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落幕
扶楠
安史之亂已經亂了幾年,很多人死了,很多人無家可歸,即是這場叛亂的發起者們,也一個個家破人亡,原本一個錦繡河山,變得滿目瘡痍——夠了,這齣悲劇不必再演下去了……於是,歷經了八年的叛亂,終於緩緩落下帷幕。
然而,安史之亂真的結束了嗎?叛亂平定的並不徹底,舊傷疤未愈,又添新傷疤,就在安史之亂將將結束的同時,又湧出了一系列新問題。安史之亂無疑是大唐衰老的催化劑,八年的時間使原本年富力強、志氣昂揚的壯年的臉上爬滿了皺紋,最後終於成了一位垂垂老者。從此,唐朝便在“內有宦官,外有藩鎮”的環境中掙扎,直到滅亡。
漆黑的劇場中,漆黑的大幕緩緩落下,卻聽到幕後有人用垂老淒涼的聲音唱道:
嗚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風為我從天來!
第九章 代宗即位
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大唐最有爭議的一位皇帝,被後人稱為唐明皇的李隆基病逝。十三天后,他的兒子唐肅宗,在一片混亂之中也病逝了。於是唐朝的最高權力又一發生轉移,平叛的重擔也同時落在了下一任皇帝的肩上。
唐代宗,這位在唐朝並不算很突出的皇帝,後來有人評價是“唐之庸主也”,其實,一生奉獻給掃除朝中四害的他,還算是不錯的。從安史之亂的角度講,他畢竟結束了八年的叛亂,畢竟使唐朝重新步入了正軌,畢竟給唐的中興帶來了希望。
一、變本加厲的“婦寺干政”
“婦寺干政”,婦指的是後宮嬪妃,寺則指宦官。
古時“婦寺干政”向來為國家之大忌,偏偏盛強如唐朝,這兩件事情全趕上了,而且還都是鬧的非常厲害——武后、韋後、太平公主前赴後繼,儘管韋後遠遠不及武則天,太平公主也並非是後宮嬪妃,而是李唐皇室自家人,但玄宗之前,韋後、太平公主確實帶來了麻煩,而唐朝後期,因為宦官執政,連皇帝都大權旁落,更何況皇帝的妻子;至於唐朝後期的宦官之禍,遠比東漢的十常侍亂政要厲害的多,明朝雖有劉瑾、魏忠賢,但宦官並不能完全左右皇位的繼承,而且往往是某一個突出的宦官來干政,不像唐朝這樣,“宦官代有才人出”,幾乎中、晚唐的皇帝們都遇到非常棘手的宦官問題,幾乎每個皇帝都是由宦官所立,更有一些死於宦官之手。如果要追溯宦官之禍,雖然可以上溯到玄宗親信高力士,但一來玄宗有能力駕御他們,二來,玄宗時期確有幾個宦官比較有才能,而且沒給朝廷造成什麼麻煩,還有就是高力士對玄宗十分忠心,而且他本人也沒有什麼野心,因而玄宗時期還是比較安穩的,到了肅宗朝,出了一個李輔國,於是後面就麻煩滾滾來了。
何以李輔國有這麼大的“作用”呢?因為他是唐朝第一個擁有兵權的宦官。想來,肅宗交給他兵權的時候,當然不知道李輔國日後會對他的兒子說出“大家但內里坐,外事聽老奴處置”這樣的話來,而且李輔國最初的表現還是比較溫順善良的。再以後,代宗大有金庸小說里殺人名醫平一指的勁頭,對手握重權的宦官也是殺一人,立一人。其實殺了不就得了,為什麼又要再扶植一個,真令人百思不得其解。這個道理也許和肅宗親信李輔國的道理是一樣的,因為多疑,害怕大臣像安祿山那樣手握兵權之後會起來反叛,而宦官最多只能自己握權,便是為害也只是他這一代,不至於一代一代總為害下去,因而把兵權交給大臣,還不如交給宦官——或許他們總幻想着有一個像忠於玄宗的高力士那樣忠於自己的人,但他們的希望卻總是落空,而且,違背了肅宗初衷的是,他沒想到一代代為害下去的不是一個宦官,而是一群宦官。
