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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伐林:專訪前U-2飛行員華錫鈞上將:尋找回來的黑貓
送交者: 高伐林 2010年07月22日15:54:53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來自中國大陸的讀者,對蔣經國引用的這兩句詩一定覺得似曾相識:“即使你死了,我不願悲傷。死神不能把我們永久隔開。”敵對雙方,何其相似!一方要“反攻大陸”“捍衛自由世界”,另一方要“解放台灣”“實現世界革命”,在政治板塊發生劇烈碰撞錯動的年代,多少人的生命、家庭和事業,成了獻上祭壇的犧牲


◆高伐林


  來自中國大陸的讀者,對這樣兩句詩一定覺得似曾相識:“即使你死了,我不願悲傷。死神不能把我們永久隔開。”──這是時任總統府國防會議副秘書長蔣經國為“黑貓中隊”U-2飛行員陳懷生所寫悼文中引用的詩。我簡直懷疑中國大陸《血染的風采》詞作者參考過這首詩,遣詞用韻都那麼相似!
  說“黑貓中隊”,人們或許並不太熟悉,但是說起U-2飛機,大概都有耳聞。“黑貓中隊”正是台灣U-2飛行35中隊。
  一個偶然的機緣,筆者通過電話和電子郵件,採訪了當年U-2飛行員、退休空軍上將華錫鈞。現年80歲的華錫鈞擁有美國普度大學航空工程博士學位,於1995年退休後,與夫人來到美國定居,現住在華盛頓附近的郊區。他曾經出版過兩本中文書《雲漢故事》、《戰機的天空》(天下遠見出版公司,1999年),一本英文書《失落的黑貓:兩個被俘中國U-2飛行員的故事》(Lost Black Cats: Story of Two Captured Chinese U-2 Pilots,Bloomington, Indiana, Author House,2005)。他在《戰機的天空》中,敘述了自己投身軍用航空事業的經歷,包括到美國受訓後,駕駛U-2飛機十次到大陸偵察的驚險故事;而《失落的黑貓》一書,則講述了他的兩位戰友駕機偵察被解放軍導彈擊落後被俘的經歷。
  1959年3月,台灣空軍情報署長衣復恩突然召見正在空軍戰鬥機部隊服役的陳懷生、華錫鈞等六人,通知他們馬上置裝,第二天就動身到美國受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他們日夜兼程,輾轉到了美國德克薩斯州與墨西哥交界處的勞夫林空軍基地,才知道要飛的是此前聞所未聞的U-2偵察飛機。


U-2高空偵察機。(資料照片)

“上帝回應了我的禱告”

