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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老兵故事
送交者: 一葉扁舟 2006年03月14日08:03:4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我知道的老兵故事(ZT)

作者:王外馬甲

馬甲小時候,爹媽是修水電站的,家就住在工地上。那時侯的住宅都是一溜平房,中間的住戶房間少,兩邊的住戶房間多。馬甲家住的那排房子,左邊盡頭是老鄧家,右邊是老王家,老鄧頭老王頭都是老工人,都參加過抗美援朝,還都立過功。

老鄧老王都挺能生孩子,只不過老鄧家生了六個兒子,一個閨女也沒有,老王家卻是清一色五個丫頭,氣得老王經常打老婆。老鄧和老王關係極不好,彼此爭吵打鬧頻繁(老鄧太瘦,打不過老王);鄧家孩子卻和王家孩子關係極好(王家老四後來還嫁給了鄧家老二),所以老頭打架,兩邊子女從不幫忙。剛開始的時候,書記還來勸架,說你們都是復員軍人應該有覺悟什麼的,老王眼一瞪回答:“覺悟?老子揍他就是幫他提高覺悟!”書記以後就不露面了。

馬甲小時候也不喜歡老鄧,覺得他不僅小氣而且愛占小便宜,比如他拿公家的紅油漆去和農民換雞,然後又把雞賣給馬甲家,比如馬甲親眼看見他在玉米地里偷糧食……現在馬甲成家了才明白,三十多塊錢的工資,農村老婆六個兒子,不這麼做真會餓死人的。老王頭的形象則光輝得多,他是起重工,體格強壯嗓門洪亮,他的老婆不但漂亮而且有文化,是技術科的描圖員。

老王老婆有文化,自己卻沒文化,他是要飯的出身。在當時,復員軍人、立過戰功、要飯出身,這都是響噹噹的招牌,所以有次馬甲學校憶苦思甜,就請老王做報告。

會場上,老王站直身體、手撫話筒、山東口音、聲情並茂:“在萬惡的舊社會,俺們漁民窮啊,天天吃魚、天天吃魚,俺腿腳利索,就去濟南要飯了……”天啊,馬甲家想吃魚,得憑票、還得排隊,可人家老王解放前就能天天吃魚了。當時底下就有人嘀咕“敢情老王要飯不是因為餓,是想換換口味啊”,王家老五是馬甲的小學同班,小丫頭本來就不樂意她爹宣布她家要飯的事,現在再聽別人這麼議論,登時就氣哭了。在那天的憶苦思甜大會上,高呼口號、情緒激動的人很多,但真正流出熱淚的,我估計就她一個人。

老王家雖然只生產閨女,但老王卻很喜歡別人家的小子,所以馬甲得以時常出入王家,混吃混喝。老王盲目崇拜知識分子,對馬甲爹媽這樣的窮酸老九卑躬屈膝,卻很少講自己打仗的事,要問他,也只是說“老子是皮定均的隊伍”。碰巧有次,老王飯後得意,才講到他立功的經過。

那是在西華山戰役中(這個地方名字好記,可似乎不怎麼有名。我不知道這應該是戰爭的什麼階段,當時沒問,現在問不成了。哪位河友能告訴我?),老王他們連奉命去攻擊一個山頭陣地。“說是一個連,其實比現在兩個連的人還多。而且那個山頭已經爭奪過好幾次了,所以雖然是晚上,大家也知道往哪裡沖”。“怎麼衝鋒?就是跑唄。使勁跑,也不打槍,打槍打炮是後面部隊的事,我們就是跑,先跑到山上再說”。

在接近敵方陣地之前有一個火力封鎖區。“在那裡死得人最多了,子彈掃過來象颳大風一樣,前前後後的人不斷地倒,也沒功夫去看是死了還是受傷了”。有沒有假裝受傷趴在地上的?(馬甲厚顏無恥地問)“我不知道,那時侯當兵的人不聰明(老王原話哦),反正我沒事,跑過去了,跑到了再一看,衝過來的人只剩下一半”。事隔多年,馬甲體會到當時自己的問話其實很無聊,在激烈的戰鬥中,出現一時的驚慌是可以原諒的,在槍林彈雨面前,能奮勇向前衝鋒的都是英雄,一時慌張趴下的,也可以在以後的戰鬥中成為好漢。

“衝到跟前敵人就慌了,槍也打得不整齊了,我們就開始喊。我不會喊口號,什麼繳槍不殺、舉起手來,我不會,我就是叫,亂喊”。呵呵,我想起老王和老鄧打架的時候,也是不喊口號,抱在一起“呀呀”地叫。

敵人陣地前沿雖然火力弱一些,但地形卻更險惡。“坡陡,有鐵絲架子,有地雷還有炸彈(在電影裡,我看見鐵絲網上掛的是罐頭盒子,但老王說是掛炸彈,怎麼回事?)”在複雜的地形面前,我們的老王頭摔了一跟頭,“嘴摔破了,滿臉血,槍也掉了,槍滾到坡下面去了”,“我不敢去揀槍啊,戰場上往回跑是犯紀律的,我就拿帽子做了個記號,抓着手榴彈接着沖”,為什麼要做記號啊?(馬甲傻乎乎地問)“天明了還得來找槍啊,槍不見了是要罰做檢討的”。

