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軍大院拄雙拐的孩子 |
送交者: 潘涌 2007年11月17日10:05:30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空軍大院拄雙拐的孩子 這是個傷心的標題。父母生養孩子,都希望自己的孩子生出來健康可愛,而且愛他們又愛得發瘋。用一句一生教大院孩子老師常說的話來形容,就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抱在手裡怕丟了”。可是人世間又有那麼多讓人為難的事,有的孩子兩三歲還是好好的,突然有一天變得不會走路了,耳朵聽不見了,有的長大以後碰上人生暴風雨,剎那間失去雙腿•••,大院裡,大院外,抹不去的記憶中,有那麼幾個,有的讓我感覺到人生的絕望,更多的讓我體會到生命的偉大,生命的頑強。 空軍大院裡有個育鴻小學,文革時期改名育紅小學,文革後又改了回來,鴻紅雖同音,但意思遠了去。上世紀六十年代的育鴻可是個名校,她是空軍第一任司令員劉亞樓處處爭第一爭來的,自己確實也爭到了第一,我六六年育鴻小學畢業的時候,他已經去世快一年了。 在育鴻的那幾年,幾百個每天歡聲笑語的孩子中,我一直注意着一個拄雙拐的男孩子,現在只記得他姓曹,好像比我小一年級。他有一輛手搖三輪車,每天上學時手搖着進入只供教職員工進入的小學北門,停好車後,然後拄着雙拐一步一步地爬上教學樓,進入自己的教室,他總是低着頭,好像怕見人似的。當時我很頑皮,喜歡跟在他的後面,那個年齡實在體會不出一個殘疾人面對健康孩子那特有的心裡壓力。我時常壯膽想湊上去同他說話,或開個玩笑,後來聽別的孩子說,他會飛起拐杖打人,嚇得我跑遠了。 多少年後當我體會到人生艱難的時候,有一天晚上,突然想起了他,想起了他的拐杖,那輛手搖三輪車,他吃力爬樓,沒有笑容,滿臉冒汗痛苦的表情。見到大院的熟人,我總想問,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在九四年空軍後代大聚會上,我終於打聽到,說他已經自殺了。從他小時候給我的印象看,可以猜得到,他在世界上每活一分鐘,都是幸福和痛苦的決鬥,那個人生的階梯,高到沒個頭,就是正常人也會掉下來的。 過來人都知道,當年的北京西部有句俗話,說到建築,是空軍樓,海軍廟,總後的馬路瞎胡鬧;談到子女,都說空男海女總後全體。其實,空軍大院也是出美女的地方,只不過人們還沒有意識到而已。我曾經說過,文革前,空軍去世了兩位將軍,他們都有美麗如花的長女,是空軍一道景,大院兩朵花。我心目中還有一位,少年我春心萌動的時候,連看她一眼都捨不得。 她是我憧憬中第一位女性,可能是住的較近的緣故,我家住二號樓二門,她家住一門,現在只記得姓范。但我清清楚楚記得她父親是營建大隊的總工程師,大院的樓房都是他設計的,那個年代知識分子不吃香,授銜的時候是個大尉。范家的孩子比我要大許多,好像也是一個男孩,幾個女孩。接近沒有機會,上學又碰不到,多年來只有遠遠望望了。 有一年,我在外地當兵回北京探親,見到了曾在一門住過的高景松,我們從小玩到大,關係一直很好。他同我敘舊,說小范下鄉因個人感情問題,有次追火車被扎斷雙腿,直說可惜啊,可惜啊,我趕緊追問,是住在四層的那個特別漂亮的女孩嗎,他說是。這時我也感嘆,紅顏難有好命啊,我還是想再看看她。 轉眼又是十年過去了,我大學畢業後分回北京。母親讓我到政治部小工廠為她辦理連續工齡計算手續,囑咐我,那裡熟人很多,該叫阿姨叫阿姨,並說當年住在一門特別漂亮的那個女孩也在那兒,說話要特別注意。母親知道我做事愛張揚,特別當時又剛剛大學畢業。 我去了,按母親的要求做的,一進辦公室的門,就看見她坐在對面。歲月沒有給她留下太多的傷痕,是那麼眉清目秀,這回看清了,頭髮還是卷卷的。