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阿城有關的日子(zt)
王朔能瞧得上的人沒幾個,但他曾經說:阿城,我的天,這可不是一般人。史鐵生拿
我和他並列,真是高抬我了。北京這地方每幾十年就要有一個人成精,這幾十年成精
的就是阿城。我極其仰慕其人。若是下令,全國每人都必須追星,我就追阿城。
1
阿城,原名鍾阿城,1949年清明節生在北京,原籍重慶江津。阿城的父親叫鍾惦棐,
當年從成都去了延安,建國後曾在中宣部文藝處負責電影工作。
阿城在家中行二,上邊有一個哥哥,下邊有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他諸事不爭,唯獨
吃肉,寸土不讓。
阿城吃起肉來,眼放綠光。
小時候時家裡窮,偶爾吃頓肉,會把一塊肉平均分成五塊,肉上拴線,熟了以後,大
家找自己的線,分頭拎着吃。
每次他吃完自己的,就開始盯着妹妹的,他總覺得妹妹一個女孩兒,肯定吃不了那塊
肉,應該能給他留點。
阿城的童年過得不太順,三歲時就染上了肺結核。
八歲時,父親在《文匯報》上發了一篇《電影的鑼鼓》,隨後被打成右派,開除黨
他們一家留在北京,從中宣部機關宿舍被趕到了振興巷6號一個大雜院。
母親一個人拉扯五個孩子,同時還供着姥姥和正在上大學的舅舅,實在拮据,有時要
靠賣書維持生計。
阿城初中時去練游泳。教練說:「家裡供不起每天二兩牛肉的,以後就不要來了。」
他就沒有再去,自己跑到玉淵潭去游野湖了。
父親被打成右派後,阿城做什麼都沒資格了,在學校被邊緣化,沒有尊嚴,不能去天
安門受毛主席接見,只能去琉璃廠翻翻古書,看看字畫兒,研究研究古玩。
反倒因禍得福,學了不少東西。
籍,免職,行政級別從10級降到了17級,去了渤海邊的勞改農場管廁所。
阿城說他永遠感謝舊書店,小時候見到的新中國淘汰的書真是多,古今中外都有,雖
然便宜,但還是一本也買不起,就站着看。
店裡的夥計都很好,從不管他,要是有的書擱得高了,還會幫他夠下來。他的啟蒙,
是在舊書店完成的。
阿城在琉璃廠待得很舒服,那種舒服,他還記得,「青磚墁地,掃得非常乾燥。從窗
戶看得見後院,日斑散綴,花木清疏。冬天,店裡的爐子上永遠用鐵壺熱着開水,呼
出一種不間斷的微弱嘯音。」
他每天混在玉、瓷器、字畫兒、印章這些曾經的生活方式里,伴着嘯音,一天天長
大,一天天學雜。
後來他與人聊天,才逐漸意識到自己與同齡人的文化構成已經不一樣了。
琉璃廠是阿城的文化構成里非常重要的部份,他後來總不喜歡工農兵文藝,也與琉璃
廠有關。
2
文化大革命開始時,阿城十七歲,已然一身本領,卻背着「黑五類子女」這口黑鍋翻
不了身。
1968年,家裡有門路的都留城了,他只能下鄉,輾轉山西、內蒙、雲南三地,前後十
一年。
在山西雁北桑乾河邊的一個村子裡,阿城遇到一個叫運來的高三學生,也是北京的,
長得像關公,他對阿城說:「像你這種出身不硬的,做人不可八面玲瓏,要六面玲
瓏,還有兩面得是刺。」這句話,阿城說他一直受用到現在。
阿城在雲南插隊時還是有過一些快活時光的。
當年阿城身體不好,幹不了粗重農活,組織便安排他到10分場的子弟學校去教書。語
數外,體美勞,沒有不教的。
每天晚上,大伙兒都會聚到阿城的屋裡,聽他邊抽煙邊講故事,講《基督山伯爵》,
講《悲慘世界》,講《老高頭》。煤油燈下,遍地人頭。講到關鍵處,阿城就會停下
來休息,順便吊他們,這時就會有人迅速遞上一支春城煙,同時再來一個人趕緊往茶
