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帝,即唐王朱聿鍵的一生,充滿了傳奇色彩而又歷盡磨難。在明王朝的其他藩王中,尤其顯得佼佼不群。
1602年,朱聿鍵在唐王府中呱呱墜地,本該是含着銀湯匙出生的他卻一開始就受盡冷遇。他的爺爺,老唐王並不喜歡自己的長子(即朱聿鍵之父),而是準備讓小兒子繼承王位,在一些人的挑唆下,把長子囚禁於王府內院中,朱聿鍵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出生的。所幸的是曾祖母魏氏卻對這個玄孫兒格外喜歡,呵護有加。可惜好景不長,朱聿鍵12歲時曾祖母去世,老唐王不知何故,恨屋及烏連帶這個孫兒也看不順眼,乾脆把朱聿鍵父子都關到一起。直接給判了無期徒刑。這一關就是十六年。囚禁生活中無事可做,只有在青燈古佛下日夜苦讀。朱聿鍵也從懵懂少年變成了一個老知青。寫到這裡在下不禁感慨唐王果然是非凡人物,其出身遭遇簡直與金庸筆下的大俠如出一轍:本該是生活幸福美滿,沒想到打小禍從天降,從此歷盡苦難,又莫名其妙的與世隔絕十幾年,這也是小說中的常用橋段,張無忌,袁承志,楊過無不如此才練成了絕世武功,成為一代大俠。可惜唐王運氣不好,囚所內找不到《乾坤大挪移心法》或《九陽神功》,《如來神掌》之類寶典,也沒有遇到風清揚,獨孤求敗這樣的世外高人。不過也不是一無所獲,所謂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在這樣的困境中磨鍊了心志,提高了情商。雖未練成蓋世神功,唐王日後的為人行事,卻無不帶上幾分俠士氣派。
禍不單行昨夜行,老唐王的愛子,朱聿鍵的叔父繼位心切,竟然暗下殺手毒死了朱聿鍵的老爹。朱聿鍵的身世之悲,境遇之慘,在眾藩王中恐怕無逾於此。所幸蒼天好像終於開眼:“賴有司之持公,天啟心於祖考念,請於烈廟,奉敕准封。”也許事情鬧得太不像話,就連王府監護官員也看不下去,紛紛施加影響,老唐王據說良心發現,更有可能是迫於壓力,終於向中央政府正式提請立聿鍵為王儲並獲得批准。沒過多久,老唐王就滿心鬱悶的病死了。朱聿鍵三年守孝期滿,正式襲封,又經過四年的籌劃待機,一舉擊殺作為自己殺父大仇人的叔父。唐王如何報仇的細節已經不得而知,但每當讀到這裡,就浮現起東晉大英雄桓溫為報父仇,趁仇家舉喪之時身懷利刃混入其中,砍瓜切菜般手刃仇敵的慘烈場面。唐王之仇本可以通過正式的司法途徑提起訴訟,但恐怕就連這位龍子龍孫也對當時混亂局勢下的司法公正不抱信心,故而甘冒廢藩之險,親手償還血仇。他剛毅勇烈,敢做敢為的性格可見一斑。
大仇得報後,唐王心中二十幾年的鬱氣才得以發抒,此時,明王朝的形勢已岌岌可危。東線與滿州的對峙已是苦苦支撐,西線與起義軍的較量又是連戰連敗。唐王慨然以國事為己任,顧不上祖訓親郡王不得擅離封地的禁令,招兵買馬準備北上勤王。可惜猜疑成性的崇禎對這位一腔熱血的憤青並不領情,半路上就派人把他趕了回去。接着新帳老賬一起算,責備唐王擅殺叔父,擅離封地,無法無天,下令廢為唐庶人,囚禁於鳳陽高牆之中。所謂鳳陽高牆,就是明朝囚禁宗室罪人的所在,唐王自十二歲被囚於家中,好不易時來運轉,三十一歲上做了四年王爺,就又進了大牢。這一關,又是七年。(記得無間道中陳永仁曾不滿的說:“說好三年,三年之後又三年……”一肚子牢騷,可惜他不讀書,要不想想唐王,也就心平氣和了)
明朝覆亡,弘光繼位,終於把唐王放了出來,此時局勢已迅速惡化,到四五年六月,唐王見監國潞王決意降清,不勝憤慨之餘離開杭州,在鄭鴻逵的支持下前往福州籌辦監國。據說當時“諸人旨以虜信甚迫……,始從舟中晤唐殿下,慷慨以恢復自任,遂同諸臣交拜,約成大業。”唐王就在船上與擁護他的大臣們慷慨交拜,誓圖恢復。這樣一幅擁立皇帝登基的場景,讀來倒頗像天地會群雄紅花亭聚義之時。說唐王滿身英氣俠氣,看來並非虛言。以後的天地會和洪門會黨真該奉他為開山祖師爺,才是正理。
