也就憐憫地目送他瘦長的身影消失在山林中。不過,實在讓李明森懊惱不過的是,不待回到駐地,就在漫長几天的返程中神奇痊癒。就這樣,阿扎冰川就成為他的終生憾事,許多年後說起,仍不免唉聲嘆氣。

李明森搞土壤地理。土壤是反映景觀的一面鏡子。西藏所擁有的土壤類型之多、區域變化之大,在我國也是最豐富的地區。從察隅、墨脫海拔千米以下最低處高溫高濕的紅壤、磚紅壤,隨着海拔漸高氣候漸乾冷,到亞熱帶的黃壤、黃棕壤,到棕壤、暗棕壤,直到4000米以上高山草甸土、高山寒漠土。總而言之囊括了中國大陸從海南的紅壤到華南的黃壤到東北的黑壤等20多個、幾乎全部土壤類型,既從藏東南到藏西北隨地勢漸高呈水平分布,又在藏東南高山深谷間呈垂直分布。橫斷山脈區的許多大山脈,地處干寒,但也顯現出殷紅色彩,那是因為當年它曾經潮濕溫暖過,例如在恐龍時代。所以土壤類型作為最保守的和最穩定的古地理證據,從古土壤中可以讀出當時的氣溫狀況,古環境信息。

  李明森和中科院南京土壤所的同事們一道,對西藏的土壤地理進行了全面調查,寫下了《西藏土壤》專著;再後來,李明森又應西藏之邀,參與了有關西藏土壤資源和土地資源評價工作,參與了有關土地綜合開發利用規劃,全靠了從察隅開始的走遍西藏大地的考察資料。

  李明森與大韓六十年代就一起在雲南從事當時國家亟需的紫膠,青藏考察並肩戰鬥,兩人又都在30歲上各自成家,是一輩子的好朋友。當韓裕豐從阿扎冰川喜氣洋洋地歸來,李明森又遞上了一封讓他喜上加喜的電報。這封從北京發出、輾轉了許久的電報上說,他的女兒平安降生。憨厚的大韓喜不自勝,他30歲才結婚,兒子已經6歲,早想要個女兒,終於遂願。大韓一邊接受同伴們的紛紛道賀,一邊在心裡掛念着產後的妻子。妻子趙獻英可不是一般的女性,她與大韓同在一個研究室工作,在本書寫作的當下,她正擔任着國際人與生物圈計劃中國委員會的秘書長。而在兩個孩子降生並成長的過程中,大韓都在野外,沒能盡到為夫為父的職責,如今遙望北方,心中的牽掛和歉意倍添--大韓的心境在考察隊裡具有普遍性。他們大都在30多歲的年紀,正是上有老下有小、生活負擔最重的人生階段。這樣的拋家舍業,獻身青藏,本身就是一種犧牲;而作為他們的親屬,那些可敬的妻子們就這樣幾十年如一日地擔當起全部家事。--對於青藏科考事業,對於科學家們自身而言,這似乎是題外的話了。之所以忍不住地從筆端流出,無非是感嘆某種獻身並不是單方面的,對於某種目標的朝向是共同的。

  並非題外的話是電報的輾轉過程。發自北京的電報經由縣政府轉到邊防部隊,再由部隊派人送到青藏隊駐地。這是說明軍隊、地方與青藏隊關係的一個小小側面。在整個七十年代的西藏地區科學考察中,部隊負責為這支科考隊伍提供汽油、裝備和食品,這在物資供應比較緊張的文革期間是極為重要的後勤保障。不僅如此,在像察隅、墨脫這樣的邊境地區,每每派出武裝戰士隨行保衛。直到九十年代,至少地球物理學家隊伍出動時,還要請上舟橋部隊實施地下爆破,請上通訊部隊負責數百公里測線上的聯絡。所以科學家們有一些准軍人的感覺了:就寢於部隊的帳篷,身披軍用雨衣,吃的是包裝有軍綠色標誌的罐頭、脫水菜和壓縮乾糧;前往墨脫,就穿部隊發的防禦旱螞蟥的長筒布襪。從北京的總參到西藏軍區到邊防哨所,都把科學家們當作最親的親人。如果沒有部隊的支持--多年之後科學家在向訪問者回憶往事時,總要提及的開篇的話,發乎真心而形似套話的話--如果沒有部隊的支持,本就格外艱苦的考察生涯還將加上格外的艱難。

