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璧之戰――高歡的輓歌
當宇文泰在傾力打造他的關隴集團時,他的死對頭高歡也在蓄勢待發。他要趁着上次勝利的餘威順勢將宇文泰剿滅。和前幾次的征伐相比,此時的高歡,求勝的心情更為迫切、焦慮。因為這時的高歡已剛過知天命之年,步入了生命的晚年,他已經耗不起了――人之近死,其心也“焦”。在宇文泰身上,他幾乎快耗盡了壯年時代所有的精力和能量。再拖延下去,或許只能遺患於子孫了,而這是起於行伍之間的高歡所不能容忍的――自己的事應該自己解決。
自從河橋之戰後,宇文泰已經非常明智地選擇了龜縮政策,再也不敢出來主動騷擾高歡了。所以高歡此次更是志在必得,當然又是傾全國之兵。當鄴城的兵力會聚晉陽後,高歡率領二十萬的軍隊浩浩蕩蕩地出發了;而他的老戰友,專制於河南之地的侯景則被命令從側方接應――這位冒險家的行軍之路也是險山惡水,不夠平坦。這倒不是高歡、侯景有走險路的癖好,誰讓關中自古以來就是易守難攻之地。
從晉陽出發的高歡是躊躇滿志,比任何時候都要充滿必勝的信心,因為他實在找不到失敗的理由了。
他的後方已經安然無憂,柔然和奚族這些野蠻人他已經築城安妥――去年他自己親臨北邊築城,完成了營壘部屬。而南方的梁武帝也只保持着老而不死的狀態,早已和他握手言和。
而更重要的是他的死對頭,宇文泰在三年前損兵折將――鮮卑精銳早折損過半,隊伍混充的都是那些弱不禁風的漢人。或許此時的高歡都有點可憐起他的對手來――竟然會墮落到招募漢人的地步。這些新招募的漢人,能抵擋住自己的鮮卑鐵流嗎?
的確自己曾在關中多次馬失前蹄,吃過一些苦頭。但第一回錯在竇泰過於驕縱,結果咎由自取;第二回錯在將士過於大意,才造成沙苑之敗;第三回,由於老天阻擾,下了大雪,結果無功而返。而這樣的錯誤自己還會再犯嗎,宇文泰還能使出他的奸計嗎?
但躊躇滿志的高歡,絕對料想不到:此趟遠征,別說關中之地,便連玉壁這座小城他也難以越雷池一步。他的二十萬鮮卑甲士竟會在玉壁城下折戟沉沙,傷亡慘重;而他自己也由此氣衰身竭,最終遺恨子孫。而那看似彈丸之地的玉壁城卻在千載之後依然堅實地聳立,憑後人瞻仰,無情嘲弄着他的失敗。
這回的失敗當然不是高歡的大意引起,上次他在玉壁城下鎩羽而歸,此回當然會更加周密部署;或許也不能怪高歡的無能,他在戰場也多有以少勝多的戰績。唯一的能怪的只是他的運氣太差了,因為他碰到了中國防守能力最強的將軍之一――韋孝寬。
韋孝寬是關中大族,父、祖一輩都當過郡守一級的官員。在北魏動盪的年代,韋孝寬也不甘於寂寞,四處奔走,結果最大的收穫得到了楊侃的賞識:把女兒嫁給了他。在北魏東西兩分之後,屁股決定腦袋,身在關中的韋孝寬當仁不讓地加入了西魏陣營。東西魏幾乎所有的重要戰爭他都跟着摻和過了,可惜在這個鮮卑人為主的舞台上,他並沒有得到獨當一面的機會。快到不惑之年的他依然默默無聞,而當年和他共為州內郡守、兩人合稱“連璧”的獨孤信早已青雲直上,幾乎能與宇文泰平起平坐,而他只是小小的一州刺史。