“衝上去以後看不見我們班的人,我就順着溝往裡跑(老王把戰壕叫做溝),那時侯到處都響槍,也不知道哪裡有多少敵人,反正我就是往裡跑,也不是瞎跑,跑的時候還是勾着腰”(“勾着腰跑也是瞎跑”王家小姐如是說)。“跑不多久我發現前面黑乎乎貓着幾個人,再走幾步就看清是鬼子在安機槍,我就丟手榴彈了”。“沒炸着,手榴彈扔溝邊上滾外面去了。但他們看見就跑開了,三個人,跑了兩個,我追上去按住一個”。“那傢伙不行,我一按着他,他就坐地上了,我就揍,把他揍哭了……”(真的哭了?)“真的哭了,抱着腦袋哭呢,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話,就把他扯回到機槍那裡”,“抓了他,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先把機槍摟下來,我不會用機槍,就這麼抱着,他蹲着,我站着看”(憶苦思甜大會後,王家五小姐回家哭着指責老王,理由就是“你連機槍都不會用,還好意思去憶苦思甜”,嘎嘎)。

“後來某某某(老王說了名字,馬甲忘了,應該也是馬甲爹的同事,只是馬甲年紀小,不認識)來了,我問他怎麼辦,他說交給連長,連長在後面。我帶着俘虜往回走,這才知道大家都在後面,剛才是我一個人衝上來了”,“後來?後來就是鬼子跑了,我們守陣地唄”。“哦,還有,我把俘虜交到文書那裡的時候,才發現這傢伙還掛着把手槍呢。先前黑乎乎地沒注意,還真TM危險”。手槍?那俘虜是個軍官了?“不是,是個兵,美國小兵也有手槍,真闊氣”。

王伯伯你真勇敢(馬甲小小年紀就很會拍馬屁)。“呵呵,老子是皮定均的隊伍,打仗麼,不勇敢還行?” 。正當這時候,馬甲娘來了,“馬甲,你纏着王伯伯幹什麼?回家寫作業去!”

“我在聽王伯伯講英雄事跡呢”

“呵呵,我有什麼英雄事跡”老王頭一見到臭知識分子就特別謙虛,“我打了兩年仗,連傷都沒有受過,得個二等功算是揀便宜了,象那邊那位(老王指指左邊),才是真正受過傷、立過一等功的呢”。

什麼!搞錯沒有?那個偷農民包穀的老鄧,那個被老王一把就推到水溝裡面去的老鄧頭,居然是個一等功臣。我頓時來興趣了。

馬甲很早就知道老鄧也是個復員軍人。但馬甲對他從來不感冒。

馬甲很少去老鄧家。在馬甲的印象中,老鄧家的門口永遠是亂七八糟的,乾乾瘦瘦的老鄧和模樣有些嚇人(臉上有塊大疤)的老鄧老婆就忙碌地穿梭於各種雜物之中。

老鄧家的孩子無論大小,一律外戰外行、內戰內行,從不在外惹事,專門在家練拳,所以不管什麼時候經過他家,都可以聽到打鬧和哭喊的聲音。尤其是鄧家老五,這倒霉孩子好象成天不是被他哥揍就是被他爹打,反正一年四季都坐在門口哭,從來就沒消停過,直到現在,馬甲閉上眼睛使勁想,也想不出他不哭的時候應該是什麼模樣。

老鄧和老王都有使用“家庭暴力”的毛病。只不過老王是專打老婆、不打孩子;老鄧是專打孩子、不打老婆。所以,老王家閨女見了老王可以揪耳朵,老鄧家兒子見了老鄧只會打哆嗦。老鄧打孩子最有名的一次是在七六年,那天,老鄧在家正忙着什麼事,鄧老四回家沖他爸爸連嚷了兩遍“M主席死了!”老鄧愣了愣,然後悄悄關門,把老四帶到裡屋一頓胖揍,揍完再把兒子捆上,走出屋來觀察動靜。這時,他聽到了滿耳朵的哀樂……

馬甲家人對老鄧的評價各不一樣,各有道理。馬甲的觀點在上一篇里已經說明了,是“小氣而且愛占小便宜”,馬甲爹的觀點是“老實、正派”,而馬甲娘的觀點卻是“心好、重感情”,這就和馬甲我的直觀感受完全相左了。

馬甲爹的觀點主要來源於工作。比如有件事是這樣的:老鄧頭是木工。水電建設的木工分好幾種,有什麼內木、外木、細木、大木等等,具體的界限我也不大清楚,大概細木是做精加工的,在屋裡幹活,有技術;外木是搭建築架子的,在工地上幹活,比較苦。老鄧是細木工。有年夏天(好象是七四年)工地抗洪的時候,腳手架被衝倒了幾座,外木班二十六個人死了十七個,這時候,需要再調人干外木,可沒人敢去了。於是就開會動員,書記在會上說,黨員要帶頭,有經驗的老同志要帶頭。老鄧不是黨員卻是老同志,他看書記說了一兩個小時還沒人吭聲,就舉了手,書記問“老鄧你要去?”老鄧說“我原先是從外木班出來的”,他就講了這麼一句,原來在外木班幹過的人坐不住了,都舉手。結果,調回到外木的人比原來的編制還多了幾個。後來,有個也回到外木的師傅不甘願,認為是老鄧害了他們,馬甲爹一反平時“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作風,嚴厲加以反駁,並且評價老鄧“老實、正派”。

馬甲娘的觀點則主要來源於家庭生活的隱私探密了。老鄧的老婆,馬甲叫她“鄧媽”(那時候我們工地上的習慣很怪,有正式工作的女士就有名有姓,沒工作的女士是“家屬”,其稱呼是在丈夫的姓後面加“媽”或“姐”,不知其他地方有這個情況沒有)。這個鄧媽身體不好、人也丑,很少出門,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她和馬甲娘關係比較親密,時而在一起嘀嘀咕咕,馬甲娘也因此知道了鄧家的一些歷史情況。

