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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在冰山雪原間 (2)
送交者: 一葉扁舟 2006年03月08日12:34:3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交代了這兩個背景,讓我們重新進入冰芯。由年青的姚檀棟博士主持的希夏邦馬冰芯被評為'97中國十大科技進展。該項目並創造了科學野外考察海拔最高、獲取冰芯樣品最多等多項世界紀錄。

  泱泱大國,科學技術日新月異,能將它列入令人矚目的前沿,可見冰芯在全球變化研究中的重要地位,同時說明了國家對它的重視程度。

  冰芯研究是近年來現代冰川學的一個新的分支,它與多學科交叉,是一充滿希望的邊緣學科;它賦予傳統冰川學研究以新的視角:冰川不僅是地球氣候變化的敏感指示器,也是過去地球氣候環境變化的良好記錄器。因為古往今來所有在大氣中循環的物質都會隨大氣環流而抵達冰川上空,沉降在冰雪表面,最終形成冰芯紀錄。如同樹木年輪一樣,高分辨率的冰芯可精細到每一年。每一年的各種信息被大自然裝訂成冊,冰封在人跡罕至的極高山之巔。它的每一參數都至少載有一個地球系統變化過程的信息:不同時期的氣溫高低、降水量大小、宇宙射線強度變化、太陽活動和地球磁場強度變化、大氣溶膠、沙漠演化、植被演替、生物活動、大氣成分和大氣環流強度乃至火山活動信息等等,在晚近到數百年,它還記錄了人類活動對氣候環境影響的痕跡。大自然選擇了冰雪這一方式作日記,人類在最近的幾十年中才發現了這一秘密,然後就去破譯它。

  今天的青藏高原已成為國際冰芯研究繼南北極之後又一個新的角逐場,是由於它地處中低緯度,距離人類生活環境最近;南、北、中部三極地區的同時研究有助於全球變化大尺度範圍作全景式面貌展現。還因青藏高原作為亞洲季風-高原季風的策源地,它所包含的信息對於恢復並預測未來高亞洲以及全球氣候環境變化具有重要意義。

  中國的冰芯研究雖然起步較晚,於八十年代中期方才開始,但它起步就迅跑。在1997年鑽取希夏邦馬冰岩芯之前的十多年間,姚檀棟他們與美國科學家合作,已成功地取得了祁連山敦德冰芯、西崑崙古里雅冰芯,從中獲取了分別為1萬年和15萬年的古氣候環境的連續紀錄。後者為中國首次建立了僅有的過去15萬年來高精度氣候變化序列。從冰芯記錄中,姚檀棟讀出了什麼呢?從敦德冰芯中,他讀出了人類進入農耕時代1萬年以來所經歷的兩次高溫事件,分別距今8400-8500年和距今2900-3000年;讀出了全新世小冰期500年來所經歷的3次冷期和3次暖期。通過與上海冬季溫度記錄的比較發現,敦德冰芯所記錄的西部變暖、變冷趨勢早於上海冬溫記錄所反映的東部變暖、變冷趨勢。從古里雅冰芯中,他讀出了兩萬年來,氣溫在短短二、三十年間,氣溫突變可達10℃,這在格陵蘭同期冰芯中也有所發現;還讀出了青藏高原近幾十年來明顯的增溫趨勢,且升溫幅度大於周圍地區;與格陵蘭冰芯比較的結果,發現青藏高原的氣候變化與格陵蘭冰蓋氣候變化具有遙相關關係--這一點很重要。如果青藏高原的冰芯只能說明它自己,它就不具備普遍價值。與北極可以遙相對應,至少說明青藏高原和整個北半球  處於在同一大空間尺度的耦合系統中;說明了來自青藏高原的信息具有全球意義。

  從冰芯中,姚檀棟還讀出了許多,那是統計數字中漸顯的普遍規律性的東西,他現在能夠捕捉到的大致有:青藏高原作為氣候敏感區,13000年間氣候變化與全球基本同步但又獨具特色。氣候變化事件中,具有超前性;變熱緩慢而變冷快;其變化幅度較之南極北極,較之周圍地區要顯著得多;每一次冷暖變化中,變暖時降水增加,變冷時降水減少,而降水變化滯後於溫度變化;大氣中的塵埃量,也在變暖時減少,反之增加。希夏邦馬冰芯中則強烈體現着與印度洋西南季風完全對應的關係:暖時季風加強,冷時季風減弱,或者應當反過來說,西南季風強盛時氣候就暖溫度就高,西南季風減弱時氣候就冷氣溫降低。

