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克松訪華-周恩來外交生涯的巔峰
來源:高文謙《晚年周恩來》
"乒乓外交"
中國派隊參賽,是把它作為施展"人民外交"的一張牌來打的,藉此對正處於微妙時刻的中美和解投石問路,吊尼克松的胃口,壓他及早表態訪華。中美之間這種民間的交往,為徘徊不前的兩國官方觸注入了新的活力,成為突破僵局的契機。
中國在對美和解暫時按兵不動的同時,積極開展民間外交,加緊重返國際舞台。後來發生的"乒乓外交"既是這戰略中的一環,也是實施這一戰略不期然而然的結 果。它是由周恩來一手導演的。還在一九七0年十月,周在推動中國外交重返國際舞台時,就已經在認真考慮派隊參加即將在日本名古屋舉行的第三十一屆世界乒乓 球錦標賽,其後又親自邀請積極促成此事的日本乒協主席後藤鉀二來京"過春節"。
然而,在中日乒協隨後舉行的會談中,因中方提出政治上的過份要求而陷入僵局。在這種情況下,周恩來又出面干預,排除內部極左思潮的干擾,促成雙方達成協議,使中國隊參賽成為定局。隨後,他還多次親臨集訓隊講話,直接過問有關這次比賽一切事宜。
周恩來之所以如此看重這次比賽,不僅是因為乒乓球是中國的國球,是中國體育代表團自文革以後第一次參加這樣大型的世界錦標賽,而且更是着眼於其政治上的意 義,把它作為施展"人民外交"的一張牌來打的。後來家喻戶曉的"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口號,就是他為中國乒乓球隊規定的參賽方針。此外,周還有更深一層 的用意,借中國隊出訪之機,對正處於微妙時刻的中美接觸"投石問路"。
一九七一年三月十一日,周恩來在召集外交部和國家體委開會研究中國隊出國參賽可能遇到的各種問題時,就透露出這一層考慮,說:"美國隊作為一個團體,我們 總是要和他們接觸的?如果美國隊進步,也可以請他們來比賽。我們想美國隊可以比賽,不能來往就不通了。""因此就發生一個問題,美國是否可以去。我們的體 育代表團不是去過西德了嗎?那麼美國能不能去?我們和日本的邦交還沒有恢復,但體育代表團可以去日本……大家動動腦筋,得想想這個世界性的大問題了。"
然而,正當中國乒乓球隊秣馬厲兵,整裝待發之際,柬埔寨王國民族團結政府要求中國支持他們把朗諾政權從第三十一屆世乒賽中驅逐出去。這一節外生枝,幾乎使 周恩來精心策劃的"乒乓外交"胎死腹中。這的確給中國出了不小的難題。從政治上說,中國必須支持西哈努克的政府,但驅逐朗諾政權的提議在國際乒聯中肯定通 不過。如果因此而拒絕參加世乒賽的話,不但會失信於人,而且也會坐失開展民間外交的良機。
在中國內部主張不參加的意見占上風的情況下,周恩來反覆權衡利弊後,力主參賽,同時準備在單項比賽中棄權。三月十五日,他寫信給毛澤東,陳述自己的意見, 說這樣"既照顧了日本後顓、英國艾文斯主席(均反對蔣幫參加),又支持了柬和南越,更重要的是不使日本廣大群眾失望。況且,體育比賽究竟還是群眾性運動, 與政治開會,仍有一些區別。"毛支持了周的主張,批示:"照辦。我隊應去,並準備死幾個人。不死更好。要一不怕苦,不怕死。"
周恩來施展"乒乓外交"這一招果然奏效,立即在國際上颳起了一股不小的"中國旋風"。一時間成為國際輿論關注的焦點。世乒賽期間,中國巧妙地運用微笑外 交,廣交朋友,重新塑造了自己的國際形象,而且為中美兩國運動員之間的友好交往創造了條件。西方新聞界對此津津樂道,大加渲染,甚至超過了對蘇共二十四大 的報道。
中美之間這種民間的交往,為徘徊不前的兩國官方接觸注入了新的活力,成為突破僵局的契機。特別是當美國乒乓球隊主動提出訪問中國的要求後,更是引起了中國 領導層高度關注。毛澤東下令將和名古屋的通話次數,由原先的每天三次增加到五次。外交部和國家體委連續召開緊急聯席會議,研判形勢,商討對策。
正如美國國務院在中美關係正常化的過程中,時常在決策中扮演保守的角色一樣,這次中國外交部也扮演了同樣的角色。四月三日,外交部將研討的結論上報中央, 提出:"我們考慮,美左派和有影響的人物均尚未訪華,由乒乓球隊打頭陣,政治上不很有利。可告美隊,現在訪華時機還不成熟,相信今後會有機會的。"
