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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經歷的朝鮮戰場
送交者: llane 2010年12月18日17:44:06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劉家駒:我經歷的朝鮮戰場
往事〉編者的話:抗美援朝六十周年,官方高調紀念,稱之為保衛和平反對侵略的正義戰爭。這與其說是歷史判斷,不如說是意識形態的宣言。實際上,朝鮮戰爭是在斯大林支持下由金日成發動的,中國是不得已也不情願投入了這場戰爭。

戰爭的結果,蘇聯是最大的得益者;中國不僅做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光是陣亡的中華兒女就達十數萬人),而且背下了沉重的歷史包袱(僅軍火債務一項,到1960年代才結清)。

這場戰爭對於世界格局(特別是中、美、蘇關係),對於中國之命運,都是重大的歷史轉折。

朝鮮戰爭打破了二戰後短暫的和平,開始了長達近四十年的冷戰局面。

這 場戰爭逼使中國放棄了獨立自主道路,而實施對蘇聯的“一邊倒”,並徹底與美國和西方世界成為敵對雙方。與之相適應,中國大陸在制度上(包括政治、軍事、經 濟、文化、思想、教育、科技、社會生活等各領域)全面複製蘇式極權主義,開始了政治和意識形態的極端化。於是人為製造的階級鬥爭和整肅,如鎮反、土改、三 反五反、知識分子思想改造、肅反……旨在消滅原有的政治勢力、消滅整個傳統社會,以及清除西方影響,把一切國有化的運動一浪高過一浪,徹底切斷了中國通向 民主、自由之路。

本期登載兩篇有關朝鮮戰場的回憶文字,作為親歷者,劉家駒先生的描述顯然超出了我們的想象。

在《飢餓 篇》一文中,作者把對戰爭真實的感受傳達給我們,進而表明:無論正義與否,戰爭本身是反人道的。作者在文中說,戰爭,人性就得退到動物的地位。從槍斃帶路 的老鄉,到搶糧,再到吃死人,文明的約束蕩然無存。戰爭的目的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如何在殘酷的戰爭叢林中活下來。正如《道德經》上說的,“兵者不祥之器, 不得已而用之,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

《表演戰爭》記述的故事更令人匪夷所思。

表演是一種單方面的行為,從編 劇、導演到演員互相配合,以期達到預期的戲劇效果。而戰爭是交戰雙方的行為,敵人並不配合——何況兵凶戰危,豈容“表演”?志 願軍某部七團的指揮員因為受了祖國慰問團精彩演出的激勵,決心回報一場,卻忘了戰場不是舞台,結果是以無謂犧牲的戰士的生命為代價,換取了一場慘烈失敗的 表演。

幾十年過去,隨着柏林牆的倒塌,三八線成為僅存的冷戰遺蹟。勝負昭然。歷史的經驗教訓卻不能不反思,它不應該淹沒在“愛國主義”、“英雄主義”的喧囂中。

我經歷的朝鮮戰爭(外一篇)

——飢餓篇

劉家駒



1950 年秋,我人民解放軍開進了為金日成將軍火中取栗的朝鮮戰場,更名為中國人民志願軍。大槍小炮換了蘇式裝備,吃穿用有剛成立的共和國做大後方,本應不再像國 內戰爭時期那樣發愁了,可戰場上卻依然出現斷糧。武裝到牙齒的聯合國軍擁有制空權,開戰三個月,我軍投入的運輸車給打掉了一半,僅靠800輛車供應幾十萬 大軍打仗,要把戰略物資運送到三八線,都是晝伏夜行,再揮軍南下三七線作戰,就只能用我軍的傳統戰法:武器,不增加一槍一彈;吃的,每人自帶7天乾糧(炒 面)。這種不要後勤的游擊,美國人嘲笑我們是一星期的戰爭,一個戰役何止打7天啊!彈盡糧絕還得拼死拼活地持續作戰,每到饑荒時刻,紅軍時期培育的流寇思 想,就會得到“光大發揚”,我軍所到之處,掘地三尺,鑿壁搗牆,打翻罈罈罐罐尋找口糧。

我經歷的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是從1951年4月22日開始的,到6月10日結束,歷時50天,中間只給我們補給了一次乾糧,就是說有36天缺糧!我們生存憑藉些什麼?有人說是我軍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我說是人在死裡求生時本能的發揮。

戰 役一開始,我60萬志願軍迅速突過三八線。別以為我軍攻勢如破竹,美國人為了拉長我們的補給線,有意不和我們對着幹,他們駕起四個軲轆跑,我們放開兩條腿 追。7天就追到了離漢城10公里的漢江北岸,絲毫未受損失的敵人知道我們開始餓肚子了,他們在漢城外圍的預設陣地上組織起重兵阻擊,想把我軍拖個精疲力 竭,再收拾我們。

我所在的野戰醫院,一上戰場總是尾隨先頭團救治傷員。先頭團在漢城邊上激戰了一天一夜,指揮員看到糧袋光了,進不了城 了,趕緊下令回撤。這天拂曉,我們醫院竟懵懵懂懂地還在往前闖,炮彈不停地在身邊炸響,槍彈在頭頂上呼嘯亂飛,要不是夜幕,我們就會撞到敵人的槍口上了。 院長一接到後撤的命令,掉過頭就帶領我們百十人撒開兩腿,一氣跑了10多里還未停歇。我領着挑夫班急追快趕,還是要掉隊三五里。

我的本職 是文化教員,一上戰場,既不能提槍打仗,又不會救死扶傷,教導員分工我跟着司藥老呂管理挑夫班。挑夫班有10人,10副挑箱裡裝的是醫藥、手術器械和敷料 布疋。老呂主管醫藥用具,隨用隨取;我分管埋葬死人,凡抬到醫院的傷員不治身死,由我指揮挑夫們進行掩埋處理。挑夫都是軍法處輕判的犯人,有開小差抓回來 的,有槍走火傷人的,有姦污婦女未遂的……都給發配來以苦役代刑罰。教導員對我和老呂有特別交代,說他們都是沒改造好的解放兵,又犯了罪,要處處警惕他們 的不軌行為。

教導員的忠告我毫不懷疑,戰役開始以來,已通報過好幾起戰場報復殺害幹部的案件,都是這幫人幹的。每天行動,我和老呂都帶有一支20響,一前一後盯住他們,休息時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 特別憂心的是挑夫班長。大前天,部隊追到漢江邊,先頭團團長吳彥生給敵人冷炮襲擊犧牲,屍體送來醫院交我處理。按規定,團以上幹部犧牲不得就地掩埋,要拉 回國葬在瀋陽的烈士陵園。我讓挑夫班長給我三丈白布裹屍,他很不情願地從挑子裡取出一匹布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牽住布頭的一角,左手沿布邊拉動到左肩胛, 丈量了10次,是10公尺的量。我說,他是個老紅軍,還是你的團長,再給他添加一丈吧。他臉上泛起慍色,嗤的一聲撕下他剛量好的布扔給我。我壓住火不和他 理會,趕緊給死者包裹。包完頭部四肢,還要給死者包全身,翻身時我讓挑夫班長幫忙,他氣呼呼地說:“我幹不了!”我只好讓隨擔架來的吳團長的警衛員搭個幫 手,才給死者全都裹上白布,填了一份犧牲鑑定書插在死者身上,又從公路上攔住一輛送彈藥返回的卡車,送走了死者。這時我自然對挑夫班長生產生了警覺:他仇 視自己的團長,也會仇視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來一次報復,捅我一刀,或撂下挑子遠走高飛!