  而西藏地方,也表現出格外的熱忱。那時的自治區政府秘書長喬加欽親自負責與青藏隊的聯絡,自治區黨委書記任榮、副書記郭錫蘭也不時過問工作。西藏林業局還專門派來一個林業調查隊,是協助工作也是學習,後來他們都成為西藏林業戰線上的骨幹。不過有一個情節說來好笑,開始的幾年,每當青藏隊初次到達某地,出示蓋有部隊和地方公章的介紹信時,對方總以懷疑的眼光打量這支風塵僕僕的隊伍,把介紹信反來復去看過,再仔細辨認公章真偽--那時的邊境並不安定,時常有國外反華勢力空投宣傳品甚至空投特務。尤其重要的是,那時正值科學的冬天,甚至久已不聞科學二字,這群人的出現着實令人費解。但當疑慮冰釋,即刻氣氛就熱烈起來。在他們到達察隅的第二天,察隅縣政府就專為青藏隊宰殺了一口豬,拿出珍藏的海帶和木耳,滿滿燉了一鍋做招待;縣招待所全部換上了新被褥,迎接北京的客人。久居深山老林的登人百姓們更是熱情有加,他們為青藏科考事業所做的最大貢獻就是以很少的報酬當嚮導,當民工,提供馱畜,在危險的山道上、在極易失足的河流中,攙扶着知識分子們安然走過......說沒有當地民工的幫助就寸步難行也許並不過分,至少有一個情況說明了問題:藏東南高山深谷激流之上,傳統的交通工具是以溜索為橋。初見溜索,真不知該怎樣把它攀過。武素功早年曾在橫斷山區的門貢,人跡罕至的地區,因為沒有民工相隨,一向膽大妄為因此得個外號叫作"冒險家"的武素功,眼瞅着溜索到底也沒敢冒險妄為。直等到第三天,才見到當地人過溜索,於是趕緊跟在後面來一個邯鄲學步。

  --說到報酬,不妨順便提一下,最初青藏隊員們的野外補貼每天僅有7毛錢,包括伙食費在內。1976年分赴阿里、藏北的兩個小分隊也不過每天2.8元,因此被開玩笑稱作"28軍"。個別抽煙的人只好買最低廉的工農牌香煙,高級一點的前門和鳳凰,那是招待民工的。

  此刻,這支龐大的隊伍就走在越往下走越茂密的森林中,40位科學家,包括3名婦女的40位民工,8名解放軍戰士。一路採集標本,直走得人困馬乏。說是到達目的地只有20公里,怕是20海哩吧--鄭度邊走邊念叨--不過多走走路也好,看得更多更清楚,鄭度又這樣寬慰自己。地理學家鄭度早在1966年就參加了珠穆朗瑪地區考察。他的使命是宏觀地理--青藏高原自然地域系統的劃分及其分異規律的研究。他在前後三十多年間,最終完善了對這一高地的劃分界定:他把它劃分為兩個高原溫度帶,10個自然地帶和28個自然區。而此刻,他手持的地圖還不過是一個大概輪廓,缺乏起碼的精度。宏觀地理的描述使命得以完成,就憑了一雙眼睛和兩條腿。從參加青藏隊開始,他就成為孫鴻烈的得力助手,始終是青藏科考事業的領導骨幹。其時他掌管着全隊的經濟命脈,所有錢財都裝在一隻布制的標本袋裡,由一位民工白天背着,晚上就作了民工的枕頭。

