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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年對越作戰中的真實故事 1(ZT)
送交者: 是地 2006年11月16日09:01:17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79年對越作戰中的真實故事

作者:老 魚

這是我在79年對越作戰中所經歷的真實故事。我們班9人中有5人犧牲在那接連數日的伏擊、突圍和遭遇戰鬥中,其中1人被俘。安全回國的3人是:我、王宏和陳秀穎。其實,寫出這段我人生中比較重要的故事並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因為畢竟是一段失敗、一段令人沮喪的經歷。不過我以為真實的東西永遠是有價值的,在許多所謂高大全的越戰故事和傳奇里,我願意寫出這一段不讓人振奮的述說,以還原部分可能被淹沒的歷史。
——2006年10月27日於雲南麗江

山腳下的雲霧絲毫沒有散去的意思。
下山之後,道路通向一條長長的水壩。百十來米長的水壩左側是一潭清水,右側約5、6米高的壩下是一片略微起伏的稻田。在排長的命令下,我們全班繼續用交替掩護的方式通過水壩。然後我們順着大路繞過兩個種滿茶樹的小山坡,那個依山而建的小村莊就清晰地出現在我們眼前。二十餘棟鄉間民宅排列在一條大車道的兩旁,乾涸的路面上凸凹的車轍印變得十分堅硬。四處寂靜無聲,只有距村口不遠處那兩具腐爛屍體發出的臭味越來越濃烈。
全班停止了前進,大家細緻地觀察周圍,不放過一絲可疑的徵候。但是因為有霧,視線所及也就200米左右的範圍,附近的山頭被霧氣籠罩着。
侯永升班長(藏族、四川南平縣現九寨溝縣人)示意全班仍按交替掩護的形式前進,於是9人組成的3個戰鬥小組,便依次向村莊抵近,在一個小組向前突進的時候,另外兩個小組就地擔負掩護任務。一個團部配屬給我們尖刀班的火力排就緊跟在我們後面,帶着重機槍、無後坐力炮等重型步兵武器,他們的任務是如果我們尖刀班遇到敵情,他們就用猛烈的火力支援我們,並為後面的大部隊贏得部署、展開的時間。大部隊距我們尖刀班,大致一直保持着500米的距離。
屍體越來越近了,從破爛的服裝上判斷是兩名越南軍人的屍體,高度腐敗的屍體已成黑色,地面的血跡猶如瀝青一般粘稠,上面落滿了蒼蠅。只要我處於掩護任務的時候,就用軍帽掩住口鼻,以減弱那令人窒息的惡臭。
距離50米了,村莊裡依然無絲毫動靜,只有村口牛圈裡的幾頭老牛在吃草時發出的聲響。班長示意全班展開成散兵線接近村莊,大家起身端着槍,手指搭着扳機,全神貫注緩慢地走向村口。這時突然有一條狗從村莊裡撲出來,對着我們狂吠不止,大家的心立即懸了起來。班長阮少文(雲南大理人)舉起微聲衝鋒鎗,瞄着狗打了一槍,那狗受傷後哀鳴着向村里掙扎而去。
就在大家準備衝進村莊以便搶占地形先發制人時,身後突然響起了一聲清脆的槍響,大家怔了一下,相互看一眼,當我“可能是後面部隊裡誰的槍械走火”這句話正要說出口時,一陣如風暴般的機槍聲頃刻間響徹山谷,我們回頭一看,正行進在水壩前後的大部隊在毫無掩護的地形遭受到越軍重火力的伏擊,當時就有許多年輕戰士在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獻出了生命。這時候大家已經明白我們是遭到了伏擊,而我們尖刀班是被越軍故意放過。
激烈的槍聲持續猛烈,我們跳進了路邊無水的渠道里,舉起武器向槍聲響起的方向射擊。但是大霧仍未散去,我們射擊的精確性自然無法保證。大家就一個願望,希望能吸引越軍的部分火力。約幾分鐘過後,越軍的火力就開始轉向我們,子彈打在板結的土地上,崩起的拳頭般大小的土塊象下雨般朝我們頭上砸來……
