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並不太遠的過去,中國曾有一段歷史,將千千萬萬的中學生一併捲入。當這批人如今已經到了知天命之年,他們將如何面對自己荒唐的青春?他們會有哪些悔恨,有哪些感悟?他們最想告訴後人的是什麼?
上個世紀,1966年狂飆席捲中國大地的時候,一代中學生究竟是受騙上當,還是推波助瀾?他們是無辜的天使,還是天生“原罪”的孽障?
塵埃落定後,且看一個過來人,以當時的親身感受述說往事。在做人的底線遭受衝擊時,各色人物是如何表現的;一個民族最淳樸的底色是如何開始污濁的;民族素質這條“魚”,是從何時開始爛起的?
本文筆法樸素,在幽默中帶有深深的沉痛,道出當代人聞所未聞的離奇故事……
第一章 文 / 清秋子
我是傾向於反權威的,不大承認任何權威。這也許和我中學時代所受的薰陶有關,儘管我實際上只念了一年中學。那個時候,是60年代,一個對中國的走向影響至關重要的年代。其實,60年代也有“新人類”,喜歡標新立異,他們比較幸運,歷史終於讓他們遇到了1966,逆反心理一下子就噴發出來了,勢如洪流。
那個時候的中學生,還是有一點精神生活的。像《王傑日記》、《做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這類小冊子,就不用說了,太多。就連《中國青年》,也基本是連篇累牘的“主流話語”。那時候,如果想選擇,也有《我們愛科學》、《兒童文學》一類有趣的雜誌。還有一本書,叫《科學家談21世紀》,那應該就是說的現在吧。裡面描述的事物,神奇無比,多半現在已經應驗了。你比方,城市高架列車、電動人行道、空間站、太陽能什麼的。書裡的插圖,也很富誘惑,那麼高的摩天大樓,基本等於共產主義景象。科學家們唯一沒預料到的,就是車匪路霸、假冒偽劣之類——因為那跟科學無關。
中學生只要是有心,還可以讀到儒勒-凡爾納的系列,還有蘇聯的一些科幻科普書,都是在50到60年代之交出版的,容易找到。當時不大提倡讀,但讀了,也不犯忌。
那時候,歌劇《江姐》正在熱演,裡面那個《紅梅贊》正流行,好聽,到現在,也還是好聽。不過,不為現在的人所知的是,那年月同時熱演的,還有話劇《阮文追》和《千萬不要忘記》。前者,說的是一個英勇犧牲的“越共”,樣子很帥,跟美國電影裡的越共截然不同。幾十年後,我看到一張老照片,是南越偽軍官在西貢街頭槍斃越共,那個越共,就慘了點兒,形象太委瑣。後者,是警世劇,說有一個青工,不好好幹活,熱衷於打野鴨子賣錢,好給未婚妻買華麗衣服,走入歧途。那個劇,轟動得不的了,各省的話劇團都在演。現在看來,乏善可陳,不過是老八股,沒人信,如今哪個小伙子要是不這麼幹,還真就討不上老婆。但那時,叫人耳目一新,為避免蘇聯放棄革命的悲劇,看來得從個人行為做起。話劇把反面角色塑造成了“小資”,他給未來老婆寫的情書上說:“一天不見你,我的心裡是多麼惆悵……”演到這兒,觀眾哄堂大笑。在那年頭,說個“惆悵”,也讓人恥笑。所以我認為,現代漢語的詞彙匱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電影卻是逐漸不行了。1965的暑假,放了一個《霓虹燈下的哨兵》,有點兒喜劇味道。因為當時公共信息中,幽默的成分太少,所以這片子讓人開懷大笑。小孩子們,都能背下裡面的大部分台詞,一個暑假裡,都在叨叨咕咕。
那年月,生活很平靜,少年人覺得是生活在玻璃房子裡,無風無雨。土匪、惡霸、工頭、資本家、妓女、詐騙犯、賣身契,那是永遠絕跡了。要關心關心的是,全球另外“三分之二”如何,所以大家都愛看《參考消息》。1965年9月20日,印尼內亂,軍方首腦蘇哈托殺共產黨人,把個世界上數得上的大黨(按人數算)給殺光了。事態是一天天進行的,我們就一天天追着看。看到最後,一聲嘆息。蘇哈托這個老傢伙,居然到現在還不死,我們當時都恨不得食其肉。