之所以如此,第一是由於韋孝寬的出身限制。他是關中大族,在以武川軍人為主的西魏政權里只能算是邊緣人,能混到刺史一職仕途也算是頂天了。第二,韋孝寬不是那種猛衝猛打、叱咤風雲的類型,他的優勢在於他的計謀和智慧――說難聽一點,便是非常擅用陰謀詭計。所以在這個東西魏的修羅場上,他並沒有武川軍人那麼耀眼。而儘管如此,他還是做到了晉州刺史,最後移鎮玉壁,成為并州刺史――而這並非是宇文泰的慧眼識珠,卻是前任賭徒刺史王思政的極力舉薦。
儘管韋孝寬有着那種山崩於前也不為所動的鎮定,但面對高歡的來犯,他的確還要心驚膽戰一番:他手中守城的將士撐死不到一萬,而他的對手高歡卻有二十萬能征善戰的鮮卑甲士,紮營數十里,在他面前跟水果攤一樣地擺開了,將整個玉壁團團圍住,一副勢在必得的架勢。他的前任王思政不是打得高歡空手而歸了,難道他就這麼無能,不能再創奇蹟嘛?時過境遷,韋孝寬面臨的困難要比王思政大的多。
王思政守城時是天時(天下大雪)、人和(宇文泰率軍來救)、地利(地勢險峻)全部具備,可韋孝寬只剩下了一樣――地利。因為此回的高歡選擇了秋高氣爽的九月,而這樣的時刻老天爺是不大會下場大雪來幫忙的;而此回,高歡本身就是來引誘宇文泰全軍出動,以期一舉撲滅的,所以宇文泰沒有中計――他手下的將士全是新近招募的,還不適合上戰場。宇文泰一龜縮,韋孝寬便陷入了自生自滅的絕境,他便是要依仗一座孤城和高歡搏鬥。
上次在玉壁城下吃過虧後,此回的高歡當然更加小心翼翼。他的本意是圍城打援――圍住玉壁,引誘宇文泰來攻。可宇文泰對他的挑逗毫不理睬,按兵不動;計謀落空,高歡只得先把玉壁城啃下來再進軍關中。高歡知道玉壁城的優勢所在――三面皆是懸崖峭壁,只有南面一路可以仰攻,而且道路狹窄,容不了大軍齊頭並進。韋孝寬不就是仗着城高路險嗎?那是老天爺賜予的。而高歡偏不信這個邪,他並不需要老天爺的額外恩賜,因為他覺得自己本身就擁有老天爺的能量。在接下來的戰鬥中,高歡果然在韋孝寬面前一一展示了他改造大自然的偉力。
移河是高歡跟老天爺硬拼的第一件事。玉壁城雖高高在上,可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陷:難以蓄水;時間一長,自然無水可用。所以韋孝寬在防守之餘,還得讓自己的手下忙裡偷閒,辛辛苦苦跑到汾水裡挑水。可有一天早上,當這些人再去挑水時,竟然發現這條河幾乎接近乾涸了。這倒不是老天爺震怒,要來懲罰西魏軍人,而是高歡在搗鬼。他發動手下連夜開始挖土填河,人多果然力量大,竟然硬生生地改變了汾河的流向,使得玉壁城無水可用――而這隻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這是高歡的遠見所在,萬一不能迅速攻下玉壁,也能讓城中之人因無水可用最終而投降。
挖了河以後,高歡自然要在填山上展現自己的偉力:玉壁城高吧,那我就要造一座比玉壁更高的山來。東魏的士兵果然賣力,不久,他們人工堆積的土山便已拔地而起,快與玉壁城相平了。可城裡的韋孝寬看出了高歡的險惡居心,也開始添磚加瓦,將原先城上的兩座高樓連接,越造越高。大的戰鬥還未開始,兩軍在陣前比賽起造樓的技術來。這比賽是及其危險的,因為士兵們一邊要忙着搭樓,一邊還得防着對方的明槍暗箭。由於韋孝寬的天生條件優越,所以他的高樓始終保持着居高臨下的優勢,俯瞰着高歡新建的土山。與大自然相比,高歡的能量終究有限,由於士兵又傷亡不少,他最終放棄了和韋孝寬繼續攀比造樓的想法。可他並不死心,向城內放話:“縱爾縛樓至天,我會穿城取爾。”此時的高歡依然還是志在必得,所以會狂妄地連計謀都敢向韋孝寬赤裸裸地宣布。
