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3月14日那天早上,天空雖然仍有陰雲飄動,但是地面的能見度卻非常的高,特別是借着短暫陽光的出沒,我們在山上能看到十幾、二十公里外平原地區的景色。我們清楚地看到遠方的部隊正在朝北方回撤,一串串車隊在公路上緩慢地行進,越方一些具有戰略意義的建築設施也被工兵們一一實施爆破摧毀。那距離應該算十分遙遠了,但是耳聞目睹劇烈的爆炸聲和升起的陣陣狼煙還是讓人震撼不已。能看到自己的部隊總算是一件令人感到寬慰的事情,我們也在四處的瞭望中大致明白了自己所在的地理位置:位於一處與平原很接近的典型喀斯特地貌的群山里,越是接近平原,山勢就越發險峻。
通過電台我們得知,上級已經派出友鄰部隊前來增援我們(本步兵師的另一個團,後來知道這個團在遇到簡單的抵抗之後,就地停止了增援我們的步伐),而我們必須在15日突圍與增援部隊會合,因為這是我軍全線撤軍的最後期限。在反覆討論之後,首長們正式下達了突圍任務:我們特務連的2個偵察班和2個工兵班與1營的非戰鬥人員一起(非戰鬥人員是指連隊和營部的司號員、衛生員、文書和通訊員等),組成突圍行動的第一梯隊,而久經戰鬥考驗的2營則是突圍的第二梯隊。突圍時間定為當晚夜幕降臨之後。需要說明的是當時我們這個群體主要的首長都是2營的,而2營的建制還保持基本完整。記得我們特務連的戰友在聽到這個安排後,都覺得不可思議,突圍行動叫我們訓練有素、火力強勁的偵察班打頭陣可以說是天經地義,我們毫無怨言。但是把1營的非戰鬥人員與我們安排在一起就令人費解了,在第一波突圍衝擊時我們很可能要抽一部分戰鬥人員去掩護非戰鬥人員的前進,這樣一來我們實際的戰鬥力就會削弱。只是在戰場上是軍令如山,很難有說理的機會,既然命令已下,那我們一切就聽天由命吧。
那一天註定是我人生記憶里相當漫長的一天。時間仿佛是停止了,整個部隊都對夜幕降臨的期盼中煎熬。在連日的飢餓、寒冷和缺水狀況下,加上對突圍行動成敗的擔憂,很多戰士的精神狀態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有人嘗試喝自己的小便或舔濕潤的樹葉解渴;有人把不知名的草根塞進嘴裡;很多人把配發的防毒面具拆卸開來(包括我自己),好奇地研究着防毒的原理,大家對于越軍可能施放毒氣攻擊已經無所謂了;重型武器被拆散丟棄;個人所有與直接戰鬥無關的物品幾乎全部毀棄;寫遺書的人就更多了,寫好後在戰友中相互交換保存;一些傷勢嚴重、不便於行走的傷員表示將不拖累戰友們,自己將留在原地,與到來的越軍同歸於盡,氣氛尤為悲壯……。偵察3班班長是個細心人,他擔心還會遇到斷壁懸崖,就找人收集綁腿、背包帶等接在一起,形成一根二十來米的攀登繩,交給我由隨身背着。
到了下午,山林里就幾乎沒有了任何大的動靜,大家忍着飢餓乾渴,隨意躺在草叢或石板上,等待時間的流逝。間歇有人哼唱幾句小調或爭吵幾聲,但是很難攪動壓抑的空氣。
八
我是在重慶綦江縣古劍公社入伍的,當時我屬於上山下鄉大潮中的一員(老家在重慶市區儲奇門)。在農村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是我強烈要求參軍的一個主因,渴望戎馬生涯也是我們那一代男青年們的基本夢想,但那時候當兵可是一件艱難的事情。我所在的生產隊處於山高林密之地,糧食產量極低,但是種植藥材卻產量不錯且價值高。我在一次出工時就給隊員們說,咱生產隊不如少種糧食多種藥材,把賣藥材的錢買回更多的糧食,這樣肯定划算。不料這句話被一位好事者添油加醋傳到了公社幹部那裡,這在當時就被上升了反對毛老人家的“以糧為綱”、“農業學大寨”的條款上去了。所以在公社初審時就被公社領導們義正詞嚴地刷下來,但是軍方徵兵代表丁學財,(排級幹部,安徽人)特別喜歡我。為啥,不就是我會辦牆報、會識簡譜、體育素質好會打籃球什麼的。他堅持在公社會議上把我列入預備名單(而且只是排在第3預備)。
我老爸是重慶的一名老記者,在政府各部門還是有些人脈,在老爸的努力下,我在縣城郊區武裝部的討論會上有幸排入預備名單的第一。只要在縣武裝部這一關擠掉一名在正式名單上的人我就能自動替補上去。於是這個奇蹟自然就出現了,在縣武裝部的會議上,一名正式名單上的人被與會者認定在生產隊出工太少,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態度有問題而被刷下來,而我作為第一替補順利上位。那位被刷掉的知青朋友的叔叔是區武裝部的頭頭,後來他占別的區的名額還是去了部隊,而且不是參戰部隊。