主管外交工作的周恩來對外交部這一結論並不滿意,認為這是按老規矩辦事,沒有看到當前形勢的變化,後來他專門為此批評外交部沒有掌握好大局。但是,由於邀 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事關重大,在政治上十分敏感,周不便輕易表態,只能由毛澤東來作出決斷。於是,他在外交部的報告上批了"擬同意"後,又為以後留下了余 地,加上了"並可留下他們的通信地址,但對其首席代表在接觸中應表明我們中國人民堅決反對'兩個中國'、'一中一台'的陰謀活動一句話",送毛審閱。
面對這一勢必對中美關係產生重大影響的決定,就連中國最高決策者毛澤東也一反常態,顯得十分猶豫,一時委決不下。他先是圈閱了這份報告,這在中國官方運作 的語言中意味着批准了該報告。當報告送走後,他繼續在考慮這件事情,反覆權衡其中的利弊得失,幾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對此,毛當時的保健護士吳旭君有一 段詳細的回憶:
那些天,我的直覺告訴我,毛總是有些心事。文件退走後的當天晚上,毛提前吃了安眠藥要睡覺。晚上十一點多,我陪毛吃飯。吃完飯時,由於安眠藥的作用,他已 經困極了,趴在桌子上似平要昏昏欲睡了。但他突然說話,嘟嘟噥噥的,我聽了半天才聽清他要讓我給外交部的王海容打電話,聲音低沉而含糊地說:"邀請美國隊 訪華。"如果是平時跟他不熟悉的人,是根本聽不懂他說的這句話的。
這一下可給吳旭君出了個難題。因為毛澤東平時有言在先:他吃過安眠藥以後講的話不算數,況且茲事體大,萬一把毛澤東的意思傳錯了,豈不闖下大禍,落得個" 假傳聖旨"的罪名,這樣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於是,她決定無論如何也要設法再核實一下。她繼續寫道:
我決心冒一次險。我故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吃飯,同時觀察他(毛)到底清醒不清醒。過了一小會兒,毛抬起頭來使勁睜開眼睛對我說:"小吳,你還坐在那 里吃呀,我讓你辦的事你怎麼不去辦?"毛平時一般都叫我"護士長",只有談正經事或十分嚴肅時才叫我"小吳"。
我故意大聲地問:"主席,你剛才和我說什麼呀?我儘管吃飯了,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
於是,毛又一字一句,斷斷續續,慢慢吞吞地把剛才講的話重複了一遍。我還是不太放心,反問他:"主席,白天退給外交部的文件不是已經辦完了嗎?你親 自圈閱的,不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了。怎麼現在又提出邀請了呢?你都吃過安眠藥了,你說的話算數嗎?"我急着追問。毛向我一揮手說:"算!趕快辦,要來不 及了。"
由於當時世乒賽即將閉幕,時間十分緊迫,通過正常的渠道已經來不及了,周恩來決定立則將這一決定用越洋電話傳過去,並在事後特地在國家體委接待美國乒乓球 隊的請示報告上註明:遵主席指示,改正原批件,這次就邀請美國乒乓球隊來訪。電話傳過去後,名古屋盛傳這一震動世界的消息,超過三十一屆國際比賽的消息。
究竟是什麼原因促使毛澤東改變初衷,下決心立即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的呢?應該說,這其中有國際和國內兩方面的因素:
從國際上說,經過近兩年的觀察,毛澤東自信已經看準了尼克松的意圖-一美蘇爭霸的焦點在歐洲,美國為了從越南戰爭中脫身,確有同中國改善關係的願望,包括 不久前尼克松在官方的對外政策那當中第一次使用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名稱,重申希望改善對華關係,並繼續採取單方面措施放寬貿易限制以及取消對中國旅行的一切 限制等。
對此,毛澤東認為現在輪到中國方面採取行動的時候了。而首先邀請美國乒乓球隊訪華的好處在於,既有助於中美兩國人民友好交往的勢頭而不必在政治上承擔很大 的風險,又可以藉此吊尼克松的胃口,壓他及早表態正式訪華。應該說,毛對尼克松唯恐別人在訪華的問題上捷足先登的心理是揣摩得很準的。這種"民間先行,以 民促官"的策略,早已被周恩來運用於對日外交,並被證明是行之有效的。
