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寧主義的毛澤東時代

蔣聞銘

二戰結束之前，救國救亡，對近代中國是應有之義。但是二戰結束後，西方世界，在美國的主導下，集體放棄了以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為基礎的舊的國際秩序，民族自決，國家獨立，成了時代潮流。蔣中正的中華民國政府，因為八年抗戰，聲名鵲起，中國的國際地位，空前提高，和美蘇英法並列，成了聯合國的常任理事國。 孫中山在1924年開口就來的帝國主義列強瓜分，亡國滅種之禍，煙消雲散。 

接下來三年內戰，共產黨國民黨爭天下，就與救國救民，沒有了一點關聯。國共內戰，是爭奪天下的農民戰爭。相互中傷抹黑，毛澤東說國民黨是美國的代理人，如果蔣介石得了天下，會把中國賣給美國；蔣介石說共產黨是俄國人的走狗，如果毛澤東得了天下，會把中國賣給俄國。  其實蔣介石毛澤東，一心想成就的，是青史留名的王霸之業，不論誰得了天下，都不會賣國。

三年內戰，毛澤東共產黨贏了。恨共產黨的，說他們之所以能贏，第一是靠俄國人的援助，第二是把人命不當命，打仗靠人海戰術。這些當然是胡扯。 巔峰時期列寧主義的軍隊，有特殊強大的戰力。我讀過一些美國人寫朝鮮戰爭的書，對志願軍的戰術能力，特別是普通戰士的勇敢和犧牲精神，評價極高。長津湖一戰，把美軍換成別的任何國家的軍隊，都肯定會一敗塗地。另一邊的毛澤東，贏了嘛，就把自己吹成了古今少有，用兵如神的軍事家戰略家。其實呢，就看朝鮮戰爭，從第三次到第五次戰役，毛澤東所有的戰略決策，都是一個錯字，知己不知彼，連打到三八線見好就收的分寸都沒能把握好。

三年內戰，共產黨能贏，靠的是列寧主義。毛澤東在土地革命時期鬧蘇維埃革命，一半靠天生的才幹，一半靠一知半解的列寧主義，和張國燾不過是半斤八兩。抗戰爆發，國共合作，共產黨在延安得了幾年太平日子。毛澤東靜下心來，研究列寧主義，融會貫通，脫胎換骨。他的列寧主義，是從斯大林的《聯共（布）黨史》裡學來的，學來學去，居然學出了哲學家的感覺，就真厲害了。他搞延安整風，用列寧主義一套一套細緻嚴密的宣傳組織控制人的辦法，整頓共產黨，把自己整成了中國的列寧。

延安整風前，毛澤東不過是一方諸侯。共產黨內，只有聽命於共產國際的總書記，沒有獨立掌控全局，統領全黨的領袖。他說遵義會議，確立了自己在全黨全軍的領袖地位，是胡吹大氣。遵義會議前，他沒有進入過中共的領導核心，對黨的方針決策，連起碼的發言權都沒有。 井岡山上的紅軍，只是無數股在各地起兵造反的共產黨其中的一股。即使在井岡山，他也因為與朱德陳毅爭權，被趕出了紅四軍。後來是周恩來從上海代表中央發指示幫他翻身，才有了《古田會議決議》。《杜鵑山》裡唱，毛委員指方向。區區一個中央委員，指什麼指，不怕風大閃了舌頭。遵義會議的結果，張聞天是總書記，周恩來是中央紅軍拍板決策的最高指揮，毛澤東升級進了決策領導層，特別是在軍事上，有了發言權。之後張國燾的紅四方面軍與中央紅軍會師，號稱十萬，中央紅軍只有兩萬不到，張聞天毛澤東怕被陳昌浩徐向前武力解決了，落荒而逃分裂紅軍。三年國共內戰時期共產黨的五大書記，其他四位，周恩來劉少奇朱德任弼時，遵義會議前後，在黨內軍內，都與他地位大致相當。但是延安整風之後，就不一樣了。中國革命的紅太陽，冉冉升起。共產黨紀律嚴明，上下一心。人心齊，泰山移，這就了不得。