至於教育,那絕對是“應試教育”,不過是“溫柔版”。一到下午,班級的體育委員在教室就往外攆人,女生去跳大繩,男生去踢足球,怕大夥念書念傻了。但學習成績好的主兒,仍然是牛逼。不管主流怎麼說,提倡體力勞動者光榮,最光榮的是掏大糞,但民間自有其價值取向,那就是“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考文科的,不過是二等公民。同學間,大家關係還行,不存在歧視,倒是老師比較歧視差生。追求思想進步的也有,但假如你不追求,也沒人強迫。階級出身方面的歧視,不大明顯,官宦子弟還是比較克制的,由於教養好,甚至比較文雅。那時候,也有窮孩子。我們班的一個班長,老爸是工人,估計是“大老粗”,沒什麼技術,錢少,孩子多,全家每天買菜的錢,只有幾分錢。我去過他家,一貧如洗。可是沒人歧視他。只要你學習好,或者人穩重,同學們都挺尊重,小馬哥要是生在那時代,決不會被擠兌成那個樣。那個年代,對小孩子來說,可能是比較不錯。
那一年,我13歲,擱到現在,除了看動漫、打電游、吃雪糕,還能知道什麼。可我們那時候,覺得自己大了,要胸懷世界,干點兒英雄們幹的事兒。
果然,千載難逢的事兒,就讓我們趕上了。
巨變發生在1966年5月,地平線開始傾斜,山雨欲來。是5月初吧,姚文元老先生的《評“三家村”》在媒體發布,全體老百姓震動。那時候,強勢媒體是廣播,街頭巷尾的,都有高音大喇叭,免費向民眾播出時事新聞。那一天,播音員的語氣特莊嚴,一聽就知道,要出大事了。
第二章 文 / 清秋子
“五一”過後,我們那個班級正在一個小廠勞動,給木製教學用具刷漆。我個人以為,讓小孩勞動勞動也不錯,起碼能知道一蔬一飯來之不易,省得像現在80後這樣又饞又懶、光知道泡MM、泡帥哥。小廠在郊外,環境不錯,我們就當是玩,卻不知世事已一日千里。
5月份以後,《人民日報》連着發表大塊文章,第一次提出了“文化大革命”這個概念。一開始,是兩種提法,一個叫“社會主義文化大革命”,一個叫“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後來才統一了。局面急轉直下,連共和國主席都大感意外,老百姓更是直勁兒猜測。我們的勞動干到一半,就被學校緊急召回。那時,課程已經停了,由於慣性才保持了上下課的形式。學生們坐在教師里看報紙,讀《活頁文選》。這個《活頁文選》,現在的人也不知道是啥東東了,就是把報紙社論、重頭文章印成薄薄的小冊子,一分錢一份,新華書店敞開供應。
這麼學着,其實沒什麼效果,那個年代的人,樸素到不能再樸素了,渾身上下也看不出哪兒有資產階級因素。你讓他再“革命”,他也不知道怎麼革。記得我那時不住校,中午得帶飯,我姥姥疼我,每天給我一毛錢,讓我自己在供銷社買兩個豆沙包帶去。這居然引起了部分同學的憤怒——“他怎麼可以天天吃豆沙包?”好像我吸了人民血汗似的,嚇得我趕緊讓姥姥準備米飯加鹹菜,這才平息了輿論。
到了“六一”,暴風雨終於來臨。當天,《人民日報》的社論是《橫掃一切牛鬼蛇神》。那時候還算是治世,是個常規的國家,忽然首席報紙上發表這麼一篇東西,天下怎麼能不震恐?那天我在學校留連到很晚,看報紙,聽廣播。一個叫聶元梓的老女人,北大的一個系黨總支書記,給北大的頭頭貼了大字報。大字報是啥東東?就是用毛筆在一開的大紙上寫上對某某人的意見,字大如拳,然後貼到公眾場所去。就跟現在網上的“強帖”一樣,有那揭短的打字報一出,觀者雲集,叫做 “為之譁然”吧。聶元梓這個老女人一出,天下真的就亂了,其實北大也不光是“民主搖籃”,它也出過亂世妖孽,不過現在全不提了。
老聶是個牛人,她喚醒了無數野心家的潛意識——權威也可以罵。報紙上盛讚,說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大字報”。老聶啊,就這麼一舉成名了。那時有三分之一的人念不出這個“梓”字,叫她“聶元辛”也叫過好一陣兒。