緊急轉 移,雖然醫護人員沒有多少負重,身上只攜帶一個救急大包,一張雨布,一把挖防空洞用的小鎬,但長距離的跑動還是大都支持不住,開始三三兩兩的掉隊,像是一 群潰退的散兵游勇。挑夫的擔子都有五六十斤,雖慢下來好幾里,可他們的耐力良好,肩擔閃閃悠悠,前後還能相互照應,消除了我防範他們藉機逃跑的疑慮。

此 時,一個人在我前頭一瘸一拐地跑着,突然“咣噹”一聲摔倒了,一聽“啊呀”的叫聲,是個女孩子。我疾步上去扶她,是護理員小馮,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麼 也拉不動。老呂從後面趕來,給她包紮了膝上破皮的傷口。她緩過勁,撐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回到摔倒的地方,抽出背負的小鐵鍬,猛力地砸了幾下那塊絆 倒她的石頭,飛濺的火星伴着她的憤怒:“你是混蛋,你欺侮人,你是帝國主義……”她那稚氣的動作和罵聲,讓我心底泛起陣陣酸楚:一個剛從城市走向戰場的小 家碧玉,承受戰爭的苦難比我們男人沉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來放聲大哭,還苦苦哀求說:“我一天沒吃東西了,例假也來了,實在是走不動了,你們先走 吧。”飢餓正瓦解她的意志。我急了:“你別犯傻了,這是什麼時候,我帶着你!”

挑夫班長停下來,放下肩上的挑擔,打開箱子,取出半袋炒 面。他是個有戰場經歷的人,視糧食如生命,這是他的“庫存”。他摘下腰間的瓷碗,從袋裡挖出一碗來,又從箱裡撕下一塊包裹死人用的白布給包上,遞給小馮, 什麼也沒說,挑起擔子趕路了。像上天賜了一把靈芝,小馮抓起炒麵拼命往嘴裡填塞。等她吃完最後一口,我才拽起她來,牽住她的手說“快走”!

我 的腹內空空,周身乏力,支撐自己身體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還要顧及小馮。小馮身體本來就纖弱瘦小,加上飢餓,每跑一步幾乎都要我全力牽動。我的胃開始翻滾, 不住地涌動酸水,從口裡鼻腔往外冒,又苦又澀。老呂見我難受嘔吐,上來悄聲告訴我說:“不要吐,咽下去,那是膽汁,膽汁沒有了,生命也沒有了。”我聽他 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樣難受。

天亮了,我們終於趕上了大隊。醫院人馬已分散在一條山溝里隱蔽,休息待命。我把小馮拉到護士長跟 前,這個1946年就入伍的山東老兵,圓睜兩眼,光火了:“好個小馮啊,還讓人牽着手回來,為什麼不讓人家背着你!”我從護士長疑神疑鬼的眼神里感到冤 枉,我和小馮相識有半年,從未正兒八經地說過話,相見僅是點點頭,這牽手是出於關愛伸出的援手啊!我無法和這位法海式的女人爭辯,只向她作了一番自信無鬼 的解釋,算是交了差。

離開小馮時,我發現她眼裡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沒有說話,只是傻傻的望着我。我走開了,腦子裡一直映現着她那副傻傻的眼神,手心熱乎乎的,一種逆反效應從心底猛烈升起,身上出現了異樣的感覺,但絕不會是那種“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


回 到挑夫班。老呂正在柘樹叢下召集挑夫訓誡:“……你們別以為是我們吃敗仗了,我們的撤退是把敵人放進來打,你們中誰有幻想,誰要趁機開溜,我絕不手軟,堅 決執行戰場紀律……”這是老呂天天都要做的功課。挑夫都埋着頭,似聽非聽,只有挑夫班長不時抬眼望望老呂,眼裡有股凶光在閃動。等老呂講完,我和顏悅色地 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長靠在一棵松樹幹上,兩眼半睜半閉地養神,他對小馮的同情讓我產生了好感,我走近他,勾下身問他累不累?他睜開 眼沒有表情。我討了個沒趣,轉身要走,他叫住我,說:“我箱子裡還有半袋炒麵,都給你。”他起身要去打開箱蓋,我忙制止他:“我不能要你的,我還能堅持, 你干的是力氣活,沒有你們,醫院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我馬上坐下來唐突地問:“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戰場給提溜過來 的。”“你還當過班長?”“現在是犯人。”“為什麼犯事?”“沒改造好,思想反動,與人民為敵。”他的話有真意,有嘲弄,心氣仍是不平。我說:“犯法是指 強姦的,行兇的,你講了兩句怪話就問罪,是怎麼回事?”“我說的都是真話,還是人家傳來的。”“你說了些什麼?”他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好一陣,似乎看到了信 任,才說:‘朝鮮男人褲子不大褲襠大,房子不大炕大,國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臍眼不大心眼特大’……這些順口溜誰都在講啊,我一說就不得了啦,我是個 國民黨啊!還說我思想反動,帶壞了一個班,軍法處判我是思想犯,發配到這裡來勞改兩年。”

各種傳言的蔓延,不及時處理,將會渙散部隊斗 志,可為什麼不是批評教育,動不動就給他判刑?我問:“你為什麼不申訴?”他面無表情,說:“能申訴嗎?共產黨<一貫正確。”這傢伙膽子夠大的,帶 着枷鎖還敢揶揄。我怕引出他更反動的話來,想起我在給他團長裹屍時他那付兇相,問:“你們團長怎樣?”“是個老共產黨,”他平靜地回答,“他老是把我們這 號人看成敵人。保衛股抓我那天,他站在一邊訓我,說我侮辱朝鮮人民領袖金日成,是破壞了國際主義精神,反動透頂。說真心話,我還感激他呢,我要不給逮起 來,還得上到最前線吃槍子。現在,我到了福地,雖比一般人苦累,但保住了命,即使傷了,這裡有醫有藥,能得到及時救治。打仗啊,就圖個活命!”

簡短的交談,我對他的了解有了點清晰度,但不能勸諭他,更不能教訓他,他是個有自尊的人,只能和他和平共處,共生共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呂去了。




老 呂在一處深深的茅草窩裡蹶着睡了。我沒驚動他,靠近他躺了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飢腸轆轆的。倒頭便睡。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突然我的身軀給人搖動:“快 起來,他們都走了!”我睜眼見是老呂,呼地爬起來四下張望,太陽正下山,天上有架偵察機在低空盤旋,遠處轟鳴的炮聲依然不斷,四野空寂。我不知所措地問: “怎麼辦?”老呂說:“這是挑夫班長的報復,故意不叫我們,快走呀,追他們去!”

