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譚甫仁被刺事件(zt)
周孜仁
譚甫仁,廣東仁化縣人。一九二七年參加南昌起義,後歷任紅十二軍連政委,
六八七團政委,紅一軍團一師政治部組織科長,軍委總政組織科長,紅十五軍團
七十八師政治部主任,參加長征。抗戰期間歷任八路軍一一五師三四四旅六八七
團政治處主任、旅政治部副主任,八路軍野戰政治部組織部長,一一五師三四三
旅政委,八路軍二縱新編三旅政委,一一五師教導七旅政委,冀魯豫軍區副司令
員。解放戰爭時期先後任東滿軍區政治部主任,東野七縱副政委。建國後任十五
兵團軍政委,廣西軍區副政治委員兼政治部主任、第三政治委員,武漢軍區第二
政委,工程兵政委。一九五五年授中將銜。
羅列以上一大堆軍歷,除了想介紹死者的光榮歷史,另外一層意思——按當
時的“劃線”方式——是想說明譚甫仁當屬林彪心腹愛將,從而文革大亂,他得
以以中央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班主任的身份,主持多個省市麻煩問題的解決。這樣,
一九六八年八月,待到全國各省的革命委員會均已先後成立,僅餘的福建、廣西、
西藏和新疆也已就緒待建,譚遂以“封疆大臣”之尊走馬上任,飛赴雲南,作了
省革命委員會主任兼昆明軍區政委,集黨政軍權於一身。
譚行事大刀闊斧,敢說敢幹,頗富魄力。上任伊始,旋即以“劃線站隊”、
“圍海(滇池)造田”、修“萬歲紀念館”三板斧,在雲南全省很快樹立起毋庸
質疑的巨大威望。一九七○年十一月,雲南召開全省第二屆學習毛主席著作積極
分子代表大會(簡稱“學代會”,計劃每年一屆。一九六九年開了第一屆。第二
屆代表數號稱上萬,故又稱“萬人大會”),其時,筆者作為“譚辦”秘書參會
調研,一位山區代表在開幕式後深情無限地對筆者表白,說他看見譚政委身體如
此健壯,實乃雲南人民的最大幸福,他還激動得當即大呼一句:“毛主席萬歲!”
接着呼第二句:“敬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再接下來——他說他真想再想喊第
三句,因為怕犯錯誤,終於沒喊出聲來——我當然知道他想喊什麼,只能對這位
山民的質樸憨實報以一笑而已。
僅此一端,足見當時譚在雲南邊疆的威望之高。
誰也沒有想到的是,就在那個萬人大會閉幕後的第三天,譚甫仁即被槍手擊
斃。身上共中三彈:頸部、肩頰部和胸部各一。其中一彈從胸部心臟旁邊穿透,
譚血流如注,立撲於地。暗殺發生在凌晨4時50分左右,後,周恩來親自安排北
京專家急飛昆明實施搶救,終因傷勢過重,救治無效而亡。時間是當日中午12時
許。譚一九一O年出生,去世時正好六十歲。同時被暗殺的,還有夫人王里岩。
該案件發生的時間是十二月十七日,按照時鐘表示法,“12·17”亦可理解
為零點十七分,所以在當時正式的文檔和會議上,這個案件標稱為“017案件”。
幾十年後的現在,中國人對高級幹部非正常死亡算是見得多了,且不談貪贓
枉法如成克傑、胡長清者流,即使如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李佩瑤的被劫殺也並無大
的轟動。但是,在“無產階級專政”非常強大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這類事情卻
絕無僅有。兇案既出,讓人很容易聯想到一九三六年因列寧格勒市委書記基洛夫
被刺而引發的蘇聯大肅反。譚案雖遠沒有那麼嚴重,但也夠觸目驚心的。昆明戒