這是公元1979年3月11日接近中午的某個時刻,地點位于越南高平市往南40餘公里的班英附近。當時我是某陸軍步兵團特務連偵察班的戰士,全團第一梯隊(2營)尖刀班的一員。許多年之後,我在廣西旅行,在一處山野里突然聞到了一陣熟悉、沁人心脾的花香,我問當地老農打聽這是什麼花發出的香味?老農說這是柚子花的花香。我這時才終於知道,原來在戰場上與屍體惡臭攪在一起的香味就是這柚子花的香味,那兩種給人極度反差的混合味道讓我終身難忘。


密集的子彈在我們頭上嗖嗖的飛過,聲響就像敲擊繃直了鐵絲。這時候我看見火力排的一名重機槍手在我身旁抱着機槍發呆,我大聲問他:你在做什麼?他回答說在找排長。我用力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叫他把機槍架在身後的一個缺口處,我告訴他村里沒有我們的人,如果有人出來就朝他開火。他覺得我說得有理,就叫來扛支架的戰士架好了機槍,向村口瞄準。我一看這哥們兒在緊張的空氣里居然忘了拉槍機,我再次重拍他肩頭:你子彈上膛啊!他如夢初醒:是、是的。他咔嚓一下拉上槍機。我當時感到要是越軍從兩個方向夾擊我們,那就徹底玩兒完了。
越軍的火力壓得我們毫無還手之機,侯班長見狀就命令大家順着水渠轉移到村旁的一間房屋後面。這時候雲霧慢慢散去,周圍的地形也漸漸明瞭,原來伏擊的越軍藏身在一處獨立的小山上,那是一座典型的喀斯特山形,在山腳下,則是一片縱深達三、四百米的開闊稻田。因為距離較遠,越軍的陣地設置在薄霧中還是看不真切,照地形來看,應該是在山腰的自然溶洞裡。只是能看到越軍射出的用於指示目標的曳光彈,只要曳光彈射向何方,那幾挺重機槍就會調轉槍口朝目標點射擊。
正在此時,我們看見有越軍在村莊後面的山頭活動,這一發現讓我們驚出一身冷汗:如果越軍占領村莊後的制高點,那我們就完全落入無險可守、腹背受敵的境地。班長當即下令全體輕裝,準備投入搶占制高點的戰鬥。大家將身上攜帶的與戰鬥無直接關聯的物品全部卸下,什麼乾糧、雨衣、攀登繩、潛望鏡、偽裝網、十字鎬等丟了一地,當時都以為還有機會回到這裡取走物品。我是在最後一刻,因為覺得部隊發放的大頭菜好吃,就順手放了一個在褲兜里。隨着班長的命令,全班3個小組依然按交替掩護戰術,向村莊後面的山頭髮起衝擊。
山腳下有一百餘米的稻田,我們只有涉水從稻田裡衝鋒。當我們離開房屋的掩護,隊伍就完全暴露于越軍的射界之內。越軍主力陣地的火力頓時朝我們這邊傾瀉過來。我們在稻田裡艱難地向前奔跑,還舉槍向山頂射擊。一時間只覺得槍聲四起,特別是從後方射來的子彈在我們周圍呼嘯着,在稻田裡激起一個個水柱。也怪我平時看軍事題材文學作品過多,對身體中彈後一陣發麻的描述過於熟悉,所以我在衝鋒時還一在留意身體的某個部位是不是發麻了,如果是,那就是掛彩了。
我們終于越過那片稻田,進入梯田狀的旱地。在一陣狂奔之後,正好輪到我們小組擔任掩護,我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小組長陳秀穎(河南人)大聲地叫我臥倒,注意隱蔽。我當時居然回答說:我不怕,打死算了。可見衝鋒過程中體力和精神達到極限時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
我們想拿下的那個山頭呈渾圓狀,高差不到一百米。在山頂處如果沒有掩體支撐就很難形成防禦陣地。正是因為我們迅速地接近了山頭,並用火力鉗制山頂上修築掩體的幾名越軍,使他們無法在山頭上立足。到最後那些個越軍只有選擇放棄,順着山頭反斜面的樹叢撤離。就這樣山頭就落入我們的控制。
從這裡往山下望去,那場面是何等的觸目驚心。在我們經過的水壩上和附近的稻田裡,殷殷紅色在田野上漫延,一個個漸行漸遠的靈魂……