“六一”後,我在學校每天都滯留得挺晚,聽高年級的同學分析形勢。終於有一天,有學生貼出了“質問校黨總支”的大字報,就貼在走廊上,觀者如堵。有些同學看不慣有人這麼撒野,就高聲質問。兩下里開始辯論。我的一個陳姓同學,情緒異常激動,淚落如注,對我哽咽着說:“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對待黨?他們怎麼可以這麼對待黨!”我受到強烈感染,不禁也熱淚盈眶。
可是報紙不在乎你老百姓樸素的感情,天天在加大力度。毛主席又在北京“文革接待站”露面,說了一句:“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主席發話了,人們就不能不深思。漸漸地,我也放棄了保守態度。一次,一個高年級同學給我們分析,說這次,跟“反右”不同,1957年給黨提意見的,是右派。現在敢於提意見的,是左派。我恍然大悟。
大字報也是一種輿論,看來是擋不住了,在學校內不斷出現,只是缺少轟動效應。當時的校領導,都是行政高手,他們靜觀事態,當然也有點兒不知所措。
6月的東北,是好季節,晚上就更美妙。我在學校呆着,忽然想起語文老師挺可厭——背頭梳得太亮,呢子衣服太整潔,又傲慢異常。我想拿他出口氣,立刻口占一詩:
頭髮梳得亮光光,
皮鞋踏得響梆梆,
語文老師佟**,
耀武揚威進課堂。
……
後面是什麼,忘了,總之極盡挖苦之能事。我的一位涂姓同學毛筆字寫得好,立刻抄成大字報,張貼在主樓的三樓樓梯上,大字報挺長,一直垂到二樓。我們主摟的樓梯,是個天井式的,站在一樓,可以看見三樓。大字報一出,全校譁然。那時我們校有一多半人住校,各寢室呼朋引類,眨眼間人群就擠滿從一樓到三樓的全部樓梯。
高中同學尤其開心,先開始有人朗誦,後有人倡議:“大夥一起念。”於是立刻,千百條喉嚨放聲朗誦:“頭髮梳得亮光光,皮鞋踏得響梆梆……”及至念完,掌聲、笑聲、起鬨聲,亂成一團。革命是人民群眾的盛大節日啊。大夥意猶未盡,又起頭念了一遍,整個大樓被震得嗡嗡亂響。後來有當晚不在學校的同學說,在三公里外他家都能聽得見,不知道學校出了什麼事情。語文老師的尊嚴,就在這齊誦聲當中,灰飛煙滅了。
鬧到後來,學校教導主任出來了,是一平素威嚴的女人。此時她態度和藹,一個勁兒說:“同學們,你們的革命精神是好的,但是這個樓梯的承重是有限的,為了避免發生危險,請大家散去。大字報也不要貼在這裡。”
高年級同學立刻就有人反駁:“樓梯不結實,拿出證據來!”更有人叫喊:“滅火隊!可恥!”
教導主任忍辱負重,笑容不改,還是勸。又僵持了一會兒,大家覺得已經過癮,就決定散了,但大字報誰也不能動。
6月的晚風,拂面溫柔無比,從主樓出來,走在操場上,只見三三兩兩的同學邊走邊議論這事。有幾個極漂亮的高年級女生,還在背誦我那詩,繼而就咯咯地笑。
第三章 文 / 清秋子
我們那個學校,是省重點,叫做“省實驗中學”,全省排名第二。排名第一的,是師大附中。這兩個中學,集中了全省的精華。在我們校,幹部子弟特多,他們有內在的優越感,文質彬彬,人也都長得清秀,估計老媽們都是美女。他們的爹媽,一般是省市機關的局處長,家裡住小洋樓,兩戶或四戶一棟,房間多而且寬大。多年以後我想過,他們是不是憑了特權上了這好學校呢?然而又不像,因為這類同學,學習成績都非常好,完全可以憑實力考上來。當年走後門的,也有,但很罕見。我們班一個王姓女生,來自市郊農村,看不出是什麼佼佼者,就因為她哥是校後勤處的頭兒。那時的人淳樸,沒人來追究這個。
我的情況,就比較尷尬。我爹媽是高級知識分子,不過跟儲安平那一類不同,一是他們年輕,解放時才大學畢業,沒那麼多歷史糾葛;二是他們是搞科研的,不是人文知識分子,不存在“謀逆”的潛在可能。當時的國策是,中國要強大,科學要發達,一般不去騷擾科學人士,所以相對日子好過一些,但終究不是主流階層。再加上收入較高,又不免遭人忌恨。這樣的人士,在那個年代裡,有一點兒另類和灰色。
當時人的經濟水平,幹部,大學畢業工作後,一般月入是 36元錢。工人,學徒工大概是15元,八級技工也就是“工人貴族”能達到80元。我父母一個月的收入,加在一塊兒是220元錢。而國家主席和著名京劇演員梅蘭芳,據說是月薪400元。可見我們家還較為富裕,因此,一直為部分同學所側目。