我倆跑出了山溝,前方的山巒上有一片森林,我們以為醫院 大隊人馬已轉移到那裡隱蔽。飛奔過去一看,這裡生長着參天大樹,林木陰森,似進入絕境,強烈的恐懼感令人渾身發冷,我們不放棄,冒着膽向林間深處搜尋。走 了一程,路面開闊起來,腳下出現了一條寬敞的神道,盡頭約50米處是一座廟宇。我們疾步過去,上到台階,便是大殿的正門,門楣上有“大成至聖”四個金字, 是座孔廟。高大的殿門是敞開的,透過幽幽的光亮,見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頭上有冕,身着飄逸的彩色袍式官服。我們小心翼翼進到殿內,老呂走 在頭裡,他一到孔子像前,虔誠的雙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詞。戰爭在這一帶拉鋸了近一年,韓國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呂的祈禱更不濟事。我上去拽他趕 快離開,說:“孔聖人幫不了我們的忙,快走吧。”說話間,我發現供桌上堆着供品,很雜亂,滿是塵垢,想尋些吃食的欲望驅動我上去胡亂翻找了一陣。果品大都 腐爛,我看到一隻木盆中有塊打糕,是朝鮮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里砸出來的,我們稱它“糍粑”,已長出一層長長的白毛。揭開霉衣,露出潔白的糯米茸來,我用 手指拈了一小塊放到嘴裡,很硬,硌牙,像嚼骨頭渣子,咬了幾下,軟了,無異味。我興奮地抓起打糕,約斤把重,剝去皮層,揪了一半給老呂,我們急忙退出了大 殿。

太陽快落山了,我判斷出北方,邊咬着打糕又開始小跑。我倆上氣不接下氣直跑到入暮時分,發現我們後面上來了一支小分隊。我驚呼:“是 敵人!”路旁已找不到隱蔽的地形地物,我倆只得站在路邊聽天由命。老呂是老兵,沉住氣說:“是自己人就合夥走,要是敵人就束手就擒。”他們過來了,突然傳 來一聲:“前面是誰?”一聽是自己人,我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老呂答話:“是師醫院的。”對方大步過來一人,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我們的 面目,才把端在胸前成戰鬥狀態的衝鋒鎗送到身後,問:“你們是掉隊的?”我說:“是掉隊的。你們也是?”對方說:“我們是二支隊二營收容的。”我心裡湧起 一股熱浪,命懸一線時刻碰上救星,感激話正要出口,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過來了,用手電在我們臉上晃了晃,驗明了正身,命令式地說:“你們跟着走。”他側過頭 對剛和我們打交道的戰士說:“三班副,你帶着他們。”小分隊從我們身邊走過,11人,還有一個韓國人,50多歲,杵根木棍,是帶路的。

副班長說:“你們倆跟在我身後,拉開距離。”

萬 籟俱寂,只有腳下的沙沙聲。正行進間,走在我頭裡的老呂停下來附在我耳朵上說:“你看!”我緊張地抬眼望去,夜暗中,副班長正用手捋下一把路邊小樹上的樹 葉,放到嘴裡。我知道,他已飢不擇食了,一種報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幾步就走上去從袋裡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給他。他三下兩下就塞到嘴裡,只說了聲: “快走吧。”口氣和緩多了。他悄聲告訴我:他們的任務是保障大部隊撤退的安全,警惕敵人的跟進,又不讓有任何人掉隊,帶隊的是營的參謀。我跟在副班長身 後,保持着五六米距離行進。恐懼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馬上沒有了,我學着副班長,從路邊小樹上摘下幾片嫩葉放到嘴裡嚼了兩下,苦味滿口串,乾嘔了好一陣。我 想起入朝前教導員的談話,要我經受住黨賦予的生死考驗,吃大苦、耐大勞……我還是個正被改造的小知識分子,要脫胎換骨,起碼還要三年五載的磨難歷程。



已 入午夜,前面出現幾點星火,在星光下能影影綽綽見到一座村莊的輪廓。小分隊在路邊停了下來,參謀派人到村子裡去搜索,看看有沒有人掉隊。沒多久,派出的戰 士回來了,參謀問詢了戰士幾句,就帶領我們進了村,來到一家院落。房子裡閃爍的火光透出窗戶,參謀推開了房門。我看到坑中央正燃起爐火,兩個戰士圍在火盆 邊翻烤着苞米,兩支步槍扔在一邊。參謀對他倆發話:“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大個子戰士停下他手上的撥火棍抬起頭來:“二支隊三營的。”“為什麼不趕隊?” “餓得走不動了,天亮再走。”“你們現在就跟我走!”參謀在下達命令。“十多天沒睡覺了,睡一覺再走,”另一個瘦瘦的戰士回答,說話慢條斯理的,很油。 “敵人很快過來了,你們必須馬上離開!”“我們又不是新兵嘎子,你別唬人了。”“你們想不想走!?”“你想幹什麼?我們在國民黨那邊還沒人敢逼我們呢。” 大個子說話更傲氣,說完,把扔在一邊的步槍拉到自己身邊,似乎在顯示他的自主能力。聽得出,這兩人都是解放兵,戰場的歷練給了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參 謀發出警告:“你們究竟走不走?”瘦瘦的戰士說:“走不走我們自己決定,用不着你來給瞎子點燈。”參謀火了:“你們想當俘虜?”大個子說:“當就當唄,無 非是第二次解放!”參謀氣得“砰”的一聲猛力關上房門,退下台階來,一揮手說:“我們走!”剛走出院落,參謀回過頭來,叫:“三班長!”一個敦敦實實的戰 士走到他跟前,參謀吩咐說:“你帶着小李馬上去處理了他們!”參謀轉身領着我們出了村,上到路口,突然間,從我們剛離開的那家院落傳來幾聲叫罵,接着兩聲 槍響。我毛骨悚然,心像重重地壓上了塊石頭。

我們又開始行進。腳下是一條牛車路,路面坑坑窪窪的,本來就繃緊的神經還得全神貫注盯住地面,生怕稍有不慎摔倒爬不起或走不動,就得吃槍子。班長帶着那個小李回來了,快步從我身邊通過,那黑森森剛開過火的衝鋒鎗,成了我加快步伐的動力。肚子又開始飢餓了,步子卻是疾速的。

拂 曉前,我們來到一處山埡口。兩側的山頭上一支殿後的部隊正在構築工事,清晰的鎬鍬撞擊聲,在夜空中傳得很遠,他們在準備迎擊跟上來的敵人。我意識到已到達 安全地帶了。參謀停下來用手電看了看手中的行動路線圖,走過來對我和老呂說,現在已進入三營的阻擊線,他的小分隊已完成任務,要從另一條小路下去歸隊了, 那裡是他們營的集結地。參謀要我們徑直往前走5公里,就是支隊部的位置,到了那裡就可以打聽到師醫院所在地。

我倆表示了感謝正要走,參謀 叫過三班長說:“把帶路的老鄉帶到背靜處去解決了。”我一聽驚恐了,老呂忙轉過身到參謀跟前求情說:“放了他吧,他帶路我們才走<出來的。”參謀提 高了嗓門,說:“你放走他,敵人跟上來就不會放過你,這裡不只你和我,還有上千人的安全!”他急迫地命令班長:“帶走!”那個韓國人,見班長在推搡他,其 勢又洶洶,已意識到什麼,喊叫開了,班長連推帶拉地把他弄到不遠的一個小溝邊,我不敢看……槍聲響了,子彈像穿過我的心臟,我全身發出陣陣的顫抖。




天 光大亮,我和老呂終於回到醫院的新營地。這是一座被炮火摧毀成瘡痍般的村子,一個坑洞,一處斷垣,一間塌房,都有我們的人在藏身,他們把身體蜷曲成一團呼 呼睡去。老呂是黨員,組織觀念強,他領着我去找教導員匯報掉隊的事。教導員正在地邊的一個土坑裡弓着身子睡覺,老呂叫醒了他,向他報告了我們掉隊趕隊的經 過,教導員張着惺松的睡眼說:“你們活着回來就不錯嘛。”話語是冷漠的,也許正在為自己的生死存亡憂心忡忡,已見不到戰前他那種“政治工作的活力”了。我 里有幾分悵然:戰爭把人情都扭曲了,你死了,如同工作調離,你歷險歸來,就像出趟差回隊,一切都平淡無奇,生生死死的此時此刻,黨的關懷麻木了,人的相憫 相惜已不如動物的群體。