李輔國自從肅宗在靈武時就任職元帥府行軍司馬,每天在肅宗左右,或是宣布詔命。四方的奏文、軍中的印符以及軍隊的號令集訓等事,全都交給他處理。收復長安後,李輔國又掌管禁軍,肅宗下的詔敕,都必須經過李輔國簽署才能施行,百官有急事上奏也得通過李輔國這關,往往等事情解決後才上奏給肅宗。此外,李輔國還設置了數十人去執行特務任務,暗中在民間打聽情報,然後再進行審訊。如果有司審什麼案子,要是李輔國想要插手,他們也不敢不答應,有時重刑犯人還正在審着,李輔國就讓把他們全部放掉,於是官吏們只好眼睜睜看着他們大搖大擺走出去。當初大家不是喊高力士“翁”、“爹”嗎,就是肅宗見了他也要喊二哥,現在李輔國的同事們喊他為五郎,李揆見了李輔國則稱為“五父”,其它大臣喊什麼,那就不知道了,但待遇只在高力士之上,不在之下。
如果說李輔國開了一個宦官執政的不好的頭,那麼肅宗的張皇后則基本上是唐朝最後一個有負面作用的干政后妃。
由於張皇后受到肅宗寵愛,群臣便請求為皇后上尊號為“輔聖”。肅宗就此事詢問中書舍人李揆,李揆回答說:“自古以來皇后都沒有尊號,只有中宗時韋皇后曾經有過尊號,這怎麼能夠效法呢!”肅宗一聽,覺得不妙,於是就擱淺此事。結果不久,發生了月食。古人不認為月食、日食這些只是單純的自然現象,而是認為這是上天看到皇帝或者掌權的人做的有不對之處在大發雷霆,那麼皇帝這時就得好好檢討一番自己。這次月食,由於有了張皇后這件事,人們都以為是上天不認為皇后該有尊號,所以才會讓天狗吃月亮,那麼最終這個尊號還是沒上成。
張皇后心裡想必十分惱火,可又沒有辦法——罷了,尊號不上也無所謂,但權力總得分我點吧。張皇后早與李輔國勾結在一起,只不過那時只是在肅宗面前說幾句讒言,還沒發展到很嚴重的地步,此時,張皇后與李輔國勾結就比較深了,二人橫行朝中,干預政事,無窮盡的有所求,比最初可是嚴重了許多,令肅宗也心生不滿起來,可是他也無可奈何。
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初,肅宗任命李峴為吏部尚書,李揆為中書侍郎,和第五琦同時加同平章事。這三人,前面都曾寫過,也確實是有見識的人,肅宗任命他們也算是有眼光。不過,肅宗往往看中哪一個人,緊接着便重用那人,隨後因為若幹事情,又覺得那個人不怎麼樣,於是又疏遠他,所以,肅宗盯上誰,那就意味着誰要倒霉了,比如房琯就是一個例子。這三人中,肅宗特別賞識李峴,於是李峴也“以天下為己任”——寫楊國忠時看到這句話覺得好笑,寫房琯時看到這句話覺得眼熟,現在寫到李峴,又看到這句話,我終於明白了,這大約是古人的一句口頭語。
肅宗對李峴、李揆等人還是很信任的。當時,京城裡不知什麼時候開始流行偷盜和搶劫,李輔國便請求挑選五百羽林軍的騎兵以備巡邏搜捕之用。李揆上疏說:“漢朝設南北二軍互相制約,所以周勃得以率南軍進入北軍,從而安定劉氏王朝。我們大唐王朝設置南牙與北牙,文臣與武將相區別,以使他們互相監督。現在用羽林軍代替金吾衛巡夜,如果發生了突發事件,怎麼控制局勢呢?”於是此事作罷。何謂羽林軍?何謂金吾衛?李揆這話是什麼意思?羽林軍即左右威衛,“職同左右衛,掌宮廷宿衛,凡五府三衛及折衝府驍騎番上者,受其名簿而配以職”;左右金吾衛,“掌宮中、京城巡警、烽候、道路、水草之宜,凡翊府之翊衛及外府飲飛番上者皆屬之”。職責上各有不同,李揆的意思,如果羽林軍去城中巡邏,宮中守衛力量就下降,萬一出事就不好辦了。想必當時盜賊問題很嚴重,以至於李輔國想讓宮中的守衛也去巡邏。其實李輔國此議還是出於好意,他對肅宗大約還是不敢怎麼樣的。
