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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的老兵故事(3)
送交者: 一葉扁舟 2006年03月14日08:03:4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老鄧堅持認為是他的“回命丹”保住了指導員的命。朱正常剛接了一句“頭骨受傷也不一定致命”,老鄧馬上就急了:“不致命?把你腦袋敲開看看要不要命?!” 在場的大家誰也不願意做這個試驗,因此只能一致服從老鄧的意見了。朱正常後來對馬甲爹講,在指導員受傷的這件事上,老鄧一直挺內疚,指導員是帶傷參加肉搏的(右鎖骨擊碎),作為通訊員本應該保護好領導,結果他光顧自己打,最後連指導員是怎麼受傷的都不知道。因為這一點,戰後給老鄧授一等功時,一開始政治部也有不同意見,後來是團領導和指導員本人表了態才平息了爭議。56年轉業的時候,立過戰功的人都上台發言,老鄧當時說到指導員這事,哭得一塌糊塗。

其實,在馬甲看來,指導員能夠活下來,很大原因是運氣好,送醫院及時。當時陣地上的重傷員都是臨時轉到坑道中,等軍工來的時候再分批抬下去,敵人的干擾炮火很猛烈,軍工經常上不來,時間一長,許多傷員就犧牲在坑道里了。而這次,當老鄧他們把傷員送進坑道的時候,朝鮮軍工竟然冒着炮火送彈藥上來了,指導員是第一個被抬下去送醫院的。

說到朝鮮軍工,老鄧印象最深的是那些女同志。“頭上墊個圓盤盤,多沉的箱子、袋子都往腦袋上擱(據說,蘇聯的彈藥都用木箱裝,而國產手榴彈則是用麻布袋裝)。爬坡、跑步頭上的東西都不會掉下來,可有能耐了”。朝鮮人的衣服寬寬大大的,裡面能藏不少東西,可是,老鄧一直納悶他們的口袋到底是安在了什麼地方。

老鄧送走指導員回到陣地工事,前指已增派了八個人上來(本來是十二個,路上傷亡了四個),還帶來一門迫擊炮。老鄧聽見魏參謀在電台里對前指喊,要求敵人進攻時我軍一定要實施炮火壓制,特別是要壓住敵人的支援火力。前指卻反過來要求陣地“大膽堅決地進行反擊、用迫擊炮消滅敵人火力點”,還說“要敢於戰鬥、敢於勝利”,魏參謀放下話筒轉身一問,才知道副團長不在,是參謀長在前指指揮。魏參謀就不說話了。(馬甲覺得,朱正常和老鄧對這個團參謀長都不太感冒,但具體是什麼原因卻不清楚。部隊裡的軍官素質是有差別的,比如,魏參謀和朱正常當時都是團里的連職參謀,可如果這時陣地上換成由朱參謀指揮,呵呵,誰知道結果會是什麼樣呢?)

這當口,高大炮跑來找老鄧,他先問了問指導員的傷情,然後打聽說“你沒有把我們炸坦克的事告訴指導員吧?”老鄧回答:“告訴了啊,沒說你不好,指導員還誇你呢”。高大炮於是明顯放心多了,接着,他又從口袋裡掏出個玩意,悄悄問:“通訊員,你說這東西要交公麼?”老鄧一看,是一付眼鏡。按當時的規定,繳獲敵人的戰利品,包括手錶、鋼筆、筆記本,都是要交公的,可高大炮不知從哪裡找來的這個眼鏡是否也應該交公,老鄧就有點把握不住政策尺度了。老鄧說,當時他們不知道眼鏡是有不同度數的,還以為眼睛不好的人隨便帶上付眼鏡就管用呢。

兩個人正在那裡討論眼鏡的事,魏參謀過來了,問老鄧熟不熟悉山脊中段那邊的地形。老鄧說熟悉,部隊一上陣地他就轉遍了,前幾天還在那邊值過觀察哨。魏參謀就說,根據現在的情況,敵人很快就會發動新一輪攻擊,我軍光靠表面陣地很難堅持住,必須“大膽堅決地進行反擊”,考慮到敵人這次一定會用相當力量保護其進攻的側翼,我們如果還象原來一樣在側面作反突擊,將會遇到很大困難。所以,魏參謀計劃,用一部分兵力穿插到山脊中段,當敵人發起進攻時,穿插人員直接攻擊敵陣前炮兵陣地。一旦消滅了敵人的火力支援點,我軍就能夠打退敵人的進攻。