偏偏我的學習成績又不大好,在班上屬於最後三名之列,數學、俄語、語文、地理,一樣也提不起來,成了“富家子弟多廢物”的典型。整個初中一年級,都鬱郁不歡。我小學上的是一所單位的職工子弟學校,教學水平有限,我還可以躋身於優秀生之列。中考時,作文僥倖沒跑題,憑本事考進了重點校。可是一到初中,就傻了眼,就像小縣城的高考狀元進了北大,地位一落千丈,成了差生。
我努力了一年,改善也不大,就是笨,無法。到一年級下學期,也就是1966年3、4月份,僅有語文稍有起色,有個把篇作文的個把句子,被佟老師用紅筆畫了些圈點,意思是“孺子尚可教”。但佟老師並不把我當回事,他只垂青一位苗姓的女同學。那苗妹妹長得漂亮,作文也端的是好,回回都拿來當範文念。
班主任張老師,女性,壯碩,原則性強,認為我這樣的學生,不堪造就成“接班人”。她對官宦子弟比較尊重,對我,一直輕蔑。一次開家長會,張老師特地對我爸說:“一定要讓你的孩子在家掃廁所,鍛煉鍛煉。”爸爸是老實人,諾諾而退。回來跟我媽說,我媽厲害,由於當時經常遇到這類啼笑皆非的事,所以她根本沒當回事,只說:“開玩笑!她不知道,我們家廁所乾淨着呢,掃廁所,能鍛煉什麼?”
那個時代,很有些矛盾的事。一方面,突出政治的調子很高,一方面人們仍熱衷於鑽研業務。後來的大字報,就開始直指“反動學術權威”了。我們學校的李校長,名紹基。這名字不大好,跟“燒雞”諧音。那年月好吃的東西少,電影裡漢奸和腐化分子都願意吃燒雞。我多年以後才品出來,這位李校長其實是個性情中人,灑脫得很。他當時有兩句名言,被革命的學生們抓住了辯子。一句是,“要披頭散髮趕附中”。你看,這多麼形象。一個人,要達到一個目標,真就要有這種“披頭散髮”精神。當今的女孩子,如果都能“披頭散髮傍大款”,我認為,一定沒有傍不上的。還有一句是:“你們知道爵士樂是什麼調子嗎?就跟小孩小便的聲音差不多,你們聽啊,噓噓噓——”
前一句,革命學生斥之為鼓吹“白專道路”,後一句,學生斥之為“灌輸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大字報言之鑿鑿。李紹基校長,就此威望掃地,成了笑料人物。
這還是打的邊緣戰,是大亂的前奏。66年5月16日,著名的《5、16通知》出台,實際已決定了中國未來的走向,但老百姓不可能知道。後來,《關於文化大革命的決定》出台,這個是公開的,俗稱“十六條”,確定了“運動的重點是整那些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樣明白的話,傻瓜才不理解。
終於,火力漸漸開始對準當權派了。從6月初起,老師們就已全面退出學生生活,不知道幹什麼去了。這時候的中學,學生處於自治狀態,高年級同學一開始對我們說,要停課鬧革命,今年的高考也暫停了。我們聽了略略有些激動。過了幾天,又有準確消息傳來:永久性停課,全力以赴投入運動。開課的事情,到運動後期再說。我們簡直是狂喜,尤其是我。再見了,可惡的課本!再見了,不討人喜歡的老師!自由從此開始。那一天,我們幾個同學跑到學校實驗田裡,摘了幾個西紅柿吃,夏天的西紅柿,真是甜,甜到心裡。從那一天起,我就再沒學過中學課程了。到現在,化學、物理、數學的知識等於白痴,給我老爹擦鞋都不配。
第四章 文 / 清秋子
學生們在蠢動,學校管理層也不是泥塑木胎,他們駕馭學生多年,老到得很,這次雖是“老革命遇到了新問題”,從上頭的精神里得不到相應的辦法了,卻能依照慣例來處理。他們拿出的一招是“散其鋒銳”。首先,不允許大字報貼在教學樓走廊了,而是在體育館另闢了場所,拉起繩子,你有多少大字報都儘管貼。結果大字報雖多,卻不能像在教學樓里貼出來那樣具有喜劇效果了,衝擊力隨之大減。其次是組織學生去勞動、下鄉。你要革命,總不能牴觸勞動吧,等你去勞動,革命自然也就得放一放。這個辦法,也有點兒用,學生喜好新鮮,一勞動,確實就忘記了現實。再有就是把原來靠近領導的“基本群眾”組織起來,成立 “校衛隊”,維持校園治安,相當於俄國1917年臨時政府的“士官生”,能起到保駕作用。這伙衛隊,後來發展成為一派,當時民間名之為“保皇派”——借用的是法國大革命的用語。
