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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關於《孔子外傳》
送交者: simafeima 2006年06月25日10:44:5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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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外傳》不是歷史,是歷史小說。
不是歷史,沒什麼好說的。是歷史小說,卻還可以說幾句。
首先,什麼是歷史小說?好像並無定論。一種觀點是,應當緊靠歷史,不可有些許偏離。另一種觀點是:只須需歷史背景不差即可。司馬非馬主第二說。理由如次:

所謂“歷史小說”,畢竟是“小說”,“歷史”兩字不過是描述“小說”的定語。既然是以“小說”為本,當以文學為先,而不是以歷史為先。就文學而言,除去文彩,須有情節。否則,不見得不是好小說,卻必定難覓讀者。嚴格遵循歷史,不得有所編造,就難得有精彩的情節。綜觀古今小說,《儒林外史》大概是唯一情節不精彩的精彩的文學之作。然而,即使是擊掌欣賞《儒林外史》如司馬非馬者,也不得不承認《儒林外史》的讀者不多。由此可見,情節精彩還是絕對必要的。況且,《儒林外史》並不是歷史,如果嚴格遵守歷史來寫小說,情節自然更加無趣,即使文彩不減《儒林外史》,恐怕是更加沒有市場。或問:沒有市場,難道不能“藏之名山,傳諸其人麼”?答曰:如今好像不是那時代了。倘若有此想法,恐怕只有感嘆生不逢時的份兒。

怎麼叫做“歷史背景不差”?司馬非馬自訂的規則如下:第一,生活環境不能脫離歷史。比如,寫先秦,不能出現飛機,汽車,電燈,電話。先秦的男人不能前面剃光頭,後面留辮子;女人不能穿旗袍,裹小腳,當然也不能穿高跟鞋,把頭髮染成橙黃奼紫。 做到這一點,好像不難。其實,也並不見得容易,因為並非所有的事情都像上面的例子那樣淺顯易見。有些事情還得做些研究,甚至即使做些研究,仍或不免捲入爭論。比如,《孔子外傳》中寫到孔子騎馬。孔子時代的人是否會騎馬?這問題就可能會有爭論。多年前讀過王力寫的一篇文章,題目忘記了,只記得文中舉趙武靈王“胡服騎射”的事例,企圖證明華夏人騎馬,是從趙武靈王向胡人學習開始的。趙武靈王是戰國時人,晚孔子多年。倘若果真如此,那麼,寫孔子騎馬就會成為違背歷史背景的紕漏。事實究竟如何?司馬非馬以為王力之說,絕不足信。從文字上說,“胡服騎射”的“胡”字,其力道只能到“服”字而止,不能貫穿“騎射”兩字。“胡服騎射”的意思是:“穿胡式服裝騎馬射箭”,並不是說:“穿胡式服裝,像胡人學習騎馬射箭”。(大概是因為誰都知道華夏人早就會射箭,所以,王力把“胡”字的意思加在“服”與“騎”上,卻把“射”撇開,更加不能自圓其說。)其實,《左傳》已經有“乘馬而歸”的文字。從上下文氣來看,《左傳》中的“乘馬”,就是“騎馬”的意思。隋代學術權威劉炫的注釋也是這麼解。可如今卻有人把《左傳》的這“騎馬”曲解為“車馬”,是否據王力的文章?還是自作聰明?不得而知。總之,寫孔子騎馬,就極有可能被人誤以為是違背歷史背景的硬傷。說起這類硬傷,想起前些時候風靡一時的韓劇《大長今》,大多數觀眾與評論家一齊喝彩不迭。尤其是一些評論家,幾乎把《大長今》吹捧成歷史劇的典範。據說《大長今》所寫的時代相當於中國的明朝,又據說《大長今》中提到“滿漢全席”。連用兩個“據說”,不是故弄玄虛,只因既沒讀過《大長今》的劇本,也沒看過《大長今》電視,只是耳食而已。如果司馬非馬的耳食屬實,那麼,《大長今》才真正有硬傷。明朝那時豈有“滿漢全席”之說?

第二,對話的語言不能與歷史脫節。怎麼做到這一點?頗有些為難。比如,先秦人怎麼說話?如今已經不甚了了。即使能從《左傳》,《論語》以及先秦諸子中尋覓出一些蛛絲馬跡,想要模仿,絕對失敗。首先,必定模仿不像。魏晉時有學問可以車載斗量之流偽造《尚書》,終因文氣不似而被後人識破。魏晉之時的高人已經無力模仿,何況今時今日?其次,退一步說,即使模仿成功,試問用先秦文言寫出來的對話,如今有幾個人看得懂?所以,即使成功,終不免失敗。怎麼處理呢?司馬非馬的主張是:應當避免產生於現代,尤其是產生於當代的用語。比如,寫先秦人對白或者自白,可以用“愛國”,不可用“愛國主義”;可以用“太平”,不可用“和平”;可以用“反賊”,不可用“反革命”;可以用“後會有期”,不可用“再見”,更不可用“拜拜”。如果聽到孔子説什麼“從邏輯上講不通”,那就當真是從邏輯上講不通了。

