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到今,對日本最有直接影響的中國人應該算朱舜水(一六○○年—一六八二年)。身處晚明亂世的朱舜水被尊為儒學“五大師”之一,隱居田園不願出仕。在一六四四年清軍入關後,朱舜水則為反清復明奔走。他嘗試向日本和越南借兵被拒絕。幸虧他沒有借成,否則他就要背上引狼入室的千古罪名了。後來,他跑到中日混血的武將鄭成功那裡,參加了鄭指揮的北伐討清戰爭。一六五八年(順治十五年),鄭成功統率水陸軍十七萬北伐,次年入長江,克鎮江,圍南京,後因中了清軍緩兵之計,損兵折將,敗退廈門。鄭成功生於日本平戶,父親鄭芝龍曾為明王朝的福建總兵,母親田川氏系日本人。戰敗後,已年邁六旬的朱舜水定居日本。
朱舜水在日本講學二十二載,培育了許多儒學人才,同時與日本知識分子有過廣泛交流。其中,他與日本儒學大師安東省庵的師徒之誼更是傳為佳話。朱舜水決定定居日本時,正值德川幕府採取禁止外國人居留的政策。安東省庵為此四處活動,最終使幕府當局為朱舜水而破了四十年不留外國人的禁令。朱舜水剛到長崎,安東省庵就九次上門拜師,成為朱門第一位日本弟子。當老師生活窘困時,安東省庵每年將微薄的俸祿奉上一半,如此持續達六年之久。一六六三年,朱舜水的住所被一場大火焚毀殆盡,只能寄居於皓墓寺的屋檐下,處境十分狼狽。安東省庵聞訊後急切萬分,撇下病危的妹妹趕往長崎,為老師另建新居。朱舜水對這位異域高足也感激不已,特意將不輕易給人的“知己”二字贈予他。
後來, 在水戶藩主德川光國的再三邀請下,朱舜水於一六六五年前往水戶。一六六八年,朱舜水由水戶遷往德川光國在江戶為他建造的別墅。德川光國給了朱舜水很高的待遇, 朱舜水做了他的“賓師”。“賓”就是客的意思, “賓師”指不居官職而受到君主尊重的人。朱舜水立誓效忠明朝而不在異國出仕,德川光國就給了他這樣一個待遇。
照理說,他對明王朝忠貞不二,又致力於弘揚中華文化,應該算一個愛國者。然而,從他無意間造成的負面影響看,說他是史上頭號大漢奸也不過分。論起給日本人幫的忙,朱舜水要大於汪精衛百倍以至千倍。汪充其量只是日本的一個走狗,在當時全國軍民一致抗日的形勢下,他的偽政權能起的作用有限。朱舜水則不一樣,他給了日本人最需要的東西:思想武器。一個學習了儒教的隻言片語卻又苦於系統地掌握和應用的民族靠着朱舜水終於獲得了精神上的統一。華夷秩序、君臣之義、忠奸之辨,這些中國人覺得有些迂腐的東西到了日本人手裡無異於一顆精神原子彈。而且遺憾的是,這顆原子彈被無情地投到中國人的頭上。“支那”稱呼,明治維新,靖國神社,這些給中國和中日關係帶來決定性影響的事項,其背後都深深地烙着朱舜水的痕跡。明治維新和靖國神社我們另作他論,這裡我們先清算一下“支那”稱呼跟朱舜水的干係。
所謂“支那”稱呼問題並不在於這個稱呼本身。有些日本人狡辯說歐文的“China”按照音讀就念“支那”啊。問題不在這個稱呼上,而在於日本人拒稱 “中國”。明明是人家的國名,日本卻死活不肯叫。這裡面包藏的輕蔑、冷酷和別有用心才是問題所在。
那麼,日本人不肯稱 “中國”,偏要使用“支那”的叫法,這跟朱舜水有什麼關係呢?
朱舜水在日本做的最重要一項工作就是指導德川光國的水戶藩編纂《大日本史》。他刻意突出了“尊周王、退諸侯、外夷狄”的“春秋”思想。華夷思想對日本早有影響。他們以小中華自居,把天皇統治區域的人民稱為“王民”,把朝鮮半島叫“諸藩”,東北地方的蝦夷人則被劃歸“夷狄”。不過,在朱舜水之前,日本人所理解的華夷只是個地位尊卑的問題,並沒有作為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來把握。朱舜水則把華夷思想作為一個全新的世界觀、一個國際政治秩序的理念、一個尊崇先進文化鄙夷野蠻習俗的思想框架傳授給日本人,這就帶來了意想不到的後果。他視明朝為中華,指滿清為蠻夷,他自己卻因為復明失敗而棲身日本。這個處境本身就告訴日本人,中國已經成了夷狄統治的天下。這就促使日本一些知識分子對“中國”或“中華” 產生了懷疑:蠻夷統治下的中國還是“中國”嗎?
朱舜水還有更直接的“漢奸”言論,加深中國在日本人心中的負面形象。曾任第六代幕府將軍顧問的新井白石在《退私錄》一文中披露了朱舜水對中日兩國政治做的比較,其中明確提出了日本優越於中國的論點。
“朱舜水雲,本朝勝中華之事有三,其一百王一姓,其二天下田面皆公田,其三士世祿而俸重。”
所謂“百王一姓”說的是天皇傳了一百代還是藤原家的天下,而中國幾經改朝換代;“士世祿而俸重”說的是官吏世襲而且薪水較高,這樣就保證了政治上的穩定。我們無法弄清朱舜水是在什麼背景下做出上述評價的,但是他以儒家大師的身份和經歷親口說出日本勝過中國的看法,這必然給日本知識分子的中國觀帶來巨大影響。
後來, 與朱舜水有過來往的日本學者山鹿素行寫了一本《中朝事實》,公然提出了日本才是“中國”的論點。他說的“中朝”就是“位於世界中心的王朝”之意。山鹿更進一步把“中華”和“中國”的稱號加到日本頭上,而將中國貶為“外朝”。
“愚生於中華文明之土,未知其美,專嗜外朝經典,愛慕其人物。何其愚鈍,何其喪志!”
大意是我自己就生於中華文明之地(即日本),卻不知其優越,反倒攻讀外國(即中國)的文獻,敬仰其人物。這是多麼愚鈍和沒有志氣啊!
山鹿素行把“中華”和“中國”的稱號從中國頭上摘下來,改扣到日本頭上。這一做法給後來的日本留下了深刻的影響。甲午戰爭後,日本人無視中國的再三抗議,把“支那”這個蔑稱用了長達半個世紀, 山鹿素行可以說是元兇,而他的理論和歷史根據卻是從朱舜水那兒得來的。朱舜水難道還稱不上漢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