我找到了挑夫班。他們正蹲在一間半塌的牛棚里,有的靠着牆在睡覺,有的圍在炊事班的灶前捉虱子,我清點了人數,9 個。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問:“你們班長呢?”幾個挑夫都抬起頭望着我,感情是漠然的。半晌,一個挑夫用怪怪的聲調說:“跑啦,沒走多遠,你快去追 吧。”他面對灶火的臉上似笑非笑的,聽得出,這是在調侃我。我平靜下來,問他們一路的情況,沒人答理我。

醫院已斷炊,炊事班在這裡支鍋升 火,只為大家燒開水。這場戰役一開始他們就不再造飯,現在沒乾糧吃了,燒水只是盡職盡責給大家補充水分。挑夫班長來了,手裡拎着一袋鼓鼓的東西,到了灶 前,他提起麻袋就往鍋里倒,我一看全是老百姓當柴火的老苞米芯子,盛了滿滿一鍋。不多會煮開了,苞米芯在鍋里熱氣騰騰,幾個挑夫迫不及待地用樹枝各自撥出 一個來托在手上吹着、啃着,還把捉住的虱子也放到嘴裡,拌着苞米芯吃。他們都當過國民黨兵,吃虱子是常事,從不畏懼什麼回歸熱的傳播,還認為是以血還血, 既增加營養,也懲治了虱子。他們圍住火堆,把脫下的內衣內褲翻來覆去地找,嘴裡接二連三地在咬虱子,卟哧卟哧的,像吃五香豆,咂巴得有滋有味。人常說:虱 子多了不癢,此時,我身上卻開始反射,感到虱子在爬動。我也脫下衣褲收拾起來,捉住的虱子,不像他們放在嘴裡,而是扔進火堆,捉一個扔一個,實在太多了, 我就抓住襯衣的領肩往火爐里使勁抖動,火堆里立刻閃現出一片火星子,發出了噼啪炸響,我感到一種愜意。




剛開始 享受心情的緩和,棚子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哨子聲,有人高喊:準備出發!是管理員的聲音,我的神經又繃緊了。馬上穿好衣服,叫起躺在牆角的挑夫,挑夫班長把 鍋里的包米芯子撈起兩個來塞給了我,說:“你太斯文了,他們都在搶着吃,你為什麼不動手?”我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他讓一個挑夫和他一起,把一鍋包米芯子 拎到路邊,給醫護人員分發,一人一個。院長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說:“好樣的,你在立功贖罪。”挑夫班長面無表情,木木的,像是很不願意接受這種讚譽。


發了。醫院不是班排連的編制,各自招呼自己的小集體,稀稀拉拉啃着包米芯子上路了。這是第一次白天行動,說明情況是緊急的,誰也不顧及飢餓疲憊,步子再沉
重也要咬着牙關跟進。路邊有人倒下了,後面上來的人不扶也不問,無所顧忌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我們醫院年輕女同胞多,腳板上都是泡摞泡,行動起來痛苦鑽心,
有的邊走邊哭,老兵罵罵咧咧,拽着推着催她們趕路。

太 陽剛升起,傳來口令:人人要戴防空圈。我弄來些帶葉的樹枝,紮成一頂偽裝帽扣在頭上,很大,像個斗笠。敵機果然來了,四架油挑子(美F86佩刀式殲擊機, 翼下有副油箱,我們稱它為“油挑子”),它們發現了目標,直朝我們前面一支正行進的步兵分隊俯衝掃射,還扔下幾枚炸彈。炸煙起處,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四處 狂奔。等我們走到飛機襲擊過的地點時,傷員已抬走,留下兩具屍體,死者渾身是血,鞋襪已被人扒走,胸襟是敞開的,腹腔已開裂,白花花的腸子突露出來,腸的 破處都是些草糰子。女同胞捂住嘴扭着頭快步通過,我們到死者跟前,挑夫班長放下挑子,蹲下來看個究竟。他扒拉開腸子,把一隻手伸進死者腹腔里去摸了一陣, 退出手來,整個手臂都是殷紅淋淋的血污,用力甩了幾下,對我說:“心肝都沒有了,肯定給他們掏走了。”我不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他說:“人打死了, 人肉不好吃,人的心肝要比豬羊身上的細嫩。”“你吃過?”“吃過,戰場上沒吃的就得吃死人身上的,什麼都要會吃,何況這是好東西啊!”這個來自國民黨的老 兵,身處絕地,他有自己生存的法則。

我小的時候,常去刑場觀看刀砍槍崩犯人,人們都爭着去弄些死人血回來辟邪。我也去弄過一回,劊子手剛砍下一個大煙販子的腦殼,我們一群孩子奔過去用草紙或小銅錢蘸上鮮血,拿回家壓在床頭。挑夫班長說吃人的心肝,讓我不寒而慄。戰爭,人性就得退到動物的地位。





日 以繼夜的強行軍。天天蹲山溝,在一堆草邊,一棵樹下,刨個坑蹶着就睡。肚子裡沒有食物支撐,每邁動一步如同背負三箱彈藥一樣吃力。人人都形容枯槁,面帶菜 色,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像一具具活殭屍。人在絕處都有求生的欲望,連路邊的小草也給連根拔起,抖抖泥就放進嘴裡。老呂煮了一飯盒灰菜,倒去苦水,我倆 分享,算得上一頓美食。我們在一條山溝停下來歇息,他把我帶到溝口一處斷壁殘垣的村落里去找吃的。韓國人早就把食物藏進了深山老林,這裡還是不斷被人梳 篦,仍然有好幾十個戰士在村里村外東尋西覓,奮力翻着刨着,盼望能撈到一口吃的。

我跟着老呂在一處殘房中撬開坑石,腦子裡不斷出現幻覺, 仿佛每掘開一塊石板,都有一缸白油油的大米。一次次希望又一次次失望,我們已別無所求,只有不惜餘力才能活命。正刨着,見幾個戰士圍着一個坐在房前台階上 的韓國老人說話,老人背靠殘壁,閉着眼。戰士說的是半通不通的朝語,一個戰士像是認定他坐的台階下有隱藏的東西,就抓住老人的手臂拉扯,老人犟着不動,幾 個戰士一齊上去提起老人的胳膊腿,硬是抬出了十幾米,放到一個草堆上,回頭就掄起鎬頭,砸碎了台階的石板,露出一道陰溝來。一個戰士急忙臥下身去掏了一 陣,拉出一個草包,這是朝鮮人盛的稻子。旁邊的兩個戰士伸手拎住草包的一角,提溜出來,那個掏的戰士又<伏下身軀,不一會又拉出一包來。這時,周圍 正在搜尋的十幾個戰士蜂擁而至,七手八腳撕開兩個草包,稻穀散了一地,都忙不迭地脫下衣服褲子,把稻子往自己的衣褲里撥拉。我和老呂眼熱了,也脫下軍裝擠 進人堆奮力哄搶,好不容易都弄得三四斤,如獲至寶。生怕被再來的人奪走,我們抱着軍衣包住的穀子轉身跑到一處殘牆下,找來兩塊坑石,抓出一把穀子放在石板 上,再壓上另一塊石板搓磨開了。磨了一陣,揭開石板,吹去稻殼,撿出了一把米粒,急不可待地塞進嘴裡,又抓出一把稻子來磨,邊磨邊嚼邊咽,忙活了個把時 辰,吃下了有斤把的生米。一股青香味在口腔里久久迴旋,恐慌情緒抑止了,剩下的稻穀我用塊布包起來系在腰上,找了個草多的地方,美美地睡開了。