“你帶5個人去,摧毀敵人陣前炮以後原路返回,我們的炮兵會掩護你的”。說到這裡,魏參謀問“有問題麼?”“沒問題”。

老鄧對馬甲爹和朱正常說,當時他一聽就知道這是個“要犧牲”的任務,可在戰場上,這都無所謂了。自從一上前線,每個人都清楚自己最後是會死的,只是不知道哪一天輪到自己。“這下知道該輪到我了,那就準備犧牲唄。別人能犧牲,你為什麼就不能呢”。

魏參謀點了五個人,其中就有高大炮。老鄧說,本來應該不會有高大炮什麼事的。因為剛經過肉搏,大家都太累了,所以魏參謀選的其他四個都是新補充上來的兵。高大炮是因為眼鏡的事沒弄清楚,自己蹲在那裡沒走,領導布置任務時他又特意湊過來聽,所以魏參謀順手就點了高大炮。

六個人,每人都是衝鋒鎗、四個彈匣、四顆手榴彈、一個蘇聯手雷。由老鄧帶着,先從我們這邊下坡,再沿着坡底向前運動,估計接近山脊中段位置了,就開始往山上爬。“我們分成兩個組,我們三個靠前一點,他們靠後。在山坡下也弄不清陣前炮陣地應該在哪個位置,估摸着差不多就是了。說好了兩個組分開上去,找着炮就炸,炸完了各自跑,沒炸了以前誰也不能跑”。“高大炮沒有和我一組,他有個老鄉,願意在一起,他們都是警衛連的,我不認識”。“爬到一半不敢再往上了,怕被敵人發現,找個地方躲着”。

等了好一會,敵人開始進攻了,山頂上槍炮聲響成了一片。我軍也開始炮擊敵軍陣地,趁着混亂,老鄧他們爬上了山脊。到坡上一看,才發現敵人的炮陣地距離他們起碼有一百米,山坡上有一些用沙包臨時壘築的簡易工事,敵人的火炮和機槍就從這裡向我軍陣地射擊。值得說明的是,這時候,志願軍的炮火仍在轟擊美軍陣地,敵人也是冒着炮火在支援攻擊部隊的(由此,馬甲對美國兵怕死的觀念有了些許改變)。

“唉,我們走過了,如果少走幾十米,爬上來沖兩步就能扔手雷了”。由於沒看見另一組人上來,老鄧他們三個掏出手榴彈向炮陣地衝過去,結果,剛開始跑就被發現了,各種火力橫七豎八地打過來,老鄧跑沒幾步就被擊中了。“打腳上了,一傢伙摔地上站不起來,當時只覺着腿肚子痛,可看一看腳,鞋子破了個洞,血從洞裡往外冒,後來才知道是腿肚子打穿了,半個腳掌也打沒了”。老鄧趴在地上向兩側掃射,掩護戰友接着往前衝,其中一個跑了二十多米就中彈倒地,另一個都快衝進炮兵工事了才被打倒。“他應該早點扔手榴彈的,可他偏偏就只是那麼跑,也不知道是怎麼個回事”。炮兵陣地沒炸掉,老鄧很着急,他趴在個土坑裡,美軍的機槍子彈打得他頭都抬不起來。可他還是拿手榴彈往外亂甩。“我當時就想,打我沒關係,就不能朝我們陣地上打”。就在這時候又有槍聲響起,打掉了敵人機槍。美軍不知道我們上來了多少人,頓時亂了。可老鄧知道,這是高大炮他們。

