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民主評析：純粹民主終將成“多數人的暴政” (zt)

本文摘自：《文學界·人文》2008年第8期，鄭易平（中國礦業大學文學與法政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董農建（中國礦業大學文學與法政學院碩士研究生），原題：《理想政體抑或暴民政治：雅典民主評析》

核心提示：自從民主政治誕生以來，人們對它的批判就從未間斷過，正是其自身固有的缺陷使其難以完善，而且歷史的發展也已經證明純粹的民主無法避免“多數人的暴政”，民主政治向前一步就很可能淪為暴民政治。正是因為這一點，後世的民主理論與實踐才有了進一步發展，現今的“民主”與雅典民主已不可同日而語。總之，民主制度是在繼承發展的基礎上不斷得到完善的。

按照西方學界的主流觀點，1992—1993年是民主政治誕生2500周年的紀念之際。然而2500多年來，對於雅典人進行的民主政治試驗，西方的意見從來就沒有達成一致，而且隨着歷史的發展和環境的變化，民主的涵蓋面更廣，意義已經和最初的“民主”有了很大不同。

即使在古典時代，希臘人有關雅典民主的看法也是矛盾的。以伯羅奔尼撒戰爭為分界點，早前古希臘人把雅典民主看成是理想政體，而後則把它看成是暴民政治。

其實任何制度都有其歷史局限性，我們不能苛求古人，對任何制度的評價最好回到當時當境中去。本文擬從歷史的視角出發，以古希臘先賢們的思想、著作、言論等為依託，對雅典的民主制度進行簡單的總結評析。

一、“雅典是希臘的學校”：雅典民主的榮耀

公元前431年伯里克利在他那篇著名的演說詞中驕傲地宣布：“我們的城市向全世界開放……雅典是希臘的學校。”這看似自我誇耀的話其實是符合實際的，伯里克利完全有底氣這樣宣稱。首先，“我們的制度之所以被稱為民主政治，因為政權是在全體公民手中，而不是在少數人手中。”其次，民主政治下的公民樂於而且善於享受生活，但並不意味着他們因為自由和富裕而變得軟弱。相反，雅典人依靠勇敢和忠誠打敗了敵人。再次，民主政治下的公民具有強烈的愛國熱情。每個人都關心公共事務，“一個不關心政治的人，我們不說他是一個注意自己事務的人，而認為他什麼都不是。”最後，正因為民主政治具有上述優點，公民們溫文爾雅和多才多藝，國家才格外強大，“我們所知道的國家中，只有雅典在遇到考驗的時候，證明是比一般人所想象的更為偉大。”

與其說伯里克利在為民主政治進行辯護，不如說他在總結民主政治所帶來的好處。他所宣稱的“雅典是希臘的學校”更多體現在雅典民主政治為其他城邦樹立了典範，應該是其他城邦學習的榜樣。這是雅典人對擁有民主的由衷自豪。

阿特那哥拉斯對民主的定義較伯里克利更加廣泛。他強調，在民主政治下，所有人都能夠行使自己的權利，都有平等的機會。他還直接批評了寡頭政治的自私和不公平，而伯里克利對這一點並未明確。

古典作家的作品中也保存了不少知識界對民主政治的肯定和讚美之辭。希羅多德說過：“權利的平等，不是在一個例子，而是在許多例子上證明本身是一件絕好的事情。因為當雅典人在僭主統治下時。他們在戰爭中並不比他們的任何鄰人高明。可是一旦他們擺脫了僭主的桎梏，他們就遠遠地超越了他們的鄰人……當他們被解放的時候，每一個人就都盡心竭力地為自己做事情了。”

歐里庇得斯的悲劇中也有關於民主政治的理論闡述。他借雅典王提修斯之口宣示了雅典民主政治的基本原則：“這個城邦是自由的，並不是由一個人統治着。人民每年輪流統治，他們並不屈從於富人的權力，窮人也有同樣的權利。”歐里庇得斯認為，“民主制度保證窮人和富人有同樣的權利；一切依法行事；人人享有自由，盡情發揮自己的才華：國家的繁榮、城邦的富裕，公民的繁衍，都得到保障。”

而普羅太戈拉則從人類的起源來說明民主政治的合理性。在他看來，人類的發展經歷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人類僅擁有基本生存能力；第二階段人類建立了城市；第三階段人類才擁有政治智慧。