  姚檀棟還在希夏邦馬冰芯中讀出了近幾十年間鉛含量的明顯變化。由於汽油含鉛,鉛污染主要來自汽車尾氣之類排放中。20世紀四十年代,冰芯所提示的鉛含量微乎其微,五十年代有所升高,六、七十年代緩慢上升,七、八十年代驟增。這說明了什麼了呢?首先說明鉛含量的多少與印度工業發展的疾徐成正比,污染源來自印度;第二說明了印度季風可以到達7000米以上高處,翻越喜馬拉雅的埡口向北挺進。而在傳統的看法中,印度季風最高爬坡能力為5000米。

  從冰芯中的二氧化碳含量看來,尚未達到10萬年前的水平,也就是說,10萬年前較之現在大氣中二氧化碳含量更高,氣候更暖。當今普遍的說法是,自工業革命以來的幾百年間,由於人為因素,大氣中二氧化碳增加導致溫室效應,令人們為之憂慮。與此同時,科學界尚有一個微弱的聲音在說,全球變暖的趨勢仍屬於自然過程,自然過程遠大於人為過程。姚檀棟依據冰芯所給出的各種指標,基本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目前全球變暖尚未超出自然範圍,至少在20世紀末以前,仍是自然因素在起主導作用。

  冰芯記錄中還有許多應當讀出而暫時沒能讀出的。即使現象和一般規律也未能完全讀出。而判讀過去只是冰芯研究的第一步,第二步,也是最為重要的一步,是研究變化機制,唯此才能達到研究的終極目標:預報未來。認識現象,尋求規律,探索機理,預報未來,最終服務於人類。現在是打開過去的鑰匙,過去和現在是打開未來的鑰匙。

  就其終極目標看來,冰芯研究和其它相關研究,例如湖泊岩芯、天然剖面等,今天正在邁出的是第一步,可謂任重道遠,可謂潛力巨大,可謂充滿誘惑,並且希望在前。

  起步就迅跑,一步一個台階。1997年,再上希夏邦馬。

  中美聯合希夏邦馬達索普冰川榮膺'97中國十大科技進展之一,所創多項世界之最中,除了攀登海拔最高、採集樣品最多之外,還有高山工作時間最長、困難和危險性最大。希夏邦馬峰海拔高達8012米,為世界第十四高峰;達索普冰川像一條銀白巨龍,以數千米的高差,近乎垂直的坡度奔瀉而下。汽車只通到海拔5400米處,卸車,建起一號營地。從樟木口岸接來13位操着各種英語的老外:美方隊長湯姆森教授和他的三位學生、一位俄羅斯人和四位秘魯打工仔,另有中方僱傭的四名尼泊爾登山掮客。8月20日,在冰川側畔5800米處的冰磧階地建起大本營。


  5000公斤重量的儀器設備就靠當地雇來的20多頭氂牛從5400米處馱到5800米處。落差只有400米的高度,人群和牛群整整走了七個小時。但海拔5800米的大本營所在地已是號稱"高原之舟"的氂牛最高勞作上限,它再也不肯往上走了;而當地民工因敬畏山神,也不再前行。所以這5噸重的器材全部由中方隊員從5800米處背到7000米處的工作現場。這真是一項苦役。在徒手攀登尚嫌吃力的冰雪山地上,重負在身的人就這樣艱難地在沒膝深的雪中跋涉,在冰塔林中蠕動,一直往返了50天。先是往上背設備行李,繼後是往下背冰芯,再後來撤點又是設備行李。這條冰雪之路上每天都有蠕動着的人影:十步一小歇,百步一大歇,麻木得沒有了思想,唯有機械地挪動軀體。陡坡區還有隱藏在積雪下的大大小小的冰裂縫,深不可測。一路險象環生,不時有驚呼聲傳來,有人失足掉了進去,不過還好的是,每一次都被行囊、被箱子之類卡住,儘管如此,仍然使大家一次次吃驚不小。