高大炮那個組比老鄧他們還多走了一段,因此爬上來時離炮陣地就更遠,甚至根本就看不到炮在哪裡。他們一開始還沿着坡向左面繼續找,過了好一會才想明白搞錯了方向,趕緊折回來。半路看見前面坡上有一圈簡易工事,三個美國兵正用兩挺機槍把老鄧往死里整,高大炮他們從後面兜上去,兩梭子就把美國兵撩倒了。美軍的這個機槍陣地離我軍“右邊角”很遠,肯定不是敵人進攻的支援火力點,並且這個工事建在靠近我方一側的一個土包上,可以清楚地看見我軍通往陣地的交通線,所以這應該是個美軍的一個固定觀察哨。有趣的是,這個觀察哨的哨兵也許是被我軍炮火嚇蒙了,志願軍的兩個小組,一個從他左邊上來、一個從他右邊上來,他們居然都沒有發現。等好不容易找到了受傷的老鄧,卻又沒注意後邊來的高大炮。三個糊塗鬼死得也叫活該了。

高大炮他們壓制住敵人,老鄧連滾帶爬地也到了工事裡面。看見老鄧受傷了,高大炮的那個老鄉就問“你會使機槍麼?”“會啊”,“那麼好,你掩護,我們去炸炮!” 老鄧雖然腿受傷,可腦袋變靈活了,他趕緊說“不用去炸炮,過不去的。我們在這裡,可以掃射敵人的炮陣地和機槍陣地,守住這裡和炸炮一樣管用”。高大炮的老鄉一聽,覺得有道理。“那麼你指揮吧,我們聽你的”。

“好,高大炮給我當助手,你們倆防守側翼”。老鄧說着,就把重機槍扯了過來。


老王頭不會用機槍,老鄧頭卻會用!馬甲對老鄧的敬仰之情頓時又增添了許多。
“我們指導員以前就是機槍手,打仗的時候也是他負責機槍組。他最喜歡弄機槍了,我也就跟着學了一些”,“我跟着指導員,見過的機槍比我們連里機槍手見的還多,除了我們自己的重機槍馬克沁,還有老蘇聯的赫魯諾夫機槍(與“赫魯曉夫”差不多,好記),美國人的強生機槍,再就是勃朗寧”。老鄧在美軍工事裡扯過來的就是勃朗寧重機槍(從這以後,馬甲才知道“勃朗寧”除了手槍,還有機槍呢)。“那個槍比我們的好,槍筒子能散熱,不用加水的,子彈鏈子也長”。“那機槍帶個槍架子,得站着打。我腿有傷站不了,高大炮就拉了個沙包來,讓我跪着打”。

高大炮給老鄧遞子彈,其他兩個戰士在工事兩側,利用沙包做掩護,一個用輕機槍、一個用衝鋒鎗,配合着老鄧,大家開幹了。老鄧的重機槍只管打前面的炮兵陣地和機槍陣地,輕機槍和衝鋒鎗負責打試圖接近工事的敵人。他們四個人不用擔心背後,因為身後的山坡面對的是我軍陣地。

老鄧一開打,敵人的後方就徹底亂了。子彈灑向敵陣前炮,炮兵立刻丟下炮躲了起來,子彈灑向敵機槍工事,敵人抱着頭趴着,不知道該往前開槍還是往後開槍。老鄧的機槍就這麼挨着幾個重點目標來回地掃。“250發的子彈鏈子打了不知道多少條,打得地上子彈殼老大一堆”。敵人被打糊塗了,他們不明白怎麼陣地後方被志願軍占領了,於是,在前面進攻的美軍開始往後退。

可志願軍這邊一時也糊塗了。高地上的炮兵觀察所首先發現新情況,搞不懂,立即通知前沿指揮部,可前指也不明白啊,又趕緊詢問陣地上的魏參謀,大家一碰情況,這才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團長這時候正好在前指,他當機立斷,命令“右邊角”附近的兩個志願軍陣地各派出一個排火速支援魏參謀進行反擊,命令在團指待命的兩個連立刻直接進攻中央山脊。師前指也隨即命令炮兵炮火轟擊敵左側陣地和後方交通線,阻止敵援軍接近山脊中部陣地。原本準備在夜晚實施的反擊作戰,就這麼突然改在白天開始了。

