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涉獵唐詩的人大多感覺李商隱有關愛情的詩作都晦澀難懂。而且，還頗有些研究文章，一直試圖找出原因或為這些詩作出確切的解釋，但都不能完全讓人首肯。其實，難懂的原因只有一個，那就是：李商隱根本不希望其他人能看懂他這些愛情詩，只要他自己還有被贈詩的人能懂就行了。 那麼他的這些詩是寫給誰的呢？是寫給他的情人的。相愛的人之間都有些只有他們自己才懂的，甚至類似暗號般的語言。最有趣的例子是《聊齋 . 庚娘》這個故事。故事中，金大用和其妻庚娘相別多年重逢，不敢貿然相認，就想起兩人當年床第上的隱晦玩笑。只聽金大用說：“看群鴨兒飛上天耶！” 庚娘馬上答道：“饞猧兒欲吃貓子腥耶！” 於是二人心知肚明，立刻相認。（以“鴨” 喻男體，其意自明，“貓子腥”為魚，魚喻女體，來源則古，亦不難懂。）試想以這兩句作為想要做那件事體的暗語，除他們二人自己外，誰能知得？當然，李商隱的詩還不至於這麼“隱秘”，但詩中的情事卻只有他與其情人知曉，而在別人眼裡，就只能看出大意了。過細的考證，如其情人為誰，具體年月，地點名稱都很難了。先來看他的一首情詩：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昨夜星辰昨夜風”，是那晚會面的時間和當時的氣候，“畫樓西畔桂堂東”，乃會面的地點，在“畫樓”和“桂堂”之間，該是個僻靜的地方。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則說明了相約的原由，李商隱說：“雖然咱們不能像鳥那樣有翅膀，可以飛到一起自由地會面，但咱們心心相印，一想就想到一塊兒去了。” 字裡行間對他們為自己安排的這次巧妙會面不無慶幸和得意。 “隔座送鈎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這兩句則描述了兩人會面後先去幹了什麼。“送鈎” 是大家圍坐一桌傳遞一件小東西，在傳遞過程中，這件東西很有可能已經隱藏在某人那兒，之後的傳遞動作則是假裝的。然後停下來，讓猜的人來猜。“射覆”則是讓人猜一件被覆蓋的東西。簡言之，二者都是朋友聚會時飲酒作樂的遊戲。慢着，不是跟情人在一起嗎？怎麼又有別人了？這其實也不難理解，想象一下現代幾個貪官各自帶着情人聚到一起作樂的情景就行了。當然，筆者這裡並不是說李商隱是個貪官。 “嗟余聽鼓應官去，走馬蘭台類轉蓬。” 說的則是分手的時間。在這之前，二人一定還單獨幹了些別的，否則就不會等到“聽見報時的鼓聲才匆匆忙忙地上班兒去”， 而且還感嘆他自己官身不自由。否則，恐怕還會賴在帳中不起來。“蘭台”應是李商隱在朝廷供職場所的代稱。 細讀詩句，如寫給妻子，則不必這麼“神秘”，如寫給歌妓，又不必這麼客氣。答案應該只有一個，是寫給情人的。 可能產生的疑問是：李商隱知書達理，能這麼“放蕩”嗎？這得從唐朝的大環境說起。 無數的史實都證明唐朝是咱們中國最鼎盛的時期，在當時的世界上，唐朝最強盛，所以也具有資格以最開放最寬容的胸懷來看待人生和世界。不難想象出，當年的長安應該比現在美國的紐約還要國際化，大街上走着從東南西北不同國度遠來的外國人，其中，自然也會有美女，中外通婚當然也不受歧視。那時女人的地位也很高，再婚並不受譴責。當時的詩人張祜寫過一首詩： 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人宮門。 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 看這貴婦人可以“屈尊”騎馬，在眾目睽睽之下坦然入宮。說明什麼？說明當時封建禮教的束縛還不嚴重。否則，越是貴婦人，越是裹得密不透風。（實際上，針對婦女的封建禮教是從宋代朱熹老兒那兒才開始的。）唐詩的興起也和人們喜歡在社交場合上對酒豪放地吟唱分不開。歌離不開詩，詩離不開酒，酒孕育着任俠的精神。李白和杜甫當年都是擊劍高手，出門都要佩劍，李白還曾吹乎自己有“一箭雙虎穿”的武功。國家的強盛開放，詩酒的豪情，琴劍的俠氣，必然會激發人們回歸到人類的本源 --- 情愛。（筆者認為，日本人的飲酒，俳句，劍道決鬥，剖腹自殺，卡拉OK等，都是變態或扭曲地繼承了咱們唐朝的文化傳統。） 先說唐高宗李治娶了他父親唐太宗李世民的小妾武則天，就是帶了個不好的頭兒，給武則天提供了稱帝的可能。而他女兒太平公主跟她媽咪一樣風流，甚至可以母女共用一個男寵，史學家說“髒唐臭漢”實在中肯。 