唐王在福州繼位後,一洗前人弊端,革新政治,力圖恢復。首先,在基本國策上,改變了歷來以“平寇”(鎮壓農民起義)的方針,而是現實的根據當時實際力量對比和主要矛盾,改為以“御虜”(抗清)為主。在政策上為以後大西軍同永曆的合作打下了基礎。其次,他極力摒除萬曆以來流毒甚深的黨爭和門戶之見,全力團結招納人才,用人唯賢。在南明的控制區內,唐王注重整頓吏治,嚴懲貪污,規定“小貪必仗,大貪必殺”,與清軍的留髮不留頭相比,有效地爭取了民心。在私人品德上,唐王的作風也是福王潞王之流所不能比的,許多史籍都說他生活簡樸,稱帝后還穿土布黃袍,“行宮中不許備辦金銀玉各器皿,止用磁、瓦、銅、錫等件,並不許用錦繡、灑線、絨花,帳幔、被褥,止用尋常布帛”。除了愛讀書之外也沒有其他嗜好,“從龍祗有五車書。”頗有中興之祖,銳意恢復的氣概。
唐王志在恢復,然而擁立他的鄭鴻逵,鄭芝龍兄弟卻不買帳,鄭鴻逵無知武人,未必有學魏武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見識,然而軍閥習氣,對他們擁立的這位血統疏遠,又曾為罪宗的皇帝是無論如何看不上眼的。朱聿鍵屢次下令出兵恢復,鄭氏兄弟都以各種理由推脫。唐王處於福建鄭氏控制區內,調不動一兵一卒。在這樣的形勢下,不甘心蹉跎度日的唐王終於決心御駕親征,擺脫鄭氏兄弟的操縱。他針對當時局勢,提出了一個相當有眼光的大戰略,戰略核心為自己御駕親征,進入明清雙方激烈爭奪的江西地區,西連湖南何騰蛟,東控福建鄭芝龍,背靠廣東,控制全局。如在江西得手,則利用浙東魯王兵力牽制清軍後方,以何騰蛟部出湖北,東下長江。席捲江南。為了將這一戰略付諸實施,唐王於十二月十六日離開福州,二十六日到達建寧,開始做西進贛州的準備。
這一計劃,從純戰略角度上講是相當厲害的,清方在注意到明軍動向後驚呼“敵畏江南滿州,故宿重兵於浙東以拒錢塘之渡,乘江西兵力之單弱,意欲奪路而出,以震動江寧;何騰蛟擁重兵從上游而動武昌,滿州有數,東南半壁豈不一鼓而復乎。”他們也認識到唐王的計劃如果達成,對清軍部署於東南的勢力來說,將造成毀滅性的打擊。然而,這一戰略要得以實現,必須首先具備兩方面的條件,其一就是鄭氏勢力派大軍隨唐王親征,然而,鄭家兄弟只求保存自家實力,絕不可能賣力支持。對這一點,朱聿鍵也是看的很清楚的,因此他把希望寄托在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湖廣總督何騰蛟身上,指望他及早發兵贛南接應。然而何騰蛟卻另有私心,一方面他利用唐王的信任到處炫耀,在湖南境內威福自操,言出法隨。另一方面,他擔心若真將唐王由鄭氏控制區內接出而來到江西,湖南,勢必事事都要請示而行,權威也將一落千丈。因此他大玩手段,一面聲勢赫奕的派張先壁,郝永忠出兵迎駕,一面暗中囑咐切不可假戲真做。兵行遲緩,使局勢完全貽誤,直到隆武政權滅亡前夕,何的先行使者才姍姍來遲。
東西兩面碰壁,唐王一籌莫展了,首席大學士黃道周見唐王處處受制於鄭芝龍,十分憤慨,自請督兵江西援救徽州、衢州一帶的金聲等部義軍,設法為隆武朝廷打開局面。然而黃道周書生統軍 ,不諳兵略。又處處受到鄭芝龍的牽制掣肘,出師不久便被清軍包圍擊潰,黃本人也被俘不屈而死。噩耗傳來,朱聿鍵痛惜不已,卻不知敗亡就在眼前,1646年3月,清軍金聲桓部攻克吉安,一路勢如破竹,包圍贛州,經過數月激戰,十月初清軍破城。守城明軍全部戰死,,江西失守,隆武朝廷與湖南的交通為之斷絕。江西戰場本是明清兩方都十分重視的戰略要點,唐王首倡兵出江西,東西並舉的大戰略,卻囿於多方掣肘,形格勢禁,內部將領各懷私心,虛與委蛇。滿腔抱負無法施展。清方卻能令行禁止,號令劃一,兩方優劣之勢,自然不言而喻了。