  華錫鈞他們是第一批U-2受訓者。要成為U-2飛行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通過標準十分嚴格的遴選。自1959年至1971年,台灣國軍空軍一共精選了八批飛行員(台灣俗稱為“飛官”),到美國接受U-2飛機訓練,其中27人完成訓練。
  U-2飛機具有430英里時速,4000英里以上航程,75000英尺的升限──能飛到這麼高,當時還沒有任何武器能奈何它。美國訓練台灣飛行員,是想要他們駕駛U-2進中國大陸偵察。
  我問:“聽說你在飛行訓練中差點出了險情?”
  華錫鈞回憶起46年前那驚險的一幕。那是1959年8月3日,他作第七次訓練飛行,也是他平生第一次在美國飛夜航,要在新墨西哥、科羅拉多、猶他幾個州的夜空轉一大圈,練習根據星星定位的天文航行。他飛了兩個多小時,返回途中,突然出現了緊急情況:飛機熄火了!他後來在《戰機的天空》中描繪說:飛機引擎的聲音突然消失,發電機停止充電的警告燈突然亮起,飛機上僅有電瓶儲存的電,華錫鈞立即將非緊急用電的裝備全部關掉,包括自動駕駛──而關掉了自動駕駛,他才發現U-2的安定性在高空是如此之差,難以駕馭。
  他們曾經演習過,萬一在空氣稀薄的高空熄火怎麼辦——應滑翔降低高度到3萬5千英尺,再重新開車。這時飛機已經飄降進了厚厚的雲層,華錫鈞便按部就班,遵照緊急處置的程序操作,重新啟動。不料,引擎竟毫無反應!反覆重來,還是不行!這下他感到大事不妙了。高度已經降到了1萬7千英尺,正飛在洛磯山脈上空,還在往下飄,而這一帶山峰最高超過1萬3千英尺,飛機隨時都有撞山的可能!跳傘嗎?根本不知道離地面有多高,降落傘是否來得及張開?即使着地,在這人跡罕至的荒山野嶺,又能有多少獲救的機會?
  華錫鈞用無線電向附近的空軍基地呼救,卻毫無回音。他想只有上帝能拯救他了,便大聲禱告。
  正禱告着,突然,飛機飛出雲層了,他看到左前方有閃爍的地面燈光,發現自己正在山谷里,幾乎是順着山谷的走向在飛,兩側都是黝黑的聳入雲霄的山峰,他竟然沒有撞上。
  華錫鈞將飛機轉向燈光飛去,漸漸看出來那是藍白相間的閃光,可能是個小機場!這時他的高度還有7千英尺,於是他儘可能地保持着最佳飄降速度,讓飛機儘量留在空中,終於飛到了機場,對準了跑道。儘管U-2起落架出了點問題,飛機左轉了180度滑出跑道外,他總算安全回到了地面──這裡是科羅拉多州的柯達茲,一個連飛行圖上都沒標出的小鎮。
  事後,華錫鈞無論如何不相信這僅僅是運氣。這是多少個巧合的疊加啊:飛機穿出雲時竟然正好在山谷,而且是順着山谷的方向;前方竟然有一座機場,而且是方圓一百英里以內唯一的機場;他竟然還有足夠的高度能夠滑翔到那裡;當地議會已作出為省電夜間關閉機場的決定,但竟然萬幸沒有來得及實行;竟然就在機場兩個值班員要關燈回家的幾分鐘之前;U-2進場本來那麼難以掌握,在空軍的正規機場每次降落都得有人在地面引導,而這次這麼短的跑道,自己一個人,又是第一次夜航……竟然,竟然!華錫鈞堅信:“沒有上帝的幫助如何能有此結果?是上帝回應了我的禱告。”
  幾個月之後,美國空軍頒給了他一枚“飛行優異十字章”。這樁迫降事件也成了美國空軍的美談。他不止一次地遇到他們跟自己打趣:“你怎麼不模仿電影裡的外星人說:‘帶我去見你們的領袖’?”


華錫鈞當年出動偵察時身穿飛行員壓力服。(華錫鈞提供)

