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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我魂魄 (5)
送交者: vj 2006年11月22日09:32:3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追我魂魄

文/雲杉

  追我魂魄 五

    南艾鋪生死決戰———我以我血薦中華——美麗的靈魂如花瓣飄落——兔唇上山了——最後的記者

  王俊在培蕊的大照片前注視了好一會兒,然後肯定的說:“我認得她。”接着他又說:“她會唱《清水河》。”

  我覺得心撲的跳了一下,感到一陣興奮,我終於找到謎底了,一切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

  在這之前,我曾無數次想像過培蕊的生活,她一直在你的牆上凝望着你,帶着她永不褪色的青春和美麗,你無法不浮想連翩,她應該有一段難忘的感情經歷,有過刻骨銘心的愛情,他們既然捨生忘死,人生也應該回饋豐厚。

  “不對,”王俊斷然說,“李營長其實並不認識她,他只聽過她唱的歌,也只是一首歌。”

  “清水河?”

  “對。”

  我有點迷惑的望着王俊,笑了。我覺得王俊近乎激烈的態度,帶着老軍人的迂氣,“那沒什麼不好麼,你又何必?”

  “我說的是真的,”王俊解釋說,一邊在字斟句酌,想確切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我是剛剛知道她的名字,李營長也是。她原來叫培蕊。”

  王俊的說話方式很特別,似乎李營長和他在一起諦聽我的答案,並且若有所思的說,原來她叫培蕊。

  晚上,我一遍遍的聽《清水河》的錄音帶。這首歌唱的是雨中的小茅屋和親娘,很柔和,但我聽不出什麼特別之處。我感到奇怪的是,歌中並沒有提到什麼河,為什麼這首歌叫《清水河》呢?

  我給銅壽打了電話,向這位民歌專家請教我的疑問。銅壽先誇獎了我,說我研究民歌很上路,民歌就是這種研究法。我不好承認我不想研究民歌,我只是想研究李營長,培蕊還有一張照片留下來,對於李營長來說,他的一切空靈飄渺,“只留下一首歌了”。

  銅壽沉吟了一會兒說,從歌詞看,這首歌是懷念母親和家鄉的,用清水河來比喻母親,也很貼切。不過我傾向第二種可能,怎麼說呢,叫寄喻性吧。

  什麼是寄喻性?我問。

  “他的家鄉可能是山區,沒有水,或者土地貧瘠,人們嚮往河畔肥腴的土地,清水河成了幸福生活的象徵,那麼,風雨中的家,永遠存在的母親,長久守望的姑娘,就是人生中的清水河。”

  不知為什麼,我嘆了一口氣。

  日本兵已經漫山遍野的出現了,鋼盔在陽光閃閃發亮,像一片嗜血的硬殼甲蟲,他們密集而沉默,人數之龐大,超出了李營長的預計。

  李營長向後撤的隊伍看了一眼。山道狹窄,人流分成了幾條巨龍,正艱難的向高山爬去。在這一剎那,李營長看見了一個背着紅色小鼓的身影。

  李營長一直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樣的時刻一眼認出她,也就是這一刻他突然明白,無論他死了還是活着,那個女孩會一直深藏在他心裡。

女孩抓住了旁邊一個姑娘的腰帶,她們回過頭來,向八路軍的陣地望了一眼。

  陣地和我們的生命同在,小姑娘。

  兩分鐘後,戰鬥開始。

  36師團作為岡村寧次的驕兵悍將名不虛傳。他們在猛烈的火力前並不退縮,他們在山炮和飛機的掩護下繼續猛攻。

  機槍的掃射聲和炮彈的爆炸聲在山谷間迴蕩,陣地上的硝煙遮天蔽日,互相看不見人。

  日軍的六架飛機輪番轟炸,火炮在陣地上犁出了一尺多深的浮土,陣地後的一片核桃林被整整削去了半截,像人體的殘肢般露出了慘白的樹幹。

  陣地上的火力仍舊頑強而猛烈。

  八路軍769團是紅軍主力團改編,英勇善戰。這一次又顯示了英雄本色。

  王俊現在還能說出一長串名字,他們像李營長一樣一直存在在他的生活里,繼續分享他的快樂和悲傷。他總是說柱子這個人很奇怪,他是討厭老蔫呢還是真心的佩服老蔫呢,他為什麼選擇了和老蔫一模一樣的死法呢?

