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四牌樓下的回憶
現在抖音里有不少介紹北京的視頻,勾起了我這個流落天涯的北京人的思鄉之情。然而看着看着就就覺得不對味兒了,好多地名和周圍景色都對不上號,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外地人介紹的, 他們對北京歷史一無所知,就知道幾環幾環,用現在的名稱楞往老北京的地名上安,驢唇不對馬嘴。有人發了一張從廣濟寺山門裡朝南拍的一張照片,背後是地質部大樓,楞說是佛教協會辦公樓。看來,我這個六十多年前就在四牌樓轉悠的小孩兒應該站出來說幾句了。西四牌樓我還有印象,牌樓的匾東履仁,西行義,南北大市街。清朝年間老北京熱鬧的地方是東單,西四,鼓樓前,現在西四的代表建築是東,西北角兩座二層樓,那是慈禧六十大壽蓋得兩座兵營,為她出阜成門提供保護。解放後東邊兒的成了銀行,早就推倒重建了。西邊兒的成了新華書店。修地鐵時候本來要保留書店的,但是地下施工震動傷了地基,成了危房,於是推倒照原樣重建,拆前我拍了照片,明顯看出不同。拆的時候挖出元大都下水道,青石板搭建,一米多高,人可直立行走,遠超現代一米直徑的下水道。
內會兒小孩怕過馬路,我家在路北,走到西四拐角的新華書店就不走了,就在路北轉悠,路南拐角兒雖然有二友居包子鋪,西四小吃店,可是家長不給糧票,手裡沒錢,去了也是乾咽吐沫。路南還就真沒走過幾次,只記得有家西四麻繩商店,有一間少兒活動中心,裡面有張乒乓球案子,但是後面的空間也就一米,伸直胳膊就碰牆。後來地質部改名國土部,牛逼大了,把沿街的民房全部推倒成了停車場。西四西南角的二友居,同和居,小吃部,電料行全拆了建綠地給國土部的官老爺養眼。所以咱就說路北,從新華書店說起。我對新華書店印象最深刻,因為櫃檯里陳列着最新出版的小人兒書,但只能隔着玻璃看,售貨員絕對不會拿出來,知道沒家長帶的小孩兒肯定沒錢買,而且怕小孩兒剛在胡同泥地上彈完玻璃球兒,小手就跟黑爪子似的。
內會兒四牌樓往西到趙登禹路叫羊市大街,往東到西皇城根叫馬市大街。書店過來是廣濟寺,內會兒是不對外開放的,只能從山門往裡貓瞧。但是山門兩側各有倆字兒是佛家用語,後來成了敏感詞,2000年換成梵文了。原文是:法輪長轉。廣濟寺山門西有個胡同口,13路站就設在這裡,我從什剎海游泳回來就在這站下。60多年過去,還是老樣子,背景也是地質部,有人發了張照片,注釋卻說是和平里。北行的13路西四站在西四北大街人民銀行外面兒,往北下一站是報子胡同,現在改成大紅羅廠。
再往西有一家成記雜貨鋪,1956年公私合營成了副食店,改開後開過雲南菜館,四年前我路過是一家美國別克車dealer,據說現在是一家上海菜館。再往西是一大宅院,羊市大街41號,北京市糧食局。1958年辦城市人民公社,公社食堂設在這裡。1958年立秋那天爺爺帶我去吃飯,要吃冬瓜白肉。我爺爺在那一帶算是個受人尊重的老太爺,可也沒吃上冬瓜白肉。再往西是居委會的服務站,修補衣服什麼的,再過去,就是我爺爺家,羊市大街47號。
這是個三進院子,最早是我父親的房產,爺爺家在西單報子街有座大院子。當年長安街到西單就分成兩條街,報子街和舊刑部街,改造西長安街拆了,爺爺就搬到羊市大街。父親就把房產過戶給爺爺(這過戶文件原件還在我手裡)。人家都是父傳子財產,我爸爸唱了一齣子傳父房產。1956年公私合營,前後院都被政府以每平米一塊六的價格收購,但不一次付清,而是每月給30塊定息。爺爺在北洋時期從滿人手裡收購不少房產出租,俗稱吃瓦片,四九年成分定為房產資本家。爺爺吃了十年定息,文革破四舊後停發。落實政策後補發剩餘的一千六百塊(沒有利息,也不考慮通貨膨脹)。這麽算下來,當年爺爺被公私合營的房產有三千多平米,全是四合院平房。不過聽爺爺說他倒是願意被政府收購,因為租戶大多是貧下中農出身的工農兵,以反對被地主剝削名義拒付房租,而房子漏雨又要爺爺修。工農兵租戶是大爺,資本家房東成了三孫子,受夾板氣,政府收了, 他也省得操心。1980年落實政策中院兒房產算是歸還了, 可是霸占院子的貧下中農拒不騰房,官司打到1984年才收回來。我父親徵求全家意見後,決定不繼承,他說,好男不吃分家飯,要我們憑本事自己掙去。房子留給叔叔姑姑。
