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一曼被殺害經過
大野泰治
趙一曼軼詩
誓志為人不為家,
涉江渡海走天涯。
男兒豈是全都好,
女子緣何分外差。
一世忠貞新故國,
滿腔熱血沃中華。
白山黑水除敵寇,
笑看旌旗紅似花。
趙一曼烈士,四川宜賓人,早年加入共青團,一九二六年入黨。一九三五年任東北抗日聯軍第三軍第二團政治委員,後與日寇作戰中受傷被捕。在獄中堅貞不屈,被日寇殺害。
一九三六年春,我在哈爾濱任偽滿洲國濱江省公署警務廳特務科外事股長。當時哈爾濱的日本情報機關為了尋找所謂蘇聯通過中國共產黨“攪亂”偽滿洲國的事實,加強了北滿洲國的情報網。
同年二月,召開了省公署所屬二十七縣的警務指導官會議,討論有關情報問題。我提議“對捕獲的抗日幹部應進行更加徹底的審訊”。珠河縣的首席警務指導官遠間重太郎當時說:“珠河縣正押着二十多名同共產黨有關係的人,因為警務人員正忙着進行焚燒民房的事務,沒有功夫去審訊。要是警務廳能派人去審訊就好了。”一周后,特務科長命令我去審訊,我就帶着翻譯(朝鮮人)出發了。
為了阻止抗日軍的活動,日軍企圖把珠河縣城周圍幾公里的地方變成無人區。當時駐珠河縣的一個日軍中隊加上縣警察隊的八十多人,除每天進攻抗日聯軍第三軍趙尚志部隊外,另一任務就是焚燒和平居民的住宅。遠間同參謀官天野義光隔日輪流指揮警察隊執行這個任務。
我到珠河縣一個星期後的一天下午約五時左右,遠間率領警察隊回縣公署,我出門迎接他們時,看見他們押着一輛牛車,車上有兩個婦女。遠間指着躺在車上的那個婦女,向我報告說:“這個女人是在螞蟻河畔戰鬥後從民宅跑出來的,被我們警長開槍打傷了,由於用的是七九步槍子彈,傷口很大,流血過多,把她解往省城,路上有喪命的可能,我們把她連同俘虜一同解來了。請快些審問吧,免得她死了。”
這個婦女,穿着一件黑棉衣,腰下被血染着,臉伏在車台上,一個十八九歲的姑娘坐在她的身旁照料她。傷者頭髮散亂,大腿的褲管都被血灌滿了,在不斷往外滲。
我擔心她馬上死掉,得不到口供,從而失掉可能的情報,急忙走到她的身旁,叫喊道:“起來!”她從容地抬起頭來看着我,看見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孔,我情不自禁地倒退了兩三步。我讓遠間找個適當的審問場所。遠間同縣公所的翻譯詹警衛商量之後,決定在馬料房的高梁垛上進行。從審訊中,知道她叫趙一曼,二十七歲,在婦女抗日會工作,家庭是個富戶,本人受過中國女性的最高教育。在以上這些問題上,她態度坦然,答語明快。
當問她關於趙尚志部隊的事時,她回答:“關於抗日聯軍的事,我不知道。”
我問她是不是共產黨員,在黨內是什麼地位。她回答說:“我同共產黨沒有關係。”我問她:“為什麼進行抗日活動?”一聽這問題,她一下子提高了聲調,作了義正辭嚴的回答,與其說是回答我的問題,不如說是對日軍的控訴。她說:“我是中國人,日本軍侵略中國以來的行動,不是幾句話所能道盡的。如果你是中國人,對於日軍目前在珠河縣的行動將怎樣想呢?中國人反抗這樣的日軍難道還用得着解釋嗎?”接着她就“日本軍是保衛中國不受他國侵略”,“日滿一德一心”是“兄弟之邦”等問題作了揭露。她那種激憤之情,在我看來簡直不象個身負重傷的人。她對日本軍固然很義憤,但講得有條有理,使人一聽就懂。當翻譯把她的話向我翻譯時,趙一曼就盯着翻譯的嘴,生怕他翻不全似的,翻完了又繼續講,滔滔不絕,確是個有口才的人。我不知不覺地成了她的宣傳對象了。我就說:“好啦,別扯這些閒話了,老老實實地回答我的問題就夠了”,阻止她再往下談。從她的談話內容和態度上看,我覺得她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我到遠間的宿舍