高歡說干就干,開始在城下挖鑿地道――可憐那些本是馳騁疆場的鮮卑精瑞,卻變成了建築工人,在高歡這個大包工頭帶領下先是挖河,又是造山,此回又變成挖地道。
可高歡忘了,挖地道並不是他一個人的專利――他的對手韋孝寬也在挖,而且挖得比他還深。當高歡的士兵還在觀察地形準備掘地三尺、深入敵境時,韋孝寬早已未雨綢繆,搶先在自己的城內橫着挖了條深溝。這樣一來,只要東魏的士兵挖到城內,這條溝都會成為他們此次地下旅行的終點線。
當韋孝寬的手下已經在溝內以逸待勞,快等得不耐煩的時候,東魏的“土行孫們”終於千辛萬苦地爬過來了。當他們掘完最後一掊土,以為重見天日時,等待他們的卻不是鮮花和熱情的掌聲,卻是無情的刀劍。後來西魏軍人殺得連刀都懶得用了,一看到哪處土塊在蠢蠢欲動地鬆動時,他們便把準備好的火種扔進去,又擔心裡頭的火勢不夠猛,怕凍着裡面的東魏兄弟,便在地道外使勁“煽風點火”,讓大火燒得更猛。可憐那些東魏士兵連這條終點線都沒爬到,便在濃煙滾滾中丟了性命,極為悲慘。
雖然換到了地下,可高歡又輸給了韋孝寬,一敗塗地。但高歡並不氣餒,因為他手中的王牌還有很多。這回他把進攻的目標又轉向了城上,準備強攻。此回的高歡拿出了大傢伙――攻城的戰車。這戰車極為威猛,凡所砸之處,全部摧毀。一直占着下風的東魏士兵終於揚眉吐氣了。這下韋孝寬可得着急了――他那臨時加高的兩座城樓當時為了和高歡攀比,建築質量可不太好,本身就屬於“危房”級別的,萬一被戰車砸中,那是必倒無疑啊。而此二樓一倒,高歡便能奪回制高點,對城內危險極大。
韋孝寬的手下先嘗試着用排楯抵擋了一下,結果那些臨時拼接的排楯如同豆腐渣一樣,被攻城車砸得到處橫飛。這時的高歡得意洋洋,很是欣賞自己以石擊卵的銳利攻勢。可他卻沒有得意多久,因為韋孝寬又找到了對付他的法寶。這法寶說來還真有點不起眼:很簡單的幾塊大破布。可就這麼簡單的東西卻在韋孝寬手裡化腐朽為神奇,竟然擋住了戰車的瘋狂進攻。
當高歡的戰車再次甩開胳膊,掄着大椎開始撞擊城樓時。這時,玉壁城上慢悠悠地升出了幾塊很大的幔帳,還可能是剛剛拼接的。於是貓捉老鼠的遊戲開始了,攻城車砸到何處,城上的士兵便舉着這幾塊大布跟到那裡。由於布的彈性好,戰車的千鈞之力砸在這塊大布毫無作用,幾乎成了廢物。能達到這種四兩撥千斤的效果,可見韋孝寬對老子“以柔克剛”的原理早已運用得爐火純青。
高歡一看自己的戰車被這些破布纏繞,施展不開手腳,馬上又想到了對策――採取火攻,燒掉這些煩人的布幔。土山上的東魏士兵在竹竿上塗上松油,然後點上火,一時火焰漫天,朝着城樓撲去。高歡豈是凡人,不光是這些破布,連玉壁城這兩座高樓他都要順帶燒毀――奪回高空優勢。可韋孝寬早已胸有成竹。他讓手下準備好了很多長鈎子,並把刀口磨得非常鋒利。結果高歡的竹竿還未接近高樓,便被這些鐵鈎削得一乾二淨,成了無頭竹竿。而大火反而向東魏士兵撲去,高歡又損兵折將不少。戰車成了閒置品,火攻倒燒了自己人,此回的高歡早已焦頭爛額,離氣急攻心只有一步之遙。
城上受挫,高歡再次把目標轉向了地下,重新挖地道,四面俱進。莫非高歡傻了,上次準備從地道奇兵突入,結果被韋孝寬的長塹攔住,徒勞無功,這回故伎重施還會起效嗎?