列寧主義的組織手段，嚴密細緻，厲害無比。延安時期，每個從國統區來的人，不管革命資歷有多老，黨內地位有多高，配偶是誰，都必須通過嚴格的政治審查。 被審查的人裡邊，有王若飛，楊子烈和江青。王若飛到延安，沒有通過審查前，連高級幹部吃小灶的待遇都沒有；楊子烈是張國燾的夫人，中共的第一批黨員；江青當時，是毛澤東的戀人。這些人過往的歷史，都要被查得底朝天。不管是誰，只要有過去對黨不忠誠的嫌疑，就絕不會得重用。政治審查，是具體有形的列寧主義。

延安整過了，還不夠。內戰時期，結合土地改革，繼續整黨整軍。具體內容，叫三查三整。三查，是查階級，查工作，查鬥志；三整，是整頓組織，整頓思想， 整頓作風，要落實到每個人。三查三整，其實是一查一整，查階級整頓組織。 查階級，就是查成份；整頓組織，就是把成份不好的人，撤職清除出黨。這個成份有多厲害，八零後九零後可能不明白，但是五零後六零後，都應該知道。在共產黨那裡，成份不好的人絕對沒得混。不要說自己，你爹媽，你爹媽的爹媽，他們的兄弟姐妹，有一個成份不好，你就沒得混。這個事有個學名，叫清理階級隊伍。

反過來看國民黨，蔣介石李宗仁馮玉祥，嫡系桂系西北軍，派系林立。 國共每每一開仗，就有國軍的高級將領，暗藏在軍中的共產黨員，臨陣叛變。邯鄲戰役，是國共內戰的序幕，國軍的戰區副司令高樹勛率部起義，投奔共產黨。淮海戰役，張克俠何基灃臨陣倒戈，是黃百韜兵團被圍，戰役第一階段國軍失敗的主因。第二階段黃維兵團突圍，打前鋒的師，師長廖遠周，又是共產黨的奸細，在雙堆集叛變起義，國軍的突圍，變成了被合圍。平津戰役，國軍的方面統帥傅作義，和蔣中正貌合神離，他身邊的女兒，居然也是共產黨的奸細。國民黨學列寧主義，學了一半，所以蔣中正對付地方軍閥，遊刃有餘，但是遇到列寧主義學了全套，融會貫通的毛澤東共產黨，就一敗再敗，根本不是對手。美國人幫他多少錢多少武器，都沒有用。國共內戰期間，搞統一戰線，分化瓦解國民黨，是共產黨克敵制勝三大法寶的第一寶。

江山打下來了，毛澤東自然是要富國強兵，成就一代聖君之業。不過這位通讀了二十四史，說秦皇漢武，唐宗宋祖不如自己有文化，自詡是前無古人的風流人物，居然連打天下的辦法，不能用來治天下的道理，也沒弄明白。相反，他的邏輯是列寧主義能幫他打天下，與人鬥戰無不勝，就也能幫他治天下，與天鬥富國強兵。所以開國之後，毛澤東就搞列寧主義加強版。 第一，控制全部的社會生產資源，在農村搞農業集體化，在城市搞私營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公私合營；第二，左右社會思潮，控制全體人的思想。具體就是批判胡適的資產階級思想。知識階層，搞思想洗澡運動，人人自我批判，洗澡過關；還不行，乾脆就無產階級專政反右派。 列寧主義人治人，人整人，戰無不勝，他一路走過來，勢不可擋。 開國後的第一個十年，在知識界消滅自由思想，在農村消滅個體經濟，在城鎮消滅私營工商業，想到哪裡，做到哪裡，從勝利走向勝利。到後來，在中國與人斗，已經沒得鬥了。

接下來，就與天鬥富國強兵。擁有絕對權力的獨裁者，勝利越大，野心越大，自大狂妄，只有想不到，沒有做不到，把自己無知無畏的狂想，當作了現實的可能。於是他就趕英超美，大練鋼鐵，搞大躍進人民公社。毛澤東發動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的時候，說話做事，既狂妄到了極點，也愚蠢到了極點。任何稍有常識的人，看一下那幾年人民日報第一版的標題評論，就知道他是真的瘋掉了。自己發瘋，也逼着共產黨，全體中國人，跟着他一起瘋。一場瘋病發下來，國民經濟，全面崩潰，中國老百姓，全體營養不良得浮腫病，餓殍遍野，製造了一場古今中外，人類歷史上空前絕後的人道災難。於是毛澤東千古一帝，富國強兵的宏圖偉業，和中共的七千人會議，一起落幕。他退居二線，讓陳雲劉少奇主持，幫他收拾爛攤子。