隨着槍聲的漸漸減弱,大家才從剛才的驚恐中緩過神來。剛才四散的尖刀梯隊重新集合在我們這個山頭,並形成一個簡單的防禦陣地。這一群體有兩個偵察班和兩個工兵班,還有火力排的一些人。相互打聽後才知道,我們這幫走在全團最前面的人群居然無一傷亡,大家心裡一陣慶幸。午後的陽光里,同志們或坐或躺在山頭上,等着看後面的大部隊如何對敵展開攻勢。也許還以為當時的局勢不至於失控,在山頂的同志們的情緒很快就恢復正常。大家分食手裡僅有的食物,聊上幾句閒話。可是等了半天也沒見大部隊對越軍陣地有什麼樣的攻擊。由於那時候的通訊工具十分落後,我們很長時間沒法與上級聯繫,也就不清楚自己接下去該作什麼樣準備。


記得那天有較厚的雲層,太陽時隱時現,大家都感覺到絲絲寒意。想去山下取自己的物品,又怕有什麼緊急情況需要應對。大約是下午3點左右,我們得到指示,立即從山的反斜面下山,胡副團長等前指首長在山腳下正協調部隊,需要我們去加強警衛。本來象警衛首長的任務應該由警衛排來擔任,但是在戰場上警衛首長的任務經常由我們偵察班來完成。這其中有一個比較重要的原因就是,在和平時期首長挑選警衛員通常是找那種比較乖巧、個頭適中,勤快機靈的戰士來擔當,但是到了戰場上首長還是很清楚警衛員的基本斤兩,所以在危險的關頭,我們偵察兵往往就擔任警衛首長的重任。在出國後的絕大多數時間裡,我所在的偵察2班就一直負責給團長做警衛,團長去視察各處陣地就是全班9人相隨左右,寸步不離。就在前一天宣布回撤命令,我們偵察2班被任命為全團尖刀班時,全班戰士流露出的情緒諸位心裡肯定明白,但是軍令如山,我們沒有提出任何的異議。
山頭的布防交給了別的連隊,我們偵察2班下山後就開始在一條通往不明區域的小路上設防,身後的小山坳就成為全團第一梯隊的前方指揮所。這時同班的新戰士饒正平被班長派去作潛伏哨,位置距我們有50多米。我們距胡副團長等首長比較近,只見副團長與幾位團參謀圍着地圖在一起商量着什麼,有一個細節我印象深刻,就是副團長在點香煙時連着兩次香煙掉在地上。當然這不並不能說明什麼,但是當時的氣氛確實讓人覺得比較慌亂,在遭到這次突然的打擊之後,部隊連起碼的應急方案都沒有。
半個小時後,饒正平忽然慢慢地往回走來,大家正疑惑他為什麼回來時,饒正平哭着說他不能一個人呆在那裡,因為他感覺到害怕。班長見狀也沒說什麼,就安排我們小組往前推進了幾十米警戒。饒正平是四川儀隴縣人,來自農村,長得眉清目秀,入伍前就是生產隊的會計,這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就是一件很牛的事情。他的這個舉動本應受到大家的譴責,但是當時大家一聲未吭,都表示出理解與同情,因為這任務放到誰的身上那恐懼都可能揮之不去,畢竟大家都沒親歷過真正的戰爭。後來我這位戰友還是犧牲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還有他的同鄉陳俊波,與我很聊得來的一位同班戰友、一位在縣城裡修鐘錶的小伙子,也獻身於那場戰爭。每每我想起他們的面容,我真是欲哭無淚。
四周有好些隊伍在調來調去,關於下一步的行動方案一會兒變來變去,大家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關鍵是所帶的食物和禦寒衣物都已丟棄,水壺裡的水也所剩無幾。隨着太陽西斜,飢餓和寒冷一起向我們襲來。
夜幕降臨,指揮所要搬到一個長滿竹子的山頭上去,我們班仍就在山腰上形成環形防禦,負責警戒。那天夜裡小風一直刮着,氣溫很低,我身上一件單衣實在有些難以支撐,我與組長陳秀潁相距不遠,我忍不住叫他過來,我說身體太冷了,能不能我們背靠背地坐着,幸許會好過一些,陳秀潁也冷得不行,我們兩人就這樣背對背地坐在潮濕的地上,警惕地注視着山下。