高歡當然知道韋孝寬早已嚴陣以待,此回挖地道與上次截然不同――上次挖純粹是為了送人,而此回他有一個更大的計劃。其實這方法他當年在進攻鄴城老早用過――挖地道弄塌了鄴城城牆而成功殺入城內。在高歡奇思妙想的指導下,東魏的士兵又當了回土撥鼠,里里外外挖了二十一道,而且邊挖邊用木柱子撐住整個土層,免得上面塌陷。等所有的地道全部挖掘完畢,所有木柱支撐結束,高歡便下令點火。結果被塗了油的木柱一點即着,失去支撐的土層立時全部塌陷。玉壁城城牆多處倒塌,暴露在東魏軍的進攻下。
韋孝寬,你這回沒料到吧?高歡正為自己的異想天開洋洋得意時,他發現自己的部隊依然難以前進半步。的確,韋孝寬沒料到高歡的陰謀詭計,可是在城崩地陷之後,他毫不慌亂。他立即領導手下在坍塌處立上層層疊疊的木柵,當成新的城牆,阻擋敵人的進攻。東魏的士兵歲多,但千軍萬馬在玉壁的狹窄山道毫無優勢可言:雙方直接對攻的人數其實相當,後面的人擠不上來,只能吶喊助威。說確切一些,還處於弱勢,因為他們呆在低處,得仰攻上方。最後在守城士兵的眾志成城下,高歡再次無功而返。原先辛苦堆積的土山也被韋孝寬奪走。
從攻城之日起,高歡已經幾乎用了所有的攻城之術――斷水、挖土山、鑽地道、攻城車、挖城牆,從天上到地下來來回回折騰,而玉壁孤城卻巋然不動。而東魏一方呢,士兵傷亡極為慘重,屍體早已堆積如山。而更可怕的是高歡的身體,在多次失敗陰影的籠罩下,已經快撐不住了――這場攻城之戰太遙遙無期了。這時的高歡才明白:比玉壁地勢更可怕的是韋孝寬的智慧。
在攻城上高歡已經無計可施了,他徹底認輸了,可他還要掙扎一番。
攻城不成,便要攻心。
高歡派出手下的祖珽(此人也有傳奇一生,容待後續)前去招降,第一句話便擊中要害:“未聞救兵,何不降也?”的確,對於困守孤城的人而言,能支撐下去最大的動力便是外來的救援。可如今,東魏軍隊雖將玉壁團團圍住,圍攻一月之久,宇文泰卻在關中按兵不動。看來,救援過去沒有,現在也沒有,將來也不會有了。就這八千多人能撐到什麼時候,或許連韋孝寬心裡也沒底!
可韋孝寬的回答卻底氣十足,他回覆:“我城池嚴固,兵食有餘,攻者自勞,守者常逸,豈有旬朔之間,已須救援?適憂爾眾有不反之危。”意思是我一個人對付你們這二十萬大軍綽綽有餘了,何需救援!我倒是擔心你們回不了家了。
最後,他發出一言:“孝寬關西男子,必不為降將軍也。”算是義正嚴辭拒絕。這其實也是無奈之舉。宇文泰對待叛將及其家族非常嚴酷,韋子粲便因投降東魏而被滅族――韋孝寬的家族都呆在關中,便是戰死他也不敢投降?