缸子裡倒水。一切就緒,阿城繼續。
當時,阿城的女友羅丹同在農場教書,也是北京知青。
從雲南建設兵團回來的人,會傳一些阿城的軼聞。比如他自己手工製作了一個音響,
用來聽BBC的古典音樂廣播。他一個人躺在屋子裡聽音樂,可以不吃不喝聽上一天。阿
城還穿過邊境,到對面的山上看過美國和平隊放阿波羅登月紀錄片。
阿城愛音樂遠勝文學,他曾帶着三十倍放大鏡專門飛到廣州,只為了在著名的淘街買
一個能讀取完整信息的唱針呈超橢圓型的唱頭。
1979年,阿城回到了北京。
剛回去時,阿城只痴楞楞覺得自行車風馳電掣,久久不敢過街。
後來,他在中國圖書進出口總公司謀了個活兒,隨後又到公司的《世界圖書》雜誌當
「以工代干」的美術編輯。
羅丹1973年先回了北京,上了北京師範學院中文系,畢業後到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
語教研室當了老師。
羅丹一直在等阿城,經常去看他的父母。
那一年,阿城的父親鍾惦棐正式平反,出山任了中國電影家協會常務理事兼書記處書
記及中國電影評論學會會長,母親也恢復了北京電影製片廠黨委副書記的職務。
十八歲那年,鍾惦棐對阿城說了一句話:「咱們是朋友了。」
得知父親要被平反的那天晚上,阿城以一個朋友的立場,說出一個兒子的看法:
如果你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你自己,
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裡,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
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另外,我很感激你在政治上的變故,它使我
依靠自己得到了許多對人生的定力,雖然這二十多年對你來說是殘酷的。
1979年,阿城開始幫着父親撰寫《電影美學》。抽空還給北島、芒克等人辦的民間文
學刊物《今天》畫插圖。同年,他也在和黃銳說、艾未未等人一起辦「星星美展」,
展覽破了中國美術館的紀錄,參觀人數超過十萬人。
後來,阿城和羅丹結婚了。借了同事一間小屋暫住,就在北京美術公司對面,是60年
代的簡易居民樓,12平米左右,設施簡陋,生活不便,吃飯得用煤油爐。寫字檯上
方,掛着一幅阿城臨摹的意大利名畫。
小屋未能久住,主人要用房,阿城夫婦搬到了定福莊二外的辦公室,繼續暫住。
再後來,他倆又搬到了德勝門內大街臨街一個大雜院裡的兩間小東屋,屋子有些年頭
了,白天和晚上一樣昏暗,柱子、椽子散發着霉氣,但好歹算是落聽了,這是阿城在
單位輪換分房所得,14平米。
接着,羅丹回娘家生了孩子,是個男孩兒。
阿城愛子,溢於言表:
兒子還小,但已懂得吃他認為好的東西。他認為好的東西真是好東西,而且不便宜。
可為父之心,自然希望兒子把世界都吃光。帶他去吃冷食,三根冰棍幾分鐘便吞下去
了,眼神淒淒地望着我,哆嗦着說:還要。我就想:等我寫多了,用稿費搞一個冰棍
基金會,讓孩子們在伏天都能吃一點涼東西,消一身細汗。
3
阿城寫《棋王》那兩天,詩人芒克正好在他家借宿。天氣有點冷,阿城的小東屋緊挨
馬路,他們經常天沒亮就被無數隻羊蹄子敲馬路的聲音敲醒,芒克不知何故非要半夜
趕羊。
阿城告訴他:「這是從塞外趕來的羊,專供北京人吃的,正直奔屠宰場。也只有這段