正是李峴的上台,使李輔國暫時有所收斂。李峴當了宰相,對肅宗說皇帝的詔敕理應由中書省頒布,而不該由李輔國來掌握。李峴舉了很多李輔國專權亂政的例子。肅宗也正頭疼,聽了李峴的話很高興,稱讚他為人正直。因此李輔國便只好收斂一下了,罷掉了那些察事。肅宗規定:今後敕命由中書省頒布,否則不能實行;朝野內外的事務,各付有司;案件則歸御史台和京兆府處理。但李峴也因此得罪了李輔國。
不久,出了一件事,使得李峴很快就下台了。鳳翔一個管馬坊的押官由於搶劫被天興縣尉謝夷甫抓住殺掉。那人的妻子為他的丈夫去訴冤,飛龍廄養馬出身的李輔國一聽有人敢欺負咱們養馬的,那還得了,就讓孫鎣去審問,審出來結果不是冤案。李輔國又讓崔伯陽、李曄、權獻審問,結果與孫鎣相同。押官的妻子還不服,李輔國又讓毛若虛去審。這回,毛若虛依照李輔國的意思,歸罪於謝夷甫。崔伯陽很惱怒,就質問毛若虛,想在肅宗面前彈劾他。不想毛若虛先跑到肅宗那裡,肅宗把他藏在簾後。崔伯陽來到後,就說毛若虛依附宦官,審判不公。肅宗聽後十分憤怒,就把崔伯陽喝斥出去,後來把他貶為高要縣尉,其它幾人,如權獻、李曄、嚴向也都被貶,孫鎣則被削除名籍,流放到播州。於是李峴上奏,說崔伯陽無罪,處理得太重了。肅宗又認為李峴和崔伯陽等人結黨,五月,貶李峴為蜀州刺史。後來右散騎常侍韓擇木入朝晉見肅宗的時候,肅宗對他說:“李峴想要專權,已經把他貶為蜀州刺史了,可我還覺得自己用法太寬。”言外之意,下次再有這種事,就嚴厲一點。其實如果真是專權為害,就像李林甫那樣,貶官或是削籍都不過分,但這件事根本稱不上是什麼,肅宗緣何發這麼大的火呢?而且他因何生氣實是很令人不解,覺得肅宗這時腦子也是不太正常。韓擇木回答:“李峴直言不諱,這並不是專權。陛下若能做到寬大,這也不會有什麼妨礙,只能增加陛下的聖德。”但不久,阿附李輔國的毛若虛被任命為御史中丞,威震朝廷。
而李揆,當然後來也下台了,原因是與呂諲不和,兩人誰也看不起誰。由於呂諲在荊州時,頗干出了一些政績,李揆害怕他會再次入朝當宰相,就上奏說於湖南設置軍鎮很不便利,暗中又派人到荊南、湖南去收集呂諲的過失。呂諲上書控告李揆,於是上元二年(公元761年)二月,肅宗將李揆貶為袁州長史,任命河中節度使蕭華為中書侍郎、同平章事。
就這樣,肅宗的內閣成員又一次大換血——但人們也習慣了,因為這是經常性的,見怪不怪。然而李輔國把持朝政的大局卻是無法改變的事情。
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八月初一,李輔國又被肅宗加封為兵部尚書。於是李輔國大搖大擺的赴尚書省上任,宰相和大臣們都去送他,御廚擺上食品,太常卿也設樂隊奏樂。如此上任,又是大排筵宴,又是樂隊奏樂,真是無限風光。李輔國更加得意,所以前面的收斂一掃而光,越發的驕橫放縱起來,直接向肅宗請求要當宰相。肅宗對他說:“以你的功勞,有什麼官不可以當的呢?