  柱子是獨生子,參軍的時候十六歲。與眾不同的是,柱子的後脖頸上,獨獨留了一小綹頭髮,四周都剃的光溜趣青的。柱子作戰很勇敢,他入黨的時候老蔫代表組織和他談話,指出柱子同志必須剃掉那綹毛……據說柱子又跳又叫的不干,說這是我娘給留的,仗打完了我還這樣去見她老人家。黨小組長兼介紹人老蔫一聽就生了氣,拍了桌子說柱子你這是什麼覺悟,黨和人民要繼續考驗你……

  從此柱子就和老蔫結了仇,主要形式是柱子專門揭挑老蔫,而且只在老蔫的痛處下口。

  老蔫最大的樂趣是講故事,尤其是在戰鬥間歇的時候。老蔫的故事內容只有一個,就是老蔫的媳婦如何死纏爛打的愛上了老蔫、他又因此備受困惑的事,但是情節每次都有所不同。

  老蔫入伍前剛娶了媳婦,媳婦是個百里挑一的漂亮姑娘。可是老蔫自己長得卻不大好看,有點駝背,大高個兒,眯縫眼兒。老蔫說他媳婦一見他就要嫁給他,要死要活誰也攔不住。老蔫可憐她才娶了她,娶過門後就一發不可收拾,她要是三天看不見老蔫肯定要上房揭瓦。老蔫的表情好像殉難在愛情的烈火之中,攤開手說你看你看,娶老婆真是個麻煩事兒。

  這時候同村的柱子就會笑上一聲,說老蔫同志娶媳婦的真實原因是他從小是個饞嘴,他最喜歡吃瓜,大瓜小瓜西瓜香瓜,他沒有瓜吃就站在瓜把式的地里發愣,一年又一年就引起了瓜把式女兒的誤會,將錯就錯的嫁給了他。

  王俊說李營長過去不參加這樣的談話,自從收到兔唇轉交的布襪子之後,有時候也走過來聽一聽,然後深沉的一笑。這時候老蔫就趁機抽好多李營長的煙葉子,告柱子一狀:營長,柱子這小子特孬,我想換個彈藥手。

  戰鬥開始後老蔫就負了重傷。八路軍陣地上的散兵線很長,戰士之間的間隔也很長,這樣是防止傷亡過重。李營長已經估計到這次戰鬥特別殘酷。

  敵人的山炮幾乎把山頭削平,可是八路軍的傷亡並不大,火力仍舊猛烈。日軍開始用飛機低飛掃射。

  王俊說老蔫突然在彈雨紛飛中跳出了戰壕,他抱着機槍和飛機對射,飛機兩處中彈,掉頭逃竄。壯哉,老蔫!

  老蔫的兩條腿全斷了,血流如注。柱子到處找不見衛生員,後來看見衛生包掛在一棵斷樹上,柱子才明白衛生員已經犧牲了。

  柱子哭着給老蔫包紮,說老蔫你挺住呵,你媳婦等你呢。老蔫笑了笑說,你小子這次說對了,沒有我,她能把房頂揭嘍!

  王俊說,八路軍把人的勇氣發揮到了極致。這是王俊的原話,我一字不易。

  那是兩翼敵軍出現的時候。36師團屢攻八路軍的防線不下,其它兩部敵人翻過山嶺,滿山追殺正在撤退的八路軍總部機關。

  日軍在手無存鐵的人群面前,真正感到了殺戮的狂喜和歡樂,他們不再像硬甲蟲那樣一聲不出,而是發出一種非人非獸的可怕嗥叫,這種嗥叫像浪潮般卷過了山岡和山坡。

  八路軍戰士想用火力封鎖住突然出現的敵人,但是日軍像潮水般的湧出,並且從兩翼攻上了陣地。

  白刃戰就此開始。誰也沒看到老蔫什麼時候爬出了陣地,他全身捆滿手榴彈,手裡舉着一顆冒煙的手榴彈滾了出去,老蔫變成了一串爆炸的火光沖向了敵群。王俊不能斷定柱子看見了這一切,但是陷入重圍的柱子被刺刀刺中時竟然微微一笑,拉響了系在腰間的手榴彈。

  八路軍戰士用的是讓日軍心膽俱碎的打法,日軍再一次潰退。

  暮色蒼茫,血戰後的陣地突然之間沉寂了,這是激戰間的寂靜,寂靜中就帶着妖異。

  王俊突然看見,李營長直立在陣地之上。

  王俊向李營長飛奔過去:危險,營長!