  姚檀棟既是領隊,是科學家,也身先士卒兼任民工搬運工。從大學時代起就參與冰川考察,算來至今也有20年的考察經歷了。與冰雪為伍的人,哪一樣驚險沒遇到過呢。前幾年在西崑崙6000米以上的古里雅冰川,就險遭厄運。那天下午暴風雪驟起,天昏地暗,能見度僅有一米。為避免災難性事件發生,姚檀棟立即決定撤離,並親自駕駛雪上摩托,把隊員們分批送回營地。當第一批安全到達後,他隻身返回,不想風雪中走迷了路,誤入另一條冰裂隙遍布的冰舌。雪野茫茫,風雪撲面,他一面減速行駛,一面極力辨別和尋找標誌物。忽然,他感到車尾一沉,大事不好!反應還算敏捷的姚檀棟,隨手將車頭來一個90度轉向,全身向前一撲--雪上摩托成了冰下摩托。富有經驗的姚檀棟匍匐前進了兩個小時,才爬出了這片要命的冰裂縫地區,好不容易找到焦急萬分地等待着他的隊友,五個人在暴風雪中摸索了整整一夜,總算活着返回了營地。

  中國的冰芯事業選擇了適合它的帶頭人。自1984年敦德冰芯起,與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伯德極地研究中心的合作開始,姚檀棟瞄準了冰芯,投身其中,一步到位地進入了國際前沿,在全新意義的青藏項目中,他成為引人注目的一顆明星。1954年出生的姚檀棟正像他同代人一樣經歷複雜。他生長在甘肅,當過三年農民。1975年他考取了蘭州大學地質地理系,是他幸運的轉折點。在蘭大,他上的第一課是施雅風講述的巴托拉冰川考察。那一成功的預報避免了公路改道,為國家節省了巨額經費,顯示了科學的力量和價值,給年輕的姚檀棟留下了深刻印象。從師李吉均,從學識到人品他都尋找到了榜樣的力量;大學畢業後,讀過李吉均的碩士生,又成為施雅風的第一位博士生,這使他終生獲益。而在法國最權威的冰芯機構做博士後的經歷、與外國專家一道進行對南極卡羅琳娜冰芯研究的經歷、此後在美國的實驗室里從事古里雅冰芯研究的經歷,又使他如虎添翼。說起來,國外的研究設備真好,物質條件和生活環境真好,尤其是工作效率真高,說高出國內三倍之多也不為過。所以面對美國專家的盛情挽留,說此心不為所動是假的;但是,青藏高原的誘惑與召喚是如此強烈,他發現自己所面向的始終是青藏高原,較之南北兩極,地處中低緯度、與人類生活更為接近的這一地區具有無可比擬的價值。最終結果是,他攜帶着青藏冰芯研究的合作計劃歸來。他的美國同行兼老師湯姆森教授成為他的長期合作夥伴。

  這一合作計劃正在實施過程中。9月10日開鑽。四台鑽機是美方提供的先進設備。鑽機晝夜不停地轟響在寂靜了千萬年的山野間。其它相關學科也在同時有條不紊地進行。蒲健辰負責協調和安排打鑽、運輸和野外其它工作之外,他的本專業是有關冰川物資平衡、冰層溫度和冰川末端變化的觀測研究。這是一項需要團結協作的群體性工作:高山上雪風又大又猛,紛揚的雪不是天上飄落的,是從地面刮起來的。一個人挖坑采雪樣,就得有好幾個人站在雪坑邊護衛,抵擋雪風,不然頃刻間連人帶坑都會被埋在雪下。冰川積累的測杆分布在方圓幾公里的冰雪平台上,要一根一根走遍,在鬆軟的積雪上走來走去,走不了幾步就要深呼吸幾次,又不敢多一刻的停留,生怕測不完;更何況如果天氣突變的話,迷了路就有生命危險;走也艱難,不走也艱難。每一回測量冰層溫度,要在冰天雪地中守候至少一個小時,捱到觀測時間開始工作時,手也凍僵了,全身都在發抖--每一資料數據都來之不易,都與生命等值。

  清晨7時45分,段克勤該起身觀測氣象了。他其實一夜沒睡,高山反應頭痛得厲害。一不小心碰到帳頂,頓時凝霜就冰涼地落進脖頸,渾身一個激靈。鑽出睡袋,面對硬梆梆的雨鞋和因汗濕又被凍得同樣硬梆梆的氈襪直發怵。真想重新躺下,那樣頭痛會好過一些,但是--但是什麼呢?只能是咬緊牙關,用九牛二虎之力套上鞋襪--這些平生最簡單的日常動作,在這裡都要經歷激烈的思想鬥爭。這個年輕人戰勝自己的最大動力,是記住了施老先生的那名名言:乾冰川是一項英勇豪邁的事業。段克勤就是默念着這句話,就像佛教徒念誦六字真言那樣,支撐着他走出帳篷,走向曦光微明的山野,走向觀測點。用握不住筆的手記錄:觀測表顯示,零下18℃,地溫表顯示,零下24℃。此刻,他在凜冽的寒氣中凝視着天空,天空正像一塊巨大的藍水晶;遙望東方天際,那兒漸漸泛起霞光,太陽將要升起。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湯姆森教授26歲的學生尚懷特因病倒下,緊急送往拉薩,登飛機送往美國,搶救無效不幸去世。不久,他所在的研究機構便以尚懷特的名字命名了一個基金會,以紀念這位為冰川事業獻身的年輕人。