只是朝廷中有聲望的大臣會不同意,怎麼辦呢?”李輔國倒是很厚道,一聽這話就滿處找人幫自己說好話,他暗示僕射裴冕等人,由他們來推薦自己。肅宗很是苦惱,一旦這些老大人們真的和他這麼說,他也不好拒絕。肅宗私下裡憂心忡忡的和蕭華說:“李輔國請求擔任宰相,如果公卿大臣們上表推薦,那就不得不讓他當了。”於是蕭華出宮後就去問裴冕。裴冕說:“哪有這回事,我臂可斷,但宰相的職位決不讓他得到。”蕭華便將裴冕的話入宮告知肅宗,肅宗一聽十分高興:哈哈,這個辦法好,你可以暗中打通關節,我就不可以暗中關閉關節麼?自然而然,李輔國對裴冕、蕭華兩人懷恨在心。這件事的後果,就是蕭華被罷免,由李輔國引進了一名後來代宗時期的比較有名的宰相,即曾幫助代宗剷除魚朝恩而最後自己也被代宗剷除的元載。這位是唐代的一名大貪官,可惜後人多知道和珅,卻少有人聽說元載。要知道,元載不僅貪的是多、大,貪的卻也很奇,抄家的時候,居然被人抄出來鍾乳五百兩和胡椒八百石。鍾乳是名貴藥材,貪這麼多也不奇怪,可是要這麼多的胡椒,怎麼個消受法?大約是元載自己也想不出來,所以直到最後也沒用完,被皇帝全都收進了府庫。
李輔國把持朝政,使肅宗大為頭疼,卻又真的無可奈何——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給他這麼大的權力呢?送肅宗一句話:自作自受。
二、長生殿上的孤影
已經許久沒有提到一個人了,唐玄宗,這位早已退位的太上皇。
自從蜀中回到長安後,玄宗一直居住在興慶宮中。由於他早先說過,收復兩京後,他就再也不干預朝政,當時還是廣平王、還叫李俶的現任太子,和郭子儀的那一次出征,一氣把兩京都收復了,因此玄宗當真不再參與政事,卻也逍遙自在。
在咸陽的時候是肅宗親自去迎接的,當時肅宗那一番表現堪稱大孝子,而回來後,肅宗也經常從去興慶宮問候自己七十多歲的父親,而身子骨尚且硬朗的玄宗有時也會來大明宮看望自己的兒子。一直陪伴玄宗左右的,當然還是高力士,還有那位在馬嵬坡前與譁變大大相干的陳玄禮。肅宗又命玉真公主、如仙媛(玄宗的妃子)、內侍王承恩、魏悅以及以前的梨園弟子這些人經伴玄宗左右,哄老人家開心。玄宗經常登臨長慶樓,樓下路過的百姓看到後,那畢竟是當了近五十年皇帝的人,無論如何威望還是在的,於是百姓們總是下拜,高呼萬歲,玄宗也很高興,就在樓下設宴賞賜他們。曾有一次,從劍南道來京師奏事的官吏也經過這裡,在樓下向玄宗拜舞,玄宗命令玉真公主與如仙媛設宴招待他們。雖則這樣的生活看上去很無聊,但如果和後面相比,就好太多了,至少玄宗有很大的自由,至少他可以保持他太上皇的尊嚴。
但平衡被打破了,製造混亂的人又是李輔國。原因是,玄宗身邊的人,不懂得要巴結新皇帝身邊的宦官,只看到李輔國當初出身貧賤,雖然也知道他現在飛黃騰達,但是仍然瞧不起他。所謂要“敬小人”,不求添福,但求平安。高力士當年作為皇帝最寵信的宦官,大家都至少不得罪他,高力士還算不錯,也沒怎麼害過人,但他自身應該明白這個道理。不錯,李輔國當初是在你高力士的手下,而今已經不同了,不能再以人家上司的身份說話了。但明顯玄宗身邊的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所以李輔國懷恨在心,而且他又想在肅宗面前立功——想他一個宦官,還是個不能帶兵打仗的宦官,所以立功就只能從穩定肅宗地位上下手了。