這是應該是一次成功的開後門遊戲。我報到的第一天,當踏入新兵報到處的食堂看到那一大鍋可以隨便糟蹋的大米飯時,心情的那個激動至今難以言表,綠皮在身的喜悅也讓我好些天處於失眠狀態。到了新兵連還在等正是新兵開訓時誰料到所在步兵團就宣布進入一級戰備,我也因為到新兵連後與帶隊老兵常有摩擦、又拒不參加新兵連整理菜地的勞動而被特務連副連長相中,被挑進偵察排(看來要當偵察兵一定得先學會扯淡才行)。我們沒日沒夜地投入軍事訓練,地形學、擒拿格鬥、射擊、戰術等科目被翻來覆去的練習,伙食標準也由平時的0.48元/天大幅提升到0.86元/天,晚上則經常有關於戰爭的影片(記憶深刻的是美國影片《巴頓》,那時候還是作為內部電影觀摩的)……忙碌之中,戰爭之神已經頻頻向我們招手。
九
天色終於在眾人的期盼中漸漸暗下來,我們與1營的非戰鬥人員聚在了一起(加在一起也就五、六十人吧,1營的人員中有不少人手裡根本沒有武器,只好握個手榴彈什麼的),幹部們給我們再次明確了各自任務和聯絡方式等細節,還沒等夜幕完全降臨,我們突圍第一梯隊在眾多戰友的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往山下摸去。誰知這次出發竟是我們與大部隊的分離,第二梯隊的首長沒有給我們任何聯絡設備(連一部步話機都沒有),所以當我們離開的那一刻,其實就與他們斷掉了任何聯繫。
連續4日的飢餓和缺水,使我們的體能直線下降,如果沒有事情做,我們躺在地上不願挪動半步,嘴裡幹得連舌頭都感覺被黏住了,但是一走動渾身還直淌虛汗。現在之所以還能繼續參與突圍行動一是因為軍人服從命令的職責,再則恐怕就是人求生的本能在支撐了。
隨着時間的推移,原始森林裡又是漆黑的世界,我們人與人緊挨着,小聲地傳遞着前面傳來的口令,按要求做好每一個動作,一步步往山下摸索着前進。按我們白天察看地形分析出的結論,如果我們沿着一條狹小的山谷向下到一定位置,然後翻過一道絕壁,就有可能到達地勢相對平坦的地域,而這條線路越軍十有八九不會設防,一旦我們進入開闊地帶,越軍占據有利地形的優勢就不復存在,那咱們就可以真刀真槍地與他們干一回了,何況附近還有友鄰部隊的接應。
在夜裡九點左右,我們來到一處岩壁面前。接近90度的岩壁有30多米高(高度是爬了才知道的),好在石灰岩的岩縫裡還有小樹和雜草滋生,可以作為攀登支點。不過要是處於白天、又無任何保護的情況下,要我們攀登這樣的岩壁,那也許就沒什麼人敢一試身手了。黑夜中的視線不良將攀登的恐懼降到最低點,但那仍是一次驚心動魄的攀登。對於有過攀登訓練的偵察兵來說,這也許還好辦一些,對於那些沒經過類似訓練的戰士而言,就成為一次生死考驗。我在爬到接近一半高度時,右手抓住的一塊石頭突然鬆動,而我左手正試圖找別的攀援點,就在我身體往後仰、石頭就要脫落的一瞬間,我左手重新抓住原來位置的樹根,將身體固定住了,身上的冒出的冷汗立即濕透了我的衣服。我大口地喘着粗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是有的戰士就沒這麼幸運,在爬到相當的高度時就滑落地面,那呻吟聲在夜裡從山谷底部傳來,令人不寒而慄。但是我們心裡都明白,這個時刻你無法獲得別人的幫助,你也沒額外的力量去幫助他人。
我並不清楚第一梯隊裡到底有多少人冒死爬到了岩壁的最高處,當我爬上去時已有數人在上面察看在反方向下行的路線。這是一個狹窄的山脊,大約有3、4米寬,但操蛋的是另一面還是一處絕壁!而且岩壁光滑無植物生長,高度估計超過40米,我們準備的那條攀登繩根本就夠不着底!這個發現是那天晚上行動的一個轉折點,大家全傻呆呆地坐在地上,班排長們也不知如何是好。我們的體能幾乎到了極限,有相當多的戰友到山脊上倒地便睡,對下一步行動的討論連聽的興趣都沒有。