好像是夜裡10點左右(我當時帶去部隊的一塊手錶,戰前被排長借去了,理由是他更需要掌握時間,所以以下的時間概念都屬於大致範圍),我們班被集合起來,新的戰鬥任務是:仍然擔任全團第一梯隊尖刀班,引領部隊連夜向北撤退。為了使部隊在回撤途中不迷失方向,團里派兩名作訓參謀拿着地圖帶路。這時全團第一梯隊的人員由2營和1營的非戰鬥人員(連隊文書、司號員、通訊員等)及傷員隊伍組成。胡副團長仍是前指揮長。
那天夜裡天空晴朗,我們又開始了作為尖刀班的角色。隊伍沿着一個峽谷緩緩而行,峽谷的谷底是一條河流。我們在前面一段一段的探路,走走停停。行進速度時快時慢。因為精神高度緊張,在寒冷的夜裡我依然一身汗接一身汗。從那時候開始我水壺裡的水已經告罄,我們有時就行進在河邊,也沒時間彎腰灌一壺河水。
隊伍行進到一個岔路時,在前面帶路的兩名參謀對道路去向有些不確定,一時難做出明確的判斷。當時也在前面帶路的偵察3班班長張孟福,與我等也在私底下把現地地形與地圖對照了一番,覺得應該走朝右面走。這裡需要解釋的是,我們當時使用的地圖是三十年代由英、法等國軍隊調製的地圖,在許多山區地域的等高線都是簡略描繪。
經過參謀一陣商討,決定向左方向行進,張孟福和我等覺得方向可能有問題,但在當時的情形下,我們沒有膽量提出不同的看法,沒人敢承擔不可能承擔的責任。於是隊伍選擇了左邊一條路繼續前進,在走了2個小時後,峽谷里的山道漸漸向南轉去……

在遭受到第一次伏擊的前一天下午,天空沒有一絲雲彩,太陽直勾勾地烤着大地。山野林地十分悶熱。我與同班的幾位戰友在一個步兵連那裡討了一些粥,粥是用壓縮餅乾鐵皮桶架在柴火上熬出來的。我們躲在樹蔭下就着榨菜吃得正香,忽然聽到排長在叫我們集合。我們喝完粥匆匆來到公路上,排長告訴大家,立即將公路上散落的軍用品集中起來,有用的收走,沒用的就地燒毀。我們看看排長的神情,大致就明白部隊將有大的動作。這時團長從遠處山坡走上公路,他一邊走一邊吩咐幾位參謀要如何清理公路,看得出團長心情十分輕鬆。於是我們偵察排的人就沿着公路開始將沿途拾到的彈藥(炮彈、手榴彈、子彈、炸藥等)、軍需裝備等物資集中起來,還能用的就送到有關連隊,一些炮彈或炸藥就按排長指示塞進橫貫公路的涵洞裡,一旦引爆後可以切斷公路。
關於部隊下一步的動向大家紛紛進行猜測,到了黃昏,我們就通過警衛排的戰士得到準確消息,部隊將於當晚停止全部進攻部署,明天將沿營地附近的一條小路向北回撤返回國內,行進中還將負責清剿沿線附近的殘敵。
這時候大家的心情還比較複雜,一方面為自己還活着感到高興,另一方面對參戰時間不算長、實戰經歷不夠豐富還存有幾多遺憾。整整一周的時間,我們團在高平以南班英(地名)附近與越軍幾經交手,已經連續拿下了好幾個由越軍固守的山頭,目前的位置已經是處於西線前線的最前沿。我們偵察班除為團長擔任警衛之外,還進行過陣地外圍潛伏、搜索可疑地域等戰鬥動作。大的麻煩還沒碰着,但是吃不好、睡不着的問題已經把人折磨得夠意思了,何況天天看着傷員、烈士被運往後方,那種刺激也讓人神經老是處於緊繃狀態。所以不管如何,能有機會安全回國,畢竟是一件讓大家開心的事。記得那天夜裡炊事班把好些像樣的存貨都拿出來做了,大家飽餐一頓。
半夜裡,工兵班的人引爆了涵洞裡的炸藥,巨大的爆炸聲迴蕩在山谷,升騰的火雲瞬間照亮了半空。
那天晚上月亮很亮、很圓,就在我們躺在貓耳洞前裹着絨衣、雨衣準備入睡時,排長帶着班長從連部開會回來,向我們宣布了由我們偵察2、3班擔任全團尖刀班的命令,並把行進時間和路線作了交待。記得當時大家都沒有一句多餘的話。只是拿出地圖,反覆研究着。我當時就有幾許悲壯的感覺,因為在越南北部的叢山密林里,擔任大部隊的尖刀班,犧牲的概率太大了。這天夜裡我幾乎沒怎麼睡覺,迷迷糊糊就到了天亮。當我們睜開眼時,卻發現山林正被漫漫濃霧所圍繞。這真叫邪行的,在過去一周時間裡天空就幾乎沒有雲層出現過,一到我們回撤就遇上了這樣的大霧天氣!