  有時能騎馬時還是要騎馬,不過西藏第一年出野外,許多人都是頭一回跨上馬背。察隅的馬不備馬鞍,只系一對皮繩扣當馬鐙。大個子韓裕豐騎馬過河,剛一上岸馬就驚了,大韓翻身落馬,急切中抽不出腳來,地質學家王連成見狀,跳下馬背,撲向驚馬--此時大韓已被拖出幾十米遠,還好,只有衣服和手磨破了。但從此再不敢把腳伸進皮繩扣里,而且凡騎馬必選走不動的老馬。李文華也有類似經歷。那一天騎馬走到半道,遇見在察隅工作的林學院畢業生薛志厚,他是把茶樹引種在察隅的功臣。見到母校老師格外親,薛志厚興奮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碰到馬屁股,那馬驚跳起來,摔到地上的李文華差一點背過氣去。

  這些經歷都是插曲。說到底,在科學空白地區工作的主要內容就是大量發現。參加了七十年代以來全部野外工作的老青藏、動物學家馮祚建,因為身材和相貌特像西哈努克親王,外號就叫了"親王"。他其實就是動物王國的親王。在他藏東南一帶深山密林的領地上,除藏北高原特有的野氂牛、藏野驢、藏羚羊和黑頸鶴等少量動物外,西藏地區的飛禽走獸差不多都薈萃藏東南:鳥類明珠藏馬雞、深山二寶白唇鹿和馬鹿、珍獸之花馬麝、鳥類"蜜蜂"藍喉太陽鳥,還有牛科的鬣羚、會滑翔的鼯鼠、珍稀的羚牛,在海拔2600米以下的低山寬谷和狹谷地帶,則棲息着熱帶、亞熱帶的各種狸、豹、虎、麂、長尾葉猴之類......奇花異木,珍禽異獸,南北方種群既按垂直帶譜各自為政,又交相混雜在山地暖溫帶針闊葉混交林帶中。

  但大型動物畢竟品種有限且知名度很高久聞於世,若論本學科領域的發現,動物學家的"親王"就遠遠比不上昆蟲學家的"大嫂"。黃復生怎樣得了這一雅號很難說,也許因為長相秀氣,也許因為格外細心,總之這人的工作令人羨慕。馮祚建形容說,他們搞昆蟲的,伸手一抓就是一個新種,一個發現。確實,僅僅四年的西藏野外工作,黃復生和他的同事張學忠等人就採集了十幾萬號昆蟲標本,種類數千,其中20多個新屬,400多個新種。作為填補我國空白的一個目的發現--缺翅目,正是由黃復生在察隅首次發現的。

  動身進藏前,昆蟲界老前輩們叮囑說,注意生活在雪線附近林區是否有蛩蠊目。於是作了充分的準備,閱讀有關這個目的全部資料,查看了來自加拿大的標本,蛩蠊目的形象已經爛熟於心,苦於幾乎走遍察隅不得見。日復一日在察隅的林地間行走巡視,終有一天,忽見一蟲在枯枝敗葉上行走如飛,不待大腦反應過來,那隻訓練有素的手已將酒精潑了過去。撿起一看,從未見過的模樣;後來又捕獲了一隻。再後來才得知這是一個重大發現,它被命名為中華缺翅蟲;第二年在一山之隔的墨脫,又採集到兩隻它的姐妹種--只隔了一座山,它們就走了兩條演化之路--被命名為墨脫缺翅蟲。第三年,索性採集了幾十隻,分送國內各大專院校做教材標本。對於缺翅蟲的發現在國際昆蟲界引起了不小的反響,因為這一稀有目是只在赤道分布的古老種,而今它卻出現在北緯30度高地上,不免令人奇怪,尤其是它竟然在印度也未見記錄。尤感興趣的日本人在攀登南迦巴瓦峰時不失時機地趕去採集;不過,時隔二十多年後的1996年,當黃復生陪同台灣大學同行再度到來時,大約由於生境的破壞,居然空手而歸。

  正應了有心栽花與無心插柳那句老話,缺翅目不期而遇,蛩蠊目終於沒能發現。根據蛩蠊目昆蟲的生活習性,黃復生判斷它有可能在北方的吉林一帶出現。果然,在八十年代,由他的中科院動物所同行在長白山發現了它--又一個中國昆蟲新目記錄。

  3萬多平方公里的察隅土地上,在青藏隊足跡所到之處,太陽每天都是新的。豐富的林下資源使發現多多,例如菌類。不用微生物所菌類專家出動,就是出野外歸來後的那一會兒功夫,西藏林調隊的姚培志就拎來一桶新鮮蘑菇;而林調隊十八歲的藏族小伙子桑吉,則采來足有臉盆大的猴頭菌......