三管齊下,校園的胡鬧果然平息了一些。我們的班主任早就不露面了,一位體育老師帶領我們下鄉。在郊區,離學校不遠,是走着去的。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觸農村,感覺比較落後,但並不觸目驚心,反而有點兒野趣。勞動不算太累,大概拔草之類的吧,記不清了。印象比較深的,是生活不便。睡在老鄉家的土炕上,跳蚤奇多,晚上咬得睡不着。第二天起來列隊,滿口“大詞”的體育老師也是在身上左撓撓,右撓撓,顧不得形象了。這“蚤子”,寫在張愛玲的華麗文章里,蠻有詩意的,在現實中,卻令人恐怖。同學們反應強烈。生產隊幹部倒也實在,馬上把“六六粉”(劇毒農藥)灑了一炕,第二天晚上又嗆得我們睡不着。勞動的間隙,我們集體去上廁所。這個村還比較發達,村中央有一個公共廁所,設施很簡陋,兩個入口,沒寫男女。我們問了村幹部,知道了哪個是男用的,就一窩蜂擠進去。人多,坑位少,一位于姓同學惱了,轉身就進了另一個門。好傢夥,光天化日下進女廁所!男生們立刻起了哄。於同學放完水,繫着褲扣出來,見大家鬨笑,臉立刻漲紅:“你們知道什麼?農村廁所不分男女。媽的,你們這幫逼。”
於同學出身平民,家在二道河子平民區住,熟悉鄉村生活。他此刻說的,也許是真理,但在那種情勢下,他分明就是進了女廁所,有口難辯。一旁的村幹部只是抿嘴樂,不做證明。這正應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話,“真理往往在少數人手裡”。然而這少數人,幾十年來證明了,也往往最倒霉。
革命與保守就這麼在校園僵持着。在全國範圍內,少奇主席下令派了 “工作隊”。絕大部分工作隊,都是去大中學校熄火的,試圖把運動控制在一個有序的狀態下。但也有例外,工作隊也是人,思想不可能都一樣。來我校的工作隊,比較支持激進的學生。革命學生還不至於熄火,拉鋸戰在延續。7月中,形勢起變化,毛主席離開住了一段時間的湖南滴水洞,北上,至武漢。以73高齡暢遊長江一個多小時,他穿浴衣向群眾揮手的大照片,登滿了各大報紙。並有豪言壯語傳遍全國:“要學會在大風大浪里游泳。”這,是個預言,全國人民也知道,他指的其實不是水。
游完長江,老人家繼續北上,回京,要總攬全局了。很快,一張最有氣魄的大字報問世了,我們後來才知道它的內容,題目叫《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張大字報》,大意是說,50多天來,從中央到地方,死氣沉沉,工作隊沒幹好事情,歷史上凡鎮壓學生運動的都沒有好下場,等等。那幾個亂臣賊子,康生、江青、陳伯達,趁機在北京搞了些蠱惑與收買人心的名堂,撤回了全國的工作隊。吾土吾民,再次大嘩。
這回的火山可是再也壓不住了。7月下旬,炮轟我們學校一把手——總支書記王銳符的大字報鋪天蓋地。王書記是個典型的政工幹部,不是很親切,有城府,有點兒架子,但偶爾也能說很平民化的話。下鄉勞動前,他還給我們做過簡單動員,話語很平實,說體力勞動並不可怕,老鄉能幹,咱們也能幹。
幾天后,終於開了王書記的鬥爭會,在露天操場——我們叫風雨操場。晚7點半開始,學生站了一操場,王書記站在高台上,低首下心。一個個教師、教工、學生上去揭發——幹了哪些錯事,說了哪些錯話。口號聲一陣陣滾過,大意是“打倒王銳符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敵人不投降,就叫他滅亡”。這王銳符是久經考驗的幹部,不是那麼好屈服的,鬥爭會開得相當艱苦。若干人跳上台去指控,有口齒不靈的,還引起哄堂大笑。我記得有如下一段對話,堪稱經典——
“你說沒說過毛主席教育思想是‘那一套’?”