  李營長站立不動。他說:王俊,你幫我看看,我們的人全衝出去了沒有?他停了停,又說,我的眼睛模糊,我怎麼看不清楚?

  王俊望了一眼李營長,熱淚突然迸出:“衝過山口了,敵人追不上了。”

  李營長摸索着,把露出的腸子塞進了腹腔,滿懷希冀的問:“魯藝的同志呢?都衝出去了嗎?”

  “都衝出去了,營長,真的,我騙你一句槍斃我!”

  培蕊沒有衝出重圍。25日下午,她背着那面紅色的小鼓走上了北山的峭壁。

  極度的恐懼使她的腦子一片空白,她唯一能想起的是那面紅色的小鼓,她覺得小鼓無論如何不能落入敵人的手裡。

  滿山片野都是日本人的嗥叫聲,他們甚至摘下了鋼盔,露出了醜陋的青色的光頭,他們只用刺刀,像沖入羊圈的惡狼。

  帶着她們突圍的是編劇老楊,他的白邊眼鏡用細麻繩緊緊系在耳朵上。他帶着劇團最小的幾個女孩子,其中一個開始哭泣。

  “不要緊,我保護你們。”

  日本兵追上他們的時候,老楊突然轉過身體,張開兩條細瘦的胳臂,像保護雞雛的母雞,他厲聲喝道:不許!

  日本兵的刺刀貫胸而入。老楊的嘴裡噴出鮮血的泡沫,老楊嘶啞的吼道:跑啊!

  培蕊拼命向前跑去,她在一條澗流前站住了,溪水從上游洶湧流下,已經被鮮血染成了紅色。

  人們向峭壁走去,那兒站着一個年輕人,他拉着一匹正在驚跳的騾子,他的大而黑的眸子在落日裡閃閃發亮。

  “有槍的留下,沒槍的跳崖!”

  他的喊聲變成無數人的吼聲,如浪潮般的卷過。

  培蕊繫緊了她的紅色小鼓,走上了峭壁。

  日本人停止了嗥叫,像一群突然靜默的野獸,嗜血的眼睛裡流露出恐懼。

  戰場在一剎那變得寂靜。山風在落日下的懸崖間呼嘯,在幽深的谷底盤旋。

  那些被圍追的人,從懸崖縱身撲向大地。深谷接連不斷的迴響着物體墜落和撞擊的聲響。他們有儒雅的學者也有稚嫩的少女,他們是身懷六甲的母親也是敦厚平實的工人,他們選擇尊嚴的時候也選擇了死亡,而且選擇得從容不迫。

  我想起了王默磬給岳父信中的話。

  中華有不朽之兒女,慨屬民族之無上光榮。

  王俊向南艾鋪望去,在鬱郁秋草中,當年的戰場顯得寧靜而美麗。我問王俊:你斷定李營長最後掛念的是培蕊嗎?

  王俊垂下頭,沉思了一會兒,說:“是的。”

  王俊不像我們當初討論這個問題那麼激烈了,也許這些日子裡他也在思考,也許眼前的蒼茫秋色給了人那麼多的感觸,我們俯視六十年前的戰爭,也在俯視人生。

  王俊說,李營長只見過培蕊一面,僅僅一面。

  那是在大掃蕩前夕。那天王俊隨李營長到團部開會,回來的路上已經天黑了。王俊想起晚上總部劇團來演出的事,身上就像揣了一隻跳上跳下的小兔子,有些手忙腳亂起來。

  李營長喝了一聲:“王俊,你慌什麼!”

  王俊突然停住了。他聽到山下傳來很清亮的歌聲,也能看到3營的駐地前一片光亮,顯然演出正在進行。他知道從下午起3營就像過節那麼快樂,每個人又洗又涮,現在已經打扮停當,像一排排剛擦過的子彈那麼鋥亮。他把頭側過來又側過去,想聽清那女聲究竟唱什麼,可是女聲已經不見了,戰士們的歌聲卻如雷貫耳的傳過來。

  “嘿,我的傻哥,”王俊抱怨說,“看把他們興頭的!”