西線交通斷絕,何騰蛟的援兵遲遲不至。東線局勢也呈土崩瓦解之勢。1646 年(清順治三年,明隆武二年、魯監國元年)二月十九日,清廷命多羅貝勒博洛為征南大將軍,同固山額真圖賴領兵南下,進攻浙江、福建。與西線清軍互相配合,東西並舉。浙江是魯王監國的控制區域。本與唐王為繼立之事鬧得不可開交,然而畢竟是同氣連枝,唇亡齒寒。魯王軍隊在清軍的突然猛攻之下節節敗退。防線完全崩潰。藩籬既失,清軍乘勝部署入閩。鄭芝龍海盜出身,慣於干的是投機生意,一早就做好了拋棄唐王,另投新主的打算。在與清方接上頭後,便密令仙霞關守將武毅伯施福放棄天險,自動撤退。仙霞向稱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雄關,鄭芝龍主動棄守後,清軍便兵不血刃的從此長驅直入。接着鄭又謊報海盜進犯其家鄉安平,上疏道:“三關餉取之臣,臣取之海,海警則無家,非專救不可。”隆武帝派內使持手敕苦苦懇求:“先生少遲,請與先生同行。”鄭芝龍置之不理,徑自帶領軍隊返回安平。
其實,鄭芝龍的背叛並非個別現象。早在清軍攻取浙江,局勢惡化之時,許多朝廷重臣和地方官員就從保全自身身家性命出發,暗通清軍,準備投降了,對此局面,唐王並非一無所知,但也毫無辦法。。錢秉鐙記載:“七月二十五日,上御門。群臣朝罷,將退,上命內臣捧出一盤,覆以黃帕,置御前。上諭群臣曰:“朕本無利天下之心,為勛輔諸臣擁戴在位。朕布袍蔬食,曉夜焦勞,有何人君之樂?只是上為祖宗,下為百姓,汲汲皇皇,惟恐負諸臣擁戴之初心。今觀諸臣大非初意,昨關上主事搜得關中出關迎降書二百餘封,今俱在此。朕不欲知其姓名,命錦衣衛檢明封數,捧至午門前對眾焚之。班中諸臣宜亦有之,朕俱不問。有之者當從此改心易慮;其本無者益宜矢志竭力,毋貳初衷。特諭”唐王唯一的辦法,是效仿曹操故智,以此手段來撫慰人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可謂不懇切。然而當時曹操已穩操勝券,唐王卻是敗亡就在目前。自然不可能收到任何效果。哀莫大於心死,從龍諸臣已打定主意要拋棄這位當初在舟中信誓旦旦,力圖恢復的皇帝,再情真意切的言辭和權術手段對他們來說也只不過是秋風過耳罷了。
八月二十一日,唐王鑑於內外交困的局面決定由延平移駕前往江西贛州,當時明軍贛州守將尚在與清軍苦戰之中。唐王計劃取道贛州往湖南收取何騰蛟部以圖救亡危局,重新打開局面。但他缺乏實戰經驗,因為情報不明,在護衛軍隊不多的情況下還隨行帶領大批書籍和宗室,大臣一路前行。不久就得到清軍尾隨而來的消息,隆武君臣大驚,連忙狂奔不止,其狼狽程度有如當年劉皇叔敗走荊州,扶老攜幼被曹軍追擊的慘象,可惜唐王身邊並無趙子龍單騎護主,張翼德獨當長坂。二十八日走到汀州就被清軍輕騎追上,隆武帝與隨行妃嬪皆被俘於趙家塘。清軍對這位皇帝十分忌憚,不敢照福王潞王例送至北京獻俘,唯恐夜長夢多,於是在汀州就地處斬。據當時的目擊者稱,唐王與皇后被俘時都穿着戎裝小帽,一同在汀州府堂遇難。還有一種傳說認為當時汀州遇難的只是唐王替身,他本人則是逃到廣東五指山出家做了皇帝。這種說法於史無據,本不足信。不過帝王劫後出家的傳說,前有建文,近有奉天玉和尚李自成,後來又有人稱行痴的順治帝,加上隆武,也算一時之盛會了。
唐王一生幾乎都是在逆境中度過,困難的環境磨鍊了意志,也鍛煉了才幹。終於在危難之中被推上最高統治者的地位,他是一個胸懷大志之人,即位後一直以恢復為己任。然而在實際鬥爭中卻處處碰壁,作為明皇室中血緣疏遠的宗支,又是曾經的高牆戴罪之身,無法得到死守正統觀念的南明諸臣廣泛的支持,也缺乏自己的班底,終於在鄭氏家族的挾制下無所作為,壯志以歿。他所依靠的南明諸臣,大多或是迂腐守舊,目光短淺的無能之輩,或是各懷私計,見利忘義的宵小之徒。在殘酷的鬥爭中這些人或死或降,或逃或叛,終於沖刷殆盡。而來自底層的普通百姓,身份低微的生員小吏,卻逐漸嶄露頭角,成為南明政權抵抗滿清的主要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