戰場上的戰機是瞬息萬變的,好的指揮員能夠迅速地感覺到信息,並抓住機會。魏參謀後來告訴老鄧,幸虧當時團長正好在前指,要還是那個參謀長指揮,老鄧的這條命就算完了。

作戰意圖改變了,但老鄧他們卻已成為了作戰意圖能否順利實施的重點。前指無法了解老鄧他們現在的具體狀況,所以要求炮兵觀察所密切注視陣地上的動向,一旦發現老鄧他們沒動靜了,攻擊部隊就立刻停止前進、撤出戰鬥。結果,一直到我軍衝上了中央山脊,炮兵觀察所的呼叫都是:“機槍還在射擊!機槍還在射擊!”。

老鄧當然不知道我軍前指正發生着什麼事,他玩機槍玩得正開心呢。敵人的炮兵陣地早就沒人了,並且,有很長一段時間,美軍的機槍也都是啞的,高大炮只要看見敵人工事上有人露頭,就會大叫“這邊這邊、那邊那邊!”,老鄧跟着把槍口甩過去,那剛露頭的敵人就立馬又趴下了。到後來,向我軍“右邊角”陣地進攻的美軍退下來了,看見成群的敵人湧進自己的射程,老鄧忍不住掉轉槍口,把他們打得東滾西爬。

一直到二十多年以後,老鄧還在後悔當初自己的衝動。本來,如果敵人不接近工事就不去管他,如果有人試圖接近,就由兩側火力進行阻擊,重機槍則保證壓制住敵人火力。這是個很穩妥的辦法。可現在老鄧一轉頭去打遠處的步兵,敵人的幾處機槍就趁機抬頭了,這麼一來,火力壓制立刻變成了火力對射,老鄧他們的處境頓時就難過了。

“至少有三個點在對着我打,沒辦法,我打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後來敵人也衝過來了,我都聽見甩手榴彈了,知道已經離得近了,我不能打敵人機槍了,先對着步兵打,高大炮這時候也顧不上幫我,自己端着衝鋒鎗打”。

就這麼打了好一陣,敵人的一發炮彈擊中了工事。老鄧說,他當時已經看見了準備射擊的敵人,但等他把槍口轉過去的時候,晚了一步,敵人的炮彈已經出膛了,老鄧說是“肩扛炮”,實際上應該是無後坐力炮吧。

炮彈打在工事前的沙包上,老鄧被掀到工事外面去了。他一時喘不出氣、動不了、也聽不見,過了好一陣,才又聽見輕機槍還在響,他立刻躍起來奔回工事裡,把重機槍扶起來接着打。“也奇怪呢,炸了一下,腳也不痛了,能走了也能站了”。事實上,這顆炮彈使老鄧的五根肋骨骨折,右前臂骨折,只是高度興奮中的他沒有意識到罷了。

但老鄧卻看到了受傷的高大炮。他倚坐在工事一角,胸、腹部全是血,右臂被炸飛了。他那隻力氣很大、能把手榴彈扔得好遠的右手沒有了。老鄧說,他當時聽見高大炮在後面嚷“通訊員,你說我這個樣子怎麼回家啊,我這樣子怎麼回家啊”?說了兩遍。而正在前面拼命地打槍的老鄧根本沒顧得上理他,等戰鬥結束,高大炮已經因流血過多犧牲了。“那是個好人啊,人老實,最肯幫忙的。他是解放戰爭的老兵了,可從來不欺負人。我們後來在朝鮮搞建設,遇到力氣活,就經常有人說,要是高大炮在這就好了……”

老鄧打完了一條子彈帶,伸手去換彈藥,卻感覺自己抓不住彈鏈,仔細看看手臂,才發現右手臂彎了,中間鼓出來一大塊。只有一隻手,重機槍就不能打了。這時,左右兩側的槍聲也突然停了,老鄧意識到情況不妙,跑到工事旁邊,果然看到兩個戰友都犧牲了。“那時候也沒別的辦法,只要還有口氣就得接着打”。於是他趴下來又操起輕機槍繼續射擊。

幸運的是,敵人這時候已經開始撤退了。美軍撤得很快,老鄧打着打着,就發現沒有敵人還擊了,再打一會,他看見自己的戰友了。聽見勞君冠“有情況沒有?”的喊聲越來越近,老鄧全身都癱軟了。“當時連喊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就只是想,好了好了,又揀了一回命”。