老鄧和鄧媽都是山東一個什麼地方的人,同鄉。老鄧祖上是開車馬店的,鄧媽家開木材鋪,倆人的爹是拜把兄弟。鄧媽很小的時候,她爹就把她許給了鄧家,但不是許的老鄧,是老鄧頭的哥哥大老鄧。快解放的時候,鄧媽家遭了場大火,家人死了幾個,東西也燒光了,只好回鄉下種地,鄧媽雖然沒死但受了傷,臉上也落下好大一塊疤。解放以後,老老鄧就安排大老鄧娶鄧媽,大老鄧一想到姑娘臉上的疤就頭痛,乾脆報名當軍工,去幫志願軍搞運輸,沒想到,半年後犧牲在朝鮮了。老老鄧是個守信義的漢子,大老鄧死了,他就命令其弟弟娶鄧媽,這下該老鄧着急了。

老鄧比鄧媽還小兩歲,他那時的惶恐是可想而知的。情急之下,他也想起用大老鄧的辦法,可是,當時家鄉又沒有招錄軍工的,一咬牙,老鄧直接參加了中國人民志願軍。反正老老鄧再霸道,他也不敢反對抗美援朝。

56年,老鄧再回到家鄉時,已經是復員軍人,有正式革命工作的人了。面對曾經扛過槍、打過仗、受過傷的兒子,老老鄧也不敢再耍橫要求什麼。探親假快滿的時候,老老鄧頭說,咱們不娶人家了去看看人家就當走親戚吧,老鄧說可以啊,拎着盒點心就下鄉準備住一晚就走人回單位繼續美好人生。

鄧媽這時已經是農民。她家解放前在鄉下有幾塊地,因此解放後就評了個地主。可她家偏偏又沒當過地主,在城裡開了兩三代木材鋪,家裡幾乎沒有人懂得種地。這麼一來,在貧下中農監管下自食其力,其艱難困苦就可想而知了。老鄧去走親戚的時候,鄧媽家已經知道這件婚事不可能了,人家也沒說什麼。吃飯客氣幾句天黑各自睡覺。

寂靜中,鄧媽想起往事,想到現在、再想想將來,不禁淚下,不知覺里竟哭了一夜。隔壁,老鄧聽見哭泣夜不能寐,夜不能寐翻身坐起,翻身坐起聽見哭泣更加夜不能寐,夜不能寐聽見哭泣不由得思緒萬千……

天還沒亮,老鄧就去敲鄧媽爹的門,進門就說:“讓鄧媽跟我走吧”。

於是鄧媽跟老鄧走了,於是,老鄧有了六個兒子。

馬甲聽到這個故事的時候,覺得很好笑,老鄧為了躲鄧媽寧願去打兩年仗,連死都不怕,結果別人哭了一晚上他就投降了,這不是沒出息麼。

馬甲娘於是批評馬甲小孩子不懂事,並說人家老鄧“心好、重感情”。

馬甲爹和馬甲娘無論怎麼評價老鄧,馬甲都不敢興趣。可是,自從老王頭透露老鄧居然是個一等功臣,馬甲就不得不注意老鄧了。

注意了半天,馬甲還是沒有辦法對他感興趣。俺馬甲雖然年紀小沒參過軍,可打仗的電影看過不少,對於如何正確辨認紅軍和白匪軍、如何正確識別一般戰士和戰鬥英雄還是很有經驗的。比如老王那般滿面紅光、孔武強壯的形象,說他是黃繼光的戰友都沒問題,可看看老鄧,面黃肌瘦、愁眉苦臉,連走路的姿勢都是鬼鬼祟祟的,這樣的傢伙別說是英雄,就是當個志願軍戰士也給中國人民丟臉啊。所以,馬甲很懷疑老王頭是不是又在騙我(這老頭經常拿小孩子開心)。

於是決定再次去找老王核對一下。為防止老傢伙耍詐,聰明的馬甲採取了迂迴詢問的方式:王伯伯,問你個事。

“啊?”

那個鄧伯伯和你都是志願軍麼?

“啊,是。”

那他和你是一個部隊麼?

“啊,是。”

那他也是皮定均的隊伍,也和你一樣勇敢嘍?

“啊,勇敢。啊?……哈哈哈,他不是皮定均的隊伍,他是朱正常的隊伍……哈哈哈……”

這時候,老王的老婆出來了“別胡說八道,小心人家老朱聽見不高興!”

“怎麼胡說,他就是朱正常帶的兵麼,朱正常就當過他的連長麼……哈哈哈……”

朱正常?那個修理汽車的工人朱正常?那個經常來找馬甲爹下象棋的老頭朱正常?他還當過志願軍連長?他原來就是軍官怎麼現在反而成了兵了?

看見馬甲茫然的樣子,老王老婆笑着說:“你別理王伯,回家吧,問你爸爸就知道了”。

看來,真的只有去問馬甲爹了。

朱伯伯比老王老鄧年紀大,是個挺溫和的老頭,喜歡看報紙也喜歡下象棋,當時他有具名言:“看報麼,要懂得看《參考消息》;下棋麼,要懂得邊路馬”。所以馬甲爹下棋的時候,總是對他馬的去向很緊張。

老朱走路慢吞吞的,什麼時候手裡都端着個大號的搪瓷茶杯,渾不象個當過兵的人。他兒子朱小明倒是參過軍,海軍,記得當時陸軍還是在穿兩個兜、四個兜時,馬甲看見朱家哥哥的無檐大蓋帽,簡直激動得要命。朱哥哥後來上了大連海軍學院,再後來又去了美國。上大學後去留學的人馬甲見得多了,可上過軍校再留洋的,偶還只聽說他一個。老朱頭現在跟着女兒定居澳洲了,馬甲報出他家真名真姓估計也就無所謂了吧。