第三,但凡有確實歷史記載的事情,不可憑空篡改。比如,孔子是魯國人,不可寫作齊國人。楚王曾經想用孔子而終究沒有用,不可編造孔子如何在楚執政。孔子有子女,不可說孔子無後。至於史無明文之處,則不妨根據歷史背景予以發揮。比如,《孔子外傳》中寫到孔子納妾。那時代的卿大夫大都納妾,雖然史冊並無孔子納妾的記錄,卻也並無孔子不曾納妾的記錄,所以,寫孔子納妾,就是根據歷史背景而作的發揮,不能算是偏離史實。

第四,小說的主角須是真實的歷史人物,最好是歷史名人。如果不是名人,隨便寫個張三李四,其人其事其言,皆無案可稽,真實性就難以確定。就這種意義而言,《大長今》不能算是歷史劇,就像《水滸傳》也不能算是歷史小說一樣。《水滸傳》中的宋江雖然確有其人,卻很難說宋江是小說的主角,充其量只是主角之一。還有一種小說,人物雖然真實,故事卻離奇荒誕,去現實過遠。比如《封神榜》。這樣的作品,也很難以歷史小說目之,不妨稱之為歷史幻想小說,與科學幻想小說配對。

2

為什麼寫孔子?因為一直覺得孔子的形象被歪曲了,希望能夠有機會還孔子以本來面目。誰歪曲了孔子?“五四”時代的好漢們有過歪曲孔子的企圖,文革那會兒的英雄們也打過歪曲孔子的主意。不過,好像這兩撥英雄好漢都不怎麼高明。雖然攻擊孔子不遺餘力,卻始終未能成功地塑造出一個新的孔子形象來。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孔子還是那個老樣子。什麼老樣子?鬚髮皓白,滿額皺紋,背略駝,腰略彎,眼呈慈祥,面帶和氣。數年前為寫作《孔子外傳》找點兒實感,特地去孔子老家曲阜走了一趟。從濟南乘車南下,沿途見到幾處石雕作坊,雕的清一色都是孔子,這不足為奇,本在意料之中。家在孔子陵下住,不靠孔子吃飯,靠誰吃飯?令人遺憾的是,石雕千尊一律,也都是那個老態龍鐘的樣子,好像孔子從來沒有年輕過。為什麼都雕成那一個樣子?有人說,那是孔子的標準像,淵源於明朝的一幅孔子畫像圖。這話不能說錯,是有那麼一張畫,相信很多人都見過那畫的翻版。不過,竊以為就這麼簡單地歸功於那位無名氏畫家,恐怕是把問題簡單化了。到明朝那會兒,孔子其人,套用一句老子的話來說,不僅是早就死了,而且是連骨頭都早就朽了。那會兒的畫家怎麼可能知道孔子長什麼模樣?所以,那張畫像之所以會被廣泛地接受,視之為標準,與其説是因為眾人信其逼真,不如説是因為那張畫上的形象正好與眾人心目中的孔子不謀而合。

有些人的形象是經小說或戲劇造就的。比如,呂布永遠是白面小生,諸葛亮永遠是中年鬚生,就是因為《三國演義》以及由《三國演義》派生的戲劇所致。其實,以實際年齡論,諸葛亮只配作呂布之子。至於孔子形象的產生,則並非如此,恐怕首先是受累於孔子自己提倡的“中庸”之道。在不少人的意識或潛意識之中,“中庸”等同“模稜兩可”,“調和折中”“與世無爭”,“忍氣吞聲”,“唾面自乾”,“寧人息事”,“以德報怨”,“抹稀泥”,“搗漿糊”等等等等。如此這般修養,年輕人血氣方剛,難得辦到。於是,孔子就只配扮演老生這角色了。其實,“中庸”並不是這些意思,孔子也並非是沒有稜角的人物。就拿“以德報怨”來說吧,這其實正是孔子所反對的。《論語》中有這樣一段記載:弟子問:以德報怨如何?孔子答:以直報怨,以德報德。倘若以德報怨,將何以報德?即其明證。

其次,則恐怕是受累於後世尊孔的儒生。既然尊孔,捧孔子之徒,大都是皓首窮經,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難道被這些人尊,被這些人捧的孔子不應當也是這個樣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嘛!但凡這麼想的人,都忘記了孔子是禮樂射馭書算皆能並善的文武全才。其實,在孔子那時代,貴族一律接受文武全才教育與訓練。如果說孔子有什麼不同,僅在於各項皆精而已。像後世的書生,或如今的知識分子這類以讀書為業的人,在孔子的時代根本不存在。明朝的那幅孔子立像,正是因缺乏歷史觀念而產生誤解的典型。