據朱正常介紹,團長後來特別表揚了老鄧的戰鬥意志,說正是由於他們打得堅決、打得頑強,才使得美軍無法判斷他們的實際兵力。結果是,美軍甚至沒有能夠組織起對他們的有效進攻,就喪失了戰鬥的決心(美軍撤退時,我軍負責主攻的兩個連才剛到達山腳下,收復中央山脊陣地的是魏參謀他們)。反過來,如果老鄧他們稍有畏難思想,整個戰鬥的結局就有可能逆轉。團長說,僅憑這種大無畏精神,就應該給老鄧記一等功。

收復陣地以後,老鄧他們連被換了下來,老鄧也被送進了醫院。在醫院,老鄧切除了半個腳掌,取掉了兩根肋骨,成了殘廢軍人。他沒有能夠參加24軍以後的戰鬥,卻在傷愈出院後隨部隊在朝鮮進行了兩年的戰後重建工作。

想到老鄧的半個腳掌,馬甲才知道他為什麼走路總是“鬼鬼祟祟”地不大正常,也才明白了為什麼當老鄧首先提出要回外木班時,其他職工會因感動而紛紛響應,試想一下,以半個腳掌在腳手架上長期工作,需要多麼大的毅力啊。想到這裡,馬甲大着膽子問:“在醫院給你的腳動手術時,你難不難受啊?”

“哦,也不算難受吧”。

老鄧剛進醫院,就知道他的腳掌要被切掉半個,但在當時,少了半個腳掌是什麼滋味,他還不知道。因為腳被包着,他看不見,還沒有走路,他也體會不出。而就在他對自己的傷殘程度頗有些拿不定主意的時候,遇見一個病友。

這病友是個排長,大腿受了傷,卻是整天樂樂呵呵的。直到有一天,醫生告訴他,原先的保守治療失敗了,必須給他截肢,樂呵呵的排長才着急了。他哭啊、叫啊的,看見醫生就喊“醫生醫生別鋸我腿吧”,看見護士就喊“護士護士別鋸我腿吧”,看見老鄧他們就喊“朋友朋友別鋸我腿吧”,看不見人了,就對着天花板喊 “老天老天別鋸我腿吧”。看到他可憐的樣子,老鄧覺得自己才少了半截腳掌,簡直是揀到大便宜了。排長終究還是被截了肢,手術過後兩天,老鄧聽見他在床上又嘻嘻哈哈地開樂起來了。老鄧於是領悟到,
不管多難的事,只要當時能挺住,世上就沒有過不去的坎。

老鄧在病床上的時候,天天有各路人馬來醫院慰問,他很開心。當他下床學走路的時候,朝鮮人民軍給他送來個紅旗勳章(志願軍給的一等功是張獎狀,而且要晚兩個月才發),頓時,每天老鄧的床頭都擺滿鮮花,每次出門,都有朝鮮姑娘前來攙扶,把老鄧感動得恨不能馬上重返前線奮勇殺敵。所以,老鄧說他在醫院時沒覺得自己的傷殘有多難受。
宣布停戰的那一天,老鄧還在醫院。聽到這個消息,他先是有點不敢相信。畢竟,這之前他聽毛主席說過:帝國主義要打五年我們就陪他五年,要打十年就陪他十年……作為戰士,他已經做好了長期戰鬥的思想準備。當確信戰爭已經結束的時候,老鄧說,他也哭了。

雖然當兵的時間不長,但戰爭已經教會了老鄧一個概念,即:這個世界只有兩個方向,一個是前方,一個是後方;一個比較安全,一個絕對危險。而你只能選擇注意一個方向——那就是前線。現在,前線突然沒有了,到處都是後方,到處都有安全,世界也突然有了許多方向,人也突然可以有了很多選擇,這是多麼奇妙的變化啊。老鄧說,當他確實相信和平是真實的時候,他看周圍的一切風景就都和原來不一樣了,他的心,也立刻就從一個戰士,重新變回了一個普通老百姓。