嚴多日,捕人無數,外間傳聞則更是玄乎離奇,真偽莫辨。最流行也最荒誕無稽
的版本,就是說林彪密命譚何日何時將飛經昆明上空的某次飛機斷然擊落,譚事
覺蹊蹺,狐疑難決,最後試着先將飛機迫降再行定奪,不料飛機着陸,周恩來竟
然從舷梯款款而出,嚇得譚大驚失色——接下來的故事就順理成章了:林彪為了
滅口,遂派人將譚秘密幹掉了事。在當時的情況下引出如許傳聞也不是沒有理由,
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無產階級專政如此震懾人心,而譚甫仁身邊的戒
備如此森嚴,能對他如此成功實施暗殺,肯定絕非普通人能夠所為,也絕非個別
人能夠所為,定然該是一個錯綜複雜、蓄謀已久、集團策劃的驚天大案了。
案件發生時,筆者正好供職於昆明軍區調研組。譚從北京來昆,帶來兩個貼
身秘書,一曰王克學,時任昆明軍區黨委辦公室主任,負責為譚照看軍內事宜,
另一位叫甫漢,河北平山人,負責為譚照看地方工作,為此,甫專門組建了一個
班子,由譚親自命名為:“昆明軍區調研組”,地點位於司令部大院八號樓。八
號樓文革中被人稱為雲南的“中南海”,在外間看來是非常神秘的。軍區調研組
就被外間叫做“譚辦”。
“譚辦”成立於一九六九年十月,次年譚被暗殺,機構就自然解散。只是譚
甫仁被殺前後,筆者正好身處軍區大院,整個過程中的所歷所見所聞至今記憶猶
新,故擇其要者追記於後,以饗讀者,並供有關史家參考,如有訛誤,懇請指正。
兇案的幾個蹊蹺之點
“017案件”在外間之所以被傳得神乎其神,是因為案件的發生確有許多蹊
蹺之處。
蹊蹺之一是發案時間。第二屆“學代會”十一月中旬開幕,為時一月,閉幕
式是十二月十五日舉行的。譚很喜歡去專州、下基層視察。閉幕式前,他一直在
外巡遊,十三日才返駕回昆。講話稿當然由秘書事前擬好,十五日他去會上念過,
計劃十八日左右還要外出視察。兇手不早不晚,恰恰非常準確地把暗殺選定在了
十七日。
第二是警衛條件。譚甫仁的住宅共布設了五個警衛員,前門二人,後邊三人。
那時候正值“備戰備荒”,要和蘇聯打仗,部隊正搞所謂“千里野營拉練”,他
的警衛員們不例外,也被拉走了三個,僅僅剩下了兩人。
第三,環境條件。說到此,必須對譚的住宅多花些筆墨介紹。譚甫仁住解放
新村32號。解放新村是一個大院,位置所在,解放前還系城郊野地,是富人們的
別墅區。這片地界解放後悉數劃歸了駐昆部隊,四面高築圍牆,將其中若干別墅
整個兒圈起來,取名為“解放新村”,也就是昆明軍區司令部大院。譚甫仁所住
32號就是其中之一幢。別墅圍牆很高,一般人,即使如兇手那樣搭上一條凳子是
絕然不能爬進去的,除非梯子。而事實上兇手就只搭了一張條凳。這張條凳是從
食堂端來的。32號對過,隔着一條院中窄路,就是軍區機關的中灶食堂(即幹部
食堂)。我們每天都在那兒吃飯。
另外還有其他一些所謂蹊蹺疑點,如:食堂原來養了一隻狗,偏偏出事前一
兩天失蹤了,等等,這些應該是好解釋的,這類作案的環境準備,哪怕單個人也
完全能夠實施。而前面說到的幾個條件,外人、單個人就很難辦到了。
問題恰恰在於:兇手正是昆明軍區前保衛科副科長、專門負責首長保衛工作
的王自正。王對於軍區內部情況,對首長及首長住宅的情況,包括活動規律、房
屋結構,甚至主房、副房的布置等等,均瞭若指掌。再有,軍區保衛部的槍械室
沒有明鎖,只要知道密碼,就可以開櫃取槍——所有這些條件他都具備。於是,
“文化大革命”中發生在中國西南一隅的驚天大案,順理成章該由這個叫王自正
的軍人來進行實施,並且得手了。
暗殺全過程追記
為了說清暗殺的全過程,必須對譚甫仁住宅的環境再做一些補充描述。
和32號後牆平行布置的,是昆明軍區司令員王必成的住所,也是一幢別墅