從國內來說,雖然眼下批陳整風運動暫時告一段落,但事情遠沒有結束。林彪拒不認錯服輸的態度,使得毛澤東認為同美國緩和關係變得更加迫切。因為在中共最高領導層中,除毛本人以外,其他人都或多或少地同蘇聯有着某種歷史淵源關係,林彪也不例外。
在這種情況下,毛澤東非常擔心一旦和握有軍權的林彪徹底攤牌,他很有可能打蘇聯這張牌,與俄國人聯手對付自己。這是毛在考慮解決林彪問題時內心最大的隱 憂,因此必須預作打算。而與美國緩和關係便是在戰略上最好的防範措施。應該說,這是毛幾經躊躇後,最後下定決心採取重大步驟緩和同美國關係更深一層的原 因。
歷史也證明了毛澤東在這一點上的先見之明。僅僅五個月之後,林彪在同毛的較量失敗後,被迫逃往蘇聯,結果中途機毀人亡,葬身蒙古溫都爾汗。關於中共黨內的 權力鬥爭對中美關係的影響這一點,長期以來被國內外學術界所忽視。離開對當時中國國內因素的分析,就難以對中美和解進程中各種撲朔迷離的歷史現象做出合理 的解釋。
以"乒乓外交"為契機,中美和解的進程明顯加快,一個盼望已久的重大外交突破正在開始。中美兩國領導人在世界面前爭相作出向對方示好的姿態,正如一場配合默契、令人眼花繚亂的乒乓球雙打表演。
美國乒乓球隊作為打開中美關係大門的友好使者在中國受到了盛情的款待。周恩來親自接見了他們,並發表了一篇熱情洋溢的講話,強調:"我相信中美兩國人民的 友好往來將得到兩國大多數人民的贊成和支持。"美國乒乓球隊所受到的禮遇,在大洋彼岸幫了尼克松的忙,化解了美國政府內部對華政策反對派的阻力,為其後美 國派遣特使訪華創造了良好的氣氛。就在周接見美國乒乓球隊的同一天,尼克松也不甘落後,宣布取消已經實行二十餘年之久的如中國的貿易禁運。
接着,中國方面趁熱打鐵,繼續採取主動行動,在四月二十一日通過"巴基斯坦渠道",以正式信件的形式轉達了拖延三個月之久的周恩來給尼克松的口信,提 出:"要從根本上恢復中美關係,必須從中國的台灣和台灣海峽地區撤走美國的一切武裝力量,而解決這一關鍵問題,只有通過兩國高級負責人直接商談,才能找到 辦法。因此,中國政府重申願意公開接待美國總統特使如基辛格博士,或美國國務卿甚至美國總統本人來北京直接晤談。"
與此同時,周恩來對中美關係的癥結一-台灣問題採取了現實與靈活的態度,既在台灣問題上作出某種讓步,只要求美國從台灣海峽撤軍而並不堅持美國立即同台灣斷交,作為舉行中美高級會談的先決條件,同時又繼續堅持由美國總統來北京談判的態度。
中國的提議立即得到美國方面的響應。尼克松斷定"邁出更大的步子和提議進行總統訪問的時候已經到來"。為此,他通過"巴基斯坦渠道"接連向中國發出三次口 信,表示他準備在北京同中華人民共和國諸位領導人進行認真的交談,並提議由基辛格同周恩來或另一位適當的中國高級官員進行一次秘密的預備會談。
這樣,中國在外交上打開對美關係的努力,經過近兩年的艱苦跋涉,各方面的條件已經大體具備。一九七一年五月二十六日,周恩來主持召開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會 議,全面研討了中美關係和即將在北京舉行的中美預備性會談。會後,他根據會議討論的情況,為政治局起草了《關於中美會談的報告)。報告詳細地回顧了自二次 大戰結束後,中美關係演變的歷史以及同尼克松政府進行試探性接觸對話的經過,預計了會談中可能涉及的若干問題,並提出了應堅持的原則和相應的策略:
一、美國一切武裝力量和專用軍用設施,應規定期限從中國的台灣省和台灣海峽地區撤走。這是恢復中美兩國關係的關鍵問題。這一條如不能事先有原則商定,尼克松的訪問就可能推遲。
二、台灣是中國領土,解放台灣是中國內政,外人不容干預。要嚴防日本軍國主義在台灣的活動。
三、我力爭和平解放台灣,對台工作要認真進行。
四、堅決反對進行"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的活動。如美利堅合眾國欲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建交,必須承認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代表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