講故事的那天,喝了酒的老鄧話越來越多。但馬甲記得,他最後的話還是那句: “打仗不好,真的,打仗不好。不管什麼事,再難也難不過打仗,再狠也狠不過打仗”。

是的,打仗不好。如果能夠避免戰爭的話,誰會願意去打仗呢。


【後記】

《我知道的老兵故事》是我進到西西河以後冒的第一個水泡(前面雖然有一篇《三國孫氏武功考》,但那是我在新兵營的畢業論文,應該不算)。這個坑稀稀拉拉地挖了這麼久,竟然有如此多朋友肯跳進來予以鼓勵,讓我十分欣喜,特別是feihuang兄、asiavikn兄及 meitnerium等朋友們熱情地為我提供資料、解疑答惑,甚至黎叔、禾平兄、虎尾兄這樣的偶像級大碗也屈尊指點,更叫我受寵若驚。我給大家講了幾個小故事,大家卻實實在在地幫我增長了知識。在此,晚進新手向各位一併道謝了。

我是在山溝里、工地上長大的,不曾認識什麼威風赫赫的大人物,我所介紹的老王頭、老鄧頭和朱正常伯伯,也都是平平常常的老工人。他們在部隊是小兵、在社會是草民,他們的言行比較簡單,剛好是我所能夠理解的。我尊敬他們和他們的生活,並且我認為,悉心體會、分享平頭百姓的快樂,是件幸福的事,也是件重要的事。

朱伯伯現在國外是我已經介紹了的,老王頭已於2004年過世了,他的女兒們則都在國營基建企業中承受下崗的尷尬。老鄧頭不同,他的景況要好一些。

老鄧從81年就帶着兒子們自力更生。從幫別人做家具、做沙發開始,到現在,他們家已開了家具廠、超市、煤礦、水泥廠等五花八門的公司,老鄧頭也已經是住洋樓、坐轎車過上了剝削階級的生活。我父親曾經開玩笑說,是什麼樣家庭出身的人,最後多半會回到什麼樣的路上去。老鄧和鄧媽祖上原來就是做買賣的,現在看來,這個“出身論”還真有點道理。我比較驚奇的是鄧媽,許多年前她就成天抱着個藥罐子,病秧秧的樣子,可許多年過去,她依然還是成天抱着個藥罐子,病秧秧地享受着生活。我真心希望她老人家能讓我的驚奇永遠繼續下去。

促使我說老兵故事,是由於兩個月前的一件事。當時我和母親在電話里閒聊,不知怎麼就聊到了老王頭身上,我於是問母親:小時侯記得老王和老鄧經常打架,他們到底是為了什麼啊?母親說,是為了工資補調的事。

那時候工資調級有兩種方式,一種是“普調”,人人有份,不會引起矛盾;另一種是“補調”,有名額限制,這可就是“挑起群眾斗群眾了”。老王和老鄧基本條件差不多,老王的工齡大概長一些。於是老鄧事先去找了領導和工會代表,說了一些家庭困難的情況,結果是老鄧調級了,而老王卻沒有。這樣,老王當然對老鄧極為不滿,彼此的矛盾也就因此升級了。

我問,那一級工資有多少啊?母親回答:還不是一級,是一檔(一級的一半),七塊錢。我頓時樂了,兩個英雄為七塊錢打架,這不是滑稽麼。

母親不高興了,說這就是生活。英雄怎麼了?英雄也要生活;為七塊錢打架又怎麼了?認認真真生活的人都是英雄!

這句話對我觸動很大。我開始思考老王和老鄧,在他們的人生中,戰爭的時間其實是短暫的,漫長的是和平歲月(其實絕大部分英雄也都是這樣),對他們而言,戰爭的回憶只是人生歷程中的一個插曲,他們自己似乎並不十分看重。他們重視的是人格,是貫穿於他們生活始終的誠實、認真和公平待人的理念,在戰爭中,他們以這樣的人格對待自己的戰友和自己的任務,於是,勇敢無畏就成為了他們的“英雄本色”;在和平時期,他們以這樣的人格對待自己的家人和自己的事業,含辛茹苦又何嘗不是他們的“英雄本色”呢。

因此,我想講講他們的故事,講他們平民生活的可愛和戰鬥精神的可貴。我還想說,戰爭只是生活的極端形式,並不是只有戰爭才能創造英雄的。從更普遍的意義來說,我們每一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英雄本色。因為,每一個認認真真生活的人都是英雄!

畢竟,在生活中,有什麼比生活本身更加偉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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