這裡需要特別提及偵察3班的班長張孟福,在這個緊要關頭他一直堅持尋求突圍路線,他與排長和其他幾位還願意參與討論的班長一起分析了一下地形,覺得原路返回山谷再往下前進一段可能能有突破天險的機會。於是排長叫大家按原路返回山谷底,這個命令在那時已經有許多人不願意執行了。我班的副班長錢進錫(山東人)就表示不願意再返回山谷,他說已經困得不行,寧願死在這裡也不願意再繼續走了。我反覆勸說他還是一起走吧,但是沒有奏效,與副班長一樣看法的還有好幾位(印象里留在山脊上的有10名戰友以上),那時排長的任何命令已經沒有了效力,那一刻我們就與他們就這樣永遠地分離直至陰陽相隔。副班長應該是山東淄博一帶的人,記得他的口音里就是“肉”“油”不分,一如當時流行的一段相聲。他是在參戰前由山東某軍派來支持我們部隊的骨幹來到我們偵察班的,軍事技術非常過硬,但是在那一刻我們沒能說服他及那些戰友。在戰後他們先是被列為失蹤名單,後來就宣布為陣亡了。
我一直以為那是渴望生命的一種執着,與執行什麼命令已經沒太大的關係。我們那些還願意去拼殺的人,硬是順着攀登的來路,一腳一手地緩慢移動着,回到了谷底。
這是3月14日深夜的某個時刻,我從岩壁回到地面之後能見到的景象就是這支隊伍已經徹底的被饑渴和疲憊瓦解了。沒有組織形式,沒有指揮員下達指令,也沒有人願意談論或打聽下一步的行動。在這條被植被覆蓋的亂石溝里,大家四處散開或坐或躺,無聲無息地呆着,似乎在靜候死神的來臨。
十
3班長張孟福這時候來找我,還一起叫上了我班的陳秀穎,張班長說,現在排長已經沒有精力來指揮我們了,如果大家還想突出去只有自己想想辦法。他說,現在就由我們3個人組成一個探路小組(我們並不是一個班的,只是平時還算相互了解),設法在附近探察一下,如果有路就叫大家跟着出去,如果沒路可走那就是命運安排該死說不得了。張班長叫上我不為別的,那就是我入伍時的身份是重慶知青,而重慶知青的敢打好鬥在四川是出了名的。
我心裡其實還是恐懼死亡的步步臨近,但是在老兵、老班長的鼓勵下也願意去作最後的努力。這裡面還有一個背景,就是在之前入越後的一次執行戰鬥任務時,我也許被認為是一個怕死的人。事情的經過是這樣:那天下午我們班接到一個命令,對大部隊將經過的一段公路兩側的高地進行搜索,以防止越軍偷襲。那天的太陽十分惡毒,加上四處死屍的臭味充斥,我出現了嚴重的中暑症狀,頭疼欲裂,每走一步都非常吃力,於是我就一直掉在後面沒辦法跟上大家的步伐,當搜索任務完成後,大家都用異樣的眼光看着我,更過分的是,他們居然大步地往營地回撤,根本不管我是否能跟上他們。結果是我一個人在無我軍布防的公路上走了好久,我忍着劇烈的頭部疼痛,還需要注意公路兩旁甘蔗林里的異動,那感覺怎一個絕望了得。回到營地後副連長來看我,在問訊我的同時,用一種不信任的眼光打量我沒有絲毫掩飾。所以在之後的時間裡,我基本上都是爭着去執行一些比較危險的任務,希望能讓戰友改變對我的印象。
我們3人繼續往山谷下面走了數百米,發現有一段岩壁還不是太高,而且植被豐富便於攀登,張班長就叫我第一個上前試着攀援。我向上攀登了十餘米,發現有可能上去,張班長見狀就叫陳秀穎去叫其他的戰友跟過來。於是我就這樣察看着地形,挑選適合攀登的路線前進,張班長就在下面跟着。體力的嚴重透支令我的攀登十分緩慢,因為山頂的情況不明朗,我們相互間也不敢大聲說話聯絡。但我爬到一處可以休息的台階狀地形時,我不得不停下來歇息一會兒。過了十幾分鐘,我班的另一位戰友爬到我身邊,問還有路能繼續上去嗎?我說看上去還有希望。他就坐在我邊上說,就怕是再次白忙。我再次往上攀登時叫他跟我一起走,他說要等等再走。他這一瞻前顧後的猶豫,最後就導致了自己被俘的結局。當我爬到距山頂還有3米左右的位置時,我停止了前進,努力地想靠聽覺來發現山頂部有無異常情況。就在我遲疑的時候,1營機槍連連長也爬上來(名字忘了),他問我上面情況如何?我回答說不是太清楚。這個猛連長就毫不猶豫的先於我爬上山頂,我一看他沒事就跟着爬山去。這時候我們看到的地形是一個緩坡,完全可以通過。
這時候天色逐漸明了,遠山近崖輪廓漸顯。令人不安的是附近還能聽到越軍的說話聲。我試圖用口哨聲來傳遞到山頂的信息,但乾裂的嘴唇根本無法吹出聲來。我告訴連長,我們在此等他們出來,一直到天亮之前,連長同意了。接着上來的兩人是工兵班的一個班長肖亞香(湖北人)和偵察3班的一個戰士(四川儀隴人),兩人上來之後就立即發現了不遠處山腳下的香蕉樹和掛着的香蕉。兩人就說要去摘香蕉吃,我與連長都勸阻他們放棄這個念頭,等大家上來後再作打算。這時又有人陸續上來,但是肖亞香與3班的那名戰士堅決要下去摘取香蕉,兩人說着就往山下走去。