玄宗雖說已然不干涉朝政,但是只要他的影響還在,對肅宗多少都有點不利——皇帝的威望是不容許別人瓜分的。何況玄宗又經常接受路過的人的叩拜,多少讓新皇帝及其身邊的人有些異樣感覺吧。於是李輔國對肅宗說:“太上皇居住在興慶宮中,每天都和外面的人交結,特別是陳玄禮與高力士兩個人,謀劃着不利於陛下的事情。現在禁軍的將士都是在靈武擁立陛下的元勛,他們議論紛紛,心中不安,我雖然給他們解釋,但他們不聽,所以我不敢不向陛下報告這些事啊。”肅宗聽後,痛哭流涕的說:“父皇仁慈,怎麼會有那種事呢!”李輔國又說:“太上皇固然不會做那種事,但在他周圍的小人就難說了。陛下是天子,應該為國家的前途着想,把禍亂消滅在搖籃里,又怎能夠徇匹夫之孝而耽誤了國家的大事呢!再說興慶宮與坊市居民相混雜,宮牆低矮,不是太上皇所應該居住的地方。皇宮則戒備森嚴,如果把太上皇迎進來居住,與興慶宮沒有什麼不同,而且還能夠杜絕那些小人去蠱惑太上皇。這樣,對於太上皇來說,可享太平晚年,對於陛下來說則更方便去請安問好,何樂而不為呢。”然而肅宗此時沒有答應。其實李輔國的話蠱惑性已經很強了,肅宗固然能一時不聽,但相信這些話在他心裡已經紮根了。
之後,雖然肅宗沒有口頭上的同意,但李輔國依然按照自己的安排行事——不免讓人懷疑,肅宗真的沒同意嗎?他沒同意李輔國怎麼有這麼大膽子?也許肅宗的確沒同意,但是對於李輔國這種說法則是默許的,而李輔國當時已經權傾朝野了,如果自作主張辦一些事情,也不是不可能,太上皇的事情,可以說他事先和肅宗打了個招呼,再加上肅宗反對的態度又不是特別強烈,所以一些簡單的事情,李輔國還是可以下手的。興慶宮原先有三百匹馬,李輔國假稱聖旨把這些馬都帶走了,僅留下十來匹。這就是一個信號,玄宗多聰明的一個人,當然清楚這件事背後的意思了,所以他對高力士說:“我兒子聽信李輔國的讒言,不會對我始終盡孝了。”
這件事肅宗後來應該聽說了,但是他在此事後也並沒有表示反對,所以這個態度就是默許了。見肅宗沒有太大異議,李輔國得寸進尺,又讓禁軍的六軍將士在肅宗面前號哭叩頭,請求將玄宗遷居到太極宮內。這個舉動就大了點,上一次不過是牽走了馬,這一次把人遷走,非同小可。肅宗也很明白利害得失,如果真按李輔國的話做,雖然可以一步到位,但難免遺人話柄,但又確實是個問題,怎麼辦呢?最好的辦法就是哭泣不應——哭泣表示我不同意,你們不能說是我讓人這麼做的,而且這表示我不忍這樣對待老父;不應表示我同意,你們照辦就是了,只是不要拉上我就行。可這麼一哭,把李輔國哭糊塗了,不知道肅宗是什麼意思,怕自己摸錯了皇帝的心路,反倒有些害怕。
這時肅宗身體不好,開始得病。如果肅宗身體一直健康,倒也可以相安無事,但他這麼一病,沒力氣管的太多,不過躺在床上胡思亂想還是可以的。因此他這個時候就可能擔心太上皇是否真的會對自己不利,會對自己的兒子不利。於是,李輔國下面開始了真正的行動。說是背着肅宗自作主張干的也好,說是得到肅宗默許也好,甚至還可以說是肅宗秘密授意,反正,史書上在這裡只是交待了肅宗得病,李輔國用事,而暗中究竟是怎樣的關係,留下了很大的空白,隨讀史者猜想。既然李輔國知道害怕,那他就明白,太上皇不是他能輕易動的了的,你動別人都好辦,但太上皇是誰?皇帝的爸爸,動不好回來使皇帝得到了不孝的非議,皇帝一旦發起怒來,拿你當替罪羊,那也不是好玩的。雖說皇帝病了,但還沒到將死的地步,萬一病好了,照樣有力氣懲辦自己。所以李輔國雖然有心這麼做,但若是完全通不過肅宗這一關,是不可能的。那是肅宗授意的了?也不一定,因為肅宗必定不想讓人議論自己,他知道李輔國有意如此,所以縱容就是了,但“同意”的字眼不會輕易從他口出說出,也許就是一點頭……總之,李輔國主謀,肅宗極不明顯的批准,開始行動——