  藏東南還是花卉世界。春夏之際,漫山遍野,五彩斑斕,不管是否有人欣賞和讚美,猶自開得如醉如痴:草本的,木本的,高大的,低矮的,伏地而生的,白得冰清玉潔,紅得如火如荼,藍紫紅粉,各逞其艷。其中四大名花杜鵑花、龍膽花、報春花、綠絨蒿,均為我國分布最豐富的地區之一。尤其杜鵑花,植物界的名門望族,隨着高原隆起過程產生了強烈分化,從低海拔高大喬木狀的大葉杜鵑,一直到接近永久冰雪帶的低矮的小葉杜鵑,全世界共有800多種,藏東南及其周邊川滇地區就分布有600多種,成為世界杜鵑花的起源和分化中心。從前西方人把它採集去進行人工培植,如今成了歐洲名花,西方人庭園的重要裝飾。還有牡丹的原生種黃牡丹,野花中高貴典雅一族,是中國西南特有種,在藏東南多有分布。

  以物候變化的春夏秋冬四季來劃分藏東南地區就不盡合適,科學家們更傾向於以旱季雨季來劃分。從五、六月到八、九月,青藏隊出野外的黃金時段里,正是藏東南印度洋季風區的雨季。每天不分晨昏晝夜,都是雨霧茫茫。大韓他們索性不再穿橡膠的軍用雨衣,內部潮氣不得散發,反倒不如淋個透濕還來得痛快些。間或也有倏然晴好的時候,陽光穿過潮濕的雲層和葉縫間,明亮地灑滿林間空地,溫和地照耀在臉上身上。原始森林明媚喧鬧起來,活躍的小生靈們開始了戶外活動,松鼠們在這裡那裡發出悉索聲響,大森林寧靜而充滿活力,側耳細聽,植物學家們就能感應到那些喬木、灌木、草本植物們伸展生長的簌簌音響。大韓一行在濕漉漉的森林裡穿行,隨行小戰士背負着採集來的樹木圓盤,返回營地數年輪。藏東南地區針葉林的松樹、暗針葉林的雲杉、冷杉和鐵杉,是植物王國的巨人部族,高大而且長壽。我國北方的針葉家族,在兩百歲時內心就已腐朽,而這一年齡在藏東南則正值壯年期,所見大樹年齡都在三、四百歲以上,幾乎不見病腐情況發生。

  青藏隊整個林業組的工作是搞本底調查:植物的區系分布、種類劃分及資源狀況。此刻森林學家大韓的具體任務是進行森林蓄積量調查。察隅及整個藏東南地區的森林面貌之良好,生長速度之快,木材蓄積量之高,可以稱作世界之最,委實讓人吃驚不小。雲南松,過去一直以為雲南是這一樹種的中心,其實應該叫"察隅松"才對。在察隅的一處洪積台地上,他們仰望着那片大胸徑的雲南松林,想象不到在不為人知的這一世界角落,居然隱藏着這樣的一個奇蹟:選擇最密處做了一公頃樣方調查,竟然是2300立方!後來發表的較為保守的平均數字,為每公頃500立方。而在我國雲南省,平均每公頃蓄積量不超過百十立方米。

  察隅之後又在波密做森林調查。那兒有一株高大通直的林芝雲杉,82米高,胸徑1米有餘,通身無疤結,就這樣一株樹,成材40立方米!