祖珽見勸降韋孝寬不成,便開始挑撥城內之人:“韋城主受彼榮祿,或復可爾,自外軍士,何事相隨入湯火中邪?”意思是韋孝寬這麼賣命,是吃了朝廷的俸祿,你們這些小兵何必跟着自尋死路?於是,他又拋出繡球:能斬城主降者,拜太尉,封開國郡公,邑萬戶,賞帛萬匹。”天大的獎賞。為了西魏區區一個刺史的項上人頭,竟然開出了太尉的價碼,高歡果然捨得投入。
在敵軍四面楚歌之計,用巨額誘惑擾亂敵心的確是非常歹毒的,往往也能見效。城中三心二意之人見救援無望,東魏軍隊也不知何時解圍,而現在只要殺掉韋孝寬,不僅能保住性命,並且還能升官發財,這樣總會有些人鋌而走險的。然而這回高歡卻徹底想錯了,除了智慧,韋孝寬還有一樣更讓他膽寒的東西――能得人心。
的確,高歡的價碼非常誘人,可這對韋孝寬的手下毫無吸引力。韋孝寬就有這樣的魅力,別說這些和韋孝寬朝夕相處的士兵,便是那些混入東魏、身處異境的間諜都願捨命相報於他。他有個手下許盆,本被他極為看重,結果半路卻投降了外敵。這小子正在北齊逍遙,以為高枕無憂的時候,他的腦袋卻被神秘的刺客摘了下來。摘下來的腦袋最終被擺在了韋孝寬的案頭。這些刺客都是韋孝寬所養,整日在北齊境內活動,得韋孝寬之命後便將這位降將斬首而回。以此看來,高歡的挑撥之計無異緣木求魚。
韋孝寬在聽聞自己的價碼後,便玩了回幽默,在這封懸賞信背後寫上:“若有斬高歡者,一依此賞。”他這位小小的刺史最大的權力也就是封個小隊長,現在竟然也信口開河,去許諾加封比自己都高好幾級的官爵了。
誘降不成,便要逼降。
此時的高歡已經是氣急敗壞,近似黔驢技窮了。他命令押來韋孝寬的侄子,在城下加以刀刃,並威脅:“若不早降,便行大戮。”親人的生死總是天大之事,作為常人,無論如何也得在家國之間掙扎一回。可面對即將遭受殺戮的侄子,在滿城將士之前,韋孝寬卻言辭慷慨,毫不顧惜之意。全城之人為韋孝寬此行動容,皆有死難之心。
面對韋孝寬的超人智慧,面對孤城內的眾志成城,高歡終於無計可施,吞下失敗的苦果。現在終於到了他清點傷亡的時候――他晝夜不息地攻打了五十日,傷亡已近一半。高歡將傷亡將士共聚於一冢之中,共計七萬餘人。為了一區區小城,傷亡如此慘重,敵城卻巋然不動,這實在是高歡有生以來最大的恥辱。
高歡當然還可以繼續攻打下去,他明白韋孝寬也撐不了多久――城內兵員有限,水源又被截斷。或許他為了爭一口氣,不顧及將士傷亡,再豪賭一把,拿下玉壁城也有七成把握。但勝算雖大,高歡卻不能冒這個險:因為韋孝寬輸得起,他高歡卻輸不起。韋孝寬輸了,只是城破身亡而已,於西魏而言,一城一降之損失;可高歡若是輸了,那便是整個東魏的天崩地裂,等於亡國了。而且寒季即將到來,糧草也難以為繼,西魏援兵隨時可能到來,這一切讓高歡都不得不選擇了打道回府的痛苦決定。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高歡自己,因為他的身體已撐不下去了。這五十天的殫精竭慮已耗盡了他平生所有的精力和智慧,從未受過如此打擊的高歡終於一病不起。
在蒼茫的夜色中,高歡率領他的殘兵敗將悄悄地走上了回程。玉壁城下空餘下一座巨大的墳冢,七萬東魏甲士永眠於此――至今依然白骨累累。
