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伐林: 重讀張海迪兩封電子郵件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6月08日21:14:2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2001年5月8日,我和妻子從北京回到美國家中。一個多月沒有機會上網,迫不及待地打開電腦,電子郵箱簡直都被鋪天蓋地的郵件擠爆了。最上面的一封首先跳入眼帘——
“張海迪發來了一封郵件!” 我一聲叫,將正在忙着收揀東西、打掃衛生的妻子嚇了一跳。 這真是驚喜!真巧,就是此刻剛剛收到,張海迪猜到我們今天進家門?我與她,已經17年沒有見面,也未通音問了。 郵件並不長,她還拿不準能否寄到呢。但就一封投石問路的信來看,也夠長的了。她說:“前些天搬家收拾東西看到你那時送我的一本小書,很有感慨”,“昨天張煒來我家玩,要我上博庫看看他的《外省書》的一些評論,沒想到看見你的專欄了。世界真大,也真小。” 信中說的“博庫”,是我曾經任職的中文電子圖書網站,網站一度非常紅火,買下了中國大陸、台灣和香港好幾百位作家的幾千部作品的電子版權,後來風險投資錢燒光了,網站奄奄一息,那年元旦,我也丟了飯碗。幸虧我的書評專欄那時還保留在網站上,就被海迪看到了。 郵件字裡行間充滿了人生的感慨:“時間過得真快,那時候我總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讓你們,讓所有的人把我忘掉,一晃就要二十年了。我還清楚地記得你的女兒,跳起舞來像小燕子,現在她一定是個很漂亮的大姑娘了。我已經老了,就要46歲了,我有時還會想起一些往事,其中包括你。我什麼都經過了,心越來越沉靜,只覺得活着就好,能讀書和寫作,對於我這就是快樂……” 這封郵件,打開了我腦海中往事的閘門——她說的“那時候”,指的是團中央將她接到北京進行宣傳的那段歲月,我在團中央工作,就認識了她;這封郵件,也喚起我很多疑問:“那時候我總希望時間過得快一點,讓你們,讓所有的人把我忘掉”——為什麼?“有時還會想起一些往事,其中包括你”——想到我什麼呢? 我也正有不少話急着要告訴她呢。顧不得時差反應,別的來信先顧不上看了,立即給她回信。一天以後,又收到她的回信,這封可不短,其中許多話顯然是對我許多問題和看法的回應。 奇怪,我居然沒有保留給她回信的底稿,此刻也記不得我給她都寫了些什麼了,只能根據她的回信推測。 一定對她講到了我女兒——海迪信上說:“知道她就要畢業了,我祝賀她,親愛的孩子!今天的孩子比我們這一代幸運,他們不用再像我們那時承受太多的東西了。” 看來我還提到了她當年送給我和我女兒的書我們都珍藏着,也問到她現在的創作——來信說:“《麗貝卡在新學校》等現在看來多麼幼稚,那都是我在一股股巨浪的衝擊下完成的,那時小船隨時都會被掀翻呢。”“我的散文集《生命的追問》已經第九次印刷了”,“現在我的又一本新長篇快寫完了”…… 我一定用了不少篇幅,對她直言相告:我不同意她那年三月在全國政協會上與別的委員聯名提出的提案:鑑於網吧的副作用太大,為淨化青少年成長環境,建議最終取消營業性網吧。在我看來,碰到自己所看不順眼的言論或行動,首先想到去禁止、去取消,這是非常要不得的思維方式。在中國還不可能讓青少年都在自己家裡上網的情況下,不論營業性網吧出現多少問題,都不應取消,而應通過加強管理和規範的方式來解決。 (張海迪等委員的這一提案引起青少年網民狂暴反彈,有人竟建了一個叫作“萬炮齊轟張海迪”的論壇,辱罵張是“輪椅上的爬蟲”,我還看過一個帖子說:“全國人民每人給張海迪一塊錢,讓她閉嘴!”對此我也非常反感:對聽不順耳的言論,就讓之“閉嘴”,這遵循的豈不仍是同樣的邏輯!?她的提案正確與否,都可以討論,為什麼要人身攻擊和侮辱?) “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茲事體大,顧不得與她是在17年音訊隔絕之後第一次聯繫上,竟然馬上就跟她談起這些來了。