  至10月20日,歷時40天,全長480米、總重量為5噸的三根冰岩芯被成功地獲取。

  各為5噸重的器材和冰岩芯被隊員們一一運送下山,這無疑是為時兩個月苦役的最後一戰。此時海拔7000米處已是零下30℃,不少人的手腳都已凍壞。但任務已經完成,返程在即,隊員們還是感到了輕鬆,都有了瀏覽希峰風光的興致--你看,藍色天幕下,冰峰銀光閃閃,似流非流的冰舌四下延伸,冰水湖鑲嵌在遠山之中。憑高望遠,草原上野驢奔馳,氂牛點點。一切都那樣純淨美好,一切艱難困苦算得了什麼。

  那些說"活着真好!""天堂是比出來的"之類話語的人,多半是感覺敏銳且擅長抒情的年輕人,是在歷經格外的艱辛,或是逃脫危機,只不過是與隊友重逢,或是鑽進暖意的帳篷之後發出的感嘆。年輕人時時記起施雅風先生的勉勵:冰川事業--勇敢者的事業,豪邁的事業。年輕人承認這一點,並以此為榮,但私下裡又給補充了一句:艱苦的事業。

  姚檀棟歸納了此次考察的初步成果:

  首次取得海拔7000米處的深孔冰芯3根,分別長160米左右,其中兩根穿透冰川底部,到達基岩;

  首次獲取了海拔7000米處的地面氣象觀測資料;

  首次確認了在中緯度高山冰川上存在重結晶帶,發展了冰川作用帶的理論;

  首次獲取了中國冰川的最低冰溫紀錄,並觀測了達索普冰川的積累量變化;

  首次收集了海拔7000米處的大氣樣體和粒雪層孔隙中的氣體......

  從冰芯中獲取的兩萬多個樣品數據的研究,正在中美兩國的實驗室內進行着。前所未知的創新發現陸續問世。成果之一是干雪帶的發現,其中一個孔里提供了一個連續的帶譜。這一發現是對冰川學理論的一大貢獻。南北兩極均有干雪帶存在,曾有蘇聯科學家設想中低緯度冰川中也應存在,六十年代的希峰和珠峰考察中未曾發現,這一次終於顯現出來  從冰芯開始,我們對於青藏研究的敘述就要進入環境--古環境話題,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熱點話題。冰芯與下一章將要述及的湖泊岩芯以及天然剖面的研究,作為一株樹上的三個分枝,同為國家"攀登計劃"青藏項目中,有關晚新生代以來高原環境變遷的子課題。有關這一研究迄今所取得的重大成果,且留待下一章徐徐道來。那是有關青藏高原自晚新生代幾千萬年以來,隆升與夷平相交替,古地理環境的變化過程;是有關青藏高原在上升到臨界高度以後,對於中國、亞洲和全球氣候環境格局變化的重大影響;是中國科學家對於所參與的國際題目--全球變化研究的重要貢獻。

  在這裡,在這冰川雪原間,最純淨的空間裡,萬年雪風吹拂下,就讓我們與考察隊員們一起,領略最燦爛的陽光從雪峰那一側耀眼地升起,讓我們一同沉思默想,一同感悟和升華。在這裡,實在有一種高於科研本身的東西存在,是它,貫穿了差不多半個世紀以來青藏科考的全過程,流注於每一位參與者的身心生命。那樣一種存在,閃耀在青藏高原的千山萬水,通透着本書的每一章節,它無所不在;它閃爍在每一位新老青藏隊員的身上,想要遮掩也掩蔽不住。因了這一閃光,這群本可以平凡一生的人不再平凡,生命因之生動,因之壯烈而神聖,並因事業的壯麗而群體輝煌。

  這猶如靈魂一般的存在,是一種精神存在--人類精神,科學精神,為科學而獻身的精神。

  "這個世界上什麼東西都不足珍貴,只有一樣真正有價值的,就是敢於向人類未知的領域、從來沒解決過的生存問題挑戰的勇氣"。(房龍語)