(號碼記不起了)。兩幢別墅背靠背,後牆之間的距離約摸兩三米。王的圍牆也
很高。兩堵高牆之間的夾道就被譚的警衛員用磚石在兩端砌起短牆,圍出一個長
條形的小天地,開墾成了菜畦,種些蔥蒜豆苗之類的作物,並從32號的廚房專門
開一小門與菜地相通。
問題就出來了:短牆的高度遠遠低於別墅本身的圍牆,於是就留下隱患——
兇手王自正就正好由此短牆爬了進去。他是從食堂取來凳子的,站上去,很容易
便進入了菜地。破案者提供的線索之一:兇手身高約一米七左右,理由就是這身
高加上凳子的高度,正好能方便地爬牆而入。
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是一個非常寒冷的日子。繞大院而過的環城公路
(現在叫西昌路)一入夜便闃無人跡,記得當時我們偶有急事晚歸,騎單車經由
密樹森聳的環城公路,還常有厲鬼追魂的恐怖之感。王自正是凌晨4點左右潛入
的,那時候軍區大院絕對安靜。所有人都安臥睡鄉。他於是人不知鬼不覺地由短
牆而入菜地,由菜地而入廚房,由廚房而入小院,由小院又非常方便地踅上小樓,
接近了譚甫仁的臥室。
這兒又得對別墅院的結構繼續作些補充。別墅前門有警衛室一。原來住二人,
現在只一人。然後是一片花園。接着就是小樓了。緊靠後牆是一排附屬平房,有
廚房、貯藏室,還有房間供警衛、保姆及其他人等居住。平房和小樓之間是斜長
形的天井。兇手就是從廚房穿過天井進入小樓的。譚甫仁臥室在二樓,兇手非常
清楚,竟直去敲響了應該由譚居住的主臥。
那一晚,譚恰恰沒有住在自己的屋裡,是夫人聞聲起床開的門。
手槍子彈已經上膛,兇手直逼王里岩——接下來的情節是目睹過現場的人的
推斷,王自正這樣問道:“譚甫仁在什麼地方?”王回答的是:“不知道。”凶
手急眼遍掃屋子,譚果然不在,於是開槍把王夫人射殺。根據看過現場的人介紹,
說夫人是被逼坐在沙發上擊斃的。子彈正擊於額心,彈洞四周的皮膚已被槍口噴
出的氣體灼焦。兇手顯然是用槍口死死頂緊夫人額頭摳的槍機。這樣做的目的是
想讓聲音更小一些。
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4點多絕對安靜。這槍聲絕對是驚天動地的。
既已摳動了手槍,兇手接下來顯然是準備逃走了。恰恰命中注定,那一晚,理該
譚甫仁死於槍下。他住在旁邊另外一間屋裡。聽見槍聲,他便往外跑。幾乎和譚
同時跑上走廊的,還有他的姨妹,排行老六,人稱六姨,在省革命委員會政工組
教育革命領導小組供職。我的印象里她是單身一人。其時她也住在二樓。她跟出
來,聽見譚大呼“什麼事?什麼事?”直往樓下跑,於是也跟着跑起來。
事實上,槍聲已經響過,寧靜已被打破,當時譚甫仁如果堅守不出,對方是
不會、也不可能一間屋一間屋搜尋的。譚的自動現身,定然讓兇手喜出望外了。
王自正立即跟上,在譚身後急追不舍。從二樓倉促而下的隊伍於是形成這樣一種
格局:譚位處第一,兇手第二,六姨第三:三人一溜兒地往樓下跑了去。
兇手只有六顆子彈,已經用了一顆,六姨如果能夠參與搏鬥,將兇手的子彈
再消耗一些,整個事情可能就完全另外一個樣,可惜她沒有這樣做。事後,她只
是以目擊者的身份提供了線索,說兇手身着軍大衣,面帶口罩,臉略胖圓,大眼
睛。如此而已。
譚甫仁當然已經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急於要呼叫警衛員,出生入死的將軍在
和平年代過得太久,他已經忘記武器是自己的第二生命,他已經沒有隨身佩槍的
習慣,已經本能地把警衛員視為可靠的盾牌。可惜現在的情況是:年輕人都睡了!
