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公元365─427),一名潛,字元亮,東晉時的偉大詩人和文學家。他的詩文在藝術上可稱“自然”,在風格上說得上“真”,是古往今來唯一的一個這樣的詩人。他的散文《桃花源記》是公認的千古名篇;“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一詩是人人推崇的極品。他的詩大家都能看出是清淡而純真的,但有的人覺得欠雕琢,稱之為“渾金璞玉”[1],有的人覺得不夠“文”,而北宋大詩人、大文學家蘇軾卻認為他的詩都是寶貝,並且破天荒地開創了“今人與古人和詩”的先例,為陶淵明詩中的109首寫了和詩!不僅如此,他還用陶淵明的詩來給自己醫毛病:身上哪裡不舒服,就拿起來讀一首,還捨不得多讀。他還聲稱,陶淵明以後的詩人中沒有一個比得上陶淵明的[2]。
任何一個詩人的藝術特點和風格,都是他的內心世界對外界客觀事物在某一方面特別敏感的反映:豪放派詩人豪情滿懷,容易對豪壯的舉動產生共鳴,動輒熱血沸騰;婉約派詩人柔情似水,往往看花落淚、對月傷心;當他們通過自己的詩讓有同一類敏感性的讀者產生共鳴時,實際上是讓讀者通過他們的感官和情緒去看待客觀事物,就象給讀者戴上了一付詩人自己喜歡的有色眼鏡。
陶淵明的詩人人都能看出其清淡,但這種清淡已經清到了無色、淡到了無味。他沒有給讀者任何有色眼鏡,而是讓讀者自己去看事物的本色、自己去咀嚼事物的本味。但這對於習慣了戴有色眼鏡的讀者來說就很難適應,因為他們沒有看到自己喜歡的那種顏色。所以陶淵明的有些詩許多人都讀不出味來,極力讚揚甚至崇拜他的絕大部份詩篇的只有少數眼光犀利的高手,而中國文學史上極享盛名的蘇東坡就是其中之一。並且蘇東坡也只是在嘗盡世味、看透人生之後的晚年才真正悟到了陶詩的高妙和陶淵明人格的偉大,因而愛其詩、愛其人到了崇拜甚至反常的程度[2]。可見要讀懂陶淵明的詩不但需要文學素養,更重要的是要有超脫常人的胸懷,因為能把詩寫到如此至清至淡的程度,正是心中了無纖塵、摒絕俗念的表現,而這種超乎常人的心性只有道中人才可能具備。
陶淵明天生好道,本性自然,對塵俗的生活有一種本能的迴避,特別喜歡山林中遠離塵囂的隱居生活[3];他二十七歲時開始田間耕耘,一生中絕大部份時間都是在田園生活中度過[4],並且一遇農閒之時就喜歡關上柴門,一個人呆在空寂的茅屋中摒絕雜念,獨自養神[5]。他曾在29歲時因為上有老下有小,家庭貧窮而難以養家,去作了個州祭酒的官,但後因不慣官場生活而辭官歸田[4]。他有一個很好的妻子,與他志趣相投,很能吃苦耐勞,經常與他一起在田間勞作[6]。在他35歲時,又迫於生活壓力而去作了個鎮軍參軍的官,六年後到離家不遠的彭澤縣當了縣令,但九月去十一月就請辭回家,時年四十一歲,他那首非常有名的《歸去來兮辭(並序)》即作於此時。從此以後,他便居家不出,直到63歲時去世。
陶淵明一生始終過着非常艱苦的生活。他在一首詩中說,“夏天經常餓着肚子,寒冷的晚上沒有被子,因此剛剛天黑就盼着雞早一點叫,天亮了就好了;自己從不怨天尤人,只是這眼前的日子也得過啊!我也不想身後留什麼名,那些東西對我就象過眼的煙雲一樣;當我心中感慨萬千時,就自己唱一首悲傷的歌曲。”[7] 他在《詠貧士》中說,“南面地頭裡沒剩下一點可吃的菜蔬,北邊園子裡滿是枯枝敗葉;把酒壺提起來倒盡了殘餘的幾滴酒,已經是灶無炊煙、沒飯可做了;”[8] 到最艱難的時候,他甚至在飢餓的驅使下向人乞食!蘇東坡讀到他的《乞食》詩時說,“不但我為他感到悲痛,這世上的人誰不為他感到悲痛啊!”[9] 但是在這種常人難以想象的磨難中,他卻總是無怨無悔、安貧守道,不為自己的艱難處境擔憂,而是“憂道不憂貧”[10],為世間大道不行,“真”“偽”顛倒而難受[11],並且回過頭來時時檢點自己的言行是否有違道之處。