半 夜,炊事員來傳信息,說一支隊的幾個連隊從山上的洞裡搞到了不少糧食,要挑夫班去給他們說說,弄些過來。挑夫班長從睡夢中驚起,帶着挑夫班就向山上奔去, 我和老呂怕他們出事,緊跟在他們的後面。在半山腰,一個班的戰士正抬着兩個草包下山,挑夫班長來了精神,三步並兩步地沖了上去:“站住!放下,這裡是我們 的地盤。”走在頭裡的是個老兵,可能是班長,他毫不示弱:“誰規定是你們的地盤?”“是我的規定。”挑夫班長舉了手中的扁擔。那個像班長的老兵,呼地從身 後把衝鋒鎗順到胸前,拉動了槍栓,說:“你想找死!”他身後的七八個戰士放下抬草包的扛子,端起了槍。挑夫們也高舉扁擔,眼看火併一觸即發,老呂慌忙舉起 雙手連連往下壓,高喊:“都放下!出了人命誰都活不成。都是自己人,我的意見二一添作五,和為貴,你們留下一包。走人。”對方沒吭聲。我站出來曉之以情: “我們是醫院,傷員多,大家都在挨餓,總要給傷員留下一口吃的吧?”我不由分說地招呼過來幾個挑夫,扛上一包就下山了,那個班長明知遇到了攔路打劫,又斗 不過我們一夥不要命的,氣呼呼地愣在那裡。

回到營地開包,全是苞米,炊事班熬出了兩鍋半稀半乾的苞米粥,全院每人都分得兩碗奪來之食。





我軍的緊急轉移,不是北撤,而是揮師東向,到中線地區尋機殲敵,這是彭老總的新部署。我們是6月12日到達三八線上重鎮華川的,在那裡補給7天的乾糧。

補 糧那天,我們醫院的大隊人馬是半夜開進兵站的。在一個山坡的樹林裡,每人用自己的面袋盛了9斤炒麵,裝袋時都迫不及待往嘴裡填,像是盛宴。腮幫子、鼻子上 都粘了一層香噴噴麵粉,一咳嗽像是嘴裡噴出一朵蘑菇般的雲煙。沒有水,全是在乾咽,我一口氣吃了兩碗,多少天來一直貼着脊梁的肚皮鼓起來了,挑夫班長警告 我:“千萬不能喝水,喝了就要膨脹,撐死你!”我打嗝都小心翼翼地護着肚子。

挑夫班長在求生存上比誰都精明,他不知從哪裡得到一個令人驚 喜的信息,說在另一處山溝里還有一個特供站,專給機關首長提供高級食品的。他領着挑夫班和我去了,到了溝口,有哨兵守衛。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站在路邊大聲 問:“哪個單位的?”挑夫班長理直氣壯的大聲回答:“九二〇司令部的。”九二〇是軍的代號,因打砸搶的名聲讓人生懼,對方沒敢再問,放我們進去了。進溝約 百十米,溝的兩側出現了十多個貨堆,堆上蓋的都是青草,還能辨出袋裝的米麵和箱裝的蔬菜副食,有不少人正在領取。挑夫班長從一個貨堆里拖出一箱來撬開一 看,全是豬肉罐頭。大家相機行事,都拖出一箱來砸開,急切地脫下褲子就往裡裝,我裝了二十多筒,用皮帶收緊褲腰,又紮緊褲腳,碼到脖子上就急匆匆往回走。 沒人攔,沒人問,奔出了溝,心裡像得了唐僧肉一樣興奮。挑夫班長力氣大,扛了兩整箱回到路邊,他一人一筒分給了醫護人員。醫生高興得撫摸着挑夫班長的手, 女同胞就舉手敬禮致謝,挑夫班長笑呵呵的像是在給大家授勳。我突然想起了小馮,跑到護理班,悄悄塞給她三筒,剩下的我又給了挑夫班長和老呂,我留下了三 筒。

路上,我問挑夫班長:“你為什麼不給自己留下幾筒,是不是為了立功受獎?”他說:“我絕不承認我有罪,也不需要立功。他們都餓成了皮 包骨,還要搶救傷員。”我說:“你的心腸太好了。”他說:“我在國民黨當了八年兵,升了班長,再艱苦,我的班從來不會餓肚子的。人要結善緣啊,上天就會保 佑你。”





五次戰役進入第二階段,我軍以3000人的代價,打開朝鮮中部的屏障加里山,切斷了洪楊公路,在小平川圍殲了美軍第三十八團。

此 時,擔任後續部隊的三支隊剛翻過加里山,在一條沖積溝里隱蔽待命,給敵人發現了,15個炮兵營萬炮齊發,打得這個團人仰馬翻,傷亡2000多人。我們的醫 護人員都投入了搶救,跟隨先頭團的副師長、作戰科長和團參謀長,也被炮擊犧牲,屍體抬來交給我處理,我讓護理班守屍。挑夫班裡有個叫小李子的犯人,見到死 者中有武參謀長就哭開了。他告訴我,成都戰役時,他是俘虜,武參謀長那時是營長,給他們動員說:“我們是為窮苦百姓打天下的,你們願跟我們打老蔣的,就掉 過槍口,不願的就發給三塊大洋,走人。”他留下了,還打了一仗,傷亡了幾個剛過來的弟兄。武參謀長很仁義,給死者挖坑壘墳,用木板寫上墓牌,還給他們家寄 去烈士證。小李說話時很帶感情,兩眼淚花花的。挑夫班長感動了,他打開挑箱,倒出裡面所有的紗布繃帶,說:“白布沒有了,就用這些來包好他們。”邊說邊動 手,我們三人把三具屍體裹了個嚴嚴實實。天下起小雨,小李子拿出自己的雨布給屍體蓋住。

挑夫班長感動地說:“人心是肉做的,誰對我好,我也會用十倍的恩情報答誰。小李判的罪是報復殺人,他的排長罵他打他,他無法忍受屈辱,槍殺排長未遂,他是個懂得恩仇的漢子。”挑夫班長的感言讓我領略:帶領他們,無需用階級鬥爭的思維,就是一個“仁”字。

晚上,我去攔了一輛送彈藥返回的車,把三具屍體送上了車。回過頭,身邊已無乾糧了,我又忙着去找吃的。

小 平川是一個村莊,村前有一片開闊地,美軍一個營在這裡被全殲,到處是屍體,一百多頂帳篷東倒西歪。這裡早就被戰鬥部隊打掃戰場清洗過了,我在死人堆中翻找 了半天,最大的運氣是從一具死屍的腰上拽下來一隻鋁質飯盒。我又沿着洪楊公路搜索,發現一輛美軍的中型吉普翻到有六七米深的溝底。我下到溝里一看,車身已 變形,渾身血污的駕駛員僵直地橫躺在座椅上,兩條腿懸吊在車門之外。車箱內空空的,尾箱鎖着,我用石頭砸開,裡面僅有一隻木箱,我輕輕托出來,最大的擔心 是偽裝炸彈。敵人知道我們都是些餓鬼,把爆炸物製成如打火機或罐頭之類食品來誘殺我們,我曾用過美軍飛機上撒下的傳單擦屁股,肛門紅腫流血,痛苦了好些 天。這次,我倍加小心地把木箱抱上公路,從路邊拾來一根長約30米的電話線,一頭捆住箱子,我從另一頭拉着在公路上奔跑。沒有聽到箱子有動靜,我仍不放 心,回頭又抱起箱子扔到路邊的坎下,趕緊伏在地上,只傳來啪的一聲,箱子開裂了。我爬起身向下望去,見溝底散落一地的餅乾,我欣喜不已,下到溝底,把餅乾 裝進破箱扛回營地。

