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紐約時,我們用的電氣公司名叫愛迪生;搬到新澤西州,有個城市名叫愛迪生,方知這個大發明家原來出生在此。後來看見州地圖上標着一個“愛迪生博物館”,但並不在愛迪生市,而是在西桔市附近。幾次提議去看看,我的先生總是說“我對他不是太有興趣”,就以別的活動代替了。他是車夫,我也無奈。一晃五六年過去,我們把附近的周末可去處差不多走遍了,才終於輪到了它。
按地址驅車,半個小時就到了博物館門前。座落在一條安靜的小街上,這個只有一層的小平房幾乎可稱得上簡陋,看着比我們家的房子還小。推開小門進去,不收門票,自願贊助。你們是今天唯一的兩個訪問者,閒着沒事的唯一的管理員高興地說。然後他就興致勃勃地解說起來。
兩個房間的收藏滿滿當當,各式各樣的“發明”玩意兒,電燈自不必說,有趣的是有很多稀奇的留聲機。解說員說,別看他以發明電燈聞名,其實愛迪生最喜好也最自豪的事是研究發明留聲機。他自己酷愛搞樂隊,高興了就與一幫人到街上去演奏。當然發明家要想不喝西北風,就要有人投資作研究,發明成功後有人買專利,有人投資生產,還要有人賣出產品。愛迪生的留聲機也不例外。櫥窗里的三封信件,明白地告訴,他不僅在國內賣,還要打開國際市場。一封是寫給大英帝國女王殿下,另一封是朝鮮的國王,第三封則是寫給中國的幾個重要官員。這下輪到我來解說。我念給解說員說,一個是李鴻章,一個是曾國藩。我又指着我的先生說,他還和李鴻章是同鄉呢。驟然感到,時空都凝聚在這發黃的信紙上了。這三封實際都是“賄賂信”,因為附上的是最新式樣的留聲機樣品,供殿下/閣下賞玩。
愛迪生本人的商業頭腦據說不如他的發明頭腦,情商不如智商。他往往與生產廠家和商家意見不和,到他的晚年,竟至於與愛迪生電氣公司斷交。他的物質生活也沒有因為他對世界的如此貢獻而改善多少。他一生完全沒有經過高等教育,對象牙塔中的科學家們不無輕視,反過來,人家自然也對他時有貶低。舉一個小例子。他研究發明電話時,要選擇第一句話對電話說什麼。他完全不採用當時的正規社交用語,而是”胡編”了一個怪聲音,主流社會對此視為不雅,而這就成了後來的標準美國見面語“哈羅!”
解說員說,接待其他國家來的參觀者,才了解到愛迪生在外面的世界多麼知名和受尊重,愛迪生是兒童們心目中的發明巨匠。相比之下,美國青少年幾乎完全不知道他是誰了,真是令人遺憾!這個管理員現在三十多歲,在大學期間主修歷史,有機會與當時還在世的愛迪生的小兒子面談,搜集整理了不少珍貴史料。從此他就與愛迪生接下了不解之緣。一個人的博物館。清靜,專一,而又有掘不盡的故事和來自八方的訪者。
另一件很珍貴的收藏是愛迪生的實驗記錄本。一字字,一行行,工整清晰,一絲不苟。我的先生是搞化學出身,他說,這是他見過的最好的實驗筆記之一。還有愛迪生的鉛筆,--- 這又引出一個故事。數年前,美國宇航局來電話,要帶一些有意義的人類的東西去月球,請愛迪生博物館提供一件物品。這個管理員就選擇了這支用了半截的鉛筆寄去。不料宇航局說有些東西不允許,鉛筆屬於此類。博物館於是重新選了一件別的東西。幾個月後,登月飛船返回地球,其中一個宇航員特地來到這裡表示感謝,當面送還了博物館的物件。然後,他悄聲地對這個管理員說:“你猜怎麼着?”他從襯衣口袋裡掏出那支半截鉛筆,“我帶它上了月球。這也許就是當宇航員的一點小特權吧!”我們聽了都釋然大笑。仔細端詳那支週遊過宇宙的鉛筆頭,揣測愛迪生如果活着會作何感想,我突然悟到:在一個已經可以登上月球的國家裡,電燈的發明人不再是孩子們心目中的英雄,有什麼奇怪呢?
從小平房出來,看見背後有一高聳的碑狀建築。 有了這碑,才使得這幢小房子顯得比它的鄰居有所不同。順着再往後走,出現一個入口,標示是愛迪生公園。這是當年愛迪生生活的地方,他在這樹林裡漫步思考,在草地上帶孩子打球,在湖邊垂釣。似乎這林中的鳥類繁多,此起彼落,你唱我和,不亦樂乎。忽然,有一隻小傢伙摔下樹來,不知是生病還是玩昏了頭。我托它在手心,繼續順着林徑走,想它可能會歇息一下好起來,然後飛走。不料,過了一會兒,它猛烈地抽搐數下,轉瞬間就斷了氣。我不知是否自己做了錯事,不該托它起來?用草葉將它埋好,心裡不是滋味。這個不愉快的小插曲讓我會一輩子記得這片樹林。
離開博物館,又驅車去西桔市中心,想看看愛迪生的大實驗室和工廠。廠房仍在,可是鏽跡斑斑,大門緊鎖。四處一片衰敗,是窮人的聚集處。時光流逝,世道變遷,不能不令人感慨。而正因為如此,讀史籍、訪史跡、聽史事才更有趣呢。我對先生說,今天不虛此行吧? 半年後因為調工作,我們搬離了新澤西。如果沒有這個周末的訪問,我可能將永遠不會走在愛迪生的樂隊演奏過的街道上,也不會聽到他的房後那樹林裡鳥兒的歡唱。
(2008年7月寫於劍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