可在當時,馬甲爹對老朱的事可不大願意講。他因為受“林彪事件”的影響(林帥的侄子曾經是馬甲爹的領導),很長時間都挺鬱悶的,不想惹事。好在馬甲娘倒不在乎什麼,痛痛快快地就說了。

老朱的前半生是由兩次稀里糊塗決定的,第一次就是他當兵。

老朱是徐州人,他的家鄉在解放戰爭的一段時期內屬於國共雙方拉鋸地帶。當時老朱中學還沒畢業,放假的時候,他跑到鄉下同學家玩,玩沒多久,國軍來抓丁了,兩人趕緊到柴房裡躲起來。老朱腿勤點,爬柴堆頂上趴着,同學腿懶點,鑽柴堆後面藏着。國軍進來,兩刺刀就把他同學給捅出來了,老朱則沒被發現,躲過去了。可老朱這位同學後來當了什麼軍警,欠了血債,解放後被鎮壓了,臨了時,為證明自己當初是被迫的,把老朱給供出來當證明人,弄得老朱自己好久都說不清楚(比如老王頭就說過“老朱是混進革命隊伍的”之類的話)。

當時聽說國軍還在附近抓丁,老朱一時就不敢回家,繼續在同學家呆着,反正國軍剛剛來過不至於馬上再來。呆了兩天,國軍沒來,共軍來了,老朱連忙又跑回柴房柴堆上。共軍倒沒有去搜查柴房,可他們挑水、擔柴、掃院子,住下了。一來二去,大家就發現了老朱,一來二去,大家也就認為應該給這小伙子做做工作……於是乎,老朱在躲過了反動派軍隊之後,稀里糊塗地參加了解放軍。

老朱也立過功,可那不是在戰場上。渡江戰役時,老朱是營部的文書,部隊解放南京後,老朱也來到城裡逛,逛來逛去,他發現問題了。那時侯進城部隊多住在舊官邸、資本家公司或者教堂寺廟內,於是有人就把門窗拆了做床鋪、有人隨地大小便,還有人放任老百姓亂拿東西亂抬家具……老朱覺得這樣不好,就寫了封信交給軍管會,沒想到軍管會很重視,不僅給老朱記了三等功,還把他調到軍管會,參加糾察工作。

52年的時候,老朱回到家鄉(那時候徐州歸屬山東),在軍管會從事徵兵工作,老鄧他們這批人就是老朱後來招的補充兵,兵齡比老王頭他們晚。等他們到朝鮮戰場,皮定均已由軍長升任志願軍副司令,軍長也換人了。因此,老王頭才會說“老鄧不是皮定均的隊伍,是朱正常的隊伍”,現在想起來,我才明白老王頭之所以如此,其實是為了顯示自己工齡比別人長。畢竟,在那時,工齡是個很重要的標準。

老朱把老鄧這些補充兵帶到朝鮮,順便也就把自己補充成了連長,這是他這一輩子唯一一次擔任主官。但也許他確實不是當主官的料,所以沒多久就到團部去當參謀了。按道理,這“參謀不帶長”雖沒什麼大權利,卻也不容易捅啥漏子,可老朱這參謀卻稀里糊塗犯了個大錯。

金城戰役前期,需要部隊進行戰術穿插。事前,師、團各級開會傳達作戰意圖,老朱都參加了,並且還跟隨朝鮮嚮導去觀察了穿插線路及參照物,回來製作了沙盤。戰役開始前,老王被分派到穿插部隊,負責給一個經過加強的營級單位帶路,這本是小事一樁。到了晚上,部隊出發了,在山裡面轉了兩圈以後,平原地里長大的老朱就迷路了。可他還不好意思說,悶着頭邊走邊琢磨,部隊也就跟着他瞎跑。就這麼跑了大半夜,連帶隊的那個營長都覺得不對勁了,扯住老朱問怎麼回事,老朱才說:“可能走錯地方了吧”。

這下可把營長嚇壞了,趕緊命令停止前進、就地隱蔽,派人原路返回報告情況。要知道,穿插行動走錯了位置,不僅穿插部隊被消滅是理所當然,還有可能提前暴露戰役意圖。後果很嚴重啊!結果,老朱帶領的這支部隊沒有能夠參加戰鬥,退回出發地域了。

這件事如果處理嚴肅點,槍斃了老朱都不冤枉。可大概因為金城戰役各部隊後來打得都不錯,再加上老朱多少是個知識分子,最後只是把他職務撤了,讓他去給傷兵上文化課,朱參謀成了朱教員。等到部隊回國,老朱又碰上反革命同學的事,於是教員也當不成了,復員,修理汽車去。

老朱其實是個極富智慧的人,還記得每當夏夜納涼,聽老朱講史論文、談天說地的人總圍了一大圈;也記得老朱家的各類書籍報紙比馬甲家要多得多。但老朱的智慧和知識與軍隊無關,在戰爭面前他永遠是拙笨的。我想,如果當年的暑假,他沒有跑到同學家的柴房裡面去,如果當年他能夠繼續完成了自己的學業,他也許會是個優秀的文人吧。作為軍人(工人)的老朱,與作為文人的老朱,哪一個的生命會更豐滿一些呢?

老朱並沒有選擇軍隊,是軍隊選擇了他。他參加解放戰爭,是勝利者的一員,參加朝鮮戰爭,仍是勝利的一員,作為軍人,他是幸運的。但是,我總在想,今天,當年過古稀的老朱先生,在異鄉的星空下追憶往事的時候,是會更多地慶幸戰爭給了他勝利者的光榮,亦或是遺憾戰爭割裂了他的人生軌跡呢?