里去,遠間正在洗戰鬥的塵污。我對他說:“喂,可捉到一個了不起的人了!”遠間說:“是嘛!是怎樣一個人啊?”我說:“還不太清楚,但是從教育程度上看,從講話的態度上看,我認為是個在中共里占有重要地位的人。”遠間問:“那麼,她的生命怎樣呢?”我說:“問題就在這裡,對這樣強硬的女人進行審訊可不那麼簡單,若是聽憑她死掉,我們就立不了功啦。總之,最好找一個高明的大夫來。”遠間吩咐僕役喚來一個警察隊員,叫他去找大夫。
我又回到趙一曼那裡去審訊。還沒等我張口,趙一曼就指着照料她的那個姑娘對我說:“這個姑娘是我臨時藏身的那戶農民的孩子,當時因為嚇慌了,才同我一道往外跑,沒有必要把她拉到我的案子裡來,而且她的家裡肯定在惦念她。請你們把她放回去吧!”我冷笑着說:“要是把這個姑娘放回去,誰來照顧你呢?你好好地回答問題,回答完了,我打算讓你們一道回去。”但趙一曼仍固執地要求把這個姑娘釋放。我本想把這個姑娘關押到另外地方去,但又考慮到在得到情報前,不能讓趙一曼死掉,還需要讓這個姑娘看護她。“這件事要由我們來決定。”說着我就用鞭梢挑了一下她的傷口,“這是幹什麼?”趙一曼瞪了我一眼,把包紮着繃帶的手慢慢地伸出來。
我又用鞭子戳了一下趙一曼的傷口,只見她身子抖了一下,臉上露出了忍痛而憤怒的表情。這時候待在她身旁的那個姑娘跳起來護着她。我命令旁邊的警士把那個姑娘拉出去。我說:“看樣子你有點發火了吧?我不是為了聽你那套話來的,你不說,我也會讓你說出來的。你先把你的共產黨的身份說一說吧!”在我這樣威脅下,她從容地回答道:“我沒有什麼中共身分,強迫一個人說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未免太蠻橫了吧?你說我是共產黨員,你把證據拿出來!”她除了承認做婦女工作以外,其他什麼也不說。於是我就用鞭子抽她的手,她乾脆不說話了。
大夫來了,這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我把大夫領到外邊去,命令他:“這個女人,不管怎樣也不能在這裡死掉,必須把她解到哈爾濱去,希望你能盡一切力量,保證她還能活十天。”大夫給她注射了兩針樟腦液,檢查傷口後,對我搖搖頭說:“她流血太多了,非常衰弱,要保證她活命恐怕辦不到。如果能度過今天明天,那再看吧。”我說:“不管花多少錢,也要保持她的性命。總之,這是你的責任,有必要的話,到明天早晨,就守在這兒給她治療吧。”對我的強迫命令,他臉上露有難色,但還是服從了。
第二天早晨,我又到趙一曼那裡去進行審訊,警士告訴我,夜裡給她打了三針。
在審訊中,我用了多種手法,進行了各種嘗試,甚至不顧她的傷勢,施加殘酷的拷打,可是她一直沒有改變態度。趙一曼在痛楚中也沒有緘默,她對我說:“與其喊叫,要我別隱瞞自己的行動,倒不如用這裡的事實來說明什麼是正當的,什麼是不正當的。比如,不管你們抱着什麼目的,給負傷的人治療,總是正當的,可是對一個重傷的俘虜用刑不能說是正當的吧。日本人這樣殺害我們的同胞,恐怕是難於計數的!”我叫喊道:“別說了,你說在戰爭里殺人是壞事情嗎,你這是胡說。”同時我心裡想,對這個女人用刑是得不到什麼的,不如先從周圍的多數人來調查她的行動。於是決定把當時縣公署拘押的二十多個人陸續地提出來審問。