時間才放這些羊進城,不影響交通。你瞧瞧人有多壞,要吃人家吧,還讓人家大老遠
的自個兒把肉給背來。」說完轉身又睡了。(那時草原上收購的羊群就是這樣每天放
牧着走進關內,不用車拉。到了目的地後不但沒掉膘,反而長了不少膘。)
1984年7月,阿城的小說《棋王》發表在了《上海文學》七月刊,瞬間引爆全國。
阿城的小東屋每天應接不暇,接待全國各地各路文學刊物前來求稿的編輯,有時一天
能來好幾撥,一撥能來好幾次,幾天光景竟喝掉五斤茶葉。
《棋王》一開始其實是投給了《北京文學》,被退了稿才給的《上海文學》。
阿城說《棋王》是用三四天時間寫出來的,但羅丹回憶,要比三四天更短一些。
據阿城自己說,王一生不是憑空蹦出來的,在生活中確有原型,但不是一個人,而是
幾個人湊成的。主要原型是他在雲南景洪農場下鄉時,一個叫何連生的北京知青,那
人在景洪下過棋,把當地下棋的全鎮了。
《棋王》最早的結局其實不是現在這樣,現在的結局是《上海文學》嫌調子太灰,讓
改的。
原先的結局阿城在動筆前給幾個朋友講過(大意):
多年以後,「我」到雲南出差,聽說王一生已經調到了體委,成了專業棋手,「我」
剛進雲南棋院,就看見王一生一嘴的油,從棋院出來。「我」和王一生說,你最近過
得怎麼樣啊?還下不下棋?王一生說,下什麼棋啊,這兒天天吃肉,走,我帶你吃飯
去,吃肉。
一次,又有人來約稿,看到桌上放着一個大陶瓷碟作煙灰缸用,煙頭如山。
那人開口問:「抽這麼多煙,胸口憋得慌不憋得慌?」
阿城悠然答:「不抽就憋得慌。」
二人一笑。
那人除了稿子,還要一份小傳,阿城說我過一天給你。
第二天,阿城交了小傳:
我叫阿城,姓鍾。今年開始寫東西,在《上海文學》等刊物上發了幾篇中短篇小說,
署名就是阿城。為的是對自己的文字負責。出生於1949年清明節。中國人懷念死人的
時候,我糊糊塗塗地來了。
半年之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按傳統的說法,我也算是舊社會過來的人。這之
後,是小學、中學。中學未完,文化「革命」了。於是去山西、內蒙插隊,後來又去
雲南,如是者十多年。1979年返回北京。娶妻。找到一份工作。生子,與別人的孩子
一樣可愛。
這樣的經歷不超出任何中國人的想象力。大家怎麼活過,我就怎麼活過。大家怎麼活
着,我也怎麼活着。有一點不同的是,我寫些字,投到能鉛印出來的地方,換一些錢
來貼補家用。但這與一個出外打零工的木匠一樣,也是手藝人。因此,我與大家一
樣,沒有什麼不同。
作家止庵感慨道:「阿城是第一個讓我感到中文之美的作家。」
「大象公會」創始人黃章晉也五體投地:「阿城的文字在我讀過的中國作家中文字最
為儉省、凝練,我認為克制是一種了不起的境界,因此,王朔、馮唐與阿城中間隔着
一條寬闊的長安街,而且還沒有斑馬線。」
陳丹青說得最明了:阿城是「作家裡的作家」。
過了一年,羅丹被組織安排到二外的姊妹學校日本京都大學去教一年漢語,走前她還
在擔心:「走上一年,這屋裡又該下不去腳了。」
1985年,阿城已經從單位辭職了,和朋友一起辦了一個公司,一通折騰,也沒賺到什
麼錢。
那兩年,阿城又寫了一些小說,《樹王》給了《中國作家》,《孩子王》發在了《人
民文學》。還有一些短篇,散亂給了一些雜誌,後來收到了《遍地風流》裡。
他計劃是要寫八個王,《棋王》、《樹王》、《孩子王》、《拳王》、《車王》、
《鑽王》等,都是寫知青題材和農場生活。