如果軍隊是個熔爐,那麼戰爭就是這個熔爐冶煉精品的過程。並不是所有的材料都適合丟到爐子裡去的,比如老朱;但有些材料卻可以在熔爐中煥發光彩,比如老王。軍隊給了老王頭機會,戰爭使他的一生都充滿了輕鬆與自豪。

那麼,同樣的這場戰爭。帶給老鄧的又應該是什麼呢?

馬甲從朱伯伯那裡得到確認:老鄧確實是個勇敢的志願軍戰士,受過傷,是殘廢軍人,也立過一等功,並且他立的功還是雙料的,既有中國的證書、還有朝鮮的勳章。這頓時讓馬甲更產生了無限的崇拜。

但是,與老鄧頭交流卻是件十分困難的事。一則是因為老鄧內向,平時話就少,很少搭理我們這些小孩;二則是他打兒子打出了名,弄得周邊的小子們都挺怕他。所以,有好多次,從老鄧身旁經過,馬甲只是站着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有敢問什麼。

就這麼過了幾個月,機會終於來了。

那一天,馬甲爹到野外搞測量,遇見山上兩頭牛打架,打着打着,其中一頭牛就被頂到坡底下去了。不久,生產隊長趕來,看看倒在坡下的牛,發現腿摔斷了,那時侯當地老百姓是不吃牛肉的,所以生產隊長吩咐:“把牛殺了、皮剝了,埋掉”。馬甲爹認識這個隊長,立即上前去套近乎,結果商量下來,用兩件棉大衣(灰黑色的勞保服)換了整頭牛肉,這在那時,可真是天大的便宜了。

到現在也不清楚那些牛肉到底有多重。馬甲只記得放學回家時,看見好多人圍在我家門外的公用水龍頭旁邊等着分肉,住在附近的人家基本上都來了。說是分肉,其實也沒什麼標準,就是胡亂地把牛支解了,大家根據自己家庭人口情況隨便拿走一塊兩塊的,無論多少與好壞,一切憑自覺。結果這樣拿到最後,竟還剩下一大堆,馬甲娘就作主送到老鄧家去了。老鄧很感激,晚上就端了一鍋煮好的牛肉送來,馬甲爹推辭不掉,只好去邀請了幾個同事一起來會餐,朱正常伯伯也帶着一塑料壺的白酒來了。

大人們談論什麼,馬甲不關心。可是,等他們海闊天空聊得差不多的時候,馬甲就希望聽戰鬥故事了。

鄧伯伯,給我講個打仗的故事吧

“打仗有什麼好講的,打仗不好。”

“哎呀,小孩子愛聽,你就說說嘛”。馬甲娘總是護着馬甲的,看見馬甲失望的樣子,她便幫着求情。於是,片刻之後……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麼事,再難也難不過打仗,再狠也狠不過打仗”。馬甲記得非常清楚,老鄧的講述是由此前言開始的。

參軍之前,我也不知道打仗是什麼樣,可53年到朝鮮,還沒上戰場我就知道了。

那時侯,還是由朱教員帶着我們(老鄧頭一直都稱朱正常為朱教員),徒步行軍到常德里(這個地名和馬甲爹平時抽的“常德”煙很象,所以記住了),一路上美國飛機經常來轟炸,飛機一來我們就隱蔽,有時候敵人飛機飛得很近(低?),機槍能把地上的樹都掃斷。記得,那天是白天行軍,當時公路已經被敵人炸壞了,有許多朝鮮老百姓在搶修,我們的隊伍就挨着他們旁邊走,就在這時,美國飛機突然來了。

我們的部隊已經發警報了(就是急促地敲鑼),可朝鮮同志卻沒有及時隱蔽。據說朝鮮方面有規定,與志願軍一起同時遇到襲擊時,要先掩護志願軍。當時我們不知道,還以為他們不懂,有的人就去拉他們,結果,他們反而跑開了。

空襲過後,死了不少人。要知道,他們都是住在附近的老百姓,死掉的都是他們的親人,可是,在現場,沒有人哭,一點哭聲也沒有。離我不遠,有一個女同志,背上背着個一歲大的孩子,當媽的沒事,可孩子被彈片打死了,我們圍過去,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人家,可是,她解下孩子,抱着看一看,就放在路邊上,然後拿着鋤頭繼續修路。很年青的一個婦女啊,把臉都憋青了,卻一滴眼淚也沒有流!你相信麼,那時侯要是冒出來個美國鬼子,大夥都能把他吃了!戰爭呀,把人的心都練狠了。

“朝鮮人民確實很堅強” 朱正常接着老鄧頭的話說:“都說朝鮮電影哭哭笑笑,其實戰爭期間我很少看見朝鮮同志哭。即使是在醫院,我們的新兵也有哭的、有鬧的,可就沒見朝鮮同志哭叫過。說起來,哭得厲害的就兩次,一次是53年停戰,醫院裡所有人都哭,戰士哭老百姓也哭。

再一次就是55年我們回國,頭一天,人民軍的李團長說要把我們抬着送出營地,我們團長說,你一個團我也是一個團,你怎麼抬我?李團長說你是一個師我也要抬。結果第二天人家真來了兩個團,加上老百姓,人山人海啊,愣是把我們一個個從軍營抬到了火車站。大家捨不得啊,哭啊,人民軍的小姑娘,圍着火車車廂唱歌,哭了唱,唱了哭的……那都是真感情啊”。

說到這裡,馬甲想聽的打仗的事還沒開始呢,這怎麼行。“鄧伯伯,你還是講你打仗的故事吧”。

“我打的仗少,春節過後上前線,端午節就下來了,沒什麼好說的……”