前面說了,野營拉練把警衛員拉走三個,現在只剩前門一個,後面一個。前
門距離稍遠些,譚就踅進小天井,直奔附屬平房敲打警衛員的房門。奇怪的是:
警衛員的門偏偏不開!
警衛員就十八歲,是不是磕睡太大?俗話說:“三十年前睡不醒,三十年後
睡不着。”可現在的問題是:明明槍聲已經響了,明明命在旦夕的首長把門敲得
山響,磕睡再大也不會如此不省人事呀!案發後對該警衛員進行了審查,他說他
當時確實已經醒了,而且他確實也聽見了槍聲——正是因為聽見了槍響,他害怕
了。他說這些年沒仗打,當和平兵,聽見動了真傢伙就嚇得全身發抖,兩條腿只
管往一隻褲筒里塞……
那麼,事情是不是如此呢?五年後,鄧小平復出主政的一九七五年,公安部
派副部長趙蒼壁來滇重新審理此案,那時事過境遷,已被關得暈暈乎乎的警衛員
才如實招供,說那一晚他正和保姆睏覺呢。他以為有人捉姦——那年月通姦的事,
罪名可是大着呢——他不敢開門。
警衛員正當年華,那保姆呢,據說是某國民黨軍官的太太,老公跑了台灣,
一個人就留在昆明老家替人燒飯漿洗度日,她的年齡應該不小,至少五十上下了。
按照當時流行的階級觀點,其準確稱謂應是“偽軍官太太”,即使不加懲治,也
需要從嚴控制的,可她偏偏卻留在了“雲南王”的身邊,此事真讓人匪夷所思。
據筆者記憶,保姆很愛整潔,成天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白皮膚,五官十分端正,
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兒。但不管怎麼說,那時她畢竟已是隔日黃花,怎麼會在共
產黨高級領導幹部的身邊演繹出這等鳥事?這也讓人啼笑皆非。
總之,一切條件都為兇手準備停當。窄窄的小天井裡,譚甫仁已經無處可逃,
王自正非常從容地開始對自己的獵物進行射擊。僅僅在一個小時前,這位獵物在
二千三百萬雲南人心目中還是一個至高無上的龐然大物,而現在,面對握着一柄
手槍的小人物,卻頓時變得如此渺小不堪!政治鬥爭總是不可思議地演繹着人生
鬧劇。
譚甫仁來雲南的一件大事就是“劃線站隊”,“清理階級隊伍”,追查“滇
西挺進縱隊”和“國民黨雲南特務組”,為此他作過很多指示,比如:“(階級
敵人)有一千抓一千,有一萬抓一萬,有十萬抓十萬,有一百萬抓一百萬,你們
不要手軟。不要受兩個百分之九十五的框框的約束、限制”;“我在個舊地區講
了一次話,一夜之間就揪出了九百九十多個壞人。有人問,可不可以拉出去遊街?