從早到晚,為了審問到趙一曼的材料,增加了四五名警士和翻譯。我不擇手段地施用毒刑,但是這些人里沒有一個了解趙一曼的。我對翻譯說:“她的工作作得可真徹底呀,怎麼會連一個人也不了解她呢?把那個膽小鬼提來,再試一試看。”於是把一個三十多歲的矮漢子提來,進行第二次刑訊。我命令警士把他捆在門板上,給他灌涼水,涼水把他的肚子灌得鼓鼓的,又往他的肚子上澆涼水,還用破爛布抽他的嘴,讓他感到難於忍 受的痛楚。在重刑下,他提供了趙的一些情況:“她是個工作員,經常從這個堡子到那個堡子,召集堡子里的群眾講話,把他們組織起來,指導他們團結一致,進行抗擊日軍的鬥爭,比如,怎樣偵查日本軍的行動;怎樣向組織方面報告;怎樣協助抗聯軍等等,她都作過指示。她幾乎是獨來獨往,走起路來飛快,比抗日軍還快。她一來,堡子里的人立刻就集合起來,聽她講話,然後根據她的指導行動。”我又問:“在押犯里還有誰了解她?”經過再用重刑,他指出一個人來。我說:“不是大家都了解她嗎?”又給他上刑,他略微尋思了一會兒說:“不知道。”其他的話再也問不出來了。
我把他指出來的那個人提出來用重刑,經過幾次拷問,他供出:“趙尚志部隊的幹部在我們的堡子里開過於都會議,我出來進去端開水,照料會場內外,看見趙一曼也出席了。看樣子,她同趙尚志的地位一樣,其他的團長的意見,如果她表示反對,總是聽從她的。”我聽他說完了這句話,又給他上刑,我說:“你以為把她說成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就可以混過去了麼?你這個東西也太狡猾了。”我命令警士:“給他灌涼水。”他說:“別灌了,我說。我沒有說謊,她是縣委,握有領導的權力。”聽到這兒,我心裡想,“會慢慢地說出來的”,於是又給他用刑,可是他說了上述那幾句話後,又想了一會兒,只說:“我不知道了。”
我從這二十個人的刑訊中,還不能肯定他們哪些口供是可信的。趙一曼是縣委還是其他什麼樣的人也不能確定。我的結論是:“趙一曼是一個以珠河為中心,把三萬多農民堅固地組織起來的中心指導者。這一點是可以肯定無誤的。”
俘獲趙一曼的第三天,從哈爾濱來了兩名憲兵。他們來到縣公署,對我說:“聽說你們逮到一個了不起的女人。”我就把他倆帶到趙一曼那裡去了。憲兵用笨拙的中國話問她,她什麼也沒有回答,又是用憤怒的眼睛瞪着他們。憲兵失望地看了一看翻譯,一點東西也沒有得到。
從這裡我覺得,我那樣的審問方式對她是無效的。我以為既然逮到了,總要想法子讓她對抗日組織起破壞作用,從而給自己取得功績。我懷着這樣的野心,決定把她解到哈爾濱。我對趙一曼說:“今天就到哈爾濱去。”趙一曼回答:“就是到哈爾濱,也不想活下去!”接着她又尋思了一會兒,說道:“在未走以前,請你們把那個可憐的姑娘開釋了吧!叫她伴着我去哈爾濱可不行。”對她的頑強態度我簡直無法應付,只好把那個姑娘釋放了。珠河縣派了三名警士同我和趙一曼一道坐火車去哈爾濱。到哈爾濱後,我們把她關進濱江省公署警務廳的地下看守所里。
特務科長山浦公久、特高股長登樂松、特高股長、警佐大黑照一連同我一共四個人商討怎樣處置趙一曼。我詳細報告了審訊經過以後,提出了如下的意見:“押起來,給她治好傷,當作破壞抗日組織的反間用。”大黑反對,說:“這樣頑固的女人,要想把她當反間用,辦不到,而且傷那樣重,還是殺了為妙。”大黑所以反對我的意見,是因為擔心我負的責任太大。談來談去沒有結果。我又說:“其實,利用她,還是利用別人,都可以。總而言之,我們握有利用她的自由,如果利用得妙,比殺幾百個抗日軍效果還大呢!”山浦科長耐心地聽罷我的解釋,作了如下的決定,說:“治療所需的必要費用和監視的責任由大野來負,就這樣,把她先看押起來吧。”
我把治療趙一曼槍傷的事,委託給當時警務廳衛生科長王亞良。由於傷勢太重,他感到為難。又請白俄外科大夫來看,他說不施行手術是沒有希望的。可是趙一曼頑強地拒絕,她說,與其鋸了她的腿,不如把她殺掉好。我十分為難,又同上述的那幾個人商量,決定把她送到市立醫院的治療室去,由哈爾濱警務廳派幾個警士到那裡監視。
我因為擔負着監視的責任,幾乎每天或隔一天派外事股的翻譯黃嘉時到病房去看看。