“哦,可不能這麼講”朱伯伯又插話了:“老鄧你第一次作戰受獎,最後一次作戰立功,很勇敢的嘛”。

據老朱介紹,老朱老鄧他們於53年2月到常德里集結,那時侯24軍已擔任上甘嶺地區的防禦任務了,春節過後,他們這批人員被補充到70師,老鄧到一線連隊,先是在下甘嶺2號陣地,後來又轉到上甘嶺的東南陣地;老朱則到團部任參謀(敢情他這個曾經的連長是從沒帶隊打過仗的),到團部先熟悉了幾天業務,第一次看戰報,老朱就在各營上報的嘉獎名單中看到了老鄧的名字。

“其實,那天我什麼也沒聽見,我都凍木了”老鄧開始敘述他的第一次戰鬥:“那天我跟着魏班長他們放觀察哨……”

53年上半年,上甘嶺地區的作戰方式主要是坑道防禦,據老鄧描述,坑道是建在山背後的,有大有小,大的能藏一個連,小的只能躲幾個人。

平時部隊都在坑道里,山脊的陣地上只留幾組觀察哨,除了固定觀察哨,還有流動的偵察小組(我猜,這“流動偵察小組”或許就是現在所說的阻擊手?),放觀察哨的一般都是有經驗的老兵,老鄧這樣的新兵能參加這個任務,是因為他“有時間”。那時侯,全連上下誰都沒有手錶,連級幹部掌握時間要也靠鬧鐘,而鬧鐘就裝在個木盒子裡,由通訊員挎着(連長問:“時間?”,通訊員就趕緊往木頭盒子裡看一眼)。通訊員的另一個寶貝是手電筒。所以他日常三件事就是擦槍、檢查電池、給鬧鐘上發條。老鄧說,當通訊員的最怕摔跤了,因為一個跟頭下去,人傷了沒什麼,鬧鐘和電筒可都是帶玻璃的寶貝,摔壞了可不得了。

各觀察哨位需要掌握時間,由於老鄧這時已是指導員的通訊員,於是他就帶着盒子鬧鐘參加值班了。老鄧當通訊員的原因有兩個版本。以老朱的說法是,他們這批補充兵源四川人多,山東人少,而70師的連營級幹部大多是山東人,所以老鄧當通訊員是因為了老鄉的緣故。可按老鄧自己的說法,他當通訊員是因為他會用留聲機。原來,老鄧到連隊報到的時候,連長和指導員正為一個洋玩意傷腦筋,前幾天,兄弟連隊搞了次成功的夜襲,弄回不少好東西,他們連長跑去“分浮財”,別的沒要,就抱回來一台留聲機,連長和指導員都知道這是個能唱歌的機器,可就是怎麼搖它也不響。老鄧畢竟當過車馬店的少掌柜,見過世面,在旁邊看了一會,忍不住告訴長官,留聲機是需要唱片配合的,沒有那個圓盤盤,這台機器唱不了歌。連長和指導員一聽,恍然大悟,連夸老鄧聰明,決心把他留在身邊好好培養,於是乎,老鄧就當上了指導員的通訊員。

那天晚上,老鄧參值的觀察哨,位置在2號陣地的最西側,差不多屬於下甘嶺與上甘嶺的結合部。哨位上除了老鄧,還有一個姓魏的班長以及另外一個戰士。朝鮮的2月份是很冷的,夜裡4點20分,就在老鄧被凍得木頭木腦、不知所措的時候,魏班長忽然悄聲說“注意聽,好象有動靜……”


53年,上甘嶺戰區與24軍對峙的聯合國軍始終保持有三個師以上的兵力,美軍和南韓軍隊雖然時有換防,但在下甘嶺方向,70師的正面一直是南韓的首都師。

老鄧說,不同的部隊有不同的作戰習慣,區分美軍和“李偽軍”也很容易。比如夜間,美軍有打“值班炮”的習慣,美國坦克(自行火炮?)冬天不熄火,隔一會就往我們這邊打幾炮,這種炮發射位置不固定、間隔時間不固定、彈着點目標也不固定,很麻煩。有一次,祖國慰問團的一個團員就不幸被“值班炮”擊中犧牲了。在上甘嶺,由於敵我雙方陣地較近,美軍還打“值班機槍”,打照明彈,時不時用大口徑機槍通通通地掃射我方陣地,所以,我軍在做前沿運動和軍需運輸時都必須十分小心。相對而言,“李偽軍”在這方面就安靜得多了。但“李偽軍”會搞夜間襲擊,甚至能把手雷甩到坑道里來,而美軍一般不會這麼幹。

敵人進攻的時候,美軍火力又猛又狠(准),步炮協同好,動作快,反突擊能力強,他退下去的時候你還不能追,一追准吃虧。擊退美軍進攻很不容易,但美軍很少連續攻擊,象那種一上午就進攻十多次的,都是“李偽軍”的做法。所以美軍一退,我們馬上就防炮,而“李偽軍”一退,我們得抓緊修工事,因為他們緊接着就又要來了。“李偽軍”動作慢,但一波接一波的,怎麼打人也不見少,等打完了,滿坡都是血印子,他們死的人多。我軍進攻敵人都是在晚上,敵人火力配置好,白天不好弄,有次老王他們團沒弄好,白天強攻,一個營上去沒拿下來,結果換老鄧他們團,到晚上一個連就完成任務了。

老鄧說這番道理時已完全是老兵的口吻了。可當53年2月的那個夜晚,面臨第一次戰鬥的新兵老鄧決不會有如此豐富的經驗。當時,他只覺得天氣太冷、覺得昏昏欲睡,他只覺得周圍的黑暗中隱藏着莫名的危險。