她的回信說:“你說起網絡,這真是一個非常複雜問題,我有我的觀點,發給你一個網頁,你可看看。” 她發給我的實際上是兩個正在爭論網吧問題的網頁。此處且按下不提,或許今後有時間再寫。 回信的這一段是關鍵—— “你說的《天上一個太陽,水中一個月亮》我看了,信件依然鋪天蓋地,當時一些人覺得我就像一個騙子,我偷偷地哭過,可我沒讓任何人看見我的眼淚,因我相信自己,相信所有的一切都會隨風而逝,我並不是一個先知者,但是我會忍耐!你不必內疚,那些經歷讓我更頑強了,我堅持靠自己的努力學習工作,終於實現了很多夢想。” 對了,這談的正是我最急切要與她交流的一件事,是我十多年的一個心結,不,心病。 “天上一個太陽,水中一個月亮”,她打錯了兩個字,應該是“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是電視連續劇《雪城》主題歌的兩句歌詞,劉歡唱的,我拿過來做我的一篇報告文學的標題。這篇將近三萬字的報告文學,發表在中國大陸《報告文學》雜誌1989年6月號的頭題,發表時,多了一個副標題:“關於張海迪的‘成名’始末”。 這個副標題叫什麼話?!“成名”還加上引號,這標題的整個口氣,好像我要揭黑幕,披露張海迪的真實面目似的! 這絕非我的原意。我想通過這部作品表達的,是對中共宣傳機制的反思:如何將一個可親可敬的活生生的殘疾姑娘,宣傳成一個人們看到她的名字就煩的政治典型。作為當時參與這一宣傳的工作人員,我是在反省,矛頭是衝着整個宣傳機器和指導思想去的,並不是衝着參與宣傳的人,更絕不是衝着宣傳對象張海迪。 《報告文學》雜誌加上這麼個副標題,可能在期刊市場上突出賣點的考慮?這也可以理解,只是這個副標題的措辭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太離譜。如果一定要加副標題,寫成“宣傳張海迪始末”也好點啊。 放在當時來看,這篇東西算有點鋒芒,披露了一些團中央、甚至中南海宣傳策划過程中的內幕,也寫到張海迪這個真實豐富的人的言行,寫到她被官方高調推到電視屏幕和大小報紙頭版時的內心矛盾,尤其是寫到她或許並不想曝露在公眾面前,但畢竟掩飾不住的某些性格側面。 這正是我多年的心病所在:我的本意是反思中國的宣傳機制,無意傷害這位殘疾姑娘,但我的文筆真的就像巡航導彈那麼精準麼?讀者會不會被我的敘述所誤導?張海迪本人是否會被我誤傷?這麼多年來她已經受到那麼多非議甚至詈罵,她是否能理解我的苦心? 這篇東西發表的時機,也十分不湊巧:正趕上“六四”——當一場颶風、一場山崩來臨之際,哪有人會在意廚房裡某個龍頭是否漏水呢?——舉國、舉世誰還有心思來關注 “張海迪宣傳始末”!《報告文學》雜誌“六四”後也受到整肅,被迫停刊,這一期也就成了終刊號。 多少讓我感到意外的是,不少媒體還是注意到了這篇東西,我看到的有幾十家摘錄或者摘要介紹,包括《人民日報》(海外版)、光明日報社《文摘報》、上海解放日報社《報刊文摘》等等。不過,統統只是獵奇,迴避作品中批判當局宣傳機制的鋒芒,摘要摘的並非“要”而是“次要”。這麼一摘,讓我更擔心對張海迪本人造成衝擊。如果那樣,我可真是太內疚了。 這次與她聯繫上,我當然最着急的就是問她是否看過那篇長文,是否受到任何負面影響,並急着將我的初衷對她解釋。 讀到她的來信,放心了。不,何止放心,更油然而生欽佩之情:她看過了我那篇東西,不僅讓我“不必內疚”,而且她剖白了她當年的心情,“你們宣傳我時,我才28歲……那一切永遠打破了我本來寧靜的生活。當然我天生的叛逆也讓很多人失望”——那是與我,與所有朋友、所有青年相通的感受,張海迪是一個具有獨立品格、“一直我走自己的路,心裡很踏實”的知識分子,而不是一個甘心情願被擺布、被塑造的政治偶像,更不是“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的投機者! “一個人能多堅強的神經、多冷靜的頭腦,經得起這種大劑量、超大劑量的頌揚?”我想起我那篇長稿中的這句話。而她,經受住了! 我就收到她這兩封信。我給她又回信,寫了些什麼?