  王俊隨營長回到駐地,演出已經結束。幾個演員正在收拾樂器,有個女孩子抬頭看見他們,就笑了一笑。李營長就說:同志們你們辛苦了,你們的演出很好啊。王俊不滿意李營長的套話,就說,這是我們營長,剛巧沒趕上看你們的節目。那幾個演員不安了,說那怎麼辦?營長瞪了王俊一眼,說下次吧下次吧。王俊看李營長轉身走了,就咬了咬演員的耳朵:知道吧我們營長,作戰最勇敢了,可是人特愛害臊,一害臊就說套套兒話,說套套話就是想看節目了。

  李營長沒走出多遠,聽見一個女孩子的聲音:營長,等等!

  這個女孩子就是培蕊。

  培蕊很美,就像照片那樣,寧靜,純潔,又很有生氣。還有一點,她的聲音很好聽,像一串風鈴在搖。

  培蕊說:營長,聽我們唱歌吧。

  李營長兩手亂搖:那怎麼行那怎麼行!

  培蕊說:就唱一個,我唱。

  培蕊說完了,就跳跳蹦蹦的回來了。

  李營長也慢吞吞的回來了,臉上的表情像做錯了什麼事,遠遠的找了個位置坐下了。培蕊就問王俊:唱什麼好?

  王俊說:唱《清水河》吧,營長可喜歡聽了,他不會唱歌,老跟着瞎哼哼。

  李營長咳嗽了一聲。

  培蕊說:哦,紅四方面軍那邊的歌。

  伴奏的團員點點頭,拉出了前調。

  這是首湖北民歌,是懷念母親的,多少有點傷感,它能和那些激越的紅軍歌曲並存,並且流傳下來,真是一個謎。

  山雨呀山雨清凌凌的下,

  山灣灣旁邊是我的家,

  一盞油燈窗前亮,

  娘親盼兒早回家。

  ……

  《清水河》有八節,可以反覆詠唱,一般情況下演員只演唱其中的兩三節,但是培蕊把這首歌一字不漏的唱了一遍。王俊說他現在還能想起培蕊唱歌的樣子,他說她很像一隻鴿子,美麗又純淨的鴿子,她身後是黑暗的起伏的山巒和曠野,她的年輕的身影在黑色的背景下顯得那麼奇怪,她的歌聲柔和悅耳,她似乎在述說比今天和明天的戰爭更長久的什麼,那種迴響在人生中的希望和憂傷。

  李營長一直靜靜的聽,一動不動。

  歌聲在他心上淌過,就像清泉流過干硬的土地。這一剎那發生了什麼樣的裂變,誰也無法猜測。

  這是一種特殊的、難以解釋的感覺,它介於痛苦和歡樂之間,它讓人想流淚又想歌唱,李營長只是覺得生活第一次對他神秘的微笑了一下。

  李營長不知道這是什麼,卻把它永遠留在心裡了。

  過了兩天,部隊出發。李營長突然問王俊:那位同志叫什麼名字?王俊莫名其妙:哪位同志?李營長突然火了:“當然是那位唱歌的同志,女同志,你怎麼不長記性?”

  王俊怔怔的望着營長:“我怎麼知道?”

  我不知道培蕊走上峭壁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李營長。我和王俊仰望這個陡峭的山崖時,只能想像出她像花瓣般的飄落。峭壁下面是一條深深的峽谷,大約有兩公里長,據當地的老鄉說,當年這條峽谷里到處是殉難的八路軍人員的屍體,還有拉下來的騾和馬。

  壯耶悲耶?我問銅壽。

  ……

  還有一個人,銅壽說,這麼多年,我還想找到她。

  誰?

  兔唇。

  兔唇回到銅家峽的時候,銅家峽已經變成焦土瓦礫。區工作隊帶着聞訊趕來的鄉親,正在忙着抬埋屍體,尋救傷者。

  兔唇是三天前去區里報信的,黑村長發現老魏他們是日本人之後,就斷定要出大事。他派兔唇連夜出發,無論如何要找到區里。

  可是日本人來得更快。

  昔日安謐的小山村已不復存在。

  兔唇只問了一句:我舅哩?