那天老鄧的任務其實很簡單,他每隔一個小時左右到陣地各觀察哨位走一遍,通知時間,再到坑道口向值班排長報告,然後回到魏班長的哨位(當然這個過程時間不能長,否則連里就要派人找他了)。幹這個活有個好處,就是時不時可以走動一下,有抗凍的效果。夜裡4點20,就在老鄧正琢磨着再出去溜達一下的時候,魏班長忽然說“注意聽,好象有動靜”。老鄧嚇了一跳,趕緊支楞起耳朵,可他還是什麼也沒聽見。這時魏班長又說:“聽見了麼?有石頭響”。另一個戰士接着回答:“對,坡下面有人”。發現魏班長正看着自己,稀里糊塗的老鄧也連忙跟着亂答應“是的是的,坡下有聲音”。於是魏班長命令“準備戰鬥”。

觀察哨的側面是個很陡的坡,坡對面,是24軍另一個師防守的上甘嶺側翼陣地,夜裡,坡下面的谷地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魏班長上哨時帶了半麻袋手榴彈,這時他命令兩個戰士把手榴彈蓋子都揭開,等他一發信號就開打。魏班長爬到坡沿上繼續聽動靜,隔了不一會,他的衝鋒鎗響了,老鄧和另一個戰士在他身後抓起手榴彈就往坡下面扔,戰鬥開始了。

老鄧他們一開打,對面的上甘嶺側翼陣地上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於是也就跟着打,他們那邊還有門六零炮,咣咣地直往山谷里炸。可奇怪的是,山上打得這麼熱鬧,山坡底下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不一會,老鄧他們連長跑來了,問怎麼回事,魏班長說坡下面有敵人,連長說先別打了我看看情況,於是大家都住了手趴在坡沿上樹起耳朵,聽了半天,沒發現異常啊。魏班長說剛才是有敵人的有動靜的他們倆都聽見了的,老鄧一面跟着點頭一面心裡犯嘀咕。連長說剛才有動靜現在怎麼反而沒有了難道敵人都被你消滅完了?正說着,指導員來了,說指揮部在電台里問情況呢,連長說:“什麼情況?八成是這幾個二百五搞錯了!”等到天亮,山坡下面果然什麼人也沒有,連長火大了,把魏班長臭罵一頓,老鄧也就只好窩窩囊囊地回坑道睡覺去。

等一覺醒來,老鄧看見指導員笑嘻嘻地坐在旁邊,隆重地端過來一杯糖開水,並且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誇獎說:“小伙子,不錯,不錯啊”,把老鄧鬧了個莫名其妙。原來,昨晚山坡下確實有一股敵人,他們本是準備襲擊對面上甘嶺側翼陣地的,沒曾想卻被下甘嶺2號陣地的老鄧他們發現了,觀察哨一開打,對面上甘嶺方面也有防備了,敵人見無機可趁就撤退了。守備上甘嶺側翼陣地的是24軍的另一個師,他們的偵察小組看見撤退的敵人有兩百多人,還拖帶了十幾具屍體,那邊的部隊把這個情況通報給了70師,師長很高興,表揚了老鄧他們連。三個“二百五”給連里增了光,連長指導員自然十分歡喜,結果是,魏班長記功一次,老鄧和另一個戰士各得一個大表揚(據老朱介紹,這表揚分大表揚和小表揚,小表揚是開會表揚,不記入檔案,大表揚則要上報嘉獎,差不多就是立功的意思了)。

呵呵,老鄧第一次打仗,連敵人是什麼樣都沒看見,就立了一功,不能不說是個福將啊。

冬天過去,天氣逐漸變熱了,到端午節的時候,老鄧已在上甘嶺前線戰鬥了四個月。這期間,老鄧又打了多少仗,他沒講,馬甲也不知道,不過據老鄧說這四個月他們連隊曾經換下來休整了兩次,那個魏班長也犧牲了,可見戰鬥是十分殘酷的。

端午節的時候,老鄧他們防守的是上甘嶺的東南陣地(具體名字馬甲記不清楚了,差不多是這個意思)。那一天,祖國慰問團送來了好多東西,除了蘋果,還有日記本、針線包、毛巾。大家都樂意要筆記本,因為那裡面一般都有封信,鬧好了還可能有張照片什麼的。“我分了條毛巾,上面繡了個紅五星。日記本沒得到,要的人太多。也是怪呢,越是不識字的人越是喜歡那本本,拿着封信到處求別人念”。老鄧如是說。

在坑道里天天吃餅乾,缺維生素,所以蘋果是好東西,一人分一個,剩下的由指導員統一管理,保管蘋果的任務自然就落到指導員的通訊員老鄧的頭上了。

端午節的中午,老鄧正在坑道里忙着往彈藥箱子裡收拾蘋果,炮響了,密集的炮火震得坑道里塵土飛揚。打了幾個月的仗,老鄧當然知道這是敵人要進攻了,可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將是他參加的最後一次戰鬥。

53年的6月,正是朝鮮談判談談停停的時候,雙方在板門店桌子邊爭吵得越熱鬧,在三八線戰場上打得也就越激烈。

在坑道里,老鄧他們得到的消息是這樣的:“美國的無產階級是反對侵略戰爭的,想擴大戰火的是美國的杜魯門和資產階級一夥”。因此“反動派不肯認輸,我們就把他打回談判桌去”。根據這個原則,從5月份起,陣地上就配置了高音喇叭,由會說英語的廣播員負責給美軍中的工人階級士兵做思想工作,而老鄧他們,則專門負責消滅屬於資產階級的那部分壞蛋。英語廣播有多大效果不好說,反正敵人進攻的強度不見減弱,密度倒還有所增強。

這一階段的戰鬥都是圍繞着陣地的爭奪與反爭奪而展開的。“連長和指導員每天都不停地說要堅守陣地堅守陣地,一步也不許退。我們的部隊是渡江英雄營,連長指導員那都是最勇敢的人”。