如果你沒有那5天沒吃沒喝的經歷,你就很難相信此時他們可以置戰友勸說和危險於不顧,寧願冒着性命去摘那幾隻香蕉,那種對水和食物的渴望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他們可以奮不顧身。這要在平時,有一位連長發話說不讓他們去,兩人會乖乖地蹲在原處,但是此刻這些鐵定的軍人條例對極度饑渴者而言已經沒有了任何約束。為此,兩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也讓越軍提前發現了我們的行動,讓來不及登上山頂的戰友的生存希望毀於一旦。
兩人走到香蕉樹前剛開始設法摘香蕉(那地方距我們約200米),就被附近設防的越軍發現,密集的槍聲頃刻打破清晨的寧靜。我們見情況緊急,立即叫接近山頭的戰友迅速爬上來,我們這裡也有人舉起武器向越軍陣地方向射擊。我們只看見那兩人被越軍的火力壓制在一處土溝里無法動彈,而且越軍已經開始移動試圖堵住我們的去路。我們已經上山頂的人只好衝下山頂朝左邊迅跑,順着小路繞過一個小山頭,努力與越軍拉開距離。現在來看,我們當時的舉措也許是比較消極的,但那數天來的精神與肉體上的折磨,已經讓幾乎所有士兵的鬥志盪樣無存。說一個細節吧,就在我們拼命奔跑的時候,突然發現小路上的水坑裡有少許積水,大家可以立即停止步伐,蹲下彎腰,用嘴直接去喝水坑裡的髒水,哪怕此刻被子彈命中。我就喝了幾口那樣的水,也許就是那些不知何時積在路面的髒水讓我們堅持到了最後。
我們又轉過一個山埡口,看見我們前面有幾位越南百姓站在路邊,他們頓時嚇傻在那裡,一動不動。後來見我們沒有傷害他們的意思,幾人轉身就跑,其中兩個中年男子還背着小孩,他們一邊跑着,一邊回頭來看我們,他們那眼神里流露出的絕望與恐懼令人永生難忘。也就是這樣的瞬間印記深深刻在我心裡,讓我在後來歲月的思考中感悟到了戰爭的某種罪惡。
十一
後面的槍聲緊緊地追着我們,我們見右側是一片原始森林,就立即沖了進去。我們在樹叢與亂石中疾速穿行,衣服被掛得千孔百窗,四肢劃痕累累,直到我們聽不到越軍的叫喊和槍聲稀落下去,我們才停止了腳步。好一陣喘息後,我們才有精力清點一下一起跑出來的人:僅僅16人,偵察3班有6人,我們偵察2班3人,工兵班有4人和偵察排長1人,別的連隊有2人,1機槍連連長和一位機槍手(是哪連隊的給忘了),那機槍手居然一人扛着帶彈夾的班用機槍,身上還帶着兩個裝滿子彈的機槍彈夾,這在平時是兩個人的活兒,可見體力驚人。我們現存的火力配備為:衝鋒鎗9支、班用機槍2挺、步槍2支以及手槍2把。我們突圍第一梯隊的幾十號人,就只有我們16人成功戰勝天險突破越軍的大包圍圈。
一切又似乎變得有希望起來:我們人數少但行動會更靈活,火力也非常不錯。大家靜心分析了地形、敵情以及可能出現的變數,最後決定16人的指揮權交1機槍連連長負責,探路組由張孟福、我和陳秀穎3人組成,所有行動將在天黑以後進行,現在找一個可以形成簡單防禦的地方休息。
我們又往前走了約半個小時,選定一處山斜面的凹處作停留點,這裡森林茂密、亂石林立,16人被分4組形成4個方向的防禦。我、陳秀穎和王宏被分在靠上方的位置防禦,那上方的地形是一處比較光滑的石頭坡,如果有越軍在上面被我們擊中,身體就會滾到我們的掩體內。大家對地形進行簡單改造後,就分組進行休息。
四周安靜如斯,遠近的鳥鳴簡單清晰,偶爾有槍炮聲傳來也離我們很遠。那時刻是如此的讓人心情平和,特別是在經歷了眾多的磨難之後。我沒有一絲的睡意,眼望着春天森林裡滿目的蒼翠,想用過去在課堂里學的知識來分辨一下什麼樹種或植物分類。記得森林裡有一種巨型藤蔓,主幹直徑有差不多30厘米,那大大小小的分支在森林錯中複雜的蔓延。還有一種大樹,樹幹需要3、4人合抱,直直挺立達40餘米。到了下午3點左右,這樣的安寧時光就被一個突如其來的越南軍人打破……
我先是聽到下面有人小聲的說:注意!有人過來了!我們的神經立即繃了起來。我利用石頭的縫隙往左邊一看,只見一個穿着軍裝的越南人探頭探腦、非常警惕地朝我們陣地摸索過來,距離在150米左右。在下面的戰友見狀輕輕地移動身體,形成一個夾擊迎敵陣形,準備抓他個活的。
那越南軍人漸漸走進我們,這時我們只有排長一人負責監視那人,其餘的全部低頭隱蔽。在他距我們3、4米遠時,排長大喝一聲“不許動!”附近的戰友也起身用槍直指那越南軍人。