再次擦過鬼門關

  訓練尚且如此驚險,真正回到台灣,作為“黑貓中隊”的成員,正式到大陸執行偵察任務,就更是出生入死了。
  1960年秋天,台灣空軍第35中隊正式成軍,隨後兩架美國中央情報局提供的U-2飛機運抵台灣桃園機場。陳懷生設計了隊徽:黑貓的頭像,代表機身漆黑的U-2,兩隻金色的眼睛,代表着高空拍照,“黑貓中隊”因而得名。對外的名稱是“空軍氣象偵察組”,兩架U-2,對外的說法是台灣向洛克希德公司採購的。
  實際上,它是一項台美合作計劃:由美國中央情報局提供飛機、保養和個人救生設備,台灣則選派飛行員,並提供基地和相關勤務支援。“黑貓中隊”名義上隸屬台灣空軍總部情報署,實際上是中、美混合編組。華錫鈞《戰機的天空》中透露,“中方的軍官只有11位,包括我們剛受訓回國的5位飛行員”,“美方的人員比中方多,都是以U-2原製造廠洛克希德公司的聘僱人員為名,居住在桃園機場的俱樂部內”。美方人員都不暴露真實身分,負責協調維修、救生、照相判讀等工作。他還說,“器材裝備從美國運達後,都進駐機場南端一座獨立的小棚廠。自此棚廠、隊部和俱樂部均成為禁區,非35中隊的人員不得接近。”
  在很長時間裡,這個中隊是台灣的最高軍事機密,台灣知道他們真正使命的人除蔣介石、蔣經國父子,不過寥寥幾人。雖然世遷時易,今天陸續解密,但是U-2仍然蒙着一層神秘的面紗。
  華錫鈞1962年3月16日第一次執行任務。這一次,他是到廣西、雲南、廣東、海南這一帶偵察。平安返航後,親自督導“黑貓中隊”任務的蔣經國,送了他一隻Universal的手錶,表面上有一個大U字,也正好用來象徵U-2飛行員。
  華錫鈞告訴我,因為有三四位飛行員輪班,而每次飛行拍回來的照片,都要經技術人員判讀一兩個星期,所以當時大概一個月輪到出一次任務。他按照要求,一共飛過十次才全身而退,航跡遍及幾乎全中國大陸,最遠到過蘭州和包頭,拍攝中國大陸原子彈製造廠和導彈試驗基地,只有西藏和新疆沒有飛到。
  筆者得知,他曾經兩次被解放軍的導彈部隊的導引雷達電波照射到,一次是在廣州附近,一次是在蘭州附近,U-2飛機上裝設了電子預警裝置“12號系統”,能發出警報,在千鈞一髮之際,他及時閃避,逃過一劫。但是當我問他,在十次偵察中,哪一次最危險,華錫鈞說的卻是1962年8月11日那一次。
  那一天凌晨5點過6分,他起飛後從青島進入大陸,然後經山東、遼寧、河北、北京……一路飛去。經過山海關,他平生第一次看見了蜿蜒的長城──從7萬5千英尺(差不多23公里)的高空俯瞰,華錫鈞不由得想起抗日時常唱的愛國歌曲:“萬里長城萬里長,長城外面是故鄉……”
  當他到達最遠點張家口,轉一個大彎踏上歸途時,座艙內發電機的警告燈突然亮起,身後的照相機鏡頭擺動的聲音也立即停止,自動駕駛隨即中斷──發電機出故障了。華錫鈞試圖重新啟動發電機,卻沒有反應。他只好趕緊跟上次險情一樣,關掉所有不那麼必需的用電設備。飛機要飛好幾個小時才能回到台灣,萬一電瓶里的存電全部用光,就是飛回了桃園機場也無法降落。
  沒了自動駕駛,U-2在高空的安定性極差,他得全神貫注地操縱飛機,但他又不能跟上次一樣降低高度,米格機正在他的下方盤旋,虎視眈眈呢。U-2上僅有磁羅盤指示大略方向,他只好估摸着朝台灣方向飛去。飛到山東時,開始有雲層,往南面一望無盡地覆蓋過去。華錫鈞心裡直打鼓:繼續往東南方飛?沒有了地標參考,飛行兩個小時誰知道會飛到何處去了?往東,飛到公海上再下降鑽出雲層、根據島嶼判斷方位後,再往南回台灣?但直角三角形的兩條直角邊之和大於斜邊,這樣的路線更遠更費油,而存油已經不多,何況還不知道雲層到底有多高呢;那麼往東北方向飛到韓國?韓國那邊倒是一覽無餘,但是上司並沒有從飛行員的安危出發,事先考慮備份的迫降機場,他的身邊甚至沒有一份韓國地圖,盲目飛去,找不到機場怎麼辦?
  電光石火之間必須作出決斷。華錫鈞盤算後,還是決定保持航向,預計到達台灣上空之時再說。
  真是僥倖啊,這樣飛了將近兩小時,終於發現了雲洞,從雲洞中他看到了海面上的幾個小島嶼,對照地圖,判定了那是上下大陳島和一江山島,自己的方位總算沒有太大的偏差。再打開無線電,收到台北的訊號給予回航的航向,他終於從鬼門關擦掠而過,順利降落。


  當年三個U-2老戰友於2005年5月在美國德州重逢時合影。自左至右:葉常棣、華錫鈞、張立義。(華錫鈞提供)