說是要堅守陣地,可是堅守也不容易。陣地上的土早被炸彈犁鬆了,“不能挖戰壕,坑挖深一點,炮彈一震就把你埋到裡面去了”,“只挖個膝蓋那麼深,前面用土麻袋擋着,能趴下就行”,“我使步槍,步槍要掩護機槍。敵人進攻,在前面跑着的那些我不管,那些歸機槍打。我們打蹲着趴着的,蹲着趴着的傢伙你不打他,他就瞄着我們機槍幹了”。老鄧還說:“我們當然也打敵人機槍,但敵人機槍的打法和我們不一樣,我們的機槍手都是好戰士,擺在前面,打得最狠;他們的機槍躲在老後面,膽小”(這是老鄧說的,不知道是否準確,請哪位懂戰術的河友指教一下)。

老鄧槍法不錯,馬甲是見識過的。鄧家大兒子參加工作後買了把氣槍,有天老鄧拎着它在門口東張西望,看見電線上停了只麻雀,槍一舉,鳥就下來了。確實有功底。

53年端午節的中午,老鄧聽見炮響,趕緊把蘋果放好,再往自己脖子上掛個銅喇叭,拎起槍就站到指導員旁邊了。按以往習慣,指導員負責機槍組,所以這時幾個機槍手也過來,可指導員一擺手,讓他們跟連長去。

原來這天,坑道里有客人。從6月份開始,24軍在上甘嶺戰區逐漸轉入進攻態勢(老鄧他們這個陣地就是不久前才占領的),當時部隊的口號是“一鼓作氣,消滅美3師”。為配合這個形勢,朝鮮方面也開展了宣傳活動,這天,正好有一個人民軍的政治軍官和朝鮮青年團的一個同志來連隊採訪,現在戰鬥打響了,指導員先要把他們送回去。於是,指導員讓老鄧幫他們把採訪包背着,一邊坐着談話,一邊等炮停。

從炮開始響,連長就守在坑道口,看見炮火延伸,連長手一揮帶着一個排就上去了。接着,指導員、老鄧和朝鮮同志也來到坑道口,準備等我軍的反擊炮火開始之後,沿着運輸線返回到團部去(師、團的前指離陣地不到300米,但真正的師、團部離一線卻要遠得多)。就在這時,敵人的炮又響了。指導員趕緊指揮戰士退回到坑道里,不一會,陣地上抬下一個人來,是連長。

連長的背被炸開了,血糊的一樣,抬進來後只動了兩下就犧牲了。指導員當時眼睛就紅了,他和連長是老鄉、老戰友,年紀差不多,平時點一根煙都要兩個人分着抽的,關係極好。指導員不讓別人插手,找了床被子把連長裹上,然後問上面情況怎樣?連長的通訊員哭着回答“美國人,人很多”。指導員於是對朝鮮同志說對不起我不能送你們了。

指導員安排老鄧把兩個朝鮮人送回去,並且讓他把一個包交給團政治部,那裡面有連隊的戰鬥日誌和全連戰士的決心書。決心書的事,老鄧知道,是指導員寫的,分蘋果的時候,還張羅着大家簽名字。每次過節祖國送禮物來,前線部隊就用決心書當作給慰問團的回禮。指導員話還沒有交代完,那個人民軍的軍官就把照相機掛到了老鄧的脖子上,並且說“不用送我,我必須留下來”。旁邊的那個朝鮮青年團的同志也堅決要留下。

這個軍官姓洪(想不起叫什麼了),是人民軍報的記者,他小時侯在中國東北讀書,能說很流利的中國話。抗戰勝利後隨金日成打回了朝鮮,在戰鬥中負過重傷,是個老兵了。這些情況當然是老鄧日後聽介紹才知道的,這時他甚至不知道那個青年團員原來是個女同志(其實,坑道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聽到人民軍洪軍官的話,老鄧說指導員當時都愣在那裡了。洪記者先問清楚老鄧的名字,掏出個信封刷刷寫了幾個字,要求老鄧必須把他的信和文件轉交到人民軍政治部,然後轉身就往外走,指導員這才想起阻攔他,可洪軍官大聲說了句“我級別比你高,聽我的”,人就出去了。指導員沒輒,帶着部隊頂着炮火就都沖了上去。

老鄧說,當時他就覺得這個洪軍官很了不起。因為,在頭幾天,連里副指導員犧牲了(副連長受傷還沒有回來),而現在戰鬥才剛開始又損失了連長,連級幹部只剩下指導員一個人,大家心裡都有些發慌。洪軍官一定是發現了這個苗頭才決定挺身而出的。老鄧說,朝鮮政治軍官的軍銜標誌和其他軍官的不一樣,他看不懂。但是,“真正的政工幹部就應該象他那樣做”。

老鄧一面讚賞着一面往團部跑,他還不知道,在他兜里裝着的那封洪軍官的信將會給他帶來一枚朝鮮勳章。洪軍官不久就犧牲在陣地上了,他雙腿被打斷,手雷扔完,在敵人衝到跟前時仍從容地用手槍還擊。戰友們說,直到最後一刻,他都在大聲地唱歌,雖然唱的是什麼大家聽不懂,但是,很好聽。(朱正常對洪軍官的評價是“這是個有真正理想的戰士”,對此,馬甲很同意)。

洪軍官後來被朝鮮授予國家英雄的稱號。由於他是犧牲在志願軍陣地上的,所以中國方面也給予了他一級戰鬥英雄的表彰。同時,朝鮮方面還給了老鄧一枚紅旗勳章(相當於一等功)。這勳章馬甲見過,鍍金的,很大也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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