記不清了——沒有再收到來信以提醒我的記憶。不過,肯定主要篇幅放在對她這番話的回應上:“這部長篇將是我最後的作品,之後,我想安靜地離開這個世界,我不想在病重時給大家添麻煩,我也不願讓人們看見一個不漂亮的海迪……” 老天,這是什麼意思?!這番話包含的意味太讓我懸心了。她的身體怎麼樣了?她要幹什麼? 她的這番話,讓我再次深切感受到她作為一個殘疾人生存的艱難,她每日每時要面對的煎熬——那是正常人很難想象的挑戰。她的所有作品,所有文字,都是在多麼艱辛痛苦的情況下寫出來的,就是給我打這麼一封信,她都得付出比常人多多少倍的努力——我親眼看到過;我也從多種信息渠道得到過印證。人們都知道她從五歲時患脊髓血管瘤就高位截癱,但不是每人都知道1991年她鼻部患有黑色素癌,動了這一生第六次大手術——一次極其痛苦的手術…… 她收到我的再次回信了嗎?或者,她又回了信,而我沒有收到? 後來我在中央電視台《藝術人生》訪談節目裡看到了她:一個比80年代的張海迪還要清秀,還要飄逸,還要有書卷氣和風度,甚至還要年輕的張海迪。 當今網絡大行於世,要聯繫到她,可以說是舉手之勞。她有不僅圖文並茂、更樂聲悠揚的博客,她還愛畫畫,在網上開設有畫廊,貼出她的油畫作品…… 不過,我不想去打擾她,寧願只是靜靜地去瀏覽,默默地去聆聽,遠遠地去凝視。 我知道,她的名字已經、並且正在招致無數譏諷、謾罵、嘲弄、醜化。 我不由得反問自己: 1983年將她推到全國青年和人民面前,對她到底是福還是禍? 對中國的青年、民眾呢,是好還是壞? 或許,將來有機會在博客上重新刊載20多年前我的紀實文學《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能幫助讀者從新的角度去理解當年的“宣傳戰役”、去端詳她。 她在給我的第二封信的結尾說:“山高路遠,多多保重你自己,有朋友想念你呢。” 我也正想這麼跟她說:海迪,多多保重你自己,有朋友想念你呢。 【附:張海迪的成果和榮譽】 在很多人看來:張海迪什麼都有了,被共產黨、共青團捧出來,現在有名氣,有地位,有成果……但海迪對很多人(例如對鳳凰衛視的陳魯豫)說過:她願意放棄所有這一切,只希望能有一個健康的、正常的身體。 我們這些健康人、正常人,能真正理解她這個希望並非“矯情”“漂亮話”嗎? 張海迪1991年做過癌症手術後,發奮攻讀哲學研究生課程,寫出了論文《文化哲學視野里的殘疾人問題》。 1993年她在吉林大學哲學系通過答辯,被授予了哲學碩士學位。 她是山東省作家協會創作室一級作家,全國政協委員,中國殘疾人聯合會主席(據說相當於省部級)、山東省作家協會副主席。 出版有: 長篇小說《輪椅上的夢》、《絕頂》。《輪椅上的夢》翻譯成日文、韓文在日本、韓國出版。 散文集《鴻雁快快飛》、《向天空敞開的窗口》、《生命的追問》。 翻譯作品《海邊診所》,《麗貝卡在新學校》、《小米勒旅行記》,《莫多克――一頭大象的真實故事》等。 張海迪的頭銜、獎勵、榮譽,可以洋洋灑灑列出一大長串,不過,這裡我就不列了,我們這裡的網友多數都知道那些東西是怎麼回事,我也不認為那些東西能給她增加什麼,我更相信那些東西多是不由分說就非塞給她不可的。我只列一兩條: 1992年度中國作協莊重文文學獎 1999年全國第四屆外國文學作品優秀圖書獎 我覺得,遠為重要的倒是以下這些記錄:張海迪多年來經常去福利院,特教學校,殘疾人家庭,看望孤寡老人和殘疾兒童;近年來她為年輕時生活過的村里建了一所小學,還為災區孩子捐獻了自己的稿酬六萬餘元;張海迪曾三次應邀出訪過日本,韓國,舉辦演講音樂會,1995年她作為中國政府代表團成員參加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1997年她被日本NHK電視台評為“世界五大傑出殘疾人”之一。 相關文章: 張海迪怎樣成為改革開放後頭號全國典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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