戰俘有家不能歸

  雖然華錫鈞自1948年到1964年一直是戎馬倥傯,出生入死,但他自認為算是一個幸運兒。他介紹說,“黑貓中隊”飛行員前後深入大陸偵察102次,被擊落5架,10位飛行員殉職,2位飛行員被擊落後成為俘虜,損失超過1968年前接受訓練人員的半數,死傷不可謂不慘重。他不只一次地回憶過:“1962年9月9日,跟我一同在美國受訓的陳懷生出任務,我是他的後備飛行員。當天清晨,我協助他坐進座艙、蓋好座艙蓋,之後我就再也沒有看過他,他駕駛的U-2被中共的地對空飛彈擊落……”
  《詩經》中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袍。”謳歌的是軍中戰友的生死情誼。台灣空軍中有個不成文的傳統:一位飛行員犧牲了,戰友們就把照顧其未亡人和老人孩子視作義不容辭的責任。偵察機飛行員是高風險的崗位,年紀輕輕而殉職或失蹤的比率相當高,戰友們的負擔也相當重,但他們沒有怨言。也正是出於這種生死情誼,已經年過古稀的華錫鈞決定寫出兩位被俘戰友的悲歡離合,也寫出這一代人的宿命。他多次地與他們長談,多次地通過電話採訪,聽他們講述被俘後的個人和家庭的遭遇。
  這兩位戰友,一位叫葉常棣,1963年11月在九江上空遭擊落被俘;一位叫張立義,1965年1月在包頭上空遭擊落被俘。當時,中共對他們的生死一直秘而不宣,也一直不放人,“黑貓中隊”的同事和他們的家屬,都以為他們早已機毀人亡。不料,事過十好幾年,才傳來消息,他們竟然都還活着!
  為什麼關這麼久卻又不公布?筆者推測:可能是在他們被俘後沒多久,中國就爆發了“文革”吧,整個大陸都陷入動亂,沒人能拍板,也沒人在乎兩個台灣間諜飛行員。
  華錫鈞不同意這種說法,他認為,長期秘而不宣是有意的,“這也是一種心理戰的戰術”。
  1982年,中共決定將他們釋放回台灣。誰知兩人滿懷期待地來到了香港,卻兜頭潑來一盆冰水:台灣政府禁止入境!弄得他們進退兩難。
  蔣經國六十年代時主管“黑貓中隊”,常常接見飛行員,此時他已經登上總統大位了,讓兩個身陷敵陣多年的昔日部下回台灣與家人團聚,難道不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嗎?然而,卻一直沒有聽到他發話。有傳言說他當時罹患嚴重的糖尿病,許多事根本到達不了他那兒。葉常棣和張立義想回台灣的事就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地拖延下來。
  我問華錫鈞:台灣當局出於什麼考慮,如此不近人情,不讓他們入境?
  華錫鈞解釋:這有多種原因。國軍從辛亥革命推翻清廷那時起,在軍隊中一直講的就是“不成功,就成仁”,以前以為他們“成仁”了,現在突然得知他們沒有“成仁”,這個彎不太容易轉;再則,在當局看來,他們兩位在大陸生活了近20年,到底在對方那邊說了些什麼、幹了些什麼?回來究竟是否完全因私?一時也弄不清。
  幸虧他們倆有“黑貓中隊”的眾多戰友。激於同袍情義,他們紛紛伸出援手,四處奔波,向美國友人求助。也幸虧美國人看在當年合作的份上,接納了兩人入境,還為每個人設立了20萬元帳戶,讓他們能夠維持日常生活。
  幾年過去,1988年底,葉常棣接到正在寫U-2故事的英國記者包柯克的電話訪問,第二年包柯克的《蛟龍夫人》(Dragon Lady)在倫敦出版,其中寫到他們的處境,台灣記者翁台生根據此書資料,又採訪一些當事人,在台灣最大的報紙之一《聯合報》上連載《黑貓中隊》,《聯合報》旗下的美國《世界周刊》也大幅採訪報導了葉、張兩位,他們有家難歸的困境引起輿論的關注和聲援。據與華錫鈞在普度大學念書時就相識相熟的旅美女作家孟絲介紹:第二年,“《黑貓中隊》在台灣出單行本後,當時的立法委員趙少康為此事質詢國防部長郝柏村,得到的答覆是,正在辦理歡迎他們兩位回台灣的手續。看來,輿論的壓力終於奏效。”
  1990年,葉常棣與張立義終於回到了台灣,經歷過生離死別的空軍夥伴們都趕到桃園機場歡迎,場面熱烈。張立義的妻子給他獻上鮮花,更是令他喜出望外,淚水奪眶而出。
  這一事件一時成了新聞熱點。不過他們兩人所遭受的身心煎熬,他們的家人所走過的坎坷路途,媒體上都語焉不詳。又過了十多個春秋,華錫鈞才懷着滿腔同情,娓娓細述,令讀者不勝欷噓。