  然而對於這一精神這一勇氣何以傳達?有沒有比語言更好的方式?對於這樣一群以畢生為代價的人,這樣一個以群體生命相話的事業,一切文字只是蒼白。

  科學本來就象徵着歡樂、安寧和光明。科學的召集,事業的凝聚,我們一路看過最初走向青藏高原的那群矯健身影,行進在高天闊地間英姿勃勃的年華,一直看過壯心未已的暮年,而前頭,仍是少有人跡甚至無人走過的無路之路,伸向遠方。

  這是特別的人生。老青藏們以青藏高原為生活方式。

  特別的人生在特別的年代裡,有着特別的幸與不幸的遭際。幸運在於有價值的生活與追求,不幸在於(我們已知的)非個人因素促成的那一切。尤其是,在與生命等值的事業中,他們中的許多人未能達到自己的應有高度,本來可以更好一些。而且這一代人終將被後來者迅速跨過。如果試舉一例,不妨從青藏大地構造說起。1973年,我們的青藏研究者就發現並提出了印度板塊與歐亞板塊碰撞拼結的現象,但直到12年後,由土耳其學者森格將這一模式擴展到阿爾卑斯-喜馬拉雅整個地區,提出不同世代特提斯概念時,才成為國際地學的重大進展。功虧一簣在於全球視野的缺乏,全球視野的缺乏在於彼時的閉關政策,而諸如此類的訓戒則長久地令中國科學界引為憾事。

  這一些令人黯然神傷之處,恰恰又為我們所要讚美的精神添加了一抹悲壯,一份沉重。也因此使我們的讚美難以高調和高光。

  一路看過來,直看到老青藏隊員們各自的輝煌和歸宿。我們看到青藏高原之於他們,既是生活方式,也是精神寄託,是相動的感知和融入。我們看到了一個場景:每當一個階段結束,課題有所調整,或每當(按中科院規定)年滿60歲退休離崗,一些人被迫告別的時候,不僅僅是失落感,悽惶感,不平不甘感,就連武素功那樣勇敢無畏的大漢,一生"冒險家"的頭銜,離去時竟然也老淚縱橫,大放悲聲。

  至此,我們還能說些什麼。

  對於這一可敬群體的每個體來說,就他們一生所身處的環境、他們的努力和貢獻而言,可以說他們個個問心無愧,幾乎無懈可擊。命運不止是個人的命運。我們注目於身後更為廣闊的時代與歷史。

  千年前的千年,在古代文明堪稱昌達的東方,在中國,一度有領先的"四大發明"的光芒閃耀在世紀邊緣的星空,遙遠地也曾有過詩人屈原氣壯山河的先聲《天問》;在西方世界所經歷的漫長的中世紀裡,科學曾讓位於宗教神學,科學的腳步一度中止。同一時期,中國的科學技術卻在千年間領先於西方。然而封建社會超穩定結構直漫長到20世紀初葉的近代,科學精神已失落得幾近於無,《天問》的發問成為絕響;中國人沉醉於"天人合一"的似是而非的迷幻境界,在臆想的世界中心裡安享日月輪迴。直到西方科學再次崛起。一個半世紀以來是達爾文時代,是產生科學巨匠的時代,在這一時代裡,災難深重的中國人民正在為生存為自由為尊嚴而戰。即使當獨立的新中國宣告誕生,中國科學界所面臨的也是一個百廢待興的局面;那之後的幾十年間,又經歷過一個欲說還休的曲折之路,方才邁上科學坦途。

  因之中西科學水準有不可比性。在現代科學領域,中國真正是西方的學生。至少就地球科學而言,西方對於人類貢獻巨大,中國人閱讀的教科書譯自西方--從自然宇宙觀到元素周期表,從時間(宏觀的地質年代與公元紀年,微觀的日時分秒)、空間(經緯度和海拔高度)的界定,到學科(地質地理生物等)、分類(門綱目科屬種)和技術手段(計算機之類)。在青藏高原,中國科學家無言地接受了曾經的古海被以希臘神話中海神命名的特提斯;不能容忍的是殖民色彩的那一類,有意抹去當地原名而強行以西方人名加諸名山大川,例如對珠穆朗瑪(英國人的埃菲勒斯)、例如黃河源頭鄂陵湖、扎陵湖(沙俄的俄羅斯人湖等)。對於青藏高原上大量的以外國名字命名的生物物種,只有心情複雜。