他爸更是平添一趣,連小說集的名字都起好了,八王倒置,就叫《王八集》。
阿城後來把《車王》寫出來了,投給了《鐘山》,趕上寸勁兒,居然寄丟了,導致至
今都沒人見過車王的軲轆長什麼樣。
再後來一個階段,阿城的創作好像已經變成了慈善寫作。他有選擇地給一些地方小刊
物投一些別處不易看到的稿子。他說,一個短篇可以讓一個借用編輯從縣城調到省
城,讓他們夫妻團圓,成全好事。
這個時期,阿城就已經向朋友表述過他對文學的膩煩了。阿城認為文學只是一種偶爾
為之的生存手段,他說他靠手藝來吃飯,靠手藝吃飯的人不能把自己釘在一個固定的
點上累死。
《三王》陸續發表後,來阿城小屋的人就更多了。
阿城最喜歡吃麵條,自己在家幾乎頓頓吃麵,主要是掛麵。朋友們經常見他門也不
鎖,托着一斤掛麵滿目春潮,大步進院。
全國各地的人都向阿城湧來,阿城以面待客,最高創下過一天下面十六次的紀錄。
有時他離家幾天,也會在自家窗上留字:「出門了,幾日回來,鑰匙和掛麵在老地方。」
但這種熱鬧阿城並不喜歡,他插隊回京後其實一直不適應:
這個城市就是容不下你。你十多年不在這個城裡,沒有人脈,哪去找工作?我一個快
30歲的人,(剛回去那會兒)什麼都沒有,在父母家搭個行軍床,每個月還要父母給
你一塊錢兩塊錢零花錢。恥辱啊!你在這個城市恥辱感特別強,因為你不能獨立。
音樂繪畫小說詩歌,解決的不是安身問題。整天聊天,那是二流子。到美國去,我一
看,這地方好,打工不必認識人,好活。你知道在北京,在中國沒有社會關係很難生
活下去。一個人如果認識什麼人,那是他的資源,可沒有關係的話,就跟那個民工一樣。
有記者採訪阿城,覺得當時《棋王》那麼轟動,他在中國也可以活得很好。
阿城完全不這麼看:
你必須有關係,還是這個問題。靠那個書其實養活不了自己。作家是一回事,出書是
一回事,能不能用它養自己,那是另外一回事。王朔可以,他的發行量可以養活他,
在全世界都是這樣,暢銷作家和作家是兩個概念。暢銷作家是有錢人的概念,作家是
要飯的概念。
所以世界上沒有一個作家把作家兩個字印在名片上,因為對別人很不禮貌,那意思就
是說:我是要飯的。
4
1985年到1986年間,阿城去了兩次美國。第一次去是受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大學的國際
寫作計劃。
1979年之後的十年間,白先勇、蕭乾、艾青、王安憶、張賢亮、馮驥才、汪曾祺、北
島、劉索拉等許多中國作家都參加過這個計劃。
阿城去了美國以後發現那邊不需要關係,完全不是人情社會,你不需要認識人,就能
找到活兒,比北京好活。
第二次再去美國,阿城就留下了。
阿城剛到美國時住過一段時間房車,給人刷過牆,送過外賣,什麼都干。阿城從來沒
有瞧不上體力勞動,他的動手能力極強。他是好廚子,也是好木匠,能打全套結婚家
具,能修護難度極高的明式家具,他最早橫越美國的二千美元旅費就是靠木匠手藝賺
來的。
後來有記者一臉不解地問:「你以前在美國主要靠打工維持生計?」
他回嗆道:「我在美國打了很多份工,主要是刷牆。刷牆不用動腦子。我為什麼非要
去做那些費腦子的工作?」
阿城也不是一直待在美國,他經常滿世界轉。
1992年,阿城去了趟威尼斯,受邀旅居、閒逛。
之前一個意大利人翻譯了《棋王》,看瘋了一群意大利人。
意大利每年都會從世界範圍內選一名作家在威尼斯住三個月,然後交一部作品,先出
意大利文,再出本國文字。
阿城之前的上一個受邀者是諾貝爾獎得主,流亡美國的俄國詩人布羅茨基。