  樹木圓盤上就記錄着在它生長期數百年間的綜合信息。大韓用它來測算各階段的生長情況,資源變化情況。而氣候學家林振耀、吳祥定他們,則從中了解"為什麼"的問題,那是些有關幾百年間的溫度濕度情況的記錄,藉以恢復古氣候變化。正是這些數年輪之類的單調工作,最終提取出有關過往氣候環境變化的重要參考。

  此前對藏東南存在了千萬年的植物王國人們知之甚少,接近一無所知。人們習慣地把西藏想象成不毛之地。即使李文華這些專家,也僅從西藏林業部門提供的幾頁油印材料得知森林是有的,有多少,材料上也有些估算,但實地調查的數量,遠遠超過油印材料幾十倍。也就是說,此前連西藏主管部門對自己的家底也含糊。幾年調查下來,家底摸清,集中在藏東南察隅、波密、林芝、米林、墨脫一帶的原始森林木材蓄積總量達13億立方,其中麥克馬洪線以南有6億立方。就單位蓄積量來說,居全國之冠。

  從察隅開始,藏東南植物王國打開了自然奇觀引人入勝的一章--森林垂直帶譜。"西藏江南"的察隅,東西毗連橫斷山脈和喜馬拉雅山脈,兩大山系的自然面貌交相輝映在這一過渡地區。這一章的華彩樂段在雅魯藏布大峽谷達到經典極致:從峽谷腹心地墨脫到多雄拉山口,垂直距離不足30公里,濃縮了幾乎從赤道到極地的綠色植被的大千世界--最低處500米以下,是山地熱帶雨林;至1000米處,是熱帶向亞熱帶的過渡,常綠半常綠以及落葉林帶;1000米向上,到1800米處,則為山地亞熱帶闊葉林;再往上,以2400米和3100米為界,是山地溫帶的常綠和落葉闊葉混交林帶、山地針闊葉混交林帶的領地;從3100米開始直到差不多4000米高處,又是山地寒溫帶的暗針葉林的頂極群落了。通常冷杉林在雲杉林之上,只有一種名為川西雲杉的,可以越過冷杉直達4300米高度,而那裡,已是高山疏林地帶,喬木生存極限處。再往上有灌叢生長到4800米;繼續伸延,高山草甸上方,荒漠上接永久冰雪帶。

  鬱鬱蔥蔥,浩浩瀚瀚,大自然在這人跡罕至之處慷慨饋贈,鬼斧神工,井然有序,富有韻律和節奏的美感。青藏高原這部大書,值得你歷盡艱辛前來閱讀它。

  而且森林中下木生物是如此豐富發達,從灌木的數十種屬類到木質草本的蕨類家族,到地衣苔蘚、真菌蘑菇,千姿百態,異彩紛呈,組成一個欣欣向榮的植物世界,一部植物世界的百科全書,一座植物類型的天然博物館。

  若說植物的世界之最,在藏東南比比皆是。最初身為暗針葉林專家的李文華,早年就考察過從大小興安嶺、長白山到歐亞大陸綿延數千公里、跨越十幾個緯度帶的泰加林帶,對世界暗針葉林區瞭如指掌。西藏地區是北半球暗針葉林分布區的最南端,且海拔最高,雲杉、冷杉建群種數量最多。越往北,海拔越低,雲、冷杉林中所保存的植物就越貧瘠單調,讓李文華不由得聯想到那只不過是南方種冰後期向北方遷移過程中貧乏的衍生物。

  能夠欣賞外在的美與和諧,是賞心悅目的欣喜;穿透表象,能夠洞察到內在的結構之美、規律之美,則是如醉如痴的欣喜,是欣喜若狂。當宏觀審視過北半球暗針葉林地理分布之後,李文華首次用定量的計算制定了北半球暗針葉林分布的經、緯度與海拔高度的數學模型。面對這個以線條表現的模型,連製作者本人也不禁吃驚於它如此簡潔,如此規整,如此的秩序與和諧!從中所體現的自然規律揭示着自然的奧秘,:從表象看來,暗針葉林從南至北海拔逐漸降低,南緣的青藏高原在海拔4000米上下,到華北大約在2000米左右,到蘇聯的泰加地區,則在平地上了;從青藏向東,海拔也是逐漸降低--為什麼?因為青藏高原的熱島效應!青藏高原的熱島效應在暗針葉林宏觀分布研究中又一次得以證實。這一效應使得青藏高原較之同緯度、同海拔高度地區溫度偏高,形同產生熱源的熱島。而熱量分布規律與植被分布規律兩個數學模型正好吻合,李文華猛然意識到,西藏以此給出了解釋自然之謎的一組或多組方程。