老呂打掃戰場先我回來,他從炊事班弄來一隻大盆,把他撿回來的十多聽罐頭煮了一鍋,稀稀的。我忙把剛弄回來的餅乾全倒 了進去,想讓挑夫班的人來共享我和老呂的成果,熬了一會,我迫不及待用瓷碗舀了半碗,不顧滾燙,就放到嘴邊吹着喝着。剛喝兩口,就嘗到一陣難受的苦澀味, 呲牙咧嘴對老呂喊道:“不能吃,毒藥!”老呂也驚愕了,他用手指醮上放到嘴裡品了品,也吐了。我趕緊去找來郝軍醫,他是白求恩大學來的,懂英語。他拿起老 呂開過的空罐頭看了看標識和文字說:“不是毒藥,你們拿回來的都是人家的戰傷用藥,你看,這是沙發米德,我們也在用嘛。”老呂臉紅了,他是老司藥,臉上露 出難為情的樣子,說:“怪我沒認真看,飢不擇食了。”

我後悔不已,撿來的一箱子餅乾全報廢了。




我 們又開始後撤了,傳來的命令是十萬火急。美國人摸准了我們的補給已斷線,他們不再像戰役第一階段那樣不敢尾追,這次竟放心大膽地撒出了五個先遣快速縱隊, 從我們6個軍的戰鬥分界線楔入,用坦克開路,迅速深入到我後方,俘虜了我們一個師(第180師)。我們兵團的20萬大軍陣腳亂了,撤退已無序,滾滾人流都 爭先恐後擠在一條公路上逃命。實在跑不動的,就倒在路邊呻吟,叫罵,公路邊的溝里,幾付遺棄的擔架上,傷員呼天喚地哭嚎,誰也顧不上誰。我的體力嚴重透 支,睏倦已極,跑動中連連摔跤。我突然想起挑夫班長擔子中有鴉片,我要他放下擔子,給我弄出一小塊來。我用紙捲起,點上火,猛吸了兩口。煙氣實在難聞,又 滿嘴苦澀,咳嗽不止,走在我身後的老呂上來警告說:“這是生煙啊,止痛用藥,你要吃死的。”我驚恐地扔掉煙捲。挑夫班長遞給我一盒萬金油,我摳了一點抹在 太陽穴上,涼涼的,神志開始興奮了,從路邊拾來一根樹棍拄着。挑夫班長讓我揪住他挑擔上的繩子跑,還要我閉上眼,果然我神情懵懵的,兩耳已聽不見周圍馬嘶 人叫,兩條腿成慣性邁動。

迷糊中有人在我身後推了一把,說:“前邊有匹騾子給飛機打死了,趕快去看看,搞點來吃。”我一聽是大好事,跌跌 撞撞地跟着老呂向前奔去。果然,公路邊大約有三四十人擠成一團,有吵嘴的,有打架的,我和老呂怎麼也擠不進人堆。我轉着圈找人縫,終不得逞,老呂眼尖, 說:“你看,一條腿。”我從老呂指處發現從一個戰士的兩腿間露出了一隻騾蹄子來,老呂抓住騾蹄子又拽又扯,怎麼也不得手。我上去用頭頂住那個正搶奪的戰士 的屁股,幫老呂合力拽住蹄子搖晃了一陣,也無能為力。突然我身後伸進來一雙大手,左旋右轉幾下,猛力地一頓,扯出了騾子腿,我回頭一看是挑夫班長。老呂用 雙手緊緊抱住騾子腿起身便跑,幾個擠不進人堆的戰士像見到希望,跟在老呂身後緊追不捨。老呂跑下了公路,在一條小溪邊停下來,等我上去一看,他扔在地上的 騾腿上白淨淨的,幾乎沒一點肉,幾個追來的戰士失望地掉頭走了。

老呂不死心,說:“哪怕敲骨吸髓,我也要吃上幾口。”他從身上取出一把小 刀來,在骨頭上刮着,真給剔下了幾塊薄如紙的軟組織,他興奮地說:“不錯嘛,還有點油水。”我從腰間取下鋁質飯盒,把他刮下的往盒裡裝。我又找來一塊尖棱 的石塊在騾腿骨上刮開了,刮了半個時辰,已盛了半飯盒。老呂拾來些干樹枝,我支上飯盒,點上火熬了起來。剛開鍋,我的喉嚨里像伸出了手,迫不及待地端起滾 燙的飯盒倒出一半,狼吞虎咽地喝開了。突然想起挑夫班長,我向老呂建議給他留一些。我們各自勻出一半來,我提着飯盒拼命趕上隊,遞給還在跑動的挑夫班長, 他怎麼也不要,說:“還是你留下吧,你再不增加營養,真要倒下了。”他話語真誠,有情有義——誰說他是罪犯呢?

我又想起小馮,把剩下的騾 肉湯端到她跟前。她患了夜盲症,護士長用一根繩子牽引着她,跟在護理班的班尾,那纖弱的小腿,舉步似千斤,口邊流着涎水。她一見我捧着半盒熱乎乎的肉湯, 兩眼淚花涌動:“你真好!”護士長回頭來一見是我,那雙冒着火的眼睛變得和睦了,善意地向我點了點頭。我永遠記住了這充滿人性的一瞬間。

我 們真像拿破崙從莫斯科的大撤退,千軍萬馬不成列。人們擠着擁着,吵架的、打鬥的,亂成一團。路的兩側,有人坐着,有人躺着,分不清是死是活。一個戰士坐在 公路邊的一塊石頭上,雙肘抵住膝蓋,手掌托住腮,兩眼睜開,安詳地望着每個行人。他死了,沒有倒下,像一尊雕塑。人們走過都要敬佩地向他注目致敬。我和挑 夫班長走到他跟前,默立良久,挑夫班長用沙啞的聲音對我說:“他了不起,人都死了,還為我們送行。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像他一樣,為你們送別的。”

十一


已 疲累不堪的敗軍經兩天兩夜急行軍,到達了北漢江,江橋已給美國飛機炸斷,一個工兵營正在伐樹搶修,大部隊都給堵在江的南岸。這是一條獨路,一邊是絕壁,一 邊是臨江的懸崖。禍不單行,我們的後方華川,已給美軍快速縱隊占領,開設在那裡的兵站醫院給連鍋端了,4600傷員和300醫護人員都成了人家的戰利品。 從華川到眼前的江橋有30多公里,敵人坦克正迂迴過來斷我們的後路,我們已派出一個營去阻擊。

滾滾人流,前不見頭,後不見尾,我們醫院擠 在中間。突然間,護士長在人群中高喊:“快給我們讓路,前面有傷員,我們要去搶救!”她帶領幾個老女兵在前邊不住地喊着、衝撞着,有牲口擋路,女兵們就掀 翻了馱子,還把一輛大車推下了懸崖。飼養員破口大罵,女兵們出語更凶:“閉住你們的P嘴,你挨了槍子,老娘不會給你堵洞!”一路沖衝撞撞到了橋頭,江橋中 段的桁間已整體斷裂,修復它恐怕要等到天明。炮彈在江岸附近爆炸,彈片在頭上橫飛。此時,護士長又發了神威,她振臂高呼:“女同胞們,不要等待了,趕緊趟 水過河!”她縱身先跳下水,女兵們緊隨其後,接着呼呼啦啦地一幫人馬都進到河中,炮彈在河水中升起水柱,求生的人不顧一切撲向對岸。