遊街後能不能把這些人下放勞動?我說遊街可以,下放勞動也可以,戴白袖套也
可以,讓群眾識別嘛!”根據有關統計,僅下關市一地,追查“滇挺”分子運動
中就打死逼死七百多人,打傷致殘一千多人。打傷一萬多人。臨滄地區追查“慰
問‘滇挺’”一案,就株連一萬多人,其中二千多人被吊打,五百多人被打傷打
殘,六百多人被打死逼死。據云南省委落實政策辦公室統計,曲靖和昭通地區,
受“滇東北游擊軍”假案牽連幹部群眾多達六十萬人,僅曲靖就有二十九萬三千
一百九十三人,其中二萬多人被批鬥,二千多人被關押,四千多人被打傷,二千
多人被打殘,二百多人被逼死,一百多人被打死……
雲南一位著名的軍旅作家曾在五十年代寫過一本長篇小說,叫《我們播種愛
情》,而事實是,在“階級鬥爭,一抓就靈”的旗幡之下,那年代播種的卻是太
多的仇恨。播種仇恨的始作俑者當然還輪不到譚甫仁,但在雲南,他畢竟需要對
那麼多冤魂和無辜者直接背負責任。於是,在廣闊社會上演的慘劇,不可避免地
要被微縮在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凌晨的三十二號院的小天井裡,以一對一的
形式重演一次了。
這當然是毫無懸念的對局。行獵者一共射出三顆子彈,一顆射中譚的頸部,
一顆射中肩頰骨,最後一顆尤其准,正中譚甫仁胸膛,而且顯然就從心臟處射入,
譚立撲於地——王自正有充分理由認為譚已經死了,於是由原路揚長而去。
按當時官方傳達的案情,說發生這一切的時候是凌晨4點50分。但是等到秘
書趕來,等到把情況向軍區各有關部門首長通知到位——不知道處理問題確實需
要這麼多浪費時間的繁文縟節,還是機關辦事效率太低了些?反正等到在黨辦召
開緊急會議,決定立即對軍區司令部大院實施戒嚴,已經是6點過了。
兇手的效率卻是很高的,在第一波暗殺得手之後,他已經又非常從容地去軍
區政治部大院進行他的第二波暗殺行動,接着又非常從容地回到了他的住地平靜
入睡。
王自正的住地位於離解放新村不遠的西壩,隸屬於昆明軍區的另一個院落。
文革大規模群眾鬥爭已告一段落。雲南的兩大派:“八二三”和“炮兵團”的生
死搏鬥,早在兩年前的八月,便以譚甫仁的“劃線站隊”而塵埃落定。剩下的事
情就是對上面說到的那些“叛徒、特務、走資派”、“滇西挺進縱隊”、“國民
黨雲南特務組”、“滇東北游擊軍”,等等,這些階下罪囚進行沒完沒了的審查、
處理。王自正正是前面說到的許多被審查者之一。軍區的這些“准囚犯”當時就
集中在西壩的院子關押。王的仇恨不是他一個人的仇恨,他代表了一大批人。他
除了對譚甫仁恨之入骨,對虐待他們的整個對立面都恨之入骨。原單位負責人保
衛部一個叫陳漢宗的上司,成了他的第二個刺殺目標。譚甫仁既已殺掉,天還早
呢,他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要把陳也一起幹掉。
司令部大院和政治部大院就隔着一條街。他走進去應該是5點多一些,天依
舊很黑。街道依舊很靜。他不知道陳漢宗住房的具體位置,於是胡亂找到一間房
門便敲。開門的是一位十三歲的少年,昆明一中學生,叫馬蘇紅。迷迷瞪瞪起床
來,他把王自正引去了陳的家門口。小孩認識陳,對王也很面熟,引路回來自個
兒又囫圇睡了。
非常幸運,陳漢宗當時不在昆明,他出差去了。他夫人也不在昆明。王暗殺
無果,匆匆忙忙又潛回西壩了。