排長又用越語補喊了一句:“空得動!”(不許動的意思),並用手勢示意他走過來。那越南軍人一臉驚恐,嚇得張着嘴,他舉起雙手,向前走了幾步,3班的張磊(四川綿陽人)和一個山東兵(名字忘卻,後來得到三等功)一下子衝過去,把那越南軍人按在地上,扒掉他的衣服,用繩索把他捆綁起來。由於我們中間沒有人懂越語,也就無法從俘虜嘴裡掏出什麼軍情來。
那越南軍人身上並沒有攜帶武器,唯一的錢包里有一些照片和少量錢幣。也不知那連長當時如何想的,就把那越軍的軍服穿在的自己身上,雖然後來連長又把自己的軍服換了回來,但是在回國之後這個舉動被上級知道後覺得有嚴重問題,連長被轉業處理,去了四川什邡捲菸廠。其實我們都認為此舉沒什麼了不起。
過了一會見沒有別的動靜,大家緊張的心態又放鬆下來,繼續自己的休息。約一個小時之後,新的危機很快又出現了:這次仍然是一個越南軍人,幾乎是在剛才那同一位置出現在我們的視野里。本來我們可以按前例依葫蘆畫瓢抓住他,我們也是這樣做的。但是因為心理壓力增加,排長這次還沒等到那人完全靠近我們,在他距我們還有20餘米的時候,就起身大喊:“空得動!”其他幾位戰友也起身持槍對準了那人。這時候那人先是吃驚地往着我們,然後慢慢地舉起雙手,但是他突然伸手在褲兜里拿出一個東西,朝我們扔過來。我們的第一反應就是這是一個手榴彈,於是大家迅速臥倒。那越南軍人扔過來的果然是一枚手榴彈,手榴彈爆炸之後,我們立即起身察看,那人已經拿出手槍,一邊往後退一邊朝我們開槍射擊。這時我們數槍同時開火,把那人當場擊斃。而我們這邊有一位戰友(山東兵,名字忘卻)的面部和腿部被手榴彈炸傷,看上去還比較嚴重,當時就有戰友為傷員進行包紮救治。
這一陣槍聲很快改變了我們相對安全的處境,不一會兒我們四處就有越軍行動的聲音。我們全部都進入到戰鬥狀態,打開槍機,摳出手榴彈拉環,緊盯各自負責防禦的區域。這時我們遠處有一個越軍正着端槍朝我們靠近,工兵班的一位戰士舉槍一槍命中那人。又過了一會兒,我們能聽到有炮彈從空中掠過的聲音,那60迫擊炮的聲音我們太熟悉不過了。但是炮彈並沒有落在我們的陣地,而是在附近幾十米處爆炸了。炮彈爆炸之後,我們就聽見有越南軍人在吱吱呀呀地叫着什麼,接着一發炮彈就離陣地更近了,我們馬上明白那吱吱呀呀的叫聲是有人在修正炮彈彈着點坐標。第4發炮彈就落在我們陣地內,炮彈爆炸後飛舞的彈片在空中發出金屬般的呼嘯,濺起的石塊和樹屑四處橫飛。
炮彈就這樣一發接着一發地伴着由遠而近的呼嘯落在我們陣地周圍,前後越軍共發射20餘發炮彈,在炮彈落地的間歇,連長還不忘給大家鼓勁,他大聲喊道:同志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大家不要被敵人所嚇倒,一定要打退敵人的進攻!人在陣地在!記得連長的話語給我們極大的勇氣,陣地上立刻充滿了悲壯的氣氛。
越軍在炮擊結束後,就試圖向我們發起攻擊,陣地的上方就響起了猛烈的機槍掃射,一時間我們頭上被子彈掃落的樹葉和枯枝像下雨般掉下來。我們還不時的對企圖接近我們的越軍進行還擊。我當時就覺得這將是我人生的最後時刻,我問王宏,你最後怎麼解決?王宏說他給自己留了一枚手榴彈,我當時還提醒他,還是兩枚吧,可能保險一些。王宏問我的準備,我說留在最後的子彈將從我下巴處朝頭頂射擊。我當時還絕對真誠地對王宏說,我死了沒什麼,你一定得活下去。我說這話就是因為那時候王宏在家鄉有一個女朋友,那個年代我們把愛情看得太重要了。
連長就位於我們的下方,在這個緊急的關頭,我們看到他從錢包里拿出老婆的照片端詳片刻(記憶中他老婆還十分漂亮),自言自語說了句:你自己好好的活吧。說完就撕毀了照片。在死亡真正降臨在我們面前時,我們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呢?我的感受是所有的思緒一起湧上心頭,你什麼都在想,你什麼也沒想。往事如煙雲在腦海里飄來飄去,無法停留在一個具體事件或人物上。我也想到自己的死會給家庭帶來的傷痛,但轉眼就告訴自己,到時候那將是什麼樣的場景,自己也無從知曉了。
在我們頑強的抵抗之下,越軍無法突破我們的陣地防禦,隨着天色轉暗,越軍就慢慢停止了攻擊。我們這時又發現了一個奇蹟,越軍的全部炮彈居然沒有傷及我們16人中的任何一人!在炮火最猛的時候,我們都採用鑽石縫的策略,只要炮彈不掉在背上,就會平安無事。
陣地再次陷於出奇的寧靜,我自己也在極度的疲憊中,不知不覺地睡着了。睡夢中我迷迷糊糊覺得有人在叫我,我睜眼一看,林中已漆黑一片。我當時給嚇得,以為陣地上就剩我一人了。再細細一聽,是位於下方的張孟福班長在叫我,我提起槍馬上就順着聲音摸了下去。