  那些都是舊時代留下的痕跡。不可比性應該隨着那一時代終結。中國科學家秉承了自屈原以降中國知識分子的報國之心,拳拳赤子之情。不僅在青藏高原科學事業中有突出表現,在八十年代以來,新老青藏隊員中的許多人有機會出國,在一流的實驗室里從事學業和研究工作,其中也有許多人被對方挽留,有機會定居國外,但他們無一去國,一方面由於魂系青藏,報效祖國,另一方面,雖說科學家是沒有國界的,但國家的實力仍是一個科學家的依託和地位的象徵。這一問題的另一面則是,一個國家包括地球科學在內的科學事業的發展,既是這個國家綜合國力的一個明顯標誌,也是這個國家得以保持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的必要措施。很難設想一個對自己生活的國度和地球缺乏了解和感情的民族,會是一個高素質的民族;一個不存在大批優秀科學家的國家,會是一個擁有尊嚴和國際地位的國家。

  青藏科考事業占有地利人和,在八十年代初期一度在國際上占有領先地位。青藏隊一度擁有科學界的國家奧林匹克隊的雄心壯志,挺進國際學術界。但隨着國門的開放,外國科學家的大量進入,地利優勢不再。國家雖然一直在支持這一事業,但與國力所限有一定的關係,扶持強度不足--一個格陵蘭冰芯的鑽取,耗資2600萬美元;而為時五年、數百人參與、課題眾多的八五攀登青藏項目,全部資金僅有1200萬元人民幣。因錢設事,首席科學家孫鴻烈不得不忍痛割愛,例如生物多樣性等研究在項目中未能列入;不僅如此,"攀登"之前的許多研究也告終止--所採集的各種動植物、剖面標本只得擱置,已竣稿的考察報告因出版經費的無着落而擱淺,尤其是,不少沒能安排進項目的老青藏們只得另謀"生路"。而迄今為止,中國科學院的科研人員微薄薪俸尚且不能悉數發放,只能領取70%,其餘從所在項目中得到解決。在我們已經熟悉了的科學家中,那些當年青藏科考的勇士們,有不少人已經放下了手中幹了大半輩子的活兒,尋找其它項目,尋找國際合作夥伴......

  一流的科學家,二流的設備器材,三流的資金扶持--這就是青藏高原研究事業一直以來的狀況(需要說明的是,1999年青藏項目被納入簡稱為973計劃的"國家重點基礎研究規劃"中,國家支持將有所改善)。

  寄厚望於近年間科教興國戰略的實施。在科學事業上,如果能以重視和扶持體育界國家奧林匹克隊那樣的決心扶持科學界,扶持青藏項目,就好了。那麼走向國際科學競爭場並博得名次,如果不是指日可待,距離還會很遙遠嗎?

  有國力問題,也有國民重視和愛惜的認識與情感問題。當下那位因希夏邦馬冰芯而獻身的美國學生尚懷特,以他名字命名的基金會在美國建立;當年那位因中亞和青藏研究而名滿天下的斯文.赫定,一個世紀以來享有國家的榮耀。他身後的人們在他的博物館裡繼續着他的事業,並赫然以"斯文.赫定在西藏的大自然遺產"為題;還有一位不朽者,因南極探險而犧牲的英國軍官斯科特,他的遺言和書信通過電線迅速傳播到讚嘆而又驚異的世界。英國國王在英國國家主教堂里,跪下來悼念這幾位英雄;國家為他在劍橋建立了斯科特極地研究所,他的家鄉聳立起他的雕像......著名的奧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沒有為先於斯科特一個月到達南極點的挪威人阿蒙森這位世界南極第一人作傳,他選擇了這位遇難的英雄--

  "壯麗的毀滅,雖死猶生,失敗中會產生攀登無限高峰的意志。因為只有雄心壯志才會點燃起火熱的心,去做那些獲得成就和輕易成功是極為偶然的事。一個人雖然在同不可戰勝的占絕對優勢的惡運的搏鬥中毀滅了自己,但他的心靈卻因此變得無比高尚。所有這些在一切時代都是最最偉大的悲劇,一個作家只是有時候去創作它們,而生活創作的悲劇卻要多至一千倍"。

  斯科特之死曾轟動了整個西方世界,英國舉國上下所表現的,通過作家的文筆所傳達的,同樣屬於人類精神--那就是對於未知的渴望,對於勇敢先行者的崇敬。

  科教興國,是否首先在對民族精神中所欠缺部分的補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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