一位正在被審查者,何以能夠如此方便地出入住地?這當然也是一個問題。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這幫傢伙已經被關押快兩年,好象也沒有發現有什麼圖謀不
軌的危險行為,就放任不管了。
反正王自正把他想做的事情已經做完,回到西壩,他非常滿意地平靜睡去。
而大搜捕,正在全昆明開始。
我的印象
本段插入的是筆者個人當時的經歷。
兇殺發生那一夜,我正在軍區大院八號“譚辦”安睡。
離三十二號有相當距離的八號樓是解放前美國新聞處的住所,也是一幢小別
墅,綠樹花藤,森然一片,很靜。其時筆者為單身漢,除辦公室並無別的地方安
身,那一晚自然在八號院的值班室高臥。需要補充的是,那時手錶對於我尚為可
望而不可及的高檔消費品,獨臥小樓,絕對毫無時間觀念,每天同事們進門了,
我就知道上班了,馬上起床就位。一九七○年十二月十七日這天早上,偏偏誰都
沒來上班。
等我一覺醒來,天已經大亮。發現時間不早,我急忙趕去食堂吃飯。食堂早
已關門閉戶。整個大院一派冷清。正覺蹊蹺,看見食堂對面有許多軍人,一個個
默默低頭慢徊,在三十二號周圍的草地上做地毯式的搜尋。那一天天氣極冷,滿
地白霜,草地上踏得亂糟糟全是腳印。當時我就納悶:是不是秘密圖紙丟了?雖
對偵破一竅不通,但破案小說我是讀過的。像這樣搜尋案犯,不但找不到線索,
原來有一點線索倒被這幫笨蛋破壞殆盡。飢腸漉漉,我又騎車出街覓食,這才發
現,一號門、環城公路側門和東寺街側門都已封鎖,確信是出什麼大事了。
回到八號,警衛員對我的孤陋寡聞感到驚訝:你怎麼不知道呀?譚政委,出
事啦!
從那一天起,我被獨困在院裡整整三天!
八號寂寥有如死城。外部世界發生的一切我都無從知曉,有一種坐牢的感覺:
一座很精緻的牢房。只是每天半夜都會有軍人驚吒吒衝進來,荷槍實彈,手臂上
還扎條白毛巾。他們一進來就把守住各個門口,然後氣勢洶洶地要我將辦公室的
門和櫥櫃一一打開。好象兇犯窩藏在這幢人跡罕至的小樓里。
三天后,開始上班。譚死了,我們的頂頭上司甫漢獨個兒躲在他的辦公室里
傷傷心心哭,我們就更無事好幹了。按照布置,就讓我們每人寫交代,按小時為
單位,說明那些天的所作所為,包括每一個細節。我記得我寫得絕對清楚:幾點,
一個人在辦公室學毛著學馬列;幾點,學習累了去院裡散步;幾點,在陽台上拉
二胡;幾點洗腳上床,一個人唱了樣板戲選段——均無證明人,除了門口站崗的
警衛戰士。
案破前後
案發當天6點,軍區大院被封鎖,接着,整個昆明市也被封鎖了。空中交通
完全關閉,陸路交通也實施了嚴格管制,車站道口過往人等均需進行嚴格盤查。
昆明全城更進行了地毯式的大搜捕。根據六姨提供的線索以及偵破人員對現場的
分析,凡身高一米七左右、圓臉、大眼睛、微胖者,均視作犯罪嫌疑人。幾天之
內抓人無數,筆者不知具體數據,不能在此妄言。
問題是,雖然破案搞得聲勢浩大,風聲鶴唳,但事過半月案件偵破卻毫無進
展。聽說是周恩來非常光火了,狠批了昆明軍區這幫無能之輩,明確指示:破案
並不難,問題在內部。此話不是原文,筆者也未見到準確的書面材料,但作為一
個精明幹練、經驗豐富的政治家,周恩來如此判斷當是十分精準、一針見血的。
昆明軍區於是急調十一軍副軍長趙澤莽來昆主持破案工作。原保衛部大多數
人員一時都成了嫌疑對象,被弄到城外軍區外訓隊“學習班”接受調查。原負責