市立醫院給她照了愛克司光片子,大腿骨碎了,碎骨片散亂在肉里。我當時曾在片子上數過,還記得,散亂在肉里的碎骨片一共有二十四塊。大夫診斷:“若是把大腿鋸掉,治療的時間會快一些,若是不鋸掉,身體不發燒,順利地渡過去,也許會僵化的,僵化之後,只不過腿略微短一些。”由於趙本人堅決反對鋸腿,就決定這樣治療了。我也想到,她拒絕鋸腿,是不是企圖逃走呢?就極力勸她鋸掉,無奈她斷然反對。
我負責執行監視的期間,大約有兩周。當然我一直考慮繼續審問她,把她當反間來利用。
有一天,我問她:“傷治好了以後,你打算怎樣呢?”趙一曼說:“反正你們不能放我,如果我的傷治好了,我願意做負傷的警察隊員的‘看護婦’。”我嘲笑她說:“你這是說胡話,若是叫你當看護婦,警察隊會全部叛變的。”並恐嚇她:“你把我當成傻子,那你可就打錯了算盤了。”
幾天之後,她在一個紙片上寫了一首詩,交給我,我拿去問省公署的翻譯黃嘉時:“寫的是些什麼?”黃看了看,直搖頭:“我看不懂,保安科長是個很有學問的人,拿給他看一看吧。”我拿給當時的保安科長吳奎昌,對他說:“你看寫的是什麼?”他略微一看說:“這是誰寫的,寫出這樣詩的人,可是個有學問的人呀!”他接着對詩意作了解釋,大意是為了中國人民的解放,立志拋了家,現在落到敵人的手裡,今後怎麼戰鬥下去才好呢。看起來是抒發自己的感情的,字句非常鋒利。
大約是把趙一曼解到哈爾濱後的兩周,我被調到長春檢察官事務所受訓去了。離哈爾濱的時候,我到病房去了一趟,我記得那時候她還不能坐起來呢。兩個月受訓終了,我轉調到阿城縣,去阿城之前,我看見趙一曼已經能拄着拐杖在院子裡散步了。
我到阿城不久,從報上看到:“趙一曼在監視的警士和看護婦的援助下,從醫院裡逃跑了,在逃跑途中又被哈爾濱警察廳逮住。”
後來,特務科里的人,又把趙一曼從警察廳引渡到省公署警務廳,關在地下室里。
以後我見到大黑,他對我說:“你讓一個了不得的人活下去,結果呢,她同警士和看護婦結成一夥,逃跑了。”我說:“我到阿城去的時候,也想到,她的腿好了,必須改變監視的方式。怎能這樣說我呢?對一個能組織起三萬多群眾的人,就應該考慮到她會把警士和看護婦拉過去,失敗的原因是把同一個警士和看護婦留在她身邊的時間太久,而沒有調換。”大黑說:“好的是把她逮住了,若是讓她逃回原來的地方,不知道將有多少我們的人被殺掉呢。我們是受了一次騙,凡是叫共產黨的人,我認為殺了是沒有錯的。”從這些話里,也可以看出趙一曼這個人的側影了。
此後幾個月,我因病回日本休假。從日本返阿城任所時,路過哈爾濱,住在大黑仍家裡。問起趙一曼,大黑的同鄉、當時正在大黑部下當警副的森口作沼對我說:“趙一曼和周百學被引渡給憲兵隊殺掉了。為了讓大野先生知道殺她們的情況,我要股長讓我到現場去。這兩個人是帶着手銬腳鐐,由四五名憲兵押解來的。他們坐載重汽車到槍殺中國人的郊外。從汽車上下來就讓她倆坐下。上級憲兵對她們說:‘還有什麼說的嗎?’周百學說:‘我死後,要到母親那裡去,帶着腳鐐子走起路來不方便,給我把腳鐐取下來。’憲兵苦笑着把腳鐐取了下來。接着又問趙一曼:‘你有什麼話講嗎?’趙一曼說:‘沒有什麼說的了,不過我家鄉還留有一個七歲的女兒,如果能把我的話傳給她,就這樣傳吧:母親為了抗日運動,不能留在你身邊教育你,但是代替這個的,是母親用實際行動給你指明了應該走的道路。仔細地認清母親的行動,不要走錯了路。’這時候憲兵里的指揮者對已經舉槍待放的四名憲兵下令:‘開槍!’槍聲響了,兩個人倒下了,他們態度從容,毫無懼色,令人震驚。”
註:本文是日本戰犯大野泰治在押期間所寫的材料,原系日文,發表時譯文略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