十二
在兩塊大石頭之間,我們16人都聚在了一起,漆黑的夜裡我們彼此看不見對方,只是從相互語言的交流中感到彼此的位置。排長剛說了幾句話就哭泣起來,他說因為自己在戰場上的表現不令大家如意,使我們錯過了一些逃生的機會,他感覺對不起大家,希望在今晚的行動中有所表現讓大家滿意云云。大家都勸說排長不要這樣說也不要這樣想,最後排長說出了今晚的行動安排:出山的這一段的探路任務繼續由3班長、我和陳秀穎3人擔任,其餘的分成幾個組負責掩護或斷後,出山之後由他排長帶路。在這個時刻,連長堅決把指揮權交回到排長手裡,因為16人的大部分班底畢竟是特務連的人,在關鍵時刻意見的協調、行動的統一顯得尤為重要。那個被越軍手榴彈炸傷的戰士自己本來已經決定不隨我們走了,他覺得自己腿上的傷勢很重,無法完成餘下的回撤路程,怕拖了大家的後腿。戰友們一再鼓勵他站起來試試,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發現還能走動幾步,所以就改變主意打算跟我們一起回撤。3班長張孟福見我昨晚帶路、和今天的表現都不錯,在公開鼓勵我一番後依然叫我第一個出髮帶路。
我當時真是有些騎虎難下的感覺,在3班長事先的一陣表揚下,我無法說出我對這樣安排的不樂意,我當時不過是新兵一個,在場的班長、老兵多了去了,像這樣的艱巨任務似乎還輪不上我去擔任。但是我真的沒有把這些說出口,因為我對16人目前的基本狀態還是有所了解,事到如今,如果我們3人不去帶這個路,恐怕就沒有也沒有別人願意出頭幹這種差事了。事情已過去28年,我現在在此決沒有苛求別人的意思,因為隨後的一些情況完全證實了我的見地。
我與大家分別握手後,第一個朝山下摸去,其他人跟在我後面約5米,靠聽我發出的輕微響動判斷方向前進。我們剛離開先前的位置,越軍就有所察覺,於是機槍就在我們頭頂掃射。但是我們很快就悟出一個經驗:只要越軍機槍一響,我們就加速前進,槍聲一停,我們又幾乎是屏氣而行。那是什麼樣的身體移動啊,因為我們完全不知道越軍的布防位置和與我們的距離,我們只得在靜靜地在亂石堆和灌木叢里匍匐前進,任何過分的聲響都可能暴露我們的位置與行蹤。就這樣,我們整整爬了一個多小時,槍聲才遠遠地留在了身後。
我的前面出現了一道往下的懸崖,黑暗裡我沒法看清懸崖有多深。我橫着走了幾步,發現有一顆靠着岩壁生長的樹木。我打算靠着樹木的支撐往下滑,雙腿就往下伸去。那一刻我最擔心的就是下面有越軍埋伏,他們會抓住我的雙腿把我拉下去,我幾乎是隨時要為幻想中的遭遇大聲叫喊出來。我順着樹木下滑了近5米,雙腳終於踏着地面,心裡懸着的石頭才算落地。四處觀察了一下,發覺這裡已經算離開了險峻的喀斯特地形,再往下就是丘陵地域,已沒有多少樹林,更多的是耕作的田地,在月光的照耀下地勢也變得清楚起來。我呆在原地等着他們下來,但是等了好一會就是不見他們的影子。我吹了幾聲口哨聯絡他們,乾裂的嘴唇只能發出細微的聲音。我頓時着了慌,急忙順着樹木爬了上去,上去一看,他們全在懸崖邊蹲着,我問,你們怎麼不下來?他們說對下面的情況不清楚,說還聽到有口哨聲。我生氣地說道,那是我在聯絡你們,如果你們不跟緊一些,我就不帶這個路了。
大家隨我下了岩壁,我當即給3班長說,我不帶路了。因為事先3班長承諾過3人每人輪流帶一段路的,3班長接着就開始在前面帶路,我則退到隊伍的10餘人之後。走隊伍後面的感覺真好,前後都有自己的人,安全感充滿了身心。就在我們繼續前進了約30分鐘時,隊伍突然停止了步伐,大家安靜地原地坐下,這時前面傳來的信息也不甚清楚,我當時覺得前面有這麼多人,有什麼問題也會解決的。但是一等再等隊伍都不見動靜,我正納悶,只見工兵班的一個戰士(重慶合川人)罵罵咧咧地往後面走來,他說,有那麼多的人在前面,為什麼一定要叫他去探路?他就是不去。我問是咋回事?他說在前面的路旁發現了一個帳篷,不知道裡面有沒有越軍,排長就挨個叫人去探察,但是就是沒有人願意去冒險,在叫到他的時候兩人爭執起來,他才走到隊伍的後面迴避排長。我一聽這話就對大家的表現感到萬分的失望,但是我也不想到前面去做點什麼,心裡想,有連長、排長和班長等人在,如何是好是他們需要面對的事。誰知到這時3班長來到後面叫我,我回答大家不去我也不會去。他說你先去看看吧。