天長地久有時盡

  《失落的黑貓》一書中,着墨最多的是關於葉常棣的遭遇,因為華錫鈞對葉常棣更熟悉,他們倆曾經同住一間宿舍,一度朝夕相處。葉常棣算是相當不走運的,剛剛完成兩次飛行偵察任務,第三次去大陸時,返航途中已經看見浩浩東海了,只差三刻鐘就可回到桃園機場。卻被解放軍導彈擊落。
  書中記敘說:葉常棣甦醒過來時,已經躺在解放軍醫院的病床上。醫生將他從生命危殆中搶救回來,從他的下半身取出了59塊導彈碎片,還有許多零星碎片只好留待日後。
  此後葉常棣被拘押了四年,經過了一次又一次審訊。他是第一個被俘虜的美國最先進的高空偵察機U-2的飛行員,可想而知,審訊人員如獲至寶,要從他身上儘可能多地掏出東西。書中用了不少篇幅敘述審訊問答情況,解放軍想了解的東西包羅萬象:訓練經過、設備參數、建制番號、執行程序……自不待言,是誰對他下達命令、美國佬如何幕後插手、乃至台灣空軍別的機種……全都想知道。審訊人員時而循循善誘、動之以情,時而洶洶逼人,臨之以威,揭露“美帝的紙老虎本質”,申述“一定要解放台灣”的決心……總之,軟硬兼施,迫使葉常棣毫無保留地“竹筒倒豆子”,反省自己“反共反華”的罪行。
  不過葉常棣說,受審訊雖然滋味不好受,他並沒有受到酷刑和虐待。
  1966年,中國大陸爆發了“文化大革命”,在葉常棣之後又俘虜了張立義和打下了更多的U-2,對葉的興趣就日益消減。他一度被下放到人民公社,後來轉到漢陽兵工廠當工人。工資儘管微薄,他還能買一點當時少得可憐的英文報刊。葉常棣在大陸處境的改善竟得益於他從小是在香港長大,英文有相當不錯的根基,慢慢受到上級的重視。他受命翻譯一篇關於F-16戰鬥機的文章,而後被調往位於武昌的華中工學院教課,後來又給錢偉長主編的《中國流體力學》月刊負責英譯中文論文。
  隨着中國政治動盪逐漸平息、兩岸敵對氣氛的逐漸緩和,葉常棣的生活環境也逐漸改善,但是他回台灣的渴望逐漸強烈,儘管很長時間他完全無法得到家人的音訊,也沒有渠道將自己的情況告知親友──他畢竟曾是一個“台灣間諜”!葉常棣常常情不自禁地回憶他的燕爾新婚:他的妻子和他的愛情長跑將近七年,剛結婚一年便天各一方,命運開了一個何等殘酷的玩笑?
  一山放過一山攔。好不容易北京當局放行了,台灣當局卻不肯點頭。當葉常棣停留香港茫然不知此身何寄之際,輾轉收到了妻子托人帶來的包裹。葉常棣打開來,不由得心如刀割:裡面是她多年精心收藏的兩人照片,關於他的新聞剪報,還有一封長信,敘說了她苦候多年後,迫不得已的改嫁。她並贈送給他若干美元,希望稍解他目前的困境。
  葉常棣到美國以後,曾和前妻見過唯一的一面。重續舊緣自然是不可能,但總希望了解對方二十多年是怎麼熬過來的。但聚首卻因前妻的現任丈夫而匆匆中斷,這真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情何以堪!
  前妻改嫁之後,心上的傷口始終無法癒合,導致第二次婚姻生活留下了很多遺憾。而葉常棣,也過了很多年形影相弔的獨身生活。好在最後,又是戰友和朋友幫助,終於為將近五十歲的葉常棣物色了一位溫柔成熟的女伴。正好趕上台灣終於開門迎迓他們歸去,空軍為他們在軍官俱樂部舉辦了一次熱鬧喜慶的婚禮,一切費用由空軍負擔,第二天一對新人又去夏威夷度蜜月……