那天,我把帽沿壓得很低,不想讓她認出我,特別是童年的我,帶來太多的傷感。我一直低着頭注視着她的雙腿,她終於起身了,下肢移動得很慢,看得出她裝了一對假腿,當時拄沒拄拐杖我實在記不清了。 一個又一個十年過去了,轉眼間我來美國已經十年了。一個風和日麗的假日下午,我陪同學李廣雲吃過午飯,看天色還早,不到打道回府的時候,決定一個人到紐約中央公園閒逛一圈。中央公園附近是世界級富人扎堆的地方,最引起我興趣的是在那裡可以輕鬆捕捉到各類人士洋洋自得的神態。剛走到公園門口,一群街頭肖像畫家圍了上來,大部分是中國人,沖在前面的是一位拉客的小姐,十塊錢一頭,便宜點八塊也行。這意外湧入眼眶的鏡頭突然鈎出一位為我做過畫的少女,我真的好想她。 那是在一九七八年,我剛剛考上安徽大學不久,一個周末下午,我正在年級辦公室里複習功課,樓道里傳出法語班肖小紅的妹妹願意給同學作畫,我像紐約那位拉客小姐一樣,沖在最前面。不一會兒,她來了,一瘸一拐地來了,帶着畫板和全套油彩。 是第一次有人為我作畫,而且還是作油畫,我特意換上了軍衣。她好像沒太注意我的舉動,而是在仔仔細細地觀察我,為藝術在觀察,眼睛一會大,一會小,看得出是在打比例。我長這麼大,還沒有正眼看過女人,完全源於那個時代,這次是個天然的好機會。 她美極了,一種用不着任何憐憫的美,她直直地坐着,讓我仿佛感覺出她高之一分則嫌高,矮之一分則矮。她似乎要比我明白很多,也知道我要問什麼。可能她看見我穿着軍衣,說起父親是南下老幹部,她生在上海,兩歲多的時候兩條腿還是好好的,不久一條腿的肌肉開始萎縮,後來個子長到一米六七,為了不拄拐杖,把一條好腿鋸短了三公分。 那天,她畫得很慢,先是素描打輪廓,接着上油彩。我坐着坐着一股同情之心油然而生,我實在不敢想,一個美如江花的江南少女遇到這種不可改變的人生打擊,內心世界是在想什麼,也不知她哭過沒有,怨過沒有,也不知道她面對這種人生還需要什麼,誰還能幫她。我也曾經想到幫她,但不知有沒有這個勇氣,這意味着要有犧牲。 她一直坐着,只有上身在動,從正面看去,她太美了,一種讓男人心動的美,一種讓男人願意付出的美,我想所有正面觀察過她的男人都會有這種想法。我沒有在寢室里議論過女生,那天是個例外。還是睡上鋪的任德讓我如夢初醒,老潘,別做夢了,人家要不是腿不好,你連毛也沾不上,就是現在這個樣子,人家也不見得看上你,還是好好學習吧,我們考上大學都不容易。 第二天,她一瘸一拐帶着畫來了,把我的軍衣,紅領章,還有我那一頭黑髮,畫得格外入目,這些我最喜歡的如今早已成了昨日黃花。我突然變得靦腆起來,想問她叫什麼,或留個地址什麼的,又實在不好意思,欲問又止。那天她幾乎無話,給人作畫,沒有任何期待,好像已經習慣了。我望着她一瘸一拐離去的背影,我開始為這位弱女子擔憂起來,真想象不出她今後的人生之路會怎麼走。 後來的歲月證明該臉紅的應該是我。我從上海同學那裡了解到,她的名字叫肖小蘭,現在是上海著名婦女版畫家,上海博物館展覽部負責人,多次在上海舉辦過大型先鋒畫展。她曾赴美加等國巡迴作畫,口袋裡裝足了美金回來。我最關心的還是她的個人生活,最後她嫁給了誰,其實這種關心早已變成多餘。肖小蘭在二十七歲時已名花有主,兩人恩恩愛愛到如今,剛開始,那位南下老父親還不同意呢。 最近,我在網上搜到肖小蘭的一張近照,還是那樣直直地坐着,同我三十年前見到的一樣,還是有一種讓人心動的美。這時,我真想把小酒莊的破酒瓶子扔出一半,在裡面支上一架二手鋼琴,亂彈生命狂想曲,調低時,關起門來自己聽,調高時,敞開大門,讓過路的人聽到,這個賣酒的開始玩作曲了。 11/15/200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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