阿城後來交的,就是《威尼斯日記》。
後來在美國收入多了,阿城搬到了一個兩居公寓。
國內的朋友去拜訪他,還是麵條款待,
那會兒羅丹和兒子還沒來。
阿城還倒騰了一陣子仿古家具,戰績一般。
後來就開始教鋼琴,好久不見的友人聽說他在教鋼琴,大驚,從沒聽說他學過鋼琴。
阿城嘬了口麵湯嚴肅地說:「要教得教高級班的,準備參加國際比賽的。那會兒人家
不需要你在技術上指導。只需要咱們從藝術修養上面、格調理解和演繹方面,從心理
承受能力方面加以調教和指導。這絕對是教高級班的活兒。比賽前的最後點撥,這當
然便宜不了。一年有幾茬,就足夠養家糊口了。」
友人追着問:「要是學生不夠呢?」
阿城又嘬了一大口麵湯:「我攢車啊。在美國玩兒車啊,不需要技術。只需要邏輯概
念。比如說:你到汽車墳場找一輛三十年代破爛不堪的德國車。咱不一定非得奔馳,
大眾就行。你幾十塊錢或一兩百塊買下來,拉回家。然後,去大眾汽車的代理商行,
訂購一本那個年頭那個型號大眾車的汽車手冊。內容非常詳實。你按圖索驥,先把所
有的橡膠件、易損件全套買下來。回去一點點拆開,一點點換上。然後把氣缸拆下
來,拉到修理部幾百塊錢就搪了缸、試了車。你再把氣缸拉回來,按照圖紙要求一點
點裝上。其他部分什麼剎車、底盤系統啦,變速器啦,電路、油路啦,一點一滴,一
步步仔細地來。最後一輛嶄新的老爺車,就在你手底下就誕生了。當然,別忘了,噴
漆可別捨不得花錢,銅活兒一定得鋥光瓦亮,古董車最講究品相。你花了心血,花了
時間,還玩得舒服。你一共花了兩、三千美元的本錢,至少還不賣他兩萬以上?一年
玩一部,就足夠你踏踏兒地活着。」
那幾年,阿城家裡到處都流散着汽油味,零亂扔着各種汽車配件。阿城通過自學,親
手組裝了六七部大眾的古董甲殼蟲賣錢,最後一部拉風至極,是一輛紅色敞篷,很多
人要買,最高有人開價十四萬美金,他都沒捨得賣。阿城開着那輛車上街,遇到紅燈
停下來,經常會有人上來問賣不賣。阿城一律搖頭,不賣。
掙錢之餘,阿城也一直在寫,「寫作一定要用母語。我基本每天都在寫,有時一兩個
小時,有時七八個小時。寫作是一門工藝,像繪畫一樣,講究心眼一致。你要是長期
不寫,手就不聽話了。」
寫到得意處,他會給自己炒兩個菜,下一碗最愛的麵條。吃完再沖個熱水澡,舒舒服
服往床上一躺。
阿城1992年就開始用電腦寫作了,在洛杉磯期間他沒少敲字,可惜倒了血霉,有一天
電腦壞了,所有東西全丟了,後來他就寫得少了。
寫是寫得少了,但卻一直在說。
王朔1997年住洛杉磯期間,周末經常去阿城那個小圈子的聚會玩,聽他神侃。
王朔自己說:「各地風土人情,沒他不懂的,什麼左道偏門都知道,有鼻子有眼兒,
嗨得一塌糊塗,極其增智益壽。」
王朔問過聚會中的一個人,他老這麼說有重複麼,那人說她聽了十年了,沒一夜說得
重樣兒。
陳丹青一語中的:「阿城是天下第一聊天高手。」
原《三聯生活周刊》主編朱偉的感受是:與阿城聊天,無論什麼話題,他都可以接過
去,且聊得機敏,聊出味道。偶爾有接不上的地方,也只是把腦袋仰在那兒笑着吸兩
口煙,等低頭撣煙灰時,則馬上又會把斷裂的地方續接得天衣無縫。聊完後告一段
落,你興致甚濃地對他說,今天聊得很愉快。他會很得意地說,我和別人聊天,大家
都感覺愉快。
王安憶認為阿城是一個有清談風格的人,阿城覺得人生最大的享受就是在一起吃吃東
西,海闊天空地聊天。
另據作家陳村觀察,座中若有悅目之女子,阿城的發揮便愈加精彩,聽者真能達到生