“約法三章”

  張立義的故事有另一種結局,也令人嗟嘆不已。
  張立義是1965年1月在包頭上空被導彈擊落的。他結婚年頭比較久了,已經有了三個沒有成年的孩子。
  張立義被擊落後的遭遇與葉常棣大同小異:身受重傷被搶救過來,頻頻接受審問。中共對他的生死也同樣守口如瓶,因此台灣空軍將他列入“陣亡”,在碧潭為他與葉常棣兩人都建了衣冠冢,為眷屬發放了撫恤金。
  張立義“陣亡”多年,他的妻子在照顧三個孩子、照顧衰老病痛的雙親、同時還得上班養家這三副重負下,心力交瘁。約在八年以後,好心人給她介紹了一位從陸軍退役,在台灣行政院上班的何先生。何先生也有令人嘆惋的身世,他比她大14歲,在大陸結婚三個月便跟隨軍隊來台,從此與妻子失去聯絡,一直獨身生活。何先生同情她的處境,願意為她分勞。而張立義的妻子心裡還是放不下“十年生死兩茫茫”的丈夫。為了減輕改嫁的內疚,也為了一星飄渺的冀盼,她和何先生“約法三章”,如果張立義有朝一日回來了,他必須讓位。
  十多年來,忠厚的何先生與她共同撫養孩子,照顧父母,並一一給他們送終。他成了這個家庭稱職又貼心的成員,如果就這樣過下去,未嘗不能平靜安寧地渡過後半生。但是突然間得知,張立義居然真的活着、真的要回來!一切頓然變了樣。張立義的妻子悲喜交集,茫然無措:她應該怎麼辦?
  張立義朝思暮想與家人團聚,遲遲沒法見到自己的妻子孩子,身心受到極大的折磨。終於,他妻子來美國參加正留學的女兒的婚禮,這對分散二十多年的夫妻才有了一個星期的相聚。張立義希望妻子儘快回到身邊,但她的牽扯實在太多:對幫助她走出最陰暗日子的何先生,儘管有當時的“約法三章”,她又怎麼能說分手就分手呢?此時還是善良可敬的何先生體諒她,年近八旬的他,黯然實踐了當年的諾言,悄悄申請住入台灣南部“榮民之家”,成全了張立義一家。張立義終於回到台灣,和妻子一起生活。
  正如本文開頭寫到的詩句,敵對雙方,何其相似!筆者讀到過解放軍空軍許多飛行員殉職者和遺孀的經歷,與上述故事宛如從一個模子裡出來。一方要“反攻大陸”“捍衛自由世界”,另一方要“解放台灣”“實現世界革命”,在政治板塊發生劇烈碰撞錯動的年代,不知多少人的生命、家庭和事業,成了獻上祭壇的犧牲!葉常棣和張立義和他們的親人,雖然經過諸多悲歡離合,畢竟看到了世事如棋局局新,而他們的不少戰友,卻在中國翻天覆地變革的炮火硝煙中長眠於一抔黃土,甚至粉身碎骨無處尋。這讓華錫鈞怎麼能不感慨系之!
  這兩個人物折射歷史風雲的經歷,借華錫鈞平實嚴謹的傳神之筆,再現在讀者眼前。他最後寫到:葉常棣和張立義分別參加了旅遊團,回中國大陸觀光旅遊,所見所聞令他們感慨,也令他們欣慰。總算為這兩段經歷增添了兩筆亮色。