我們2班被排長安排走在最前面。我想不因為別的理由,只是我們班有兩個班長。本來班裡有一個班長侯永升,是一位藏族兵。在臨到開赴前線之前,連里由將炊事班的老班長阮少文安排到我們班當班長,當時真的不清楚部隊建制里這個雙班長制是不是合法的。令人悲痛的是,這兩位班長後來都犧牲了(最初被宣布為失蹤)。唯一的一支微聲衝鋒鎗由阮班長拿着,記憶中阮班長的槍法還可以,飯菜也做得不錯。
我們班由排長親自指揮着,分三個小組交替掩護前進。我們繞過一個山埡之後,山路就朝着山腳下延伸,在穿過一片香蕉林後,我們就看見那條四周毫無遮擋的大水壩……
我們原以為這一次遭遇伏擊只是一次意外,萬萬沒想到這次失敗卻是我們陷於大劫的開始。


12日清晨,部隊經過一夜的行軍,來到一處狹窄的大峽谷里,行進的方向依然詭異地向着南方——與我們回國的方向南轅北轍。就在天快亮的時候,副團長命令部隊停止前進,原地休息。同時命令我們偵察班2、3班和工兵2個班去占領一側的山頭,控制制高點。關於這個決定,我們是在後來的日子裡才知道團首長的本意:大部隊平安前進了一整夜,那證明夜裡的行軍是比較安全的,在白天部隊就乾脆休息待命,等天黑之後再繼續前進。但是,要讓這樣一支大型隊伍在白天隱於山林談何容易,所以部隊的行蹤很快就被越軍發現,直到新的戰鬥打響。
我們接到占領制高點的命令後,排長就帶着大家朝着陡峭的山坡攀援而行。大家也不知道這個山頭有多高,只是趁着黑夜,奮力地向上爬去。這一帶山脈都屬於典型喀斯特地貌,地勢幾乎都是直上直下,好在地表植被豐富,我們就可以抓着植物攀登。天色漸漸放明,我們發現這又是一個大霧天氣,濃霧裡我們無法判斷山勢走向和高度,只有見高處就上。大致是中午11點,我們終於在一個可以俯視峽谷的小山頭上形成一個防禦陣地,大家利用石塊修建了一些簡易工事,就算基本完成制高點控制任務。但問題隨之而來,我們已經無法與團首長取得任何方式的聯繫,是停留、下撤或做點別的什麼都沒有人來傳達新的命令。中午時分有一個短暫時間裡大霧有些減弱,我們在山頭就能看到山谷里的動靜,我們清楚地看見有越軍在偵察停留在谷底的隊伍,我們中有戰士要開槍射擊越軍,但被排長制止,理由是別暴露目標。
大霧又重新籠罩了山頭,頭上的樹葉偶爾會掉下一滴露水。大家躺在潮濕的枯枝敗葉里幾乎無所事事,大家手裡基本上也沒有了食物和飲水,我褲兜里的那個大頭菜疙瘩就是用指甲掰成蠶豆大小一塊一塊的給我們班的幾位戰友分食。在極度無聊的氛圍里,我忍不住輕聲哼起了一首原南斯拉夫電影《橋》裡的插曲,剛哼哼出幾句還沒找着調子,就被排長一瞪眼給嚇了回去。山谷裡間歇會有幾聲槍響打破沉悶的空氣,但是誰在放槍,射向何處大家真的搞不明白。直到下午3點左右,一陣猛烈的槍聲和炮聲充滿了雲霧瀰漫的峽谷,從動靜上判斷是雙方大部隊的直接搏殺。我們在山頭上除了感覺到刺激緊張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排長堅決地要求大家堅守陣地。暴風般的槍炮聲持續了約2個小時,才逐漸稀落下來,就在這時候,我們突然聽到有人在喊:中國軍隊弟兄們,放下武器吧,我們寬待俘虜!最初的一剎那間,我們還以為是自己部隊的人在向越軍展開心裡攻堅戰,但是我們隨後立即明白了這時越軍在向我們喊話。隨着越軍類似這樣的喊話斷斷續續,我心裡頓時有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因為在我們成長過程中所看過的小說或電影裡,永遠是我軍向敵軍喊話,而且喊話的內容也如此地相似。所以在遇到越軍真實地向我軍喊話勸降時,我幾乎是強忍着才沒笑出聲來。只要越軍一喊話,我方就會有一陣槍炮予以還擊。我們雖然沒有直接介入戰鬥,但是隨着時間的推移我們越發覺得局勢不妙。因為無法與團部取得聯繫,我們這些占領山頭的隊伍進入一種進退失據的境地,只好眼睜睜地等着不知什麼時候能夠到達的新的指令。