那時小資家庭有才貌的女孩兒或寡婦頗多出家當女道士的，算是唐朝的特有族群吧，其實都是等待嫁給達官貴人或大才子大武士們的。武則天就是在唐太宗李世民死後當了一段兒女道士後才被唐高宗李治選進宮的。無獨有偶，有一篇文章考證說，李商隱的情人就是一位道姑，後來得知此道姑原是宮女，故好事多磨，讓李商隱在詩中長吁短嘆。 當時的大詩人們又都如何呢？更大多是情種，有詩話為證： 某日，王昌齡，高適和王之渙三位大詩人同在郊外飲酒，旁邊恰有幾個歌妓在侍候一位貴人，正唱歌勸酒呢。於是這三人打賭說：這些妓女唱他們三人中誰的詩最少，誰就是今日付酒錢的東道。 於是一起靠過去聽，第一個妓女唱了王昌齡的 寒雨連江夜入吳，平明送客楚山孤。 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 第二個妓女唱的是高適的 千里黃雲白日熏，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已，天下誰人不識君！ 王昌齡和高適高興地望着王之渙大笑，第三個妓女唱的則是別人的詩，他們二人更得意。王之渙急了，借着酒勁兒指着一個最搶眼的歌妓說：“如果這個姑娘唱的不是我的詩，哥們兒我這一輩子再不做詩了！” 誰知，當輪到這個歌妓唱時，她居然真得唱了王之渙的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 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 這下，輪到王之渙得意了。 這個詩話還有其它版本兒，儘管其人其詩儘管有所不同，但當時唐朝詩人們在業餘時間裡大多幹什麼營生卻可由此而見一斑。而李商隱似乎是他們當中最沉迷於情的詩人了，別人是做了不說，他呢，不但做，還有援筆記錄成詩，再拿給情人看的癖好。 來，再一起看他兩首情詩算是這篇小文的結尾： 先看這首，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如果說上面所引的第一首是他表達相遇時的愜意和惜別的遺憾之情，那麼這首就是向情人表決心了： “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 感嘆因相見之難，就更不忍分手了。畢竟春光易逝，轉眼就東風無力，百花殘萎了。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則直言堅守信誓的慘烈，至死方盡，成灰始干，真摯感人。 “曉鏡但愁雲鬢改，夜吟應覺月光寒。” 是在想象他的情人自己獨處時的情景，意境很悽美。 “蓬山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 最後還是抒發了對現實的無奈情懷，他只好寬慰她說，既然見面難，就多發電子郵件吧。呵呵。“青鳥”是古代傳說中的信使。 最後看這一首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先點明時間地點，東風，細雨，芙蓉，輕雷，這雖然正是愛的時節，可...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 可他在哪裡？女主人公無奈，只能重複着每天的事情：在“金蟾齧鎖”式樣的香爐里燃起香，從用“玉虎牽絲”裝置汲水的井裡打清水上來 ... ...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這兩句是男女偷情的典故，前者說賈充的女兒見其父親的下屬韓壽長得很帥就常常啟簾偷看，而終成眷屬，後者說曹丕的老婆甄氏愛上她小叔子曹植之才，就把自己的睡枕贈給他來定情。從這兩句詩里足能看出李商隱腦子裡整天老想着什麼。在這首詩里，他用這兩句典故，羨慕別人都是有情人終於能了心願，可他卻不能。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最後這兩句說：“花季雖然到了，可心卻不能跟花相比，花可以應時而開，而心呢，卻越是相思，越是無望。” 人們喜歡說李白的詩有仙氣，杜甫的詩有聖氣，李賀的詩呢有鬼氣，而李商隱的詩，若筆者來看，則常帶有一絲“淫”氣。若這三首詩僅從藝術角度而言，都寫得超凡出俗，鍾靈蘊秀，堪稱神來之筆。三首詩共二十四句，卻有六七句詩成了傳世的警句！這樣的好詩，作為作者的李商隱自然喜歡被別人看到，可又怕人看出私密之情，所以詩的題目一概是：無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