  鄰村的大娘們就抱着兔唇的頭說好娃好娃哩你不要去看。

  兔唇就一句話也不說了。她一直抱着腿坐在大樹下,從這裡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太行山也能看到黑村長他們死去的小河灘。

  山上的槍炮聲一陣陣傳來,好像山那邊地動山搖。區工作隊的同志和鄉親們都站在那兒聽。有一個說聽說????日本鬼兒包圍咱們八路軍呢,有的說不對不對是咱們八路軍在打????日本人呢。

  兔唇的眼睛亮了一下,問是李營長他們?

  區工作隊的同志說:對,孩子,是李營長他們。

  人們發現兔唇的時候,兔唇已經走到半山了。人們急慌慌的喊起來:上山危險啊危險啊,你幹什麼去?

  兔唇停住了,問了一句:

  “李叔呢?”

  山下的人手亂搖,山上在打仗呢快下來!

  兔唇又停住了,她又問:

  “李營長呢?”

  一位老大娘吆嗬嗬的哭起來,一屁股坐在地上,“娃你不要命了你瘋了!”

  兔唇掂着獵槍,上山了。

  我剛回到北京,就接到穆易的電話,他說陳輝不行了,讓我到醫院去。我想了想,撥通了銅壽的手機,沒人接,我給他留了短訊。

  我已經隱約感到銅壽和陳輝之間會有什麼特殊的關係。

  陳輝病房外的走廊里站着很多人,穆易也在。我沒想到陳輝還會有這麼多關心他的朋友。穆易身邊還有一位矮小的老婦人,神情悲傷,但是鎮定,她對穆易說,你讓我待在這裡。

  病房的門打開了,醫生出來說了一句什麼,大家好像沒聽清,問是不是叫家屬?老婦人立刻站了起來,向病房走去。醫生說不是,病人叫記者進來。

  大家面面相覷。穆易突然對我說,你進去。我茫然不解,但是穆易堅定的說,你進去。

  陳輝深陷在醫院白色的被子下面,眼睛睜得很大,他看見我,就微微一笑。死亡這種力量很奇怪,它像一陣狂風,把塵世的一切浮塵吹落,露出人生的本來面目。眼前的這個人,已經不在是那個鬱悶失落、被兒媳攆得居無定所的陳輝,他又變成當年那個剛勇無畏的戰地記者,他忠誠、快樂、生氣勃勃,選擇了自己的理想就會一往無前。

  他伸出手指,對我說:你記,你寫,你寫下去。

  我突然明白了,我對他說:是,我記,我寫,我寫下去。

  晚上的時候,陳輝死了。

  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看見一個穿了黑衣服的女人,她大約有四十多歲,看樣子保養得很好,還很苗條。穆易沉鬱的眼睛好像閃爍了一下,他徑直向她走過去。

  “你是陳輝的兒媳吧,我要和你談談。”

  “談什麼?”女人警惕的問,但是腳步沒停,向門外走去。

  “談陳輝的事兒!”穆易不依不饒,虎着臉追了過去。

  女人站住了,冷淡的看着他。“您這是幹什麼?我又不認識您,”她又用英文加了一句,“先生,請你自重。”

  穆易終於爆發了,他高聲叫道:“陳輝死了,可我還想問問你,你就一點兒也不愧疚嗎?你們就那麼自私,那麼冷酷嗎?”

  人們聽見吵鬧聲就呼拉拉的圍了過來,穆易還是又跳又叫:“搶奪國有資產輪到你了嗎?剝奪工農權利輪到你了嗎?”我看穆易說得離譜,用力把他拉開,然後附耳對他說,我來修理她。

  陳輝的兒媳身邊正圍着幾個人勸解。女人說,我不生氣,和一個腦軟化的人計較什麼!

  接着就說起在美國的丈夫兒子的事。眾人都在等車,便走過來聽,氣氛漸漸融洽。

  我看看她,突然一笑說,你的眉毛,是花百十塊錢繡的吧?

  女人一怔,下意識的用手按了按眉毛,不解的看着我。我推心置腹的對她說:“這個就不對了。國內的時尚是——我是說高尚人士,做一次美容,沒有一千多塊做不來的,這是品牌意識,要的名牌名店,花的是感覺。你看看,你這樣走在街上,別人會輕慢你,會可憐你。”

  她臉色沉了一下,不說話了,樣子有些沮喪。

  我同情的說:在外面不容易吧?