  森林無言,沉默如樹。但在李文華的心目中,雲冷杉們雖然未必具有如同人類那樣的思維與靈魂,未必具有人類那樣的組織和行為,但它們在長期的進化過程中,在與環境的相互作用下,所顯現的組織和適應是如此嚴密和奇妙,尤其在地質年代中隨環境變化而進行的運動和遷移,更加令人讚嘆不已。於是李文華就得知了這一部族在漫長的年代裡沿子午線的整體遷徙歷程--

  在三百多萬年前的第三紀末期,隨着冰期與間冰期的交替,冰川的進退,物種在南北方之間時疾時徐地移動着腳步。緩慢地,但從不停頓地。盛冰期來臨了,北方的大地冰封,南方的高山雪裹,凜冽寒風勁吹,雲杉冷杉全身冰針披掛,奇寒難耐。於是,向着溫暖的地方,北方生物舉家南遷,南部山地生物也紛紛下行。漸漸地,兩支隊伍相遇了,一個既相互融合又激烈競爭的自然界的春秋戰國時代開始了。當嚴寒過去,間冰期的溫暖降臨,大地復甦,南北方生物各自打道回府,陣容卻有所改變--返回北方的一支關山重重,一路適應,一路精簡,只有精銳的少數物種返回,返回到最初出發的地方,所以暗針葉林和林下生物單調貧瘠;而南方和藏東南一帶卻受惠於青藏高原的強烈隆升,強烈隆升的高山封鎖了北來寒流,悉數接納南來季風,生態條件從此改善。在改善了的生態條件庇護下,創造了新的物種,成為新的分化中心;並成為古老物種的避難所--來自歐亞大陸的暗針葉林一族鐵杉林,由於北方的溫濕度不再相宜,索性不思回歸,就在南方和西南方得其所哉,作為地質第三紀孑遺物種"活化石",被欣賞,被珍愛。鐵杉之外,同屬第三紀遺存的還有穗花杉、雲南紅豆杉、三尖杉、百日青和垂子買麻藤等針葉樹種,木蘭科、水青樹科、樟科、五味子科等許多闊葉植物以及具有高大木質莖幹的樹蕨等,它們都有着數以千萬年計的悠久家族史,但在世界其它地方,它們的同類不幸滅絕於第四紀大冰期,只有在藏東南暖濕的山褶間,它們才能夠以古老和原始的面貌存活至今。

  追本溯源,青藏高原本是南北方岡瓦納古陸和勞亞古陸會合碰撞的產物,以雅魯藏布為界,交匯了兩大古陸植物區系,並由此大大豐富了我國西南、華南和東南的植物區系和植被,使得長江以南廣大亞熱帶常綠闊葉林得以形成,還使得現在地中海區系植物在東亞的植物區系中留有蛛絲螞跡。喜馬拉雅山脈作為南北植物區系分界、匯合與植物的分化中心,是研究世界植物連續分布和間斷分布的理想地區,所以吳征鎰先生才說,"全世界的植物學家,眼睛都盯着這裡"。

  中科院院士吳征鎰先生是世界級大植物學家,他在藏東南的山林中度過了60歲生日。那是在1976年6月13日的生日"宴會"上,他自豪地向學生和科學界晚輩們說了這樣一番話:"在西藏過60歲的生日,這可難得。全世界的植物學家,眼睛都盯着這裡。這是世界最古老的地方,也是世界最年輕的地方"。

  素有"植物電腦"之譽的吳征鎰,據說可以隨口說出上萬種植物的名稱,包括拉丁語學名。早年他就舉目於青藏並着手安排有關考察,只是該項計劃因文革而擱淺。1975年開始的兩年裡,吳老先生終於用他的平足踏上青藏高原,一路沿川藏、青藏兩條公路幹線考察,到達喜馬拉雅山區和藏東南地區。以60歲的年紀、以他的永遠也不能適應山道的平底足,手拄木棍,步履艱難但興致勃勃地行走在高山深谷間。在他身後是他的幾代弟子們:武素功、李文華以及一群學生們。手拄木棍還不時失足摔跤,馬上就會有幾隻手伸來,把老先生扶起。沒關係--老先生習以為常地說,因為他的外號就叫"摔跤冠軍";說不定一跤還摔能出新發現呢!--大家相視而笑。這裡有一個典故:先前在西雙版納考察時,正是一跤摔得好,在眼皮底下發現了植物新紀錄--"錫杖蘭"。