“說過。”
“毛澤東思想放之四海而皆準,你為什麼說是‘那一套’?是不是在惡毒攻擊?”
“我尋思(支吾片刻)……主席思想是科學的思想,是有體系的,是一套一套的,所以才這麼說。”
(全場爆發憤怒的口號聲。)
鬥爭會反覆施壓,到後來,讓王書記掛了一個大木牌(上寫反黨分子王銳符並打紅叉),站在一個課桌上,岌岌可危,頭上還戴了一個鐵絲的字紙簍,狀如可憐的堂-吉訶德。最後是一桶臭墨汁從頭澆下。大會直開到深夜1點,王書記終於頂不住了,你說什麼我都承認。會議組織者立刻請示了省委,要求“罷官”,也就是現在的撤職。省委那時候難以自保,只要基層有要求“罷官”的,一律同意。於是當場宣布王書記被“罷官”,全場掌聲雷動,口號聲直竄夜空。
在我們的頭上,星空萬古如斯。往年的這個時候,校園正度過寧靜的暑假,晚上,也許有業餘興趣小組在看天象。這樣的寧靜,今晚所有的人都意識到了——以後不會再有了。
第五章 文 / 清秋子
那時在中學裡,到1966年,共有六個年級的學生。初中三屆,高中三屆,是文革前考上中學的“最後的莫希干人”。“老三屆”的叫法,就是這麼來的。那時我校的學生,以我當時的眼光看,可以說是一批人傑了,個個堪當棟梁材。
那時的高中生,成熟穩重,大多都很善良,且早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規劃。有的追求進步,熱心公益事業,為早日入團積累資本;有的悶頭學習,一心想攻入北大清華,當一等公民。他們頭腦清晰,辦事幹練,到現在我對他們那批人,都還心存敬畏。
我們班的同學就更了不得啦,絕大部分是神童的級別。上數學課時,一半的同學都不聽老師講課,而是自己自學搶進度。他們大都住校,晚間要上晚自習,是自願的,非常刻苦。有人沒等初一念完,已經自學了一半初二的課程了。那個時候,允許跳級,只要自學完初二的課,下學期可直接上初三。我已經看出來了,多數人都憋着勁兒要跳級,因為那很榮耀。
我就不行了。家離學校近,是走讀,感染不了那種拼命的氣氛。不大勤奮,又笨。數學金老師在課堂上講的東西,我都聽不大明白,更遑論自學!晚上做完作業,就算拉倒,決不多花腦筋溫功課,只顧了聽小說連續廣播。作家浩然的《艷陽天》——“蕭長春三年前死了媳婦兒,到現在都一直沒娶。”哈哈,聽得不亦樂乎。後來偶然發現,同學們都在看教輔書,演算數學題練腦。我很驚奇,一打聽,原來是《趣味數學》、《數學疑難題解》、《初一數學習題集》之類,便也買了來做。一試,才知道,裡面的題刁鑽古怪,不勝其煩。想想,也就放棄了。
文革一來,他們全都白費勁了,我也因此放下了一個大包袱。我自從上了初中不久,就厭學,上課只是喜歡看教室窗戶上掛的白布窗簾。窗子底下,是一排丁香叢。天氣好的時候,陽光照在窗簾上,是透明的。風一吹,輕輕舒展,露出窗外的綠葉。日子在那個時候,就顯得很寧靜。
現在好了,課不上了,書記校長也倒台了。我們學校這個社會基本單位,已經處於無政府狀態了。諸位一定從沒感受過。那感覺,正如電影《阿詩瑪》裡唱的——“遠遠離開熱布巴拉家,從此媽媽不憂傷,哎嘍哎嘍不憂傷……”