  她的眼圈微紅了:“當然,在外面要打拼,還要供房,我容易嗎?我不賣國內的房子,供得起嗎?他們還不理解,還——”

  聲音嘶啞了,終於涕泗滂沱了。

  我在大門口看見了銅壽,看樣子是剛下火車。他看了我們一眼,就衝進了醫院。

  我突然想起了什麼,問穆易:銅壽和陳輝是怎麼回事兒,那個孩子是誰?

  1942年,二十一歲的陳輝隨着區工作隊衝進了銅家峽,銅家峽已經沒有一個活着的人。

  燒毀的房屋還在冒着青煙,街道上,水井裡,到處是村民的屍體。這時候,他們看見了一個孩子,大約兩歲的樣子,赤身裸體,渾身熏得烏黑,他逡逡而來,好像目無所視,在每一處半坍的門前停下來,叫一聲:娘!

  這幅情景肯定永遠留在陳輝的心裡,它成為北平學生陳輝的人生轉折點。

  穆易說陳輝抱起了這個孩子,哭得象一個傻子,還說仗打完了叔叔來看你。

  穆易說,陳輝一直在找這個孩子。

  我想起臨走前銅壽給我的詩稿,我從手提包里掏出來,遞得穆易,詩稿上寫的是《我的歌》,卷首上是:

  追我魂魄

  八千兒女浴血疆場,天地為之久低昂,

  青山寂寂碧血無痕,追我魂魄呵還我剛陽,

  中華女兒呵令人難忘,她好像百合花凋落在太行,

  熱血男兒從容赴難,留下這美麗的故事永遠傳唱。

我對穆易說,他終於找到他了。

《追我魂魄》背後的故事

文/雲杉

  事實比我寫下來的更撼動人心。

  說實話,我也沒有想到《追我魂魄》會有這樣大的反響。

  2004年2月,熱情的讀者把它貼到網上之後,幾天之內,傳遍世界許多中文網站。遠在國外的朋友也把他們看到的評論發給我。

  在網絡上,你幾乎是面對面的看到讀者對作品的看法,人們對這篇作品表現出的熱忱使我非常感動,有的網站組織網友去尋訪培蕊的殉難之地,而對沒有留下名字的李營長,大家給予了更多的關注,我曾經在網上看到“好消息,李營長找到了”的評論。人們感興趣的是,這到底是一篇文學作品還是真實的採訪記錄?它背後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

  《追我魂魄》雖然是文學作品,但是它涉及的歷史事件都是真實的。八路軍總部突圍的那次戰役,其慘烈的程度遠遠不是我的筆墨能夠涵蓋。關於這次戰役,正面描述的很少,我查閱了許多資料,僅在後來編撰的《彭德懷》傳中有所提及,大約不足百字,文章中說突圍人數是兩千人。

  但是根據我接觸的親歷者回憶,人數應該在八千人左右。這不僅包括八路軍總部的直屬機關,也包括學校、兵工廠、銀行、劇團、醫院、報社等隨隊轉移的人員,我想這個數字應該是比較接近實際的。至於說有多少人犧牲,那大概是一個永遠的謎了,不是不想統計,而是根本無法統計。我在文章中說到溪流被染成了紅色,山谷里舖滿人和騾馬的屍體,到處散落着機器的零件,不是我的想像,而是原話就是如此。我只能說的是,事實比我寫下來的更撼動人心。

  我特別驚詫於當事者後來那種平靜,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的平靜。我提出要採訪一位跳崖後僥倖活下來的女同志時,她“愁得一夜沒睡,想不出自己有什麼事跡”,“就是劇團的演員,連槍也沒有”,“後來從懸崖跳下了,隊長也跳了,大姐們也……八路軍麼,就是不能當俘虜……”

  不少讀者喜歡左權與李營長那幾句簡短的對話,認為很凝重。那是真實的,生離死別,卻平靜得盡在不言之中。

  是英雄而不自知,那是真英雄。

  我想起了一個細節。在為數不多的資料里,也提到了這支由外國共產黨員組成的支隊。他們人數不多,大約一二百人的樣子。其中不少是朝鮮人,也有其他國籍的同志。這些人的特點是文化程度都很高,通曉兩三種外文。他們堅決要求留下來阻擊敵人,但是領導不同意,參加阻擊任務的八路軍指戰員也堅決不同意。

  要求參加阻擊的人很激動,要求他們撤退的人也很激動。

  在時間非常緊迫的情況下,這可能是一個給人深刻印象的花絮吧。

  當我提及這個問題的時候,當年參加戰鬥的老人看着我,很奇怪我不明白如此簡單的道理。他回答說:他們有文化,是人才,應該留下來……

  留給戰後的中國,抑或是那個嚮往中的大同世界?