每年回北京我都要從西四走到阜成門懷舊,回憶兒時在沿途留下的記憶。2002年,我走到姚家胡同口立刻驚呆了,爺爺的房子被拆為平地,姚家胡同東側全拆了,往東一直拆到糧食局後院。這阜內大街本來規劃是不許拆建的。奇怪的是,拆了後這片地一直空了十年,直到2012年才蓋起一片兩層仿古建築。後來得知,是上海錦江集團通過關係收購拆了準備蓋會所,因政壇變化被擱置。後來爺爺家地址蓋了一座仿古建築,成了江西菜館和永樂烤鴨店。
爺爺家西牆外是姚家胡同,至今胡同西依然保留原貌。胡同口是13號,給我留下深刻回憶。院裡有倆女孩,妹妹初二,姐姐高一,都是女三中的。姐姐是典型的北京大妞,豁達,潑辣,大氣,居然拉我進女三中打乒乓球,冬天穿棉猴戴口罩就往裡走。1963年底我去她家玩兒,男女學生坐了一屋子,那女孩兒指着一男生說,這是侯躍文,侯寶林的兒子,教我們天津快板。那時候正好年底,班裡要開新生新年聯歡會,每人都要出節目,我正好也跟着學幾句回去好交差。六十年過去,這快板還記得幾句。:”竹板這麽一打,說說咱學校(天津話讀xiao (二聲)xiao(四聲))。新年聯歡咱也來摻和,想要跳跳舞,這腿腳不靈活,想要唱唱歌,嗓子賽破鑼………..。學校操場上,人多真(zen)熱鬧,有地在跑,有地在跳,有地在操場上睡起大覺,奧。做俯臥撐。” 就沖我學這幾句,就有資本罵郭德綱天津青皮,土鱉流氓。後來這女孩兒告訴我,侯躍文追一個她的同學,不敢進校門就在她家以教天津快板叫出來見面。侯躍文蹲班,16歲才上初二,就知道泡妞了。2012年我從姚家胡同口過,看見一老太太站在門口抽煙,我上去就叫她的名字,她也叫出我的名字,四十年沒見面依然記得彼此。
姚家胡同往西是羊市大街48號,大門樓,是個帶花園的大宅院,五十年代住過一個民主人士全國人大代表。後來不知道怎麼了,花園改成庫房,銷售工具。文革拆了大門樓蓋小樓開店,後來那一片都蓋成平房會所,又恢復門樓,匾額是歐陽中石題寫的竹園。
再過來就是帝王廟了,此廟有三絕,有廟沒有佛,有碑沒有馱,有橋沒有河。(橋已不存,拆了)廟外有兩座明代景德牌樓,1955年拆除,其中一座在首都博物館裡重建。北洋時期北京市第三女子中學在此安家,文革後改名159中學,後來搬出,恢復帝王廟對外開放。重建了被拆的後殿。廟兩邊有胡同,叫帝王廟東(西)夾道,1965年改名大興隆胡同。文革就是女三中初一的紅衛兵抄了我爺爺的家,女三中的軍乾子女紅衛兵還打死了延安來的老幹部,校長沙萍。沙萍不是毆打致死的,是打完扔在大殿前國旗杆欄杆里讓全校人堆她吐痰,不給吃喝,傷,餓而死。(此後這個紅衛兵參軍,入黨,提干,人生一路開掛)。我下鄉四清前把換洗衣服放到爺爺家,八月底天涼了,就去爺爺家取衣服。院門上貼着派出所告示,稱我爺爺是“房產資本家”,勒令我爺爺老老實實接受紅衛兵批鬥,我原來只直到爺爺是北京文史館館員,市政協參事,頭一次知道爺爺的是資本家。看來,紅衛兵抄家就是派出所引導的。一進院就看見花池裡堆着二尺高的紙灰,砸碎的家具,正房門貼着封條,爺爺一家從西屋出來,驚恐萬分地說,你不能進去拿衣服,撕了封條就打死我們。我回校找到班裡紅衛兵開了介紹信,到女三中找到了抄家的紅衛兵。內年頭兒中學生特別崇拜大學生,初一的小女孩兒看見名牌大學紅衛兵的介紹信是一臉崇拜,十分得意,對我這個黑五類狗崽子都客氣起來。開了門,我爺爺一家也趁機把衣服日用品拿了出來,隨後我也失去自由,再看見爺爺已經是1970年春節了,他被趕到路南的一大雜院兩小間破房子,直到1971年3月在那裡去世。
帝王廟路南有一座影壁牆,牆後面是紅牆大院,小時候記得有座門掛個牌兒,北京電影家協會什麼的。緊挨着帝王廟就是人民醫院,北洋早期成立,叫中央醫院,是北京第一家現代醫院,現在是北京人民醫院眼科,本部搬到西直門立交橋西南角兒去了。我爺爺患多種病,幸虧離這醫院不過百米,活到了86,爺爺患膀胱,80歲居然治癒了,他的死是個意外,他要吃米粉肉,後奶奶着急做,米沒炒熟碾細,碎米劃破血管瘤大出血而死。