五、如前三條尚未完全實現,中美不便建交,可在雙方首都建立聯絡機構。
六、我不主動提聯合國問題,如美方提到聯合國問題,我可明確告以我絕不能接受"兩個中國"或"一中一台"的安排。
七、我不主動提中關貿易問題,如美方提及此事,在美軍從台灣撤走的原則確定以後,可進行商談。
八、我國政府主張美國武裝力量應從印度支那三國、朝鮮、日本和東南亞各國撤走,以保證遠東和平。
報告對中美預備性會談的結果作了兩手準備,說:"上述各項,可能在基辛格到來後談出一點眉目,以便為尼克松的訪問開闢道路,也有可能完全談不攏,使尼克松 的訪問成為不可能,這對我們並無損害。因我們這些主張正好為尼克松的競選對手準備條件。反之,如能談好,至少可使兩霸相爭加劇,我可增強戰備力量。能戰方 可言和,談和更需備戰。這是我黨同帝、修、反鬥爭的多次經驗,應當永誌不忘。"
這一報告經過五月二十九日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通過,並報請毛澤東、林彪批准。它成為日後指導中國進行中美會談的綱領性文件。以此為標誌,中國正式完成 了對美政策的巨大轉變。與以往相比,這一新的對美政策在繼續堅持中國基本立場的同時,表現了對改善中美關係的誠意和在策略上相當程度的靈活性,不再堅持把 美國同台灣斷交當作兩國政府之間交往的先決條件,表示要認真加強對台工作,力爭和平解決台灣問題,並提出了在雙方首都建立聯絡機構的設想。
與此同時,周恩來發出了被尼克松稱之為"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美國總統所收到的最重要的信件",代表毛澤東正式邀請尼克松訪華,並歡迎基辛格秘密前任中國為尼克松訪問北京做各種必要的準備工作。
至此,中美之間封凍多年的堅冰已經打破,航向已經確定,剩下的只需順流而下。其後,轟動一時的基辛格秘密訪華和尼克松對中國進行的"攻變世界一周"的出訪,便是上述中國完成對美政策轉變的結果,同時也形成了中美關係正常化過程中的第一個高潮。
尼克松訪華
尼克松訪華期間,實際扮演東道主角色的是周恩來,而不是毛澤東,作為中國方面的前台主角兼總管,周台前幕後,忙裡忙外,將他本人的外交才能、風度和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和尼克松一起把舉世矚目的中美首腦會談這齣戲演得有聲有色。
為了迎接中美關係史上即將接踵而來的重頭戲,在周恩來的主持下,中國開始了各方面的準備工作。由周本人親自掛帥並由他點將,組成了一個精幹的工作小組,主 要成員包括葉劍英、姬鵬飛、黃華、熊向暉、章文晉,王海容等人。周恩來多次主持工作小組開會,研討會談方案,預擬各種對策,並對尼克松、基辛格的個人歷 史、政治觀點、家庭生活習慣等方面都作了深入的研究。周還特地抽空閱讀了尼克松所寫的《六次危機}一書,觀看了尼克松所喜歡的電影《巴頓將軍》。
與此同時,周恩來主持召開了中央工作會議,向與會的中央和地方的黨、政、軍負責人解釋中央新的對美外交政策,解答黨內領導幹部思想上對中美會談抱有的種種 疑問,首先打通他們的思想,做好思想轉彎工作。接着,中共中央向全國轉發了毛澤東會見斯諾的談話紀要,一直傳達到各地基層黨支部,藉此向普通老百姓下點毛 毛雨一-中國與世界上頭號帝國主義國家美國的關係即將出現重大變化。
一九七一年七月九日,基辛格按照中美雙方精心策劃的代號為"波羅"的秘密計劃,途經巴基斯坦,以"生病"為由,成功地躲開了新聞界的追蹤,人不知鬼不覺地 乘坐巴航專機,在中國官員的陪同下,直抵"紅色中國"的心臟北京,和周恩來一道演出了現代外交史上富有戲劇性的一幕。
從今天來看,基辛格秘密訪華的象徵意義和轟動效果遠遠大於實際收穫。它的歷史作用在於:經過多年的互相敵視和隔絕之後,中美兩國的高層官員第一次心平氣和 地坐下來,討論雙方共同關心的問題,在不失各自原則的前提下,向對方展示善意,縮短了彼此之間的距離,消除了以往存在的莫測高深的神秘感,建立起最初的互 相理解、溝通和協商。
然而,當兩個長期以來懷有根深蒂固的敵意,互被對方視為"青面撩牙的魔鬼"面對面地坐在一起時,其氣氛的緊張和尷尬可想而知。基辛格一直忐忑不安,表情僵 硬,隨時準備周恩來一上來就會狠狠敲桌子大罵一頓。相形之下,周恩來雖然在表面上鎮靜自若,內心卻並不輕鬆。基辛格在他的回憶錄中對周氏的第一印象作了這 樣的描述:
他臉容瘦削,頗帶憔悴,但神采奕奕,雙目炯炯,他的目光既堅毅又安祥,既謹慎又滿懷信心。他身穿一套剪裁精緻的灰色毛式制服,顯得簡單樸素,卻甚為優美。 他舉止嫻雅莊重,他使舉座注目的不是魁偉的身軀(像毛澤東或戴高樂那樣) ,而是他那外弛內張的神情、鋼鐵般的自制力,就像是一根絞緊了的彈簧一樣。他似乎令人覺得輕鬆自如,但如小心觀察就知並不盡然。
會談中這種最初的緊張拘謹的氣氛,很快就在雙方進入角色後一掃而空。這在很大程度上與中美雙方有着改善關係的共同願望,都採取了下迴避分歧,開誠布公的態度有關,既擺明本國的觀點,不失各自的原則,又儘可能地求同存異,尋求和解。
會談中,雙方除了一般性地交換各自的觀點,試探對方的虛實外,還花了不少力氣討論新聞公告稿,爭論的焦點主要有三處:一、尼克松訪華是由哪一方主動提出 的;二、中美最高級會談將包括的議題;三、來訪的適當時間。基辛格不同意中方提出的是尼克松先要求訪華,中國才邀請的說法。
對此,周恩來表現了相當的善意,設身處地替美國人考慮,認為這樣的說法確實會讓美國人的面子難堪,而又非原則的問題,建議避開提誰主動的問題,改為"獲 悉"尼克松希望訪華,中國方面邀請。關於會談的議題,周建議在"謀求兩國關係正常化"之後,加上"並就雙方共同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這一句暗藏玄機,讓 蘇聯人看了肯定不舒服的話。後來頗得毛澤東的好評。在來訪時間的問題上,周氏也儘量體諒美國方面的難處,改為一九七二年五月之前,不定死時間,以便美方靈 活安排。
然而,中美之間畢竟在許多重大問題上存在着嚴重的分歧。每當會談中出現僵局的時候,擅長打圓場的周恩來總是及時提出諸如暫時休會或吃烤鴨的建議,緩和一下 雙方的緊張氣氛。為了讓美國方面能夠理解文革年代的中國外交重要的不是某些激烈的言辭,而是要看實際的行動,周氏還有意地把話題轉到了當時正在進行的文化 大革命。對此,基辛格在他的回憶錄中這樣記述當時的情景:
午餐過後,周恩來把話題轉向文化大革命。我委婉地表示,這是中國的內政問題。但周恩來繼續說下去,堅持認為,如果我們要打交道,了解這齣戲是有關鍵意義 的。他的內心無疑很痛苦,但表情卻顯得很自然。他描述了中國既害怕官僚主義,又害怕過分狂熱的思想感情,在這兩者之間疑慮重重。他描述了那種在單一的思想 信仰下成長起來的社會所處的困難,它一旦遇到許多不同的思想派別紛爭於街頭,就會使五十年來的鬥爭成果陷入危機。他再一次講到他有兩天時間被紅衛兵圍在辦 公室里……現在回憶起來,我還不大明白,周恩來為什麼要講這些事情,除非他想要表明至少在某種程度上他與文化大革命無關,或者想說明這場革命已經成為過 去。
在基辛格即將結束訪問前,中美雙方商定了兩國今後秘密聯絡的地點-一法國巴黎,由尼克松信任的美國駐法國武官沃爾特斯將軍和中國政府指定的駐法大使黃鎮接 頭,儘管雙方都認為不必再使用伊斯蘭堡這個信箱了,但周恩來仍然提議:我們不妨偶爾繼續利用一下巴基斯坦這個渠道,中國有句老話,不能過河拆橋。
一九七一年七月十五日,中美雙方按照預先的約定,同時宣布了基辛格秘密訪華的新聞公告。這一消息立即震撼了整個世界,造成了外交上的"尼克松衝擊",使各國政界和新聞界目瞪口呆,引發了國際局勢的連鎖反應。
內心震撼中平靜下來。他十分清楚毛澤東發動的文革已經難以為繼,必須設法為國家尋找新的出路。
在這種情況下,善於見機而作的周恩來開始有意識地把尼克松訪華作為擺脫文革困局的一次機會,着手改換國內的政治氣氛。他下令各地進行政策教育,降低宣傳上 反美的調子,清理街頭上過左的標語口號,恢復在文革中被破除的老字號店名,等等。這種做法亦被毛所認可,因為當時毛被林彪事件弄得灰頭土臉,也急於要在外 交上打一個勝仗,來轉移國內的視線,掩蓋文革的敗局。
當然,周恩來很清楚這樣做在政治上十分敏感,因此格外小心翼翼,掌握其中的分寸,決不越出毛澤東所允許的限度。周氏這種臨深履薄的心情,在西方新聞界因" 乒乓外交"和基辛格秘密訪華而對他備加稱許後表現更甚。他深知這是最容易冒犯毛的地方,為此專門批評了新華社在《參考資料》上登載西方報刊吹捧他的文章, 說:"吹我的,讀了討厭",要求今後切實改正。