七月十九日,李輔國假稱是肅宗的意思(就是真是肅宗的意思,史書上也得說不是),要迎接玄宗到太極宮去遊玩。等玄宗到了睿武門,李輔國率領着五百殿前射生手騎兵,大家手持着出鞘的映着太陽閃着白晃晃亮光的刀,攔住玄宗的去路,上奏說:“皇帝認為興慶宮宮牆低小,宮裡又狹窄,不適合您住,所以讓我們來迎接您遷居到皇宮內。”先不說這話如何,單看這陣勢也夠嚇人的,做了五十年太平天子的玄宗哪裡受過這種待遇?就是馬驛之前也沒人敢用刀來威脅他。而今,自己失勢,聽這話的意思是要把自己強行遷到大內中,也就是說,將來自己將要過着監禁的生活,說不定比這還要更糟,就算不想以後,面前這些人,居然拿着刀來威脅自己,明顯不懷好意。所以玄宗聽後十分驚恐,差一點墜下馬來。玄宗本人已經無力抵抗了,好在他身邊還有個高力士。見此情景,高力士明白必須得制止李輔國才行,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於是高力士大聲喝道:“李輔國怎得如此無禮!”然後責令他下馬。高力士還是有當年的威風的,而且李輔國也明顯知道自己沒有理,所以不得已只好下馬。他一下馬,玄宗這邊就有救了,如果他一直強硬下去,實際上高力士也是拿他沒轍。一見李輔國下馬,好的,事情有轉機,然後高力士宣布太上皇的誥命(其實玄宗哪裡還下得了什麼誥命,也是高力士假稱的)說:“諸將不得無禮!”見李輔國都服軟了,所以這些將士也各自收起了刀槍,拜了兩拜,高呼萬歲。高力士又斥責李輔國,讓他與自己一起為玄宗拉着韁繩,慢慢行走。但無論是玄宗還是高力士都清楚,雖然大面上可以令李輔國折服,但根本的還是改變不了,現在肅宗還可以不明顯支持李輔國,一旦己方反抗行動過大,就會引起肅宗警覺,到時是連這點尊嚴也保不住了。於是,幾人將玄宗護送到了太極宮,居住在甘露殿。玄宗心懷餘悸的對高力士說:“要是沒有你,我這次就完了。”直到玄宗遷到了太極宮中,李輔國才領着將士們退下去,只留下了幾十個老弱殘兵在這裡護衛,之後,陳玄禮、高力士以及過去的宮人都被請了出來,不准再留在玄宗身邊。玄宗終於回過神來,為了表示自己不會反對肅宗,就說:“興慶宮,吾之王地,吾數以讓皇帝,皇帝不受。今日之徙,亦吾志也。”玄宗也是為這一次行動找理由,一來避免雙方尷尬,否則一旦自己聲稱是被迫遷出的,那麼自然不會有好果子吃,二來怕也是自嘲,給自己找個台階,否則被人這麼着就遷出去了,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當天,李輔國與禁軍將領身着白衣去找肅宗請罪。肅宗心裡自然不會太過反對,怎麼說這件事受利的還是自己,而且就算反對,這些將軍也不是好惹的,於是肅宗就慰勞他們說:“太上皇居住在興慶宮或太極宮,也沒什麼區別,你們怕那些小人蠱惑人心,防微杜漸,這是為了安定國家,不必害怕。”但太上皇被遷移到太極宮,這算是朝中的一件大事了,驚動了朝廷里的官員,首先就是顏真卿,他率領百官上表問候太上皇的起居飲食,因此而遭到李輔國的忌恨,不久被貶為蓬州長史。