我在3班長的勸說下,來到了隊伍的前面,3班長就指着山下方100米左右的地方說:你看,就是那個帳篷。趁着依稀的月光,那帳篷就在我們將通過的小路旁邊,路的兩旁坡度比較大,如果離開小路另闢蹊徑反而可能驚動對方而且前進的方向也不容易把握。我還是表示不願意去探察帳篷,因為現在我們所面臨的的處境似乎已經是生機初現,大家心裡或多或少的都燃起了一絲希望,這時候再去以個人冒險博取大家的相對安全,怎麼想都有些不願意。這真是當時心裡所想的大實話。
這一來大家就僵持在那裡了,我們坐在路旁的暗處鴉雀無聲,沒人提出新的建議,更沒人自告奮勇站出來說由他帶隊走第一。就這樣沉默了估計有半個小時,我實在忍不下去了,就給3班長說:像這樣,我們3人一起往前走,人挨着人,如果遇到伏擊要死就死在一起,別的人負責給我們掩護。3班長見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打破僵局,就答應了這個探路的方式,陳秀潁也表示同意。於是我們3人就緊挨着,舉槍瞄準帳篷,慢慢地朝帳篷方向摸去。
寫到這裡我並沒有責怪戰友們的意思,我當時也不是有什麼英雄氣概在升華,只是自己太想活着回到祖國,哪怕有一絲機會也不願放棄。何況沒有這麼多人在一起相互壯膽,我可能早就歇菜了。誰在那時候敢說“我不怕!”,那他也就是壯着膽說一句假話而已。這只是在那個特定環境裡面對身臨絕境的態度問題,選擇就範或者竭盡全力一搏。
帳篷里並沒有人。黑乎乎的帳篷裡面有兩個簡易鋪位,外面支着一口大鐵鍋,煮熟的米飯還剩了半鍋,一個塑料加侖桶裝着清水。我們先到的3位,在向後方示意安全之後,就輪着大口大口地喝桶里的水、用手抓起吃鍋里的米飯塞進嘴裡,根本不管是否被越軍下毒。
十三
也許大家對一支隊伍的士氣低落、渙散到如此地步會驚訝不已,但是只要我們回頭總結一下,看我們這支部隊參戰前的基本狀態和準備過程,就會覺得有些東西本來就存在先天不足,在進攻戰比較順利的時候(本團有的成功戰例還進入軍區戰例選編教材),大家都不覺得自身有什麼問題,但是在局勢複雜、特別是我們在陷於前所未有的困境時,那些存在於方方面面的潛在隱患自然就顯現出來。
從大的開始說吧,本團在參戰之前屬於丙級裝備,人員不滿員(約全員編制的一半,如我們特務連在之前只是警通連里的一個排)、武器裝備不到位、不是全訓部隊(軍事訓練只占全年時間的一小部分,其餘時間主要是在師農場種田或燒磚),何況當年軍隊裡所謂政治掛帥風氣甚盛,軍事技能被放到次要位置。在進入戰備後(達到甲級裝備),部隊急速擴充,大量的新兵湧入連隊(包括我哈),山東某軍支援過來的老兵又面臨水土和人緣關係不服的問題(鬧病、不團結等)。好些幹部臨時被提拔,但自身的軍事指揮素質卻並不一定能勝任新的職務,所以邊訓邊學是指戰員共同的過程。部隊當時的許多條例也不符合戰時的要求,例如在越縱深境內一次執行夜間警戒任務中,我覺得附近情況比較危險,就拉動槍機上膛子彈,當即遭到某連隊首長的呵斥,說必須有“子彈上膛”的統一口令後才能進行這個動作,所以我不得不立即退出子彈,半分鐘後當大家都覺得局面不妙時,我們再按統一口令推子彈上膛。戰前訓練雖然是沒日沒夜的,但是方式比較傳統,真槍實戰的氛圍欠缺。鼓舞士氣的方式單一,靠讀報讀文件、辦牆報、學唱軍旅歌曲等,光英雄主義的電影就看了一堆,沒有對身處戰場逆境時的精神、心理分析和準備。至於裝備的落後,那應該是時代的局限。
好了,嘮叨這些也是給我們這些人找個台階,那種一敗再敗的敗兵心態絕對不是短時間就能痊癒的。我文字的題目為兵敗如山(有人熱心地指出說少了一個“倒”字),我自己的意思就是指部隊一旦出現大面積的心理潰敗,那戰場上頹勢很難逆轉一如撼山。
十四
接下去的一段時間裡我們走走停停,暫時沒有遇到另外的敵情,在接近平原地帶時我們找到了一股清冽的山泉,大家盡情地把肚子灌了個水飽,精神頭有所恢復。前面出現一條比較大的岔路,在向左或是向右的問題上排長、班長們的意見出現分歧,我們把地圖拿出來比劃好久,意見還是未能統一。3班長建議大家投票解決,在清點票數時我們驚訝的發現,少了一個人!不知去向的是工兵班的一位戰士,我們分析可能是在前面路段的某個時候,隊伍停下來觀察地形時他睡着了。我們回憶這一路還有不少岔路,誰也沒保證能原路返回找到他。於是就在場領導就作了一個決定,等他一刻鐘。那一切就真是應了命運一說,就在我們等夠一刻鐘準備離開時,那小子居然一顛兒一顛兒的跑了過來,在經過每一個岔道時他都選擇了我們走過的路!