不願封萬戶侯的境界。
在美國,歡欣中也有糟心。
阿城遇過一回賊。
有一次旅遊歸來,一開門,傻了,全家被搬的只剩一個床墊。最讓阿城心頭滲血的是
上百張珍藏了數十年的經典CD。他開始自己破案,他轉遍了自家街區的所有音像店,
翻那些二手CD架。終於,他找到了蓋有自己印章的CD,於是報了警。最終,順藤摸
瓜,所有CD都回來了。
當年他在北京住德內大街時因為老不鎖門,也遭過一次賊,那次沒這麼苦,他還能
笑。他笑着說賊偷走了夾在《金瓶梅》裡的存摺,卻沒拿走《金瓶梅》。
5
1998年開始,阿城頻繁回國,主要是去上海,他妹妹在那兒。
2000年以後,阿城徹底回國,回了北京,住在回龍觀。
記者去採訪他,他說他現在的一部分收入是靠賣照片,人家要什麼他拍什麼。
他有很多設備,有一台哈蘇903相機,配一個38毫米廣角鏡頭,外置旁軸取景器,還有
七八台七八十歲的老柯達相機,還有一台16毫米電影機,都是他在美國地攤上得的。
當年幫《今天》畫插圖時,他跟編輯徐曉說:「我這個人好色。色不光指女人,應該
指一切好東西,比如好的音響、好的照相機鏡頭。」
那段兒時間,阿城計劃從保定進一台織布機回來織布,還想在回龍觀東邊弄一畝地,
蓋一個大棚,一半做工作室,用來做石版畫,另一半種東西,把他從世界各地搜羅來
的稀罕種子種進去。
其實阿城後來的主要收入來源還是來自影視行業,畢竟賺得多。
當年他就說過,「我有嘴,我老婆有嘴,我孩子也有嘴。靠寫小說掙錢太苦。小至個
人,大至中國,衣食是一個絕頂大的問題,先要吃飽,再談其它。」
其實阿城很早就開始玩電影了。
1986年他就和謝晉一起做了《芙蓉鎮》的編劇,1992年他又和胡金銓一起寫了《畫皮
之陰陽法王》的劇本。後來他還做了電視劇《貞觀之治》和電影《吳清源》的編劇。
他自己的幾個小說也被拍成了電影,《棋王》拍了兩版,香港嚴浩一版,大陸滕文驥
一版。《孩子王》給了陳凱歌。
2005年,阿城還擔任了第六十二屆威尼斯電影節的評委。
最近一部編劇作品是侯孝賢的《聶隱娘》。
滕文驥當年想拍《棋王》,但死活聯繫不上阿城。有一次得知阿城從美國回來,造訪
香港,趕緊打電話過去,那邊沒有半點興奮,只是急着說:「有什麼話等我回來再說
吧,電話費太貴了。」等他從香港回來,見滕文驥的第一句話就是:「香港的米飯好
吃,不用就菜。」
阿城對吃很講究。陳曉卿說,阿城特別喜歡吃湘菜,他每次吃湘菜和別人不一樣,他
一定要選一個最靠近廚房的位置,他認為湘菜吃的是鍋氣,離鍋灶越近,你比別人花
得錢就越值。
畫家劉小東請阿城到家裡吃飯,阿城也很挑剔,他說「吃肉,盤子要熱」。
陳村回憶,阿城食相莊嚴,目不斜視,吃飽放下碗筷,抽煙,不再動筷。
阿城的酒量也很驚人。
有一年,他拉着芒克跑到河北一個縣城,說要在那兒辦一個窯廠,燒些藝術陶瓷。縣
里幾個頭頭出面接待,事兒還沒談,先開吃。阿城把一整瓶老白乾全倒進一個大缸子
里,菜沒吃一口,酒已經見底了。那幫頭頭驚了,眼珠子憋得溜圓。後來,這事也沒
談成。
阿城白酒可以,但黃酒不行。
他第一次喝黃酒是在 1984年文學圈的「杭州會議」,那也是他第一次見陳村。那晚他
有點嗨,頻頻舉杯,一杯一杯地干。陳村問他喝沒喝過這東西,他說沒有,像汽水一
樣,好喝。陳村告訴他黃酒性子慢,也會坑人。阿城還是繼續干,和為他「改錯別
字」的《棋王》責編干。散席後,阿城不省人事,被抬上了樓,扔到床上。那次以
後,他再不喝黃酒。
6
日久天長,阿城在塵世已經化作了一個傳說。