如何確定孔子的形象?竊以為應從《論語》入手。《論語》雖然並非孔子自己的作品,其為孔子再傳弟子所輯,無可置疑。而且所輯孔子言行,樸素原始,為真而不為偽,顯而易見。令人不解的是,一些如今廣泛接受為孔子的觀點,雖然見諸《論語》,卻恰好是孔子所批判,所反對的觀點,而並非孔子所鼓吹,所主張的觀點。比如,“以德報怨”,上文業已提及,此不復贅。比“以德報怨”更為眾人所樂道的,有“三思而後行”與“為富不仁”,“為仁不富”。“三思而後行”是季文子的行事準則,是孔子公開批判過的觀點。孔子主張“再思”,反對“三思”。“三”與“再”,當然都是比擬之詞。“三思”,意在“反覆推敲”,“慎之又慎”。“再思”,意在“戒浮戒躁”,“當機立斷”。“三思”,正符合被誤解的“中庸”,“再思”,才是孔子所主張的“中庸”。“為富不仁”與“為仁不富”,是陽貨的話,陽貨是孔子的死敵。孔子對於致富的觀點可以歸納如下:其一,致富為人所共有的欲望。其二,致富須以道,不能不擇手段。其三,治國,當以致富為先,以禮教為後。其四,貧與富,與道德無關。“貧而樂,富而好禮”,是孔子心目中的最高個人修養標準。如果孔子如陽貨一樣,認為“為富不仁”,孔子的大弟子之中又怎麼會有極善發財致富的子貢?富如子貢,貧如顏淵,同在孔門問道,正是孔子不以貧富衡量人物道德的鐵證。

另一個被人廣泛誤會的觀點是“忠君”。孔子所謂的“忠君”,並非後代儒家所謂的“忠君”。區別何在?其一,孔子主張的“忠君”,是一日為其臣,一日為之盡心效力。後代儒家所謂的“忠君”,是一生一世,只效力或者效死於一姓。孔子在魯不得意,去而之齊;在齊不得意,又去齊返魯;在魯再不得意,又去魯而奔走於衛,陳,蔡,楚。如果衡之以後世儒家的“忠君”標準,那麼,孔子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反覆小人,連馮道都不如,何“忠君”之有?其二,孔子主張的“忠君”,是有條件的。什麼是孔子的條件?孔子説:“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換言之,如果為君的不遵守使用臣下的慣例或規則,那麼,為臣的就沒有“忠君”的必要。後世儒家鼓吹:“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見後世儒家所謂的“忠君”,是無條件的。二者之不同,判若涇衛。孔子之所以不得志於齊,一個重要的原因是遭到齊相妟嬰的反對,而妟嬰提出的主要反對理由,就是說孔子鼓吹的儒道,代表不忠君的思想。可見孔子以及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在當時不僅並無“忠君”的形象,而是恰恰相反,代表着“不忠君”的潮流。

自漢以降,歷代帝王大都把孔子放在廟裡供起來,與孔子厭惡鬼神的思想背道而馳。如今則把孔子當作教育家,這話雖不能說錯,卻也並不合孔子之意。孔子之志,其實在立功立德。開門收徒,傳道授業,顯然屬於“英雄末路”。倘若志在當個教育家,在家裡開館就可以了,何必辛辛苦苦四處奔走於諸侯之庭?

寫作《孔子外傳》的目的既然在於恢復孔子的真實形象,對於以上種種誤會,行文之時自然都盡力予以澄清。此外,《孔子外傳》着重描寫孔子的青年,中年,於晚年則着筆甚少。意思也正在樹立一個非老年的孔子的形象。可惜出版社並不理解作者之意,封面上的孔子不僅是一老叟,而且正在給弟子上課。儼然一個老好教育家!

關於孔子的身世與行跡,當以《左傳》與《史記》為準。《史記》中明確記載孔子為私生子,後世腐儒企圖掩蓋,作過種種曲解。其中最為流行的當數《孔子家語》的說法。真本《孔子家語》早已失傳,究竟寫了些什麼?無從得知。即使真本在,也不過是後人的歷史小說創作,不足為憑。如今流傳的《孔子家語》,是晉人的偽作,除刻意掩飾孔子為私生之外,還編造一些神化孔子的故事。這麼一本毫無可取之處的偽作,如今卻大量發行,不明其中奧妙究竟何在。

《孔子外傳》對孔子的身世,在《史記》的基礎之上,作了一些合乎邏輯的推測。比如,說孔子之所以能返回孔氏家族,是因為孔氏家族若不接受孔子則必令孔氏無後。這推測的歷史根據是:孔子曾替孔子之兄嫁女。倘若孔子之兄尚在,其女之婚嫁何可由孔子經手?

《孔子外傳》既然是如上文所定義的歷史小說,很多故事與細節當然都不見諸史冊。不過,但凡涉及歷史的大事,其演繹的部分也都如推測孔子回歸孔氏一樣,不是信口開河,憑空捏造,而是合乎邏輯的推測。惟其繁多,恕不能在此一一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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