過了醫院就到了趙登禹路口,羊市大街就到頭了,北京有三條馬路用抗日名將命名,鐵獅子胡同改張自忠路,石駙馬大街改佟麟閣路。此路原名太平橋路。7路車從這兒過,周六晚我從學校坐32路到西直門換5路無軌到西四下,西直門是起點站有座。回校從7路白塔寺上車到西直門,我家正好在倆站當間兒,這樣來回都不過馬路。過了趙登禹路西北角是家文具店,上學時候常來光顧,後來拓寬馬路拆了。
過了趙登禹路就是阜內大街,最著名的就是白塔寺藥店了,原來是個四合院,後來拆了蓋成洋灰火柴盒,後來又改仿古建築,一通窮折騰。1970軍管會掌權時拆了白塔寺山門蓋了一個食品店,再後來又拆了食品店重修山門。軍人掌權淨幹這些沒文化的瞎折騰。被軍管會拆除的還有頤和園西堤兩邊的牌樓,檀柘寺楞嚴壇,移到陶然亭的西單牌樓。白塔寺建於元代,裡面地面比馬路低兩米,可見城市發展對古蹟的危害。以前白塔寺東西夾道是孩子們撒野的地方,現在成了外地網紅打卡地,老北京人的胡同幽靜生活一去不返了。
白塔寺到阜成門只有魯迅故居博物館,故居很小,就一小院兒,三間北房。但是拆了一大片老房子蓋博物館,故居孤零零地在一大片空地上顯得不倫不類。我進屋聞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和祖父家的老房子味道一樣,我已經六十年沒聞到那種味兒了。仔細辨別,恍然大悟,原來是老房子木頭大梁的味道。
最後,就是這條路的終點,阜成門。我記事兒的時候,阜成門瓮城和箭樓已經拆了。35,36路車起點站就在城門洞前,上車出了城門洞過護城河就上路了。一路,三路無軌走兩邊城牆上開的門洞城。城門洞的穿堂風很涼快,出去就到護城河。有一次鄰居大孩子帶我去阜成門玩兒,他指着城門樓子說,這是平則門,我說不是阜成門嗎,他說不信你問人,他問一個老頭,這是平則門嗎,老頭說是,把我弄得雲山霧罩的。後來才知道,元大都這叫平則門。老北京人沿用至今。他說去釣魚臺逮蛐蛐兒,我們穿過釣魚臺生產大隊甘家口生產隊的玉米地,到了釣魚臺磚堆里找蛐蛐兒。回來後告訴爺爺玩兒的高興,爺爺說以後去遠郊區要告訴家長和誰去。但是去護城河游泳是萬萬不能告訴家長的,肯定沒戲。
1964年暑假,我買了學生月票(市區兩塊,帶32路的三塊,市,郊區全能坐的學生月票四塊,成人六塊。1964年北京有市區車30路,郊區車29路,無軌12路。有軌一路,共有車輛400多輛)。天天進城瞎轉悠。有一次從阜成門沿着城牆走進南順城街,一邊兒是巍峨的城牆,一邊兒是古老的青磚平房,好像穿越回了祖父的時代。雖然登城馬道還保留着,但有欄杆上鎖,我還沒調皮無賴到爬欄杆的地步,也就沒上過城牆,成為一生遺憾。
(題外)雖然阜成門瓮城和箭樓1955年就拆除了,西直門瓮城直到1969年才拆除,裡面竟然拆出元大都和義門城門洞,拆的時候還有人在升降機上拍電影。1967年聽說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在天橋劇場上演,我頭天晚上就去劇場排隊買票,那時候樣板戲票都對外銷售,我就在人民劇場買到過《紅燈記》全A角兒的票。前一天晚上我就去排隊,有人維持秩序,半夜,前後人互相關照,輪流休息。內會兒北京人很少夾三兒,就是1967年文革最亂的時候也規規矩矩地排隊,後來都是外地人來北京壞了規矩。我趁機在夜色中光顧了天橋市場,看見了說書,戲劇曲藝,雜耍,練功的場子。天橋八大怪我只記得耍大幡的沈三兒,寶三兒,大兵狂(我最佩服的好漢,他誰都敢罵。上到光緒,慈禧,洪憲,下至胡同混混)那是我唯一一次去天橋,除了去陶然亭游泳池,西城的小孩兒是不會去南城的。然而快輪到我沒票了,只好灰溜溜回校,一夜沒睡,從天橋起點站上了五路無軌就睡着了,一直車到終點西直門,進了瓮城,售票員才把我叫醒,平時都是在進城門洞前乘客就都下車了,瓮城裡是停車場。我從瓮城裡走出西直門洞,領略了瓮城的雄偉壯觀,深深震撼了我,留下了至今難以磨滅是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