有一次陳村在機場遇上他,他給陳村掏了顆糖吃,說自己當了電影美工,要去外地刷牆。
他當年和侯孝賢合作《海上花》,干的就是美術指導。阿城自己說,他這個美術指導
就是幫侯孝賢買東西,到各個舊貨攤,潘家園什麼的,買《海上花》那個年代用的煤
油燈之類的,現在的道具做不出來。買完東西,就算完成任務了。但不能離開劇組,
侯孝賢隨時有事要問他。
有一天他正在組裡的房間看書,侯孝賢召喚他趕緊去現場,
他到了以後,侯孝賢說要在棚里拍下雪,但這雪花不對,飄的太假。
阿城看了一眼,說我知道了。然後爬到棚頂跟撒雪花的人說,把那些紙都先使勁拽一
拽,拽鬆了,然後再撕,那個紙的密度就變了。再往下扔的時候,飄的速度就慢了。
侯孝賢一看,對了,就它了。
阿城說,那沒事兒我就先回去了。說完,轉身接着去看書了。
還有一次也是《海上花》,有一場戲是透過玻璃拍窗戶裡邊。因為現場打光還是電燈
光,煤油燈什麼的都是道具。侯孝賢就覺得拍出來那個光不對,太硬了,就找阿城。
阿城看了看,說拎桶水來。然後他就在那玻璃上刷了一層水,再回監視器看,有那層
水那個光就柔了,顯得有點兒油乎乎了。
侯孝賢一看,又對了。
阿城的圖書編輯楊葵最服的就是這個:阿城的美術指導就是幹這個。完全是一個雜家。
那他這些東西是靠什麼?生活經驗,和對一件事情的體會能力。他能很快找到癥結,
更難得的是他有解決辦法。
他當知青也好、更早當狗仔子也好,總得要自己生存。所以他獨立生存的能力是巨強
的。他就像海綿吸水一樣吸收各方面,還重視動手。
寧瀛有一次和査建英說:「應該有人扛一台攝像機每天跟拍阿城,一定是部特棒的片子。」
一次,楊葵在一家飯館巧遇阿城,太久不見,楊葵蘸着寒暄打招呼:「怎麼您老也在
這兒啊!」
阿城語冒寒氣:「有誰規定我不能在這兒麼?」
楊葵一下就噎飽了。
阿城很愛噎人,大概就是他的六面玲瓏兩面刺。
洪晃第一次見到阿城,是在姜文家,那會她剛看完《威尼斯日記》,特崇拜阿城,特
想上去搭話,但感覺阿城特不待見她。熬了半天,實在忍不住了:「阿城哥哥你為什
麼那麼不喜歡我呀?」
阿城反問:「不跟你說話,就是不喜歡你啊?」
洪晃一下也飽了。
阿城對朋友也是這樣,會當面指出朋友的不對。
劉小東說,「我說心裡話,我不好意思當面請教阿城任何問題,因為我在他面前就是
一個白痴。你不管和他有多熟,只要你說錯一件事,他馬上就指正你,他不給任何人
留情面。他不會順着你說的,他永遠會告訴你一些應該的事情。」
畫家朱新建和阿城是形影不離的酒肉朋友,據他回憶,有一次阿城從美國回來,朱新
建跟他說:「二十年前,我在你家,給你看一篇我寫的東西,你拿筆幫我改,一個字
沒添,槓掉了差不多三分之一的字。從此我突然就對寫字這件事有了一些體會。」
「是嗎?」阿城一臉委屈,「我那麼無恥?」
當然,大多數時候,阿城沒刺,他對朋友極為仗義。
2003到2004年,劉小東畫完了兩幅大作品《三峽大移民》和《三峽新移民》,要辦一
個展覽,去找阿城幫他寫一點東西,阿城說試試吧。結果,沒過多久,阿城就拿出了
十萬字的文章給他,把整個三峽的歷史講了一遍。
還有一次在北京,阿城背着一個軍用黃書包回來,朱新建問是什麼,阿城帶着幾分得
意打開給他看,滿滿一書包錢。那會兒還沒有一百的票子,但就這一書包十塊也讓人
看了很過癮。阿城說:「你拿一點去。」朱新建拒絕:「我幹嗎要你的錢。」阿城
說:「這麼多錢我一個人怎麼用得完。」朱新建還是不要。
後來朱建新跑到巴黎去混,實在手緊時寫了一封信到美國,阿城收到信後,寄去了一