同時在接待工作中,周恩來處處注意把舞台上的聚光燈照射到毛澤東的身上。在這次設宴招待基辛格一行的即興祝酒詞中,他特別強調:中美兩國關係中斷二十二年 之後,現在在兩國關係史上就要揭開新的一章,這應該歸功於毛澤東主席和尼克松總統。用這種方式向外界表明:掌握中國外交的是毛而不是他,以免喧賓奪主,惹 毛不快,招致猜忌。
周恩來與基辛格會談中的重頭戲是討論尼克松訪華公報的問題。本來這一點並不在原有的議程之中,中國鑑於中美雙方存在嚴重分歧,對此早巳做了兩手準備:爭取 談成,雙方發表一個聯合公報,也做了談不成不發公報的準備。而美國方面卻擔心如果尼克松空手而歸,會在世人面前留下訪華失敗的印象,在美國國內無法交代。
為此,基辛格提出希望在他離華前,中美雙方應對公報達成一個總的諒解,並提出了美方為此起草的聯合公報草案。美方提出的公報草案中刻意強調雙方的一些共同 點,同時玩弄文字遊戲,掩蓋雙方在重大問題上的深刻分歧,並在台灣問題上迴避美國撤軍問題,反而要中國承諾只用和平方式解決台灣問題。
對於美方的這一草案,周恩來當然不能接受,因為這只會給人們造成中國為了同美國和解,不惜以原則作交易的印象。這一點,也是毛澤東在考慮打開對美關係時最 忌諱的地方,為此,周決定把美方的草案推倒重來,由中方另起爐灶,參照過去國共合談在"雙十協議"中採用的各說各話的辦法,提出了一個打破國際慣例的寫 法:既明確寫出雙方的分歧,同時也吸收美方草案中某些可取之處,體現出雙方的共同點。
但是,毛澤東對中方起草的方案仍不滿意,認為發言權不大,一點神氣也沒有,甚至表示不必再搞什麼公報了。在這種情況下,周恩來先是小心翼翼地勸說毛體諒美 方的難處,然後表示堅決"按照主席指示修改"聯台公報草案。隨後,在草案中加了大段體現毛歷來對國際形勢的看法,諸如:哪裡有壓迫,哪裡就有反抗;國家要 獨立,民族要解放,人民要革命,已成為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等等,對此,毛閱後表示滿意,說寫了他的一些老生常談,有點神氣了。
但這樣一來,美國方面又提出異議,感到難以接受中國方面這一充滿火藥味的提案,表示尼克松無法在這種好像是審判美國總統的文件上簽字。雙方的會談為此一度 陷入了僵局。於是,周恩來又轉而做美國人的說服解釋工作,力陳這樣寫的益處,說:"用嘗守的外交辭令掩蓋分歧的典型公報往往是放'空炮' ,是禍根。公開地擺明分歧,就是解決問題的開始,也是通向未來的第一步。"
在周恩來的勸說下,基辛格轉而領悟到其中妙味:公開地擺明分歧,會使雙方的盟國和朋友感到放心,這說明他們的利益得到了保護:而且正因為坦承存在的分歧, 雙方一致的觀點才顯得真誠可信。於是,基辛格表示美方願意接受中方草案的基本寫法,但認為其中某些提法的表達方式還是過於僵硬,火藥味也太濃,建議刪掉這 些話。
對此,周恩來表示理解,採取通情達理的態度,接受了美方的一些意見,特別是那些富有建設性的提法,從而打破了會議一度形成的僵局。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基 辛格在台灣問題上提出來的一個模稜兩可的提法,即"美國認識到,在台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對這一立場不持 異議"這一提法照顧了雙方的顏面,暫時迴避了分歧,繞開了影響中美和解的這一最大障礙。
在準備接待尼克松訪華的問題上,周恩來一直煞費心思、小心翼翼地走鋼絲,既要推動並且維護還十分脆弱的中美關係,完成中國外交政策的戰略轉變,進而促成國 內政治氣氛的改變,又要與對手美國人據理力爭,處處維護國家利益和民族尊嚴,避免在政治上落下把柄。這一點在接待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副助理黑格率領的先 遣組一事上表現得尤為明顯。
一九七二年一月四日,周恩來在會見到訪的黑格時,黑格轉達了尼克松和基辛格的口信,他在通報印巴局勢時,稱蘇聯正在大幅度地改變政策以包圍中國,美國方面 關心中國的"生存能力(Viability)"。在政治上十分敏感的周氏馬上意識到黑格所流露出來的某種帝國主義情緒,隨即向毛澤東作了匯報。毛也很生 氣,說:"包劃中國!要他們來救我,那怎麼了得!它替我們擔心啊,是貓哭耗子!"