在政治智慧的分配方式上，普羅太戈拉認為，不因分工專長不同而不同，所有人都得到了神靈的贈禮，具備最基本的正義和道德，而政治智慧又總是遵循正義和節制的原則，所以在國家事務中，應當聽取所有人的意見，“否則的話城邦就不能存在”。

在這個意義上，城邦當然應實行民主政治，讓所有人在政治權利上平等。在公元前5世紀的雅典，這對民主政治理論的闡述已經極富哲理性。

公元前5世紀末雅典經歷了兩次寡頭政治但都以失敗告終，這也造成了它在雅典政治生活中聲名掃地；而公元前4世紀民主政治的相對穩定，證明了民主政治的價值。因此，公元前4世紀的演說家大多已經把民主政治的存在視為當然的前提。

這其中有些演說對民主政治的理論有所闡發。呂西阿斯把民主和自由、平等聯繫起來。他認為只有在民主政治下，當人類享有自由和平等，遵守法律，服從理性指導時，人才成其為人。而在其他政治體制下生活的人類，自然和野獸無異。

德莫斯提尼則把現存的法律和民主政治等同起來。他認為任何非法提出與現存法律程序不一致的法令的人，就是企圖推翻民主政治。在他看來，一個真正的自由人，只能生活在民主政治之下。

從公元前5世紀到前4世紀，雅典民主政治存在了近200年，無論在政治實踐上還是在理論闡述上，當時的雅典人都把民主制看成了是最理想的政體選擇。但隨着伯羅奔尼撒戰爭的爆發和雅典的最終失敗，民主政治暴露出致命的缺點，雅典民主政治也走向了崩潰。此後人們開始了對雅典民主的反思與批判。

二、“多數人的暴政”：雅典民主的污斑

在那些持反對意見的有產階級眼中，雅典民主政治並不意味着所有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也不代表所有人都有參與政治的權利，而是卑賤者對高貴者、窮人對富人的專政和剝削，是窮人的暴政，是無法無天。

希羅多德筆下的美加比佐斯很早就提出這一看法：“沒有比不好對付的群眾更愚蠢和橫暴無禮的了。把我們自己從一個暴君橫暴無禮的統治之下拯救出來，卻又用它來換取那肆無忌憚的人民大眾的專擅，那是不能容忍的事情。不管暴君做什麼事情，他還是明明知道這件事才做的；但是人民大眾連這一點都做不到而完全是盲目的。”他所強調的是群眾的無知和專擅。

老寡頭（The Old Oligarch）在《雅典政制》中也並不贊成雅典人的政制。他認為管理國家的，應當是社會精英，那些出身高貴而又富有的人。但在雅典民主政治下，人民掌握了政權，出現了許多“不正常”現象。他們貪得無厭，從國家和盟邦中取得大量利益，對高貴者橫施暴政，強迫富人承擔各種義務，使國家得不到正常管理。一句話，在雅典民主政治下，沒有平等，沒有法制，有的只是窮人的利益。所謂的民主，僅僅是窮人的統治。

修昔底德是一個堅定的愛國主義者，但由於看到了伯羅奔尼撒戰爭的最終結果，他對雅典民主政治喪失了信心。在修昔底德看來，雅典畢竟在戰爭中犯了大量嚴重錯誤，慘遭敗北。而這一切，修昔底德都將之歸於民主政治的錯誤。修昔底德看不起普通人，對他們的能力持懷疑態度，認為普通民眾缺少政治智慧和判斷能力，只能接受擁有智慧的精英人物的領導。

色諾芬在其主要著作《希臘史》中對雅典民主、尤其是雅典人民在指揮戰爭中所犯的錯誤，做了詳細記錄。他對阿吉紐西戰役後雅典處死6名將軍的描繪，成為展示雅典民主群眾暴政的經典片斷。

在古典時代，對雅典民主的批判，影響最大的，是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等哲學家的看法。

蘇格拉底對雅典民主政治持批判態度。他認為民主政治的最大弊端是把國家交給沒有專業知識的人管理，“用抽籤的辦法來選舉國家的領導人是非常愚蠢的，沒有人願意用抽籤的辦法來僱傭一個舵手、或建築師、或吹笛子的人、或任何其他行業的人。”

在《理想國》中，蘇格拉底提出了專家治國的論點以反駁民主政治理論，因為他認為治理國家需要專業知識。在他眼裡，雅典的人民大會不過是由一幫沒有專業知識的人構成的。而恰恰是這幫無知的群氓處死了歷史上最偉大的哲學家蘇格拉底。