步兵 分隊都跟着下了水,一時間,北漢江上像開鍋的水餃,幾千人在水中撲動。地面上,敵人的坦克炮在不住點地轟擊,夜空掛滿照明彈,飛機臨空一撥接一撥,狂扔炸 彈,激起無數水柱,織成了一道高高的水牆,死的傷的都讓水沖走了,越過死亡線上岸的,就驚呼狂叫,像是慶幸他們的活着。

我們醫院徒涉過 江,一些不會水的女同胞站立在江岸,急得直叫喚。挑夫班長突然一聲喊:“我們班都放下挑子,背人過江!”他帶頭背上哭叫聲最高的小馮,撲撲啦啦游向河心, 挑夫班的都背上人跟在他身後。他們一連來回背了三趟,醫院終於突破了封鎖線,人都上到了北岸,院長馬不停蹄地又急速帶領大家繼續突圍。他們走了,我和老呂 停下來等挑夫班——他們背人過河後,又返回南岸搬取自己的挑子。

他們回來了,我清點人數,9人,少了挑夫班長。我問:“你們班長呢?”一 個挑夫抓住兩副挑子哭開了,說:“他把挑子交給我了,說不過來了。”老呂驚恐地火了:“為什麼他就不過來?他想幹什麼?”挑夫們都悶不吭聲。半晌,挑夫小 李子高喊:“還不趕快走,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此時,江岸上黑壓壓地堆滿從水中爬上來的人群,嘈雜的呼叫聲響成一片。我催老呂快走,老呂氣呼呼地挑起挑 夫班長留下的那副擔子,領着我們融入了潰逃的人群。

在路上,小李子告訴我,班長交待,他箱子的半袋炒麵是留給我的。我問小李子:“他為什麼不過來?還說了些什麼沒有?”小李子說:“我們回去搬箱子,他對我們說:‘你們都是有妻室兒女的人,還要顧家,就好好接受改造,活着回去。我什麼也沒有了,我走了……’”

到了後方休整。教導員在總結會上說:“這場戰役,我們醫院冒着敵人炮火,忍飢挨餓,收治轉運傷員3700多人,有17名同志為保家衛國在戰場上獻出了寶貴的生命,也出現了叛逃的……”

挑夫班長被定性為叛逃者。

在我心目中他卻是一個沒有過河的卒子。

據說,改革開放後,他回到大陸老家開辦了一家糧食加工廠。

30年後,我出差去南方,順便探望了小馮,她逃過了戰爭的劫難,幸運地隨夫轉業走進了東方大都會。她已是一個事業單位的人事處長。也許是對戰爭傷痛的感懷,她特地做了一席豐盛的家宴款待我,一再囑咐:“要吃飽啊!”

這 場戰爭的殘酷性遠不止讓人析肝吐膽的飢餓。我軍遭到慘重損失的真實人數官方一直沒有公布,志願軍副司令員洪學智在他的回憶錄後記中只說了一句話:“犧牲了 幾十萬同志。”前些年,彭德懷的老秘書王亞志給了我一個具體的數字:在抗美援朝戰爭中,我志願軍負傷、陣亡、病故、失蹤、被俘,共為978122人,占入 朝作戰總人數190萬人的51.5%(這一驚人的數字還經民政部門在全國普查核實過)。


[1 樓] Posted:2010-11-27 00:49| 頂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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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戰爭

1952年秋,祖國赴朝慰問團來到金城前線。一天,營部通知我, 說慰問團有個代表要見我。什麼人?傳話人說不清楚。我知道這支慰問分團來自四川,肯定是家裡人帶來囑咐,我喜出望外,跟連長打了個招呼,一氣跑了十多華里 來到師部。慰問團住在師部附近的一條山溝的小坑道里,我見到要見我的人。他是四川省的勞模,我哥哥當年的車工徒弟,我叫他喬哥,現在已是所在絲廠的車間主 任,分管動力部。他果然帶來我父母的問候,好長時間沒寫信回家了,他們都牽掛我的死活。

代表團成員將分頭給部隊作鼓舞鬥志的報告,談家鄉 的新氣象、新面貌。喬哥是搞階級鬥爭的積極分子,他悄悄告訴我重慶的肅反大逮捕,一夜就抓了七千人,鎮壓了好幾百。他的絲廠廠長肖淵也給槍斃了,肖是留日 的,有繅絲專業技能,槍斃他是有人說他是日本特務。他夫人收的屍體火化未燒盡,連肉帶骨頭的裝了兩罈子運回浙江老家。

喬哥還告訴我一件高興的事,慰問團帶來一台川劇的折子戲。最有名的演員都來了,丑角有周企何,旦角有陳書舫,他們在四十年代就紅遍川南川北。過去,我在家就聽老一輩人經常談起他們的軼事,遺憾的是從未見過他們的演出。

第 三天,師里安排我們山炮營觀看慰問團的演出。地點在離陣地後方十多公里的一片樹林裡,這裡有高大的落葉松,足以掩蔽500多人的活動。慰問團為我們師一天 要演兩場,演出時是高度的戒備,場地四周設有防空哨,敵機一來就鳴槍示警,同時,安排了慰問團和部隊疏散的路線和防空地域,還專門有一個高炮營保護。

那 天聽完代表報告,喬哥又坐在我身邊陪着我觀看演出。第一個節目是周企何的《花子罵相》,花子嘲弄官僚,體現了古代的階級鬥爭,周扮演的花子罵得痛快之極, 四川方言幽默,看得觀眾滿堂喝彩。第二出是陳書舫的《秋江》,她把尼姑陳妙常思凡的心境演得纏綿又細膩,直看得人迴腸盪氣。第三出是《小放牛》,由青年演 員曉艇、曉舫(陳書舫的女兒)載歌載舞的用舊調新詞讚美四川改天換地。鄉音鄉情喚起我們思念之情,激動地把手掌都拍痛了。最後一出是《八仙過海》,表現何 仙姑、呂洞賓等仙人和蝦兵蟹將大打出手,劇情說明書上說,志願軍就是八仙,打敗侵略者的法寶就是全國人民作堅強後盾。喬哥興奮的告訴我,這齣戲得到七團團 長的百般讚許,他對慰問團表示,他的七團要打一仗給慰問團看,邀請代表們到前線觀戰!

我一聽十分欣喜,七團團長是川南人,1938年隻身跑到陝北參了軍,他的鄉音未改,鄉情更濃烈。我說:“好啊,讓你們看看我們是怎麼用真刀真槍打美國鬼子的,你回去夠你擺一輩子的龍門陣!”