為了駁斥美國方面提出的這種有損中國國家尊嚴的觀點,周恩來隨即要外交部的翻譯和專家們遍查各類辭典,他本人也動手核實有關的外文資料,在確實弄 清"Viability"一詞的準確涵義後,周恩來在同黑格的第二次會談中,專門批駁了這種觀點,強調說:"為什麼我們這樣一個獨立的主權國家的生存能 力,要你們美國政府來關心呢?美國人在世界上就是習慣到處充當保護人。我要直率地說,這是一種帝國主義觀念的反映,也是一種大國沙文主義觀念的反映。我們 是不能接受的。"黑格自覺理虧而表示收回這個用詞。
稍後,黑格在上海時,因不懂中國的禮節而得罪了上海地方當局。恰好就在這時,美國政府發表了"兩個中國"的言論。上海方面便藉機來整黑格,向他提出抗議, 並在接待上"降溫",處處給他冷臉子看,弄得黑格惶然不知所措,不過為了不影響尼克松訪華,只好忍氣吞聲。周恩來得知情況後,感到做得太不像話,有損中美 和解的大局。但因上海是文革派的大本營,除了江青、張春橋之外,根本不把別人放在眼裡,周便直接向毛澤東作了匯報,取得毛的表態後,立即從北京打來長途電 話,點名批評上海的這種作法,指令接待工作要"加溫",並說毛特意關照給每個美國人送十斤糖果。這樣一來,黑格一行才轉惱為喜,滿載而歸。
然而,就在萬事俱備,只待迎客之際,作為尼克松訪華東道主的毛澤東突然大病一場,而且病得不輕,甚至一度陷入昏迷。這完全打亂了中國方面的接待計劃。周恩 來為此心急如火,非常擔心已經迫在眉睫的尼克松訪華出現變故,使兩年來所在費的努力前功盡棄。但又一籌莫展,只好在表面上不露聲色,一切還照原計划進行准 備,同時積極組織對毛的治療工作,盼望他能早日康復。
毛澤東這場大病事出有因,本書上一章已經提到,在很大程度上是由於林彪事件打擊的結果。對林彪之死,毛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慶幸他本人逃過了有生 以來最大的一場劫難。憂的是,林彪曾長期在政治上追隨他,彼此之間的關係極深,剪不斷理還亂。在這種情況下,林彪事件的發生,使得整個文化大革命成了一場 鬧劇,而且毛本人的形象也受到嚴重的損害,陷入極為難堪的境地。
這種精神上的重創和陷入困境後的焦躁,使得毛澤東的情緒頹唐,抑鬱終日,內火攻心,終於病倒了下來。對此,毛的保健大大李志綏回憶說:
毛的體質上有了驚人的變化。在林彪的黨羽陸續被捕,毛的安全確定後,他又像一九五六(七)年反右運動那樣,一天到晚睡在床上,表情憂鬱。毛話變得少了,無精打采,一下子蒼老許多,步履遲緩,站起來的時候駝背得明顯,睡眠更加差了。
令情形更加嚴重的是,毛澤東拒絕服從醫生們的治療,致使病情持續惡化,乃至一度昏迷休克。為此,主持整個接待工作的周恩來如坐愁城,因為尼克松訪華日期在 即,已經無法變更。如果毛不能露面的話,勢必引起外界的各種揣測,使尼克松訪華的效果大打折扣。雖然時間已經很緊迫,非常了解毛個性的周卻很清楚對毛治病 不能操之過急,強求只會適得其反。因此,在治療問題上只是小心翼翼地婉言相勸:等待毛自己回心轉意。
一九七二年一月二十五日,周恩來專門就治療問題寫信給毛澤東,說:"您的健康,大家都在關心。治療情況,我和東興、耀祠、李志綏同志經常商酌。昨晚,江青 同志談及主席休息事,在這幾天,建議主席可否少看或緩看電影,以便保證室中新鮮空氣,請主席定奪。"毛在周等人的規勸之下,終於在離尼克松訪華日期只剩下 三個星期的時候,自己轉彎,開始接受治療。這樣,大家才大大鬆了一口氣。周氏更是如釋重負,欣喜異常。李志綏在回憶錄中對此這樣描述道:
晚上,周恩來到游泳池,看到治療見效,十分高興,主動同我們照了一張合影,又說: "我謝謝你們。我和小超大姐(即鄧穎超)請你們吃春節餃子,外加一個大蛋糕。"臨走前,周又說:"二月二十一日美國總統尼克松到北京,你們一定要讓主席恢 復到能夠會見。"
在尼克松訪華期間,中國方面實際扮演東道主角色的是周恩來,而不是毛澤東。大病初癒的毛只是強支病體,象徵性地會見了尼克松,海闊天空地吹了一通"哲學"問題後,便退居幕後,而把所有實質性的會談和應酬統統交給了周恩來。