組織偵破此案的軍區保衛部長景儒林自知難說清楚,在學習班開學的第二天早上,
趁大家去食堂用餐時分,用尼龍網兜懸在床頭欄杆上自縊身亡。
趙澤莽原系五十四軍軍官。一九六八年秋五十四軍由重慶調防來滇,次年又
離滇北調,留下一部分骨幹組建十一軍,趙便是留守者之一。五十四軍系四野嫡
系。在林彪政治地位如日中天的年代,由五十四軍的人來主持破案,當是順理成
章的事。自殺身亡的原保衛部長景儒林是老昆明軍區的人。老昆明軍區都是二野
班底。我在“譚辦”供職時常常聽到一句話:昆明軍區不整頓好,林副主席睡不
着覺。“把昆明軍區建成林副主席放心的軍區”,是當時大會小會都要掛在嘴上
的一句口頭禪。
趙澤莽上台後迅速把偵破重點收縮到軍區內部。據說,還讓目擊者——目擊
者當時就知道一個,六姨——去軍區各辦公室指認。數日指認無果,於是第二個
目擊者:馬蘇紅,就是前面說到的、為兇手引路的那位少年,這時候浮出水面了。
馬的父親也是政治部幹事,在組織機關幹部回憶、提供偵破線索時,他突然
想起了案發當天早上曾經有人敲門讓他兒子去為他帶路找人,於是向組織作了報
告。偵破人員很快找來少年對詳細情況進行了詢問。問他:你知不知道那人姓甚
名誰?馬說,他只知道那人的兒子叫什麼什麼而不知其父親為誰。七十年代那會
兒,幹部宿舍設施條件都很簡陋,從無家庭衛生間一說,大人娃娃要洗澡都是去
司令部大院的共用澡堂。馬蘇紅和王自正的小孩常在澡堂相遇,年齡相近,總喜
歡一起打鬧。偵破人員迅速查閱了戶口簿——軍區人員都登記公共戶口——很快
查到了那位小孩的父親,叫王自正。
發現這個名字,大家就有些奇怪:他不是正在被審查的保衛科副科長嗎?他
不正關押在西壩嗎?身被羈押,他怎麼能夠順利實施如此驚天大案?……馬蘇紅
那年十一歲,記憶力正好,他確信那人就是王姓小孩的父親,而且他確信他可以
指認出來。
童言無欺。兇手這一下被罩入法網了。
接着就帶小馬去了西壩。破案人員讓他站上當院小樓的二樓陽台,然後通知
所有被審人員到院子當心去打掃清潔。馬蘇紅沒有猶豫,很快就把王自正認了出
來。偵破人員問:確實嗎?他說,確實。於是馬上通知所有被審人員在操場上集
合排隊,讓馬蘇紅從隊首向隊尾走一遍,對所有人員再過一遍——馬又一次準確
無誤地把兇手辨認了出來。幾十年後,馬已身任雲南省建設廳處長,他對筆者說
起當時情景還記憶猶新。“那一剎那王自正的眼神我至今記得清清楚楚,恐慌,
驚訝,可怕,非常絕望!好象汗水都嚇出來了。”他說。
這算不算一個非常不聰明的做法呢?兇手確實被指認出來了,但顯然又已打
了草,驚了蛇,後來抓捕兇手時出現重大失誤,就毫不足怪了。
應該說,抓捕王自正是並非草率的。把王圈定為重點嫌疑對象之後,還做過
相應而必要的證據收集工作。比如,某天一早,筆者就親自看見許多兵士赤腳涉
進西壩河,排成數路橫隊,在冰涼的水中作梳蓖似的摸索尋找。保衛部有“五九
式”手槍遺失,而“017案件”現場發現的就是該型手槍的子彈。後來聽說西壩
河冰涼的河底沒有撈出什麼結果,而在“學習班”牆外的垃圾堆中確實找到“五
九式”手槍一枝——王行兇後返回時把槍扔進廁所,被掏糞農民和糞便一起掏出,
堆在那裡——再加上其他一些證據,認定王自正為兇手,應該沒有問題了。
抓捕是在深夜進行的。派了許多兵士在屋外實施包圍,然後由兩個保衛幹事
進門將王喚醒。內部傳聞對抓捕過程敘述如下:
王問:“幹什麼?”
答:“請你跟我們出去一下。”
王問:“我可以穿皮鞋嗎?”