他一生總共作過十三年官,但就在離家去作官時他就在念念不忘自己的田園,希望能早點回來象自由的飛鳥和游魚一樣地生活[12];在作官的時期,則常以前賢勉勵自己[13],記住守“真”守“道”[14],希望自己的言行合乎一個聖人的標準[7]。而當最後一次棄官歸來時,他簡直覺得自己就是一隻籠中鳥重返了自然的懷抱;回憶起十三年官場生活,無疑是“誤落塵網”[15]。過去的事悔不過來了,以後的事還能好好地作,雖然今天看昨天又覺得錯了,但“迷途未遠”,彌補還來得及;人生短暫,應當委順天命的安排,該去該留,都應當快樂地接受[16]。
說陶淵明一生身在道中,了解他的人都能理解;但說他是修煉人,可能有些人就會有疑問,因為在他的生平記載中似乎沒有發現他有過燒香拜佛、打坐參禪,或者安鼎設爐、採藥煉丹之類的修煉活動。這個疑問的產生純粹來自對“修煉”一詞的理解太狹隘和表面化,而這種狹隘和表面化又是受到生活經驗局限的結果,因為人們在生活中或者見聞中所知道的修煉人一般都是幹這些事的。其實,“修煉”的真正內涵是修煉者基於對某一“大法”或者“大道”的學習和體悟,不斷地去掉自己心中對世間萬物的執著,一步步地提高自己的心性,最終達到該法門相應的標準。簡而言之,按照任何正法去修心都是修煉。燒香拜佛、打坐參禪和安鼎設爐、採藥煉丹當然也是佛道兩家的一種修煉方法,但那是表面的也是比較初等的方法。“大道無形”,到了高層次上以後這些方法就看不到了,一切都在“修心”這個過程中進行。修煉界還有一個說法叫做“不修道已在道中”,指的是一些根基特別好、有師父在暗中指導點化的修煉人。他們表面上沒有修煉,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修煉,更不知道自己有師父管着,但他們就能在一生中時時把握好自己,一步步地往上修。這種人如果他師父層次高,他往往不會接受任何別的法門的邀請去“進入”修煉,因為他師父不會讓他去。另一方面,由於他實際上是在修煉中,他的心性一直在提高,任何一個正法門裡的高層次修煉人都會知道他是一個修煉者,或者至少知道他是一個心性很高的修煉的“好料子”。用以上所說去檢查一遍陶淵明一生的行跡,特別是看一下我們下面要提到的陶淵明與“白蓮社”的一段瓜葛,就容易明白陶淵明確實是一個修煉人。
在陶淵明五十歲左右的時候,廬山東林寺寺主釋慧遠高僧邀約了123人結成“白蓮社”。這些人都是當時很有影響的人物,特別是“社中十八賢”很讓人注目。當時大詩人謝靈運作着秘書丞的官,自恃才高、負才傲物。但當他見過慧遠後立即改容致敬,並在神殿後挖了兩個池子來種白蓮,要求加入白蓮社。慧遠察其心雜,拒絕了。另一方面,慧遠卻派人專門邀請陶淵明。陶淵明聲稱自己喜喝酒,不方便,慧遠竟然破戒為其準備酒食。結果他酒也喝了,社也不入,只是和慧遠始終保持朋友關係。一次,另一個慧遠很喜歡的人物──道士陸修靜也來訪。他們三人談玄說道,談得投機。慧遠送他們出來時竟然不知不覺中破戒送過了虎溪幾百步,老虎便突然間大叫起來,三人大笑。於是石恪作三笑圖,此圖很得蘇東坡讚賞[17]。
在我們看來,陶淵明不但是個修煉人,而且是個有相當層次的修煉人。佛道兩家的那些低層次修煉他本來就用不着。拜佛念經、一念代萬念那些摒除雜念的方法他不需要,因為他自己就能排除雜念、心不染塵;他反覆出仕、休官而能始終守道,他已經不知不覺中心性提得很高了。他是修“真”的,屬於道家的修法。他在自己的詩文中、以及後世詩評家對他詩文的評價中,這個“真”字誰都看到了[18]。特別值得指出的是,他不但預知自己去世的準確時間,而且平靜而安詳地在前一天為自己預先寫好了輓歌詩三首,在詩中描述了自己死時家人的反應[19]。對此,後人盛讚其“視化如歸”[17],真正作到了他自己所說的“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又有讚頌者說,“自祭預挽,超脫人累。默契禪宗,得蘊空解證無生忍者”[20]。