作為中國方面的前台主角兼總管,周恩來台前幕後,忙裡忙外,將他本人的外交才能、風度和魅力發揮得淋漓盡致,和尼克松一起把舉世矚目的中美首腦會談這齣戲 演出得有聲有色。兩人競相利用電視傳媒向全世界展示中美兩國關係史從此揭開新的一頁。其中周恩來通過尼克松夫人向美國人民贈送大熊貓的電視畫面和尼克松主 動為周恩來脫大衣的舉動,都是被人們津津樂道,傳誦一時的佳話。
然而,在雙方的內部會談中,凡是在重大原則問題上,周恩來都堅持中國的原則立場,據理力爭,毫不相讓。在國際形勢問題上,他強調要首先解決印度支那問題的 迫切性,敦促美國採取果斷行動,早日撤軍,不要拖泥帶水,不要留尾巴。並打消美國希望中國對印支各國施加壓力的幻想,重申:"我們只有同情和支持他們的義 務,沒有干涉他們的權力。"
在台灣這個雙方爭議最大的問題上,周恩來坦率批評了美國不願意去掉老朋友的想法,敦促尼克松在下個總統任期內解決台灣問題,"因為蔣介石已為時不多了"。 當然,在這個問題上,周也表現出某種必要的靈活性,因為他很清楚解決雙方之間的巨大分歧,不可能一蹴而就。所以當尼克松表示承認世界上只有一個中國,台灣 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在台灣的軍事力量逐步減少直至全部撤出後,周並沒有逼美方在廢約、撤軍、斷交的問題上立即採取行動,而是留待時間去解決,貫徹實現了 中方"堅持一貫立場,高屢建瓴,主動靈活,爭取談成,改善關係"的既定方針。
為了使中美會談最終能夠達到一個比較圓滿的結果,周恩來還花了不少心思,設法排除美國政府內部白宮與國務院之間在對華政策上的矛盾給會談帶來的干擾。從一 開始,他就對會談的分工作了精心的安排,讓中國外長姬鵬飛單獨同美國國務卿羅傑斯會談雙邊關係問題。這樣,既是兩國外長之間的對等談判,讓人無可挑剔,並 在實際上避免了羅傑斯參與周氏與尼克松舉行的首腦會談和中美聯台公報的起草。
然而,作為一國外長不能參加毛澤東與尼克松的會見以及兩國首腦的會談,畢竟令人尷尬。為了安撫羅傑斯所受到的冷落,周恩來除了主動從中國方面解釋了毛會見 尼克松時沒有讓其他美國客人參加的原因,還另外設法進行補救,專門召開了一個全體會議,通報各對口會談的情況,雖說會上並沒有多少話可說,但還是多少緩和 了一下僵局。
稍後,在得知羅傑斯及國務院官員對已經達成協議的中美聯合公報挑出不少意見,準備藉機大鬧一番後,周恩來又在上海專門以毛澤東的名義去看望羅傑斯一行,贊 揚美國國務院對打開中美關係的大門所做的工作,並特別提到美國駐日使館早先為美乒乓球隊訪華開綠燈一事,從而化解了一場可能出現的風波。
尼克松訪華以中美簽署上海聯合公報而告結束。以此為標誌,中國成功地突破了文革後乃至建國以後外交上的困局,從開始的"一邊倒"和後來的"反帝必反修"的 自我孤立中走了出來,為自己創造了更大的國際空間,影響深遠,奠定了日後中國融入世界,對外開放的基石。而且改變了二戰後國際政治的格局,確立了中、美、 蘇的三角關係,取代了原有的兩極冷戰格局,給整個世界以重大衝擊,由此揭開了結束冷戰時代的序幕。
與此同時,通過這場舉世矚目的外交大事件,周恩來個人的國際聲望也達到了其整個外交生涯的巔峰。一時間,整個世界為他的才能、神采和魅力所傾倒。雖然周本 人總是不斷地利用各種場台,一再提醒外界毛澤東才是中國外交真正的主角,從始至終掌握着中國外交的大政方針,整個西方外交界和新聞界卻仍然按照他們的理 解,把從文革冬眠狀態下重新復甦的中國外交稱為"周恩來外交",繼續連篇累牘地對他大加讚揚,而絲毫不知這種作法將會對周本人造成的傷害/
周恩來這種尷尬的處境,只有極少數西方政治家才能體會出來,觀察到在上述一片"捧殺"聲中,周氏內心的忐忑不安。尼克松便是其中之一。他在訪華結束後,談 到對周恩來的印象時說:"他是一個偉人,本世紀罕見的偉人。我感到惋惜的是,他生活在巨大的陰影之中,他總是小心謹慎地讓舞台上的聚光燈照射在毛澤東身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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