看戲歸來,營長把各連排以上幹部留下。營長只說了幾句:我們準備配合七團二營五連打641(我們給敵人陣地的編號),每連彈數是240發,還有喀秋莎連、炮41團的一個105火炮連和我們協同,炮火準備時間是明天上午9時。給慰問團的表演戰鬥和部署就這麼簡單。

我 們已和敵人對峙近一年,敵我陣地犬牙交錯,像這樣的小打小鬧,每個月要打好幾回,我們稱之為“擠”陣地,來來回回的爭奪,目的不只是爭地盤,而是誘殺敵人 的有生力量。比如攻打641,我們已打過好多次,無需作多大準備,說打就打,有現成的射擊諸元,最大的準備就是炮彈數量。我回到陣地,連長分配給我們排 60發炮彈,只需10分鐘就可以打完。

我從喬哥那裡知道,慰問團要來觀戰,觀看的位置肯定是在我們陣地後面的龍鳳山。龍鳳山山勢突兀,又 居高臨下,可以看到敵人一線營壘的全景,山上有師的前進指揮所,團指揮所和我們營的炮兵觀測所。我還打聽到,師團都安排人給慰問團做現場解說。我在電話里 要求營長也安排我,營長知道我在慰問團有親人,滿口答應。

第二天,我提前來到龍鳳山我們營的觀測所。等了半個時辰,慰問團一行在師警衛連的護衛下爬上山來了,他們有12個代表和8個演員。據說,來的人都經過嚴格政治審查的,他們分成7個小組,到炮兵觀測所來的三位代表,自然有喬哥。

山 上的指揮所都是土木結構的掩蔽部,活動面積小,只能容下三到五人,原值班的和通信人員都撤走,瞭望孔有 30——50公分寬,可供三人觀望。師領導擔心不夠,還讓工兵連在附近又構築了幾個臨時觀察所備用。我們的觀測所有一架20倍的炮對鏡,一個代表往鏡里瞧 時,興奮的喊開了:呀呀,敵人從工事裡伸出來的槍都看見了!

我向他們三人介紹了敵我態勢,這場戰鬥用多少炮彈打,多少人攻。他們仨聽得新奇又新鮮,傻傻地張着嘴。更讓喬哥感動的是,他在家鄉見我時,我還是個娃娃,現在已是帶兵的排長了(其實還是見習的),表揚說:老弟呀,你像個官了。

我 把炮對鏡對向攻擊目標641,還給他們配了兩個望遠鏡。我一邊講解,一邊給他們指示目標。這是一條橫向拖長的山梁,641是山梁中段隆起的山包,面積約百 十平米,美軍只用一個排依託水泥工事在防守。我們攻擊部隊從我方的610陣地出擊,順山梁到641約400米距離,為了給慰問團觀看清楚,攻擊路線和戰鬥 隊形,全都選擇在面向我們的斜坡。三位代表聽我的介紹,已急不可待,巴不得馬上看到敵人灰飛煙滅。

到各觀察點的代表都已在掩蔽部就位,山 上出現了一片難耐的寂靜,等待我們的炮火準備。9時整,龍鳳山左側喀秋莎陣地的炮火首先響起,這是蘇聯二戰後期發明的多管火箭炮,一個齊射同時打出64 發,給敵人以突然襲擊。兩分鐘之後,百炮齊鳴,千百發炮彈從龍鳳山前掠過,肉眼都看見彈丸在空中飛行,無以計數的小黑點,很像蜂群出巢,帶着尖利的嘯聲撲 向敵人的陣地!霎時間,641山頭上彈着密布,一簇簇煙柱沖天而起,接着傳來地動山搖的炸裂聲,火光閃爍,石塊泥土在硝煙中上下翻飛,三位代表看得興奮的 跳起了腳,嘴裡直叫:啊呀呀,真了不得,了不得!

火炮的射擊還沒停,我步兵一個排從617陣地出動接敵。等炮火延伸,步兵排加快了前進的 速度,邊衝擊邊用手中槍射擊。當他們離敵人陣地不到100米時,突然從殘存的工事裡一挺輕機槍復活了!攻擊的先頭班倒下了,跟進的一個班給打的往坡下翻 滾。我的心沉了:我們使用了比過去打641多兩倍的火力,為什麼還不能徹底摧毀敵人工事?很快,團的82炮連進行火力支援,打了五分鐘,敵人機槍啞了。五 連的又一個排很快向641靠近,剛接敵到150米左右,敵人從642陣地上撲下來一個班,手中全是衝鋒鎗。過去,敵人是不敢白天反擊的,為什麼今天竟敢出 來碰硬?我們的第二個排也給突如其來的增援火力打得趴在坡上。炮火不能支援了,因靠敵太近,怕誤傷自己人,就這樣僵在那裡,都用自己手中武器對射。這時, 我發現這場戰鬥的指揮者在一塊石頭邊上正揮動手臂,不一會,後面上來一挺輕機槍,臥在他身邊不住點的向641陣地射擊。敵人大都趴在殘留的工事、塹壕或彈 坑裡頑強的對我進行阻擊。機槍打了一陣,絲毫不能掩護步兵前進。

我突然想到,過去我們“擠”陣地,都是多路攻擊,敵人總是措手不及,惟獨這次是專為代表觀看,僅選擇一個光禿禿的山坡,而且還是單一的路線在出擊,只為看,不為戰,把戰士生命當了兒戲。

敵人開始在我進攻道路上進行炮火攔阻射擊,五連全暴露在山坡上挨打。在岩石邊的指揮員已無能為力了,我看到他把掛在胸前的一隻小羊角號放到嘴裡,我雖然聽不到號聲,但我能猜度他是在下達撤退的號令。果然,上去的兩個排連滾帶爬的退下來了,只剩下十幾個人。

山梁上沒有槍聲了,戰鬥已停止。我們的三位代表都長嘆了一口氣,他們沒見到消滅一個敵人,看到的是自己人死了一大堆。他們惶惑的臉上似乎都是在責怪自己,不該來看一場用生命表演的戰爭。

我安撫他們說,失敗是兵家的常事。喬哥保證說,我們回到四川不會亂說的。

七 團團長在戰場上培養了爭強好勝的脾性,這次卻在祖國親人跟前大丟了面子。送走慰問團,他火冒三丈,要懲處指揮戰鬥的二營副教導員。團長之所以用他,一是年 輕,二是四川人,如讓代表們看他打了勝仗,會給四川人增光添彩的。可惜他辜負了團長的期望,只能讓他上天國去反省。他命令身邊的趙參謀,去二營執行他的處 決命令。

趙參謀到二營,把副教導員五花大綁拉到一個山溝里,舉起手槍對向他腦後勺,問,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副教導員已淚流滿面,說“我對不起祖國,對不起團長!我不知道該怎麼打這一仗——團長是要我表演啊!排兵布陣都是你們來制定的,我的失職是沒有拿下陣地。”

趙參謀的心顫動了,這場戰鬥是他和團長來二營部署的,團長還特別指名要副教導員代連長指揮,自己也有重大責任。他慢慢放低了槍口,回過頭對跟在身邊看他執行死刑的營長和教導員說:“你們給他鬆綁帶回去,等候發落。”

趙參謀沒直接去找團長解釋他不執行命令的原因,即使他敢去,也會嘗到苦果。他先找了慰問團副團長,請他出面干預。這位副團長是從部隊轉到地方的,他和我們師政委交換意見時說,責任不在基層,不能再用幹部的性命去抵償這場戰鬥的損失,希望槍下留人。

副教導員給保下來了,撤職任副指導員。回國轉業回四川,在一家大廠做保衛股長。

多年後,我見到已是某步校教研室副主任的趙參謀。舊事重提,他說,這明明是團長好勝喜功,不惜人命,自己下不了台,還諉過於人,要那個副教導員給他墊背。

養兵用兵,為祖國生存而戰,是我們應有的責任,在朝鮮用了“保家衛國”的口號多少還體現了些愛國主義精神,可我們這位團長打的這一仗,我不知該用什麼詞彙來為它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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