回到東魏境內的高歡先是上表謝過,自辭都督中外諸軍(相當於最高軍事將領),而這次竟然破天荒地被小皇帝答應下來――傷亡實在是過於慘重了,無論如何也得象徵性懲罰一下。與前幾次的敗退相比,此回的高歡連捲土重來的心思也沒了,因為他的身體徹底地垮了。連晉陽的權貴們都不知他是生是死―― 自從玉壁歸後,他便臥病不出。
見丞相久未露面,整個東魏上下亂成一團,軍中更是風傳高歡已被韋孝寬的箭弩所殺――謠言和戰敗總是天生的一對,寸步不離。雖然高歡撤圍了,算是對韋孝寬網開一面了,可韋孝寬卻不願放過高歡。比起守城來,他還有一種更可怕的本領――造謠,能殺人於無形之中。後來他便是靠這本領成功地讓北齊自毀長城――殺掉了大將斛律光。
見東魏人心浮動,韋孝寬便讓手下編寫謠言:“勁弩一發,凶身自隕。”然後派出間諜在東魏境內四處傳唱,鬧得東魏更加人心惶惶。結果這謠言硬是把高歡從病榻上活生生拉起――為安頓局面,高歡重病之下也只得支撐着會見各位鮮卑權貴。在病中勉強見客,不是高歡的第一次。他娶了位柔然的公主。這公主住在外頭,有回到了該去探望她的時候,可高歡恰恰病了,去不了;結果公主家人大發雷霆。為了討好柔然大爺,高歡也只得從病榻上爬起來去伺候這位公主――兩面受敵總不是什麼好事。
舊友相會,高朋滿座,高歡雖已病重,卻也興致頗佳,命斛律金詠唱《敕勒歌》:“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此歌蒼勁豪莽,抑揚暢達,高歡也親自和之。歌時,他突感時日無多,哀自心生,終於老淚縱橫。輸給宇文泰,高歡的痛苦或許還能減輕一些,畢竟十年鏖戰兩人互有勝負。但此回竟輸給韋孝寬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小刺史,而且又輸得如此徹底,這是高歡因怒成疾的根本原因。
比高歡自己更擔心他病情的人是高澄。這位年輕的世子,雖在鄴城彈劾得諸位勛貴雞飛狗跳,讓朝野上下刮目相看,各位高歡的老友似乎也俯首帖耳,但高澄明白那其實是狐假虎威:沒有老爹的支持,誰會給他面子。可如今,他自己寸功未立,外敵未滅,境內權貴飛揚跋扈,東魏王室肯定也會藉此蠢蠢欲動,一切都太可怕了。父親的天下是高澄夢寐以求的,可當美夢成真時,他才明白這來得太快了,近乎殘酷:父親要走了,而他那柔弱的肩膀是肩負不起這個重任的。 而最讓高澄擔心的不是外敵,不是北魏宗室,而是他父親那位親密無間的戰友――侯景,這位擁兵十萬,專制河南之地十幾年之久的老滑頭。
侯景和高澄雖有叔侄之稱,可交惡已久。侯景素來輕視高澄,這不怪高澄無能。因為這天下侯景瞧得起的人只有兩個,其中一個是高歡,他心甘情願伺候的。他曾在司馬子如面前說過:“高王在,吾不敢有異;王沒,吾不能與鮮卑小兒共事。”司馬子如嚇得趕緊掩住他的嘴。高澄當然也知道侯景的居心所在,當年便指使手下彈劾過侯景,可毫無作用,兩人關係更是雪上加霜。