過了些天,也就是七月二十八日,朝廷下詔將高力士流放到巫州,王承恩流放到播州,魏悅流放到溱州,陳玄禮被勒令退休。然後又把如仙媛安置到歸州,讓玉真公主出宮居住在玉真觀內。肅宗另外挑了一批宮人,安置在太極宮供打掃庭院之用。然後吩咐玄宗另兩個女兒萬安公主與咸宜公主(懷疑就是咸直公主,因為唐書公主傳中沒有咸宜公主,而玄宗的女兒中倒有個咸直公主,不過其他地方都稱咸宜公主,想必是直和宜字互誤)來照料玄宗的生活。之所以可以先後讓太真、萬安、咸宜三公主來照料玄宗,是因為這三人都沒嫁出去,兩個做了道士,另一個原先嫁了兩人,大概是都死了,所以後來“主不下嫁”。在生活上肅宗還是比較照顧玄宗的,比如各國各地進獻了什麼美味佳餚,都首先送給玄宗品嘗。可是這又有什麼用呢?物質上的享受對玄宗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重要的在於心情。自己的親信都被發放了出去,連個說體己話的人都沒有,玄宗很難高興起來,所以心情越來越不好。而且,玄宗歲數大了,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胃口、牙齒都不行了,所以這時開始不吃葷肉,據說還辟穀——辟穀是道家的一種養生方法,簡單來說就是不吃飯。玄宗不吃飯,是出於修煉,還是想要絕食,無從考證,也許是吃不下去,所以被別人美其曰“辟穀”,事實上玄宗哪有功夫修煉啊。這樣,一來二去,本來還很硬朗的身體也漸漸垮了,玄宗也開始得病。肅宗一開始還去問安,但不久他也病倒了,就派人代他去問安。肅宗對於前面發生的那些事情,最後可能也有所悔悟,不是他自己良心發現,就是有大臣旁敲側擊,因而肅宗後來十分怨恨李輔國,甚至想殺掉他,可是又怕他手裡握的兵權,一直在猶豫之中。這也不新鮮,反正肅宗總是把責任推給別人,所以李輔國自然要對這些事情負責了。可是肅宗自己,就全都對嗎?
那一年的端午,隱士李唐見到了肅宗,當時肅宗正抱着自己的小女兒,對李唐說:“我很惦念她,所以抱着她和你說話,請你不要見怪。”李唐回答說:“太上皇思念陛下,大概也和陛下惦念公主是一樣的。”就是說,肅宗不去問候玄宗,是連隱士都清楚的。肅宗一聽,眼淚又來了,是該去看看,可是這時又怕張皇后,還是不敢到去探視。——這又和張皇后有什麼關係?當初李輔國和張皇后共謀把太上皇遷出興慶宮,所以她也有份。不過,肅宗畢竟還是去了一次,就是上元二年(公元761年)冬至的第二天。然而,兩人的未來也正如那蕭條的冬天,不知那年的春節有沒有再見面,否則這的確是父子二人的最後一次見面了。
宏大的太極宮,早已沒了當年的風采——無論是人,還是宮殿: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內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秋雨梧桐葉落時,這便是“梧桐雨”的由來。歷史只截止於此,至於有個道士上天入地去尋找楊貴妃,只怕是小說家言居多了。劍閣聞鈴,尚可有人開解,然而梧桐秋雨,滿懷傷感又說與誰聽?白髮蒼蒼的老人,孤零零的望着沉寂的大殿,無名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