  這是熱血而慷慨的生命,他們赴死的時候從容,也留下對未來的祝福。人性至此,我也無言。

  不過我還是補充一句:還是有一些外國同志要死要活的留下來了,和八路軍戰士一同阻擊“黑鴉鴉的、看也看不到頭的日本軍隊”,“都打瘋了,站起來打,機槍就架在肩上”,然後……

  資料說,他們“犧牲得很英勇”。

  中國革命,要比文字能流傳下來的慘烈得多。

  《追我魂魄》中的主要人物都有原型。培蕊的原型是山西人,出身於基督教徒家庭,兩個哥哥都在抗戰中犧牲,後來這個唱詩班的小女孩也走上了戰場。與文章不同的是,她墜崖後被樹枝掛住了,得以倖存,但是留下了終身的殘疾。李營長固然有他的原型可循,我沒有給他留下姓名,是因為他是一代中國軍人的真實寫照。他們出身於最貧苦的社會底層,是中國革命把他們百鍊成鋼,成為那種“無法讓人忘懷的、戰神一樣的英雄。”他們留下來的故事,絲毫不比人類幾個世紀流傳下來的英雄史詩遜色。

  我特別要提到的,還有新華社的前輩,那些老戰地記者留給我的印象。就像在戰爭年代一樣,他們一直恪守着忠誠和信念。新華社前駐柬埔寨的記者楊木,是最後一位見到波爾布特的外國記者。波爾布特垮台後,美國人四處搜尋他的藏身之地,美國大使約見了楊木,提出用重金收購他與波爾布特在山洞前的合影。當時的波爾布特已經被整個國際社會所拋棄,處境就好像今天的拉登一樣,而楊木已經退休,過着清貧的生活。如果楊木交出了照片,誰也不會說什麼,可是楊木拒絕了對方的要求,他說我是一個共產黨員,共產黨員從來不會出賣信任過自己的人。

  我是做軍事和國家安全方面的報道和研究的,在一次軍事專家和朋友的聚會上,我無意中講了這次八路軍總部戰役,大家說如果你不把這個故事寫出來就是犯罪。這可能是迄今為止最上綱上線的激將法了,應該說沒有這些朋友的激勵,我可能不會寫這部小說。

  一個月後,我來到了太行山的南艾鋪,也就是當年發生激戰的地方。時值深秋,夕陽西下,那種青山寂寂、碧血無痕的感覺一下湧上了心頭,我突然找到了《追我魂魄》內在的旋律。和我同去的一位新華社的同事,可能是心有同樣的觸動吧,她為《追我魂魄》的主題歌譜曲時,我聽到後馬上對她說,對,就是這種感覺。

  在寫作過程中,我也很想聽聽大家的意見。一位同事把它發給了正在加沙的戰地記者,這位女記者在導彈呼嘯聲中已經二十四小時沒有闔眼了,手中的電腦是她和祖國唯一的聯繫。她非常喜歡《追我魂魄》,但是她提出了一個字的改動,建議把“一位新聞記者的追索”改為“一名新聞記者的追索”。

  我理解,這不僅僅是謙遜,還有對職業的認定,“在事件面前,我們永遠是微小的”。

  一位連防彈背心也沒有的年輕的記者,堅守在炮火紛飛的崗位上,在帳篷中等待着黎明的來臨。每每想到此,我都會感動。

  我的前輩,我的同事和朋友,我認識和不認識的人,他們以不同的方式進入了這部小說,我不再是寫一段過去的歷史,而是“我們”和歷史之間無法迴避的思索。

  去年的一個深夜,我還在網上瀏覽,突然一位網友的話跳入了我的眼帘:喂,現在還有人沒睡嗎?我剛看完了抗戰小說《追我魂魄》,中國,我為你自豪!

  這位年輕人——不知為什麼,我無端的認為他很年輕,而且很可能是正在讀書的學生——可能不會想到,此時此刻,有人正在靜靜的傾聽着他的聲音。

  如果那些抗日先驅英魂有知,他們會覺得他們的血沒有白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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