高歡也知道侯景不是甘居人下之徒,可他願意養着他。因為侯景再兇悍,再狡猾,在高歡手裡,他始終是一條最忠實的狗。高歡有這種自信。可如今高歡病了,快要換成高澄繼承家業了,侯景馬上便成為讓人膽寒的狼。侯景要反,他也想嘗嘗萬人之上的滋味,因為一直壓着他的高歡快要死了;他也不得不反――高澄容不了他。每當權力交接之時,總會有這樣的鬧劇發生。
以前有侯景在,高歡對於河南之地則高枕無憂;可如今侯景在,高澄卻寢食難安。如今高歡父子相見,侯景便成為他們之間繞不過去的坎。高歡見即將繼承大業的兒子臉上憂心忡忡,便已料到三分,問:“我雖病,汝面上更有餘憂,何也?”這大好江山都給你小子了,你還如此一副苦瓜相,實在太不像話了。
高澄還沒來得及回答。高歡立馬說道:“豈非憂侯景叛邪?”知子莫若父,高澄連連點頭:“然。”高澄之所以如此擔憂,是最近在和侯景的一次較量中,他已經敗了。高澄模仿高歡的口吻寫信召見侯景,可此調虎離山之計卻被侯景識別。原來,侯景與高歡相約,只要高歡所寫書信,皆要在某特殊處加點,以防他人欺詐。而很可惜,高澄的信沒有這種記號。侯景便辭別不往,更加擁兵自重。
高歡長嘆:“侯景專制河南,十四年矣,常有飛揚跋扈之志,顧我能畜養,非汝所能駕御也。 ”高歡料到了侯景,卻料不到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離世竟然會如此的匆忙,而侯景卻成了他兒子面對的最大難題。不過事雖至此,高歡還是成竹在胸:他雖然不能對付侯景了,但他能找得到對付侯景的人。
他先囑咐不許發喪――局面難定,容易引起動亂;然後他又推薦了斛律金、潘相樂等幾位輔助之臣,皆是心地純厚之人。可這些都等於白說,明擺着都不是侯景的對手。
最終,高歡緩緩相道:“堪敵侯景者,唯有慕容紹宗;我不貴之,留以遺汝。” 侯景的兵法是從慕容紹宗處學的。此處,可見高歡的遠見卓識,真正的狡兔三窟,因為慕容紹宗已被雪藏了十三年之久。
託付完畢,高歡長嘆一聲:“邙山之戰,吾不用陳元康之言,留患遺汝,死不瞑目!”出師未捷身先死,此言在高歡身上完全貼合。
高歡從六鎮小卒出身,直至成為東魏的實際統治者,其一身皆在戎馬倥傯之中。他在爾朱一家暴虐天下之時,誘騙得到六鎮士兵,藉此起家,終於占據北魏的半壁江山,拯救民眾於水火之中。可在宇文泰的對決時,卻因大意讓宇文泰崛起,以致十年鏖戰不休。 兩人雌雄相當,各有勝負。說起高歡,就得談宇文泰;便如同說劉邦,就得提項羽。創業之君里,仇恨如此慘烈、久遠,也只能屬他們兩位了――從潼關之戰起,至玉壁之戰終,兩人舉傾國之兵的大戰便有五次之多。雖與西魏連年征戰,高歡也注重休養生息。在與梁、西魏三國鼎立之中,他能求和梁朝,專攻西魏是其遠見所在。可他對手下過於寬縱,在國內胡漢的矛盾中兩相討好,搖擺不定,以致東魏(北齊)政權又轉到了胡化的逆流,是其敗筆之一。更大的敗筆是他教子無方,以致“家族代有瘋子出”,江河日下,一代不如一代,政權亡於宇文泰之子之手。
這三國的世界裡,還有一個比高歡養兒水平更差的――梁武帝。所以他先亡了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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