在進入平原之後我們遇到一個村莊,村裡有一座完好的吊橋,可以讓我們通過那條約有60來米寬的河流。這是我們往北行進必須經過的一個要點,如果是在平時正常情況下,我們會考慮從村莊外泅渡過河,這樣可能更安全些,但是飢餓和寒冷的現狀使得我們不得不冒險進入村莊,利用橋梁越過河流。那是一座用竹板、鐵絲綁紮的鋼索吊橋,連引橋部分約有120米長(寬1.5米,距離河面3-4米)。只要我們踏上吊橋,那動靜足以驚動全村的老小,何況是在敵情不明的情況之下。
這次沒人安排我走第一個,排長自己擔任了第一排頭兵的角色。我們還是用交替掩護方式通過吊橋,我大概是走的第4個吧,一踏上吊橋那橋面就晃動不止,稍不注意就有摔倒的可能,我們舉着槍左右晃着幾乎是小跑過橋。下橋之後因為面前有3條路,我們就蹲在離橋頭不遠的地上,準備攤開地圖再判斷一下前進的方位。就在此刻,一連串機槍子彈幾乎是擦着我們的頭皮掃射而過,大家完全是條件反射般地臥倒,一陣匍匐動作迅速離開橋頭位置。我們心裡很明白,這是越軍負責橋頭防禦的那挺機槍在白天就鎖定了射擊標尺,到夜裡只要有動靜無需瞄準伸手扣動扳機就能用火力封鎖橋頭。哪知道我們過橋後因為全蹲下看地圖,這一動作令我我們再次死裡逃生。
過河之後,我們就看見了一條正規的公路,方向朝着北方,這時候我們終於知道了我們在地圖的準確位置。雖然公路的許多設施已經被炸毀,但畢竟比山區小路走起來順當,我們的行進速度大大加快。記得我們分成幾個戰鬥組,相互保持一定距離,分別負責前進中左右和前後的警戒。接近天亮的時候,我們在一樹叢里休息,大家商量後決定,在天亮之前,我們在離公路幾百米處尋找一民居隱蔽,如果有人接近就讓進去滅掉,安靜地堅持到夜晚再往北前進。
東方的曙光已經勾勒出遠山的輪廓,就在我們正考慮是否還繼續前進時,突然前面傳來一聲叫喊,我們16人立即就地滾出公路,找路邊的什麼地方隱蔽、朝前方舉起了槍。但是我們又覺得剛才的叫喊聲說的好像是中文,就叫排長說話與對方溝通。當對方再次問詢我們是哪一部分的時,排長就一一如實回答,再一問對方,原來他們是41軍的,就在此等待我們突圍出來的人。
就這樣經過一夜的艱難行軍,我們16人終於回到真正的安全地帶。這時已經是3月16日,據說全線部隊為了讓我們受圍的部隊能夠有充裕的時間回撤,把整個撤軍計劃整整推遲了24個小時。而那些被堵在峽谷里戰友,後來好幾天裡分幾批自行突圍回到祖國,最多的有40-50人,最少的就1個人。其餘的不是被越軍俘虜,就是抵抗到最後,永遠地將年輕的軀體留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在中越交換俘虜時,本團有219名指戰員在列。
十五
最後,讓我一一列出本班犧牲戰友的名字吧,在我腦海里他們永遠是年輕的模樣:
侯永升:班長,藏族,四川南平人(現屬九寨溝縣?),77年兵,個頭不高,專業軍事技術一流,眼睛微微有些棕色。
阮少文:班長,民族不詳,雲南大理人,75年兵,處事穩重話不多,由炊事班長調人我班長,煙癮比較大。
錢進錫:副班長,漢族,山東人(淄博?)入伍時間不詳,以軍事骨幹的身份由友軍支援而來,有北方人的豪爽,遇事謹慎。
陳俊波:戰士,漢族,四川儀隴人,79年兵,當時就在縣城開鐘錶修理店(那個年代就算是有錢人了),出於對部隊生活的好奇,才放棄優越的條件來到部隊,愛笑,性格直率。
饒正平:戰士,民族不詳(會講客家話),四川儀隴人,79年兵,入伍前在生產隊當會計,一看就知道他是屬於村裡的聰明人,喜歡看書。
還需要提及的就是那位被俘的戰友,是一位四川人。他在中越交換戰俘回國後,因為是78年的兵,沒到服役年限,就回本團繼續當兵(沒回特務連),直到80年底裁軍時辦理退伍手續。十多年之後,我在北京的一次朋友聚會上,遇到了他家鄉的一位寫作的人,我剛提到這位戰友,那人立即就說:我知道這人,是全縣唯一的被俘者。我當時就感到一種莫名的恐懼。他當時回到團里後,我們覺得面子上有些掛不住(那個年代待人接物的局限),就一直沒與他聊過什麼。我一直有個願望,就是去他老家找到他,聽他述說我們16人離開之後他們後面戰友中面臨的處境、發生的故事。當然,如果他不願意說也沒什麼,有生死之交的戰友見見面也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