就在天色漸暗、霧氣越濃的時候,我們發現有許多人在向山頭上湧來,排長下令全體戰士進入戰鬥狀態。上山的人群漸漸近了,大家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人,但見湧上來的人群毫無組織狀態,三三兩兩地從四處爬上來。排長向上來的人打聽山下的情況,但幾個人的回答卻相互不能印證。這時一位步兵排的排長抗着一挺重機槍上來,他的回答讓我們嚇了一跳,那位排長說:山下的大部隊死傷非常嚴重,越軍的火力很強大,部隊被堵在峽谷里,X連已經差不多了,X連被包了餃子,現在部隊已沒有人負責指揮。那排長說完,就帶着自己的一幫人的隊伍鑽進大山的深處。隨着消息來源的增多,山下的大致情形我們也算明了了。
天色轉暗,還有一些軍人陸陸續續零散着從山下爬山來,個個神情黯然。看着眼下這情形,一種慌亂的情緒開始在我們中間瀰漫開來,接下去該如何行動,排長與幾位班長的看法並不一致。排長覺得還需要等等再說,看有沒有上級新的命令傳達下來,並期望這一切不是真的。但是有班長卻認為現在的局勢已經失控,沒有人會安排我們下一步的行動,還不如自己設法脫離險境。大家意見很難統一,排長就叫班長和黨員戰士到一邊去開會。我當時連團員都不是,看着他們到樹林裡開會覺得他們都挺神聖的,堅信他們一定會拿出正確的方案來。我與王宏就坐在石頭上背靠背的相互取暖,嘴裡含着一丁點大頭菜,讓鹹味慢慢釋放。
過了一會兒,幹部黨員們開完會,排長向我們宣布了他們的決定:鑑於目前部隊上級指揮已陷於癱瘓狀態,我們偵察2、3班和兩個工兵班一起(同屬團特務連),組成一個獨立團體自行尋求突圍方式,行動與本團其他連隊不發生聯繫。說完這個決定,排長就與幾個班長去研究行動路線。我當時覺得把我們與大部隊脫鈎進行單獨行動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情,但看到大部隊已渙散到如此地步,而我們4個班還編制整齊、相互了解,而且武器也不錯(37人中有20支摺疊衝鋒鎗、1支微聲衝鋒鎗、1挺班用機槍、14支步槍和排長的手槍,這在當時步兵團戰士普遍還是拿步槍來說,這配備里就算火力很強了。),能自己解救自己何嘗不是一個好的主意。

夜幕完全降臨,幾位偵察正副班長開始輪流帶着我們朝設計好的路線,在原始森林裡摸黑前進。畢竟大家都是特務連的人,平時的軍事訓練還算過硬,大家緊挨着無聲息地在叢林中穿行。記得那天夜裡的道路是如此的漫長,因為我們對前方的一切渾然不知,甚至連方向的對錯也沒把握,漆黑的夜裡又無路可尋,其艱難程度可想而知。我們在石頭堆和灌木叢里幾乎是爬行了一夜,在天快亮的時候,隊伍開始往山下移動,這時我們突然清楚地聽到越軍的說話聲,在不遠處的山頭上還依稀見着幾縷火光,前面傳來口令:大家要絕對安靜地通過這一段路程,因為我們不知道越軍的布防情況和軍力實情。隊伍繼續下行,但沒走多遠,隊伍又停止了前進,前面傳來的口令是原地休息待命。時間在煎熬中分分秒秒的度過,東方已露出一線晨曦。前方終於傳來消息:我們的前方是一道無法攀援的萬丈絕壁,沒有攀登繩是部可能下到谷底的(我們的攀登繩已在輕裝時丟棄)。於是後隊變前隊,大家又小心翼翼向山頭方向爬行,回到山腰的位置。