基於理念理論，柏拉圖認為現實存在的各種政體都不完美，而民主政治又是其中非常惡劣的一種。它的首要的特點是自由，從而產生最為多樣的人物性格，由性格確定多種多樣的制度，因此，在實行民主政治的城邦中容易產生無政府狀態。其次，民主制講究寬容，不過這裡的寬容並非褒義，因為它意味着民主制度“是一種使人樂意的無政府狀態的花哨的管理形式。在這種制度下不加區別地把一種平等給予一切人，不管他們是不是平等者。”民主制度產生的“前景”讓柏拉圖感到害怕：父親怕兒子，教師怕學生，外國人和本國人彼此沒有區別，奴隸與主人同樣自由，甚至狗也要“變得像其女主人一樣”了。“到最後像所知道的，他們真的不要任何人管了，連法律也不放在心上。”柏拉圖對民主制進行批評其實是為了設計的自己的理想國制度。

亞里士多德對民主政治的看法似乎有些矛盾。雖然他承認民主政治有集思廣益和團結多數人等好處，但這些與他的要求還是有差距的：他心目中的理想政體是公民們輪番為治，可那只有在有美德的公民中才能實現。他雖然主張人民大眾都能參與政治，但最理想的狀態，是人們並不行使他們的權利。而這種政體實際上還是淪為寡頭或者貴族甚至君主政治。

他認為變態政體是指只照顧統治者的政體，因為民主政治施政時“以窮人的利益為依歸”，所以他把民主政治被劃入變態政體中。亞里士多德認為民主政治最好的一類也就是窮人不占富人的便宜，最差的一類和柏拉圖描繪的民主政治接近，那裡以人民大會的命令代替法律，煽動家盛行。民眾成為集體君主，奸佞橫行，和僭主政治幾乎沒有區別。這種結果是亞里士多德不願看到的，實際上他給民主政治扣上了窮人壓迫富人的“階級政府”帽子，而在他筆下所謂的雅典民主史，不過是窮人權力不斷上升並壓迫富人的歷史。

以上這些對民主政治的批判並不是無中生有，純粹的民主政治確實有其無法迴避的缺陷；“多數人的暴政”也不是危言聳聽，一些歷史事件已經證明了它的危害性。看待雅典民主，不能忽視了它的負面作用。

三、雅典民主的優缺點

綜上所述，古典時代的希臘人對雅典民主是毀譽參半，先前肯定的意見似是主流。但由於雅典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慘敗，民主政治的缺點逐漸暴露，批評的意見又逐漸成為主流。不過，以今天的視角來看，2500多年前的雅典民主既有優點也有局限，我們應該客觀對待這一人類早期的嘗試。

於江在《雅典民主制評析》一文中對雅典民主的優缺點進行了詳細論述㈨，本文予以借鑑，雅典民主的優缺點簡單總結如下：

（一）雅典民主的優點與特點。

1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2公民大會是最高權力機關；

3陪審法庭是最高審判機關；

4輪流執政制度；

5嚴格的監督制度。

（二）雅典民主制的局限性。

1直接民主制的缺陷：

2民主制下事實上的不自由；

3民主主體的狹隘性；

4民主制度實踐上的局限性；

5選舉制度的原始性和不徹底性；

6監督制度的困境。

可以說，雅典的民主政治，已經達到了古代民主政治的頂峰，它是古希臘文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為古希臘帶來了莫大的榮耀。伯里克利驕傲地宣布“雅典是希臘的學校”的時候，正是雅典民主政治得到蓬勃發展的時候。即使現在我們大膽地說“雅典是世界的學校”，一點也不為過，因為我們現在所追求與實行的民主政治追根溯源都可以在雅典民主中找到雛形。

從這個角度講，雅典民主就是一種理想政體，而且長久以來人類一直在實踐着。但是，自從民主政治誕生以來，人們對它的批判就從未間斷過，正是其自身固有的缺陷使其難以完善，而且歷史的發展也已經證明純粹的民主無法避免“多數人的暴政”，民主政治向前一步就很可能淪為暴民政治。正是因為這一點，後世的民主理論與實踐才有了進一步發展，現今的“民主”與雅典民主已不可同日而語。總之，民主制度是在繼承發展的基礎上不斷得到完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