參考資料
[1] 《諸本序錄》;(書名見最後)
[2] 《東坡詩話》,並見《諸家評陶匯集》,附錄;
[3] 《歸園田居五首(一)》,卷二;
[4] 《飲酒二十首並序》(十九):“疇昔苦長飢,投耒去學仕。”卷三;《陶靖節先生年譜考異(上)(下)》,附錄;
[5] 《歸園田居五首(二)》:“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卷二;
[6] 《本傳》:“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夫耕於前,妻鋤於後。”並見《陶靖節先生年譜考異(上)(下)》,附錄;
[7] 《怨詩楚調示龐主簿鄧治中》:“夏日長抱飢,寒夜無被眠。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在己何怨天,離憂淒目前。吁嗟身後名,於我若浮煙。慷慨獨悲歌,鍾期信為賢。”卷二;
[8] 《詠貧士七首》,卷四;
[9] 《乞食》,附蘇軾讀後語,卷二;
[10]《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先師有遺訓,憂道不憂貧。”卷三;《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道喪向千載”,卷二;
[11]《飲酒二十首並序》(二十):“羲農去我久,舉世少復真”,卷三;《感士不遇賦並序》(序):“自真風告逝,大偽斯興…”,卷五;
[12]《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作》,卷三;
[13]《詠貧士七首》(其二):“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卷四;《癸卯歲十二月中作與從弟敬遠》:“歷覽千載書,時時見遺烈。高操非所攀,謬得固窮節。”卷三;
[14]《榮木並序》(其二):“貞詭由人,禍福無門。匪道曷依,匪善奚敦!”,卷一;
[15]《歸園田居五首(一)》:“…誤落塵網中,一去十三年。…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卷二;
[16]《歸去來兮辭並序》:“…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寓形宇內復幾時,何不委心任去留…樂乎天命復奚疑。”,卷五;
[17]《陶靖節先生年譜考異(下)》,附錄;
[18]《辛丑歲七月赴假還江陵夜行塗口》:“養真衡茅下,庶以善自名。”卷三;《連雨獨飲》:“天豈去此哉,任真無所先。”卷二;《感士不遇賦並序》:“抱朴守靜,君子之篤素”,卷五;《飲酒二十首並序》(五):“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卷三;《梁昭明太子《陶淵明集》序》:“加以真志不休,安道苦節。”
[19]《輓歌詩三首》,卷四;
[20]《形影神三首》(神釋),王世貞語附於詩後,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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