見暫時無計可施,排長叫大家先睡一會,等天亮之後再作打算。經過一夜的行進我們本來就疲憊之極,一聽見休息的指令就立即倒頭便睡。不知過了多久,我們被一些聲響所驚醒,睜眼一看天色已大亮。動靜聲是因為我們附近的樹林裡有許多同一個團的士兵在走動,他們相互打聽自己所在連隊的人在哪裡,隨着白天的來臨讓大家有機會可以找尋自己失散的隊伍,並重新集合到一起。排長出去找首長去了,我們就找認識的人詢問昨天的戰鬥經過,但是大家說得最多的是某連的某某負傷了、某某犧牲了,某某是哪兒入伍的與誰是老鄉等。 無聊之中我們在衣服、挎包的各個角落裡搜尋,或者四處向戰友討要,把能找到的食物都吃了個乾淨,但是大家水壺裡的水卻一滴都沒有剩下,這已經是我們第二天沒有喝到水了。
到了中午排長回來了,他說現在已經找到了部隊的首長(官職最高的好像是一個營副教導員,還有兩個團參謀也參與指揮決策事宜,胡副團長當時據信已經陣亡,團副政委不知去向),以後的行動依然要由團里目前的最高首長統一指揮調度,於是我們就跟着排長向一個方向走去,沒走多遠就看見更多的士兵聚集在一處較為開闊的空地上,好像有數百名之多吧。各連隊的排級以上幹部被集中起來開會,會議傳出的信息為目前我們第一梯隊與團指揮部無法取得聯繫(當時我們第一梯隊僅保存着一部2瓦電台),我們必須重新集結起來自己展開突圍行動。但是最令人沮喪的是,我們在經過前一天夜裡錯誤的行軍路線後,現在已無法確定自己在地圖上的準確位置,所以部隊的下一步行動方向也只能是大致的目標:簡單頑強地向着北方——回國的方向。關於一些會議細節我不得而知,到了下午,一直到下午會議才宣告結束。首長就站在高處大聲地向周圍的士兵發布會議決定:全體將士立即開始向山下某方向突圍,大部隊就在附近接應。首長的話音剛落,各連隊領導就散開開始召集自己連隊的人馬準備向山下進發。不一會,山上所有的兵士就在首長的號令下,向山下出發。
那一刻出現的一幕我多年來一直記憶猶新:只見山上所有的軍人在各連隊領導的指令下向山下走去,全然沒有任何戰鬥部署或各連隊戰術協同任務要求,大家行進速度快慢不一,行走方便的位置的人數密集,有的地方人數卻稀稀拉拉,隊伍里還有人喊着鼓舞人心的口號,滿山遍野的軍人就這樣浩浩蕩蕩、毫無遮掩地朝山下方向一涌而下,士氣倒是顯得高昂,但那種混亂場面真叫人哭笑不得。好在還有人比較保持着清醒,立即向首長們指出這樣的行動必敗無疑,整個雜亂無章的隊伍才停止了向山下的挺進,幹部們又集合起來,開會。
負責通訊任務的人則全力調試電台,變換架設地點,想方設法與團部取得空中聯繫。到了傍晚,終於有好消息傳來:我們與團指揮部聯繫上了,除團首長之外還有更高的上級首長關心着我們的處境,說正設法來支援我們,要我們安心等待新的行動命令。得到這個消息,整個部隊情緒有些穩定,第一梯隊的首長們則連夜重新研究分析現在的地形敵情,制定突圍行動實施方案。而我們普通戰士則在寒冷、飢餓和乾渴中,度過了還算安穩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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