我們不憂傷。我們才剛滿14歲,一輩子的路,不是還長着呢嗎?現在吃喝不愁,又不上課,就玩吧。那年夏天,全國掀起了學游泳的狂潮,因為領袖剛剛“到中流擊水”。我天天跑到南湖游泳場學游泳,學校不想去了。大字報窮追王書記的“資產階級反動路線”,我感覺很枯燥,不如觀賞淋墨汁的批鬥會痛快。在水裡,三折騰兩折騰,居然就學會了游泳,且是會三種姿勢。至今我的速度與耐力,都罕有人能匹。
7、8月之交,我只是狂玩,精神生活全無蹤影了。那時小孩還是有很多雜誌可看的,到7月份,為了跟上文革步伐,這批少兒雜誌先是踉踉蹌蹌,發一些小孩跟工農兵伯伯阿姨一起橫掃牛鬼蛇神的畫圖,發點兒官樣文章,後來乾脆,通通停刊了。
那時的幹部、知識分子和學生,基本不干正事了,在本單位亂刷大字報。在北京控制運動的,是中央文革小組,簡稱“中央文革”,名列國務院之後,其實是權力中軸。為首者,江青,在公眾場合常戴軍帽,高舉語錄本。我在廣播裡聽過她的講話,說悅耳的普通話,有顫音。
到了8月18日,東勝神州突地蹦出了個牛魔王——紅衛兵。8月下旬,東北已天涼,早晚冷嗖嗖,可是18日那天,廣播裡能聽到北京沸騰了——毛主席在天安門檢閱百萬紅衛兵。那一天是林彪講的話,他湖北口音重,“忠於毛主席”念成“忠如毛主席”,且喊口號時,拖音極長,顫顫的。“萬~~~~歲!”——就這個樣子。林彪講話里提到了“要反對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後來馬上被人們歸納為“破四舊”。這話抽象地來看,沒有錯兒。但他在那時一說,無疑是 “滅殺令”,第二天,咱們中國就開了鍋。
第二天,各報整版登滿了照片。給人印象最深的,一張是毛主席穿軍裝、戴袖標,在天安門樓上向群眾招手;另一張,是著名的紅衛兵人物宋彬彬給毛主席左臂戴紅袖標。說到這兒,得倒敘一下,紅衛兵這批小牛魔王,可不是一天之內就湧出了一百萬的。這個組織,我後來做過專門研究,開了不少眼界。它早在5月29日就成立了,由清華附中100名小牛魔王發起。為首者,卜大華。他早已是無聲無息了——臭蟲其癟也。可是另有一位大名鼎鼎者在。100好漢中,有一為“紅衛兵”名稱發明者,也就是在世界上第一個使用“紅衛兵”名稱者,叫張承志。多年來,我一直注意搜集張承志先生的散文集和小說,希望能看到他在良知上有那麼點點愧悔。可是沒有,張先生是正義的化身,總是有理。“紅衛兵”這個詞,在他老人家的書中多次提到,對其讚美之詞,猶如80後的MM狂捧宮崎駿。翻遍張先生雄文,僅有一處提到這是“錯誤”,另一處,是自辯“沒有……完全人道的革命”。
好了,對“紅衛兵”不能再多說了,多說,我這文章就要岔到爪哇國去了。總之,紅衛兵是一個以血統(出身)純正與否為條件,來吸收成員的小牛魔王組織。僅此一點,像什麼我就不用說了。成員穿舊軍衣軍褲,腰扎寬皮帶,臂戴紅袖標,戴軍帽(女子亦然)。以我後來的見解,全國的紅衛兵是狂徒,北京的紅衛兵是惡棍,北京西城區的某些紅衛兵是匪——基本如此。他們這幫惡棍幹了些什麼呢?只說兩件,8月5日,北師大女附中的校長卞仲耘,被本校女紅衛兵活活打死,成為中學校長文革中殉職第一人;8月23日,北京女八中100名女紅衛兵在文廟批鬥文化界“黑幫”,毆打、凌辱老舍先生長達10多個小時,第二天還要他老人家去接受批鬥,老人只有一死了之。
這些狂徒啊,女牛魔王,我的年輕的讀者們,她們那時不過才15、6歲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