答:“自便。”
王俯身佯作穿鞋狀,突然從床下掏出另一枝五九式手槍,對準來人便射——
垃圾堆里發現的手槍確實是王扔的,但是,保衛部丟失的手槍卻是兩枝,那麼,
兇手手上肯定就還有一枝了,不知破案人員為何將如此重大的線索疏忽了——凶
手共有七粒子彈,十二月十七日凌晨用去四粒,還剩三粒。這時,他迅速地對來
人一人一槍,彈無虛發,一重傷一輕傷,趁二人撲倒在地,他便往門外直奔而去。
但他已無路可逃了,門外全是荷槍實彈的軍人,他於是將槍口迅速對準太陽穴,
摳動槍機,把最後一粒子彈留給了自己。
關於兇案的餘音
王自正飲彈自盡——而且很多證據都足以證明“017案件”確實就屬他一人
所為,兇案應該於此告破了。但事實上,該案在理論上卻遲遲沒有結案,專案組
一直存在。
譚甫仁遇刺不到一年,即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被寫進中共“九大”新
《黨章》的法定“接班人”林彪突然乘機出逃,摔死外蒙溫都爾汗,所謂“四野
派”隨之也陷入了困境。再讓趙澤莽擔任破案組長顯然不合適了。專案組領導權
再度易手,又改由老昆明軍區的人來擔任,趙的專案組的某些人又成了嫌疑對象。
死一個像譚甫仁這樣的重量級人物是不多見的,這個題材當然必須用夠。不言而
喻,誰抓住了破案權,誰就爭取到了政治上的主動,而案件破與不破,反倒變得
不那麼重要了。七十年代,整個國家都在“翻燒餅”——今天甲派整乙派,明天
乙派翻過身來又整甲派。專案組“翻翻燒餅”當然不足為怪——事情一直就拖到
了一九七五年,鄧小平復出後主政,才由公安部副部長趙蒼壁前來雲南重新審理
此案,算是對“017案件”做了最後了結。譚的被刺,是那個特殊年代不可避免
的悲劇;案件偵破過程本身,也折射着那個特殊年代的矛盾和悲劇。
如果按當時的標準來劃線,那麼譚甫仁很可能被算作林彪線上的人物。據當
時所知,一九七○年的廬山會議上他也是一個跳得很高的角色。如果他不是被刺
身亡,那麼等到“九一三”事件之後,他的日子肯定是不會好過的,被算作上了
“賊船”也未可知。因此,他的被害,對他本人來說,也許還算上天眷顧,免去
了一場政治劫難。
再看兇手這邊,據說王自正系河南內黃縣人氏,當時的傳聞是,王家庭出身
富農。乃父被革命政權鎮壓,王故而身懷殺父之仇,用菜刀手刃當地村鄉幹部,
而後“混入革命隊伍”。直到文革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才被當地群眾來信揭發了
“罪行”,遂從五月底開始將其“隔離審查”。隔離前,已決定將其調離昆明,
派赴邊疆文山軍分區保衛科工作。這就出現了令人疑惑不解之處:王被隔離之前
是何原因被決定調赴邊疆?隔離後,已明知其有血債在身,足見案情非同一般,
那麼為何“審查”半年多了還不繩之以法,反而還繼續將他與眾多審查對象一起
留在“學習班”內?而且對他的監管如此放任,以至於他輕易拿到槍,輕易實施
了刺殺,大家尚且蒙在鼓裡?
當時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天天講,清理階級隊伍清得“白茫茫大地真干
淨”,可恰恰就在政府大員自己身邊,卻千瘡百孔,漏洞百出。聯想到當今社會,
很多領導者會上一套會下一套對人一套對己一套,如成克傑之在《東方之子》節
目採訪中痛心疾首地表白:廣西三千萬人民的溫飽問題不解決,我睡不着覺呀,
而私底下卻和情婦李平幾百萬幾千萬地貪。譚甫仁那個年代倒是沒聽說誰貪污誰
腐敗的,但領導者把所謂革命理論僅僅當做一種工具,對人對己,兩種玩法,這
荒唐卻又非常危險的種子,早已經播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