千五百美元。
2000年左右,導演劉奮鬥通過朋友結識了阿城,兩人都愛聊天,持續見面,每周天天
在一塊吃飯。
2003年,劉奮鬥拍《綠帽子》,跟阿城開口,說能不能幫他來當監製。阿城說,「你
覺得用我的名字能幫到你,就用。」
後來劉奮鬥又問阿城能不能幫忙聯繫焦雄屏,因為他知道阿城跟侯孝賢他們關係很
好,阿城馬上打了電話,焦雄屏就來做了製片人。
確實,台灣文藝界聊起阿城就像在說一個神。「阿城是個難以被話語描述的文藝復興
人。他既能畫畫、拍照,也擅寫小說、隨筆、編電影劇本,還有烹調、修護家具、組
裝汽車等好手藝。阿城是小說家、文體家和生活家,不妨視他為坐擁世俗卻清明謙沖
的智人。」這是2003年台灣人介紹阿城時的話。
作家朱天心1986年生完謝海盟,坐月子時就在讀阿城,她當時覺得世上有這樣一本東
西,她從此不用再寫作了,就好好當媽媽吧。據她描述,那種感覺非常幸福:「你面
前站着個終其一生都追趕不上的高手,你就好好當他的讀者,放心去做另外一個自己吧。」
張大春也說過:「早年一直到現在,我都還是非常崇拜阿城。」
看起來阿城好像過着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生活。
但他自己說,「我喜歡和不讀書的人來往,他們身上沒有讀書人的那股習氣。」
他平時來往的朋友來自三教九流,他交友的準則是,「對方有信用。」
阿城是喜歡煙火氣的。
他在台灣居留期間,侯孝賢安排他住木柵的安靜山邊,事後阿城說,下回能不能就讓
我住永和豆漿樓上。
7
一直以來,經常會有一些陌生的朋友到阿城家裡去拜訪他,有的只是為了能一睹風
采,聽他聊聊天。
黃章晉第一次去阿城家時看到了一本大厚書,《中國古代氣候研究》。
黃章晉自己說,他大部分時間裡就像個鵪鶉一樣,是個旁觀者,但有幸插了五分鐘的話。
阿城不愛聊文學,即使你主動談起文學,他也興致寥寥。
阿城家裡的陳設物品很多,很雜。地上零散堆放着石像、石碑,過道的長條案上擺着
一套特別漂亮的五金工具,走廊盡頭是一架很老的防空炮瞄望遠鏡和兩台老式攝影
機,另一側條案上,整齊碼着幾排磨製的石器。到處都堆着成捆的書,多為社會學、
民俗學、人類學和自然科學類,幾乎沒有文學類。書桌茶几上都是文物和礦石標本。
有一年,天井裡還養了兩隻大烏雞,阿城說這雞是苗族巫師祭祀用的,他去貴州看苗
繡,就帶回來兩隻,養着每天看看。
可能只有阿城才配得上興趣廣泛這個詞。攝影、繪畫、音樂、裝幀藝術,以及各種吃
喝玩樂的技藝,他幾乎無所不通,無所不精。他喜歡倪雲林,八大山人,也喜歡畢加
索,達利,喜歡意大利歌劇,也喜歡京劇和京韻大鼓。
他最喜歡是還是中國民間的那些東西。泥塑、燒陶、儺戲面具、新絳剪紙、貴州苗民
的繡衣,都是他珍貴的寶貝。
就像唐諾說的:「阿城是個好讀書而且雜讀書之人,但和我們這一代人大不相同的
是,即便近乎手不釋卷,但阿城通過文字的學習比例仍遠比我們低。」
阿城是通才,是雜家。他的種種經歷,常人都無法相比。豐富經歷下淬鍊出的通與
雜,更是對同輩的時代級碾壓。
如黃章晉所言:「阿老他更像是一個在互聯網時代成長起來的人,他的興趣,知識構
成,他的偏好,完完全全更像今天的人突然穿越到三十年前了,所以他在那個時代特
別嚇人。」
面對阿城,王朔也曾鬆了口氣:「這個人對活着比對寫文章重視,幸虧如此,給我們
留下了活着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