U-2對中國大陸也做了貢獻

  我問:那麼你呢,你回過大陸嗎?你是否到過當年從高空俯瞰過的地方去仰望天空,是否與當年交手過的對手面對面會晤交談?
  華錫鈞笑了:我與太太2003年回了大陸,但我們也是參加的旅行團,是以普通遊客的身份回去看看,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空中不速之客。
  華錫鈞與“黑貓中隊”活躍的六十年代末,正是全球政治版圖發生巨大變動的前夜,也是中國的全球戰略作出巨大調整的前夜。林彪事件之後沒有多久,乒乓小球推動了大球。
  我問:前不久你在回答美國之音記者採訪時說:“當年台灣派U-2偵察大陸,固然為台灣、為美國作了很多事,做出很大的貢獻,台灣U-2同樣也為大陸作了很多事。如果沒有U-2到大陸收集到那麼多情報,美國不可能和中國建交。”請你進一步解釋一下。
  華錫鈞說:六十年代末,中國與蘇聯雖然在邊境黑龍江上發生了激烈的武裝衝突,中國也對美國發出了一些希望修好的信號,但是當時美國國務院的一批老人抱着懷疑的態度:蘇聯柯西金總理飛到北京與周恩來會談,那麼中蘇是否關係又有了接近的轉機?中國對美國是否只是做做和解的姿態?
  華錫鈞十分熟悉地翻開基辛格(他叫他“季辛吉”)回憶錄《白宮歲月》英文版第700頁,在電話上將基辛格1970年11月底寫給尼克松總統信中的一段念給我聽:“Indeed our intelligence shows a continuing improvement in military capabilities along the Sino-Soviet border, and this fact no doubt plays some role in Chinese willingness to go along with signs of normalization of state relations……”
  “你看,是情報部門給季辛吉提供了這樣的依據。”華錫鈞說:“當時情報部門上報的情報,最主要的來源就是台灣U-2。”如果不是U-2搜集到中蘇之間劍拔弩張、隔閡很深的情報,並通過中央情報局報告白宮:中蘇這兩個紅色巨人之間產生了不可彌合的裂隙,美國總統尼克松不可能在美國還沒有和中國建交時就前往北京。
  這正是歷史的弔詭:美國千方百計刺探中國的情報,本是為了對付中國,卻促成了接近中國。
  冷戰結束,立下戰功的“黑貓中隊”似乎難逃被塵封的結局。但是“兄弟鬩於牆”的悲劇被永遠塵封,難道不正是一個大家期望的結局?正像中國詩聖杜甫所寫的那樣:
  “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兵馬長不用。”

  (寫於2005年7月)


【U-2飛機小檔案】

  翼展:U-2C型80英尺,U-2R型103英尺
  機長:U-2C型49.7英尺,U-2R型63.3英尺
  機高:U-2C型15.2英尺,U-2R型16英尺
  最大時速:0.7馬赫(即相當於0.7倍音速),約430英里
  實用升限:75000英尺
  自重:2萬磅
  最大起飛重量:4萬磅
  最大航程:4000英里以上
  續航時間:9-12小時(在掛上副油箱的情況下)
  機上自動相機能把寬150英里、長2000多英里的地面景物拍成12,000英尺、4000張18英寸見方的照片,可以清楚地辨認出地面上的車型


【華錫鈞檔案】

  1925年生於江蘇無錫,空軍官校第26期畢業,美國普度大學航空工程碩士、博士,哈佛大學高級管理班畢業。
  1948年至1964年擔任空軍飛行軍官,1961年起為“黑貓中隊”隊員,曾十次駕駛U-2戰機深入中國大陸執行高空偵察任務。1969年在美國普度大學學成返台灣,歷任航空研究院飛機設計室主任,航研院副院長、院長,中山科學研究院副院長,航空工業發展中心主任,台翔公司董事,以及總統府戰略顧問,深入參與台灣軍用航空自製發展歷程,如設計試製介壽號、自強號、中興號、經國號等戰機。最後被授銜為空軍上將。
  出版有中文著作《雲漢故事》、《戰機的天空》,並出版英文著作《失落的黑貓》。


  下篇預告: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國共雙方圍繞U-2飛機鬥智鬥勇內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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