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魯迅祭 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紀念 |
送交者: 民國 2006年12月16日09:21:46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魯迅祭 虔誠的閱讀才是深沉的紀念 木心 在我的心目中,魯迅先生是一位卓越的“文體家”。 文學家,不一定是文體家,而讀魯迅文,未竟兩行,即可認定“此魯老夫子之作也”。 在歐陸,尤其在法國,“文體家” 是對文學家的最高尊稱。紀德是文體家,羅曼羅蘭就不是。 魯迅這種強烈的風格特徵,即得力於他控制文體之為用。文體,不是一己個性的天然自成,而是辛勤磨礪,十年為期的道行功德,一旦圓熟,片言隻語亦彪炳獨樹,無可取代,試看“五四”迄今,誰有像魯迅那樣地一枝雷電之筆。 “在我的後園,可以看見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就只這幾句,已是使我認知天才之迸發,驟爾不可方物。 當“秋夜”被選入國文課本後,全國中學教師講課時都為難了,怎麼也無法解說這兩句的巧妙,為什麼不是“有兩株棗樹”,而卻要“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呢,孩子們哈哈大笑,魯迅先生不會寫文章——這是魯迅的得意之筆,神來之筆,從沒有人用過此種類型的句法,乍看淺白、稚拙,細味精當凝練,這是寫給成年人老年人看的——在文學上,凡是“只可意會,難以言傳”的思維和意象,字句的功能就在於偏要絕處逢生,而且平淡天真,全然口語化,令人會心一哂,輕輕帶過,不勞注目。 “秋夜”雖偶露戾氣,但非荒誕,夜半聽到吃吃的笑聲,竟發乎自己的嘴裡,既魔幻又有深意——他退出自己,旁觀自己,以構成美學: “我即刻聽出這聲音就在我嘴裡,我也即刻被這笑聲所驅逐,回進自己的房,燈火的帶子也即刻被我旋高了。” 這三個“即刻”的連續出現,意象和節奏極有力度,而且優美神秘,緊接着在深藍的夜的氛圍中,突然拈出一支猩紅的梔子,是畫在雪白的燈罩上的,這對比,這反差,越顯得詭譎明麗——文章已告完成,但餘緒未盡,精彩尚在後頭: “我點起一枝紙煙,噴出煙來,對着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 前面先有“看那老在白紙罩上的小青蟲,頭大尾小,向日葵子似的,只有半粒麥子那麼大,遍身顏色蒼翠得可愛可憐”,這是充分的伏筆,然後揮下最後一句“對着燈默默地敬奠這些蒼翠精緻的英雄們”。神完氣足,寓意深長。 “河邊枯柳樹下幾枝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吧,大紅花和斑紅花,都在水裡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茅屋、狗、塔、村女、雲……也都浮動着。大紅花一朵朵被拉長,這時是潑辣奔迸的紅錦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雲中,白雲織入村女中……” 此一段的繪畫性之強,畫家也該欽服,知先生之不盡也。畫家都不忘為自己畫像,尤其是倫勃朗,單憑他的幾幅自畫像就可名垂千古。魯迅先生在其“一覺”篇中有意無意地作出了“文字自畫像”,恬漠而莊嚴,一代文豪的形象永留人世: “在編校中夕陽居然西下,燈火給我接續的光,各樣的青春在眼前一一馳去了,身外但有昏黃環繞,我疲倦着,捏着紙煙,在無名的思想中靜靜地合了眼睛,看見很長的夢,忽而驚覺,身外還是環繞着昏黃,煙篆在不動的空氣中上升,如幾片小小夏雲,徐徐幻出難以指名的形象。” 與“一覺”同樣寫得好的是“怎麼寫”(夜記之一): “我沉靜下去了,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後窗外骨立的亂山中許多白點,是叢冢,一粒深黃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琉璃燈,前面則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簡直似乎要撲到心坎里,我靠了石欄遠眺,聽得自己的心音。” “寂靜濃到如酒,令人微醺”是我至愛之句,只有魯迅寫得出。 孔乙己 《故事新編》,可謂找到了最“魯迅風”的文體,這以前的散文和小說是有木刻味漫畫味的,《故事新編》是文筆史筆兼施了,又好在超乎考據故實之外而入乎人性情理之中,句法老到,諧趣橫生,已非“幽默”二字可資恭維了——這無疑是魯迅的成熟之作,巔峰之作,近百年來無人可以比擬的文學傑構。 有一點始終令我驚詫的是,魯迅的文章,上來就是成熟的,蒼勁的,“狂人日記”“阿Q正傳”一發表,真有石破天驚之勢,蔡元培在致周作人的信中說:“讀了令兄的《孔乙己》和《藥》,實在佩服到了五體投地呀五體投地……(大意)”魯迅是學醫的,轉為文學家好像不需要預備期練習期,也因此證見其才份之高之大。 大哉魯迅,五四一人,凡愛讀魯迅文者都可能成為我的良友。 |
|
|
|
實用資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