  多年後回顧這一段經歷,李文華還在說,每採得一個標本,總由吳先生當場口述拉丁學名,學生記錄--所以,那一階段的工作最為準確和權威。

  從山谷到山頂,不過三幾十公里路,沿途所經歷的植物世界,卻如同從赤道到北極。站在高高的山巔,吳征鎰滿臉喜色,指點着眼前這植物區系垂直分布的活標本,說,植物群落的垂直分布規律和地球上植被的水平相對應的分布規律是這樣的吻合呵,"站在這兒,好象有一個望遠鏡,再套一個放大鏡,把整個世界的熱帶、亞熱帶、溫帶、寒帶的植物,全部拉到你眼前來啦"。

  從西藏歸來,由中科院安排武素功陪同吳征鎰去青島療養一個月--只要看到他們是攜帶着一大箱西藏的材料和標本去療養院,就知道他們的醉翁之意了。果然,一個月下來,吳先生和武素功編就了《西藏植物名錄》等重要資料;此後的三年中,吳征鎰又與同事們和助手們一起,整理了近8萬號標本,完成了一部由吳征鎰主編的五卷本《西藏植物志》煌煌巨著。這部著作固然歸功於青藏隊群體,但吳征鎰的加盟與主持,無疑使它走上了國際水準。而它的問世,不僅系統地提供了西藏植物的種類、區系組成和演化,證明了青藏高原的隆起為古老的區系成分提供了避難所的同時,也促進了新的物種的分化和產生,而且也為今後的深入研究和植物資源的開發利用提供了可使今後若干代人獲益的寶貴資料。

  事實上,從察隅開始--從察隅以前的五十年代以來的青藏科學考察進行的同時,為地方經濟建設服務的工作就在同步進行。在對藏東南原始森林的考察之後,青藏隊在西藏首倡了自然保護區嶄新概念,提出並通過批准建立了察隅自然保護區(一區兩點:慈巴溝綜合自然生態保護區、矢朱村雲南松保護點和拉日弄巴溝亞熱帶常綠闊葉林自然保護點)、波密崗鄉雲杉林自然保護區、林芝巴結巨柏自然保護點、大峽谷地區墨脫縣全境的綜合自然生態保護區。在喜馬拉雅沿線的吉隆、珠峰等地共設立自然保護區十數個。在植物資源評價中,武素功向西藏地方傳遞了國外有關紅景天開發利用的信息。多年後,西藏自治區科委的紅景天開發成績卓著,成為效果極佳的保健用品正在造福人類。

  從察隅開始,察隅自身也是受益者。且不說農業、水利和經濟地理專家的到來所給予的具有實際意義的指導,就這一地方來說,默默無聞千百年,一經科學家們發現,一朝名滿天下--青藏隊說,察隅真是西藏的江南啊,於是請來上海科影廠拍攝了紀錄片《西藏的江南》,主題歌《美麗的西藏,可愛的家鄉》,經由才旦卓瑪百靈般的歌喉傳唱全國。從此西藏也得以正名:人們得知西藏並非不毛之地,至少不完全是;人們得知西藏還有如此美麗的地方,有如此一大片濃濃的綠,在藏東南。

  也正是從察隅開始,中科院青藏隊作為一個全世界罕見的科學家群體,並肩戰鬥在青藏高原至今。所謂罕見至少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由國家組織對某一地區曠日持久的多學科考察舉世無雙,二是這一群體所表現的超乎尋常的凝聚力和團體精神無可比擬。察隅之後,他們走向雅魯藏布江大峽谷,走向雅魯藏布源頭,走向喜馬拉雅,走向羌塘無人區,走向西藏腹地和青藏深處,走向廣闊和深入,就這樣一步步登上他們共同事業的珠穆朗瑪,在那一峰巔之上,青藏隊的旗幟便是那片蔚為奇觀的珠峰旗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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