但是幾年後，毛澤東捲土重來，為了奪回他失去了的獨裁權力，機關算盡，又一次把國家民族，推入了大動亂之中。從大躍進開始到他死，毛澤東統治下的列寧主義的中國，政治文化，極度愚昧黑暗。他焚書坑儒治中國，既不要德先生，也不要賽先生。文化大革命，更是全面摧殘毀滅中華民族的文化傳承，同時閉關鎖國，全體中國人，與世界隔絕。殺盡讀書人的紅色高棉，是他列寧主義理想國的實驗。

有一點必須講清楚。毛澤東在中國搞的列寧主義的專制獨裁，和中國社會傳統的皇權制度，是不一樣的。毛澤東這樣的獨裁者，在列寧主義的體制下，擁有的是不受任何約束的絕對權力。用毛澤東自己的話，他是和尚打傘，無法無天。集權制度下的中國皇帝，沒有無法無天的權力。中國社會的勞心者，讀書人的群體，有獨立的集體人格。社會治理，具體的事，皇帝決定，但做事的總體原則，士大夫階層，有一整套全體認可的道德理念標準。皇帝做事，如果違背了這些原則標準，手握執行權的士大夫階層就反抗。他想做的事，就做不成。皇帝想無法無天，士大夫們不能造反，但是他們能以死相抗，文死諫，把脖子伸直了讓你砍。這就叫讀書人有讀書人的脾氣。

中國人現在還在說的一句話，叫打天下坐天下。這句話說全了，是皇帝打天下，皇帝的子孫坐天下。 皇帝不會跟幫他打天下的人，一起坐天下，他必須找另一幫人來跟他一起坐。和幫他打天下的人一起坐天下，皇帝坐不穩，他的子孫，就更不行。所以他要開科取士另找人。具體找誰，誰說都不算，大家考試。考什麼錄取誰，不歸皇帝管。中國皇帝沒有考試權。

皇帝通過獨立公正嚴格的考試，選拔幫他治理天下的人才。這樣皇帝和跟着他打天下的兄弟們，才不會你爭我搶，你死我活。開國功臣，皇帝可以跟你做親家，把女兒嫁給你兒子，但是如果你兒子不讀書，通不過考試，也做不了官。這就是中華文明，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的智慧。共產黨建國的時候，中華民國的一大幫子讀書人，以為毛澤東也有這樣的智慧，所以大家都留在大陸，想入朝做官幫他治天下。可是這樣的智慧，列寧主義裡面沒有，所以毛家王朝，這幫子留下來的讀書人，就慘了。共產黨內部，大家一起坐天下，結果就是不停地內鬥，沒有一刻安寧。富國強兵的事，大家最後其實都顧不上了。周恩來說要四個現代化，在毛澤東面前，都是小心翼翼，理不直氣不壯的樣子。

毛澤東列寧主義的中國，東西南北中，工農商學兵，黨領導一切，管理一切。中國老百姓呢？開始是被鎮壓反革命嚇蒙了，後來是天天大喇叭喊着唱着，共產黨的恩情似海深，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你跟着喊跟着唱，一切聽黨安排做馴民，不動腦子不問問題，省心省力，除了窮，沒有其他特別的不好。 但是如果你動腦筋，有思想，就有麻煩。結果是大家都不用腦子，省心省力地受窮。 先唱東方紅，太陽升，毛主席是人民的大救星，接着唱國際歌，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大家天天唱，就沒人覺得不對勁。其實是覺得不對勁的人，一個一個運動，早都給滅了。對毛澤東，有文化有思想的人最麻煩，所以他把大學都關了，中學生畢業全體下農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讓你識幾行字，政治學習的時候，能念毛主席語錄，讀人民日報，差不多就行了，恨不能把大傢伙兒全體整成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