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紀霖：知識分子的關懷

知識分子（4） 《流變》鳳凰衛視《世紀大講堂》6年薈萃
知識分子的關懷 （許紀霖）

我們可以發現，第一代知識分子，他們的關懷主要是政治關懷。當然這也是他們的時代塑造的。晚清是一個多麼動盪的時代，政治的問題、變制的問題、變法的問題是最核心的問題，那一代人是非常政治化的。我這裡舉一個例子：

章太炎老先生的學生後來回憶說，章太炎先生當年在日本講學，講到學術的時候他自己都昏昏欲睡，一講到政治，講到如何治國平天下，老先生立即眉飛色舞。現在大家都覺得章老先生是國學大師，學問大得不得了，但是在章老先生看來自己的學術都是雕蟲小技，他自己最得意的是他的所謂治國方案。所以這一代知識分子主要是政治關懷。同樣，十七年這一代知識分子政治意識也非常強，你看，王蒙在90年代人文精神爭論中，他的眼光就是非常政治的，一切以是否有利於改革作為評價標準。

　　但是到第二代就不一樣了，"五四"這一代和"文革"這一代知識分子，他們更多的是文化關懷，經歷了民國初年民主政治的失敗，或者經歷了一個"文革"這場"紅色革命"的敗，"五四"知識分子和"文革"知識分子都要反思問題在什麼地方，他們發現主要的問題不在政治領域，而是在文化和倫理有問題。

陳獨秀、魯迅、胡適他們搞了"五四"新文化運動，而"文革"這代知識分子在八十年代後期搞了一場新啟蒙運動，都要啟蒙民眾，他們更多的是從文化的角度來關懷社會。

而最後的這一代，"後五四"和"後文革"一代，他們雖然也有政治關懷和文化關懷，但是更多的是學術的關懷，主要關心的是如何在專業的知識領域做學問，做一個知識人。

　　今天已經是二十一世紀了，二十一世紀新的一代知識分子80後一代人也開始崛起了。現在有一種說法，指的是"

八十年代新一輩"，完全是新氣象、新人類。那是另外一個故事。但不管你要演繹什麼樣的故事，任何一個故事都不是開天闢地從一張白紙開始的，他都要受到他的前輩、歷史傳統的糾纏，如果我們能夠對二十世紀中國六代知識分子有更多了解的話，也許我們就能更好地在這新世紀裡面做一個知識分子。

　　曾子墨：聽了您的演講之後，我首先有一個問題要問，什麼樣的人才算是知識分子？一個知識分子必須要具備什麼樣的精神，什麼樣的特徵？
 
　　許紀霖：美國社會學家席爾斯的觀點是，那些創造或者傳播抽象符號的人才能算知識分子。也就是說，知識分

子是創造和傳播知識的，這些知識通常是一些抽象的符號，和這些符號打交道的才能算知識分子。如果你是知識分子出身，但是你現在去經商了、做官了，或者干別的，那不算知識分子。另外一個更嚴格一點的說法，強調知識分子不在於是否從事知識的職業，而是要有知識分子的精神，就是要有超越意識和批判意識，有博大的胸懷，能夠從

公共的視野中思考問題，作出獨立的判斷，並承擔社會批判的使命。比如說前不久剛剛去世的蘇珊o桑塔格，她就被稱為美國最後一代知識分子。

　　曾子墨：在今天中國這樣一個越來越物質、越來越追求經濟利益的環境當中，有的人可能會覺得即便是當老師的、當教授的，他們也沽名釣譽得太多了，是不是中國的知識分子可能也越來越少了？

　　許紀霖：我想知識分子和學者還是有區別的。學者可能只是有學術的關懷，只是在學院裡面、象牙塔裡面--當然從廣義上來說也算知識分子。但從現在一般來說，從狹義上來說，還要有為"天地立心"這樣一些抱負，也許這樣的人才是大家心目當中的知識分子，他能夠為天下有所擔當。

　　學生：許老師好，曾子墨好。在您寫的那篇關於李慎之的文章中曾經這樣講過：八十年代的新啟蒙運動就是"五四"運動的翻版，而且這一代人，我們可以看到，他們是理性主義，又是狂飆運動，同時又充滿了士大夫的情懷。我就想問您一下關於這個士大夫情懷的含義。

　　許紀霖：士大夫情懷是說中國的知識分子，無論多麼脫胎換骨，但是他的內心總是包藏着一顆士大夫的心，他的內心總是受到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士大夫的影響。士大夫影響具有正面的意義，按照余英時先生的說法，叫做"士以弘道"，這個"士"是要擔當起天下的道義責任，"士以弘道"就是士大夫的一個自我擔當。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些都是中國士大夫給我們留下來的一個歷史的精神傳統。

　　但是這些傳統也有一些負面的東西，就是他們真的以為天下真理只是握於自己的手中，他甚至會覺得他是精英

，其他的人都是受啟蒙者，他是先知先覺，其他的人後知後覺，甚至還有不知不覺的，所以他有責任要啟蒙。所以

你們可以看到，士大夫意識又意味着一個不平等意識，它包含着一種非常強烈的精英意識。這種所謂精英意識，和我們現在民主社會裡面講的公民意識是有差別的，公民是作為國家的一分子，它並沒有把人分為天生先知先覺或者後知後覺。在我看來中國很多知識分子，包括像李慎之先生，實際上他內心裏面更多的是士大夫意識，還不是公民意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們可以看到士大夫這個傳統給我們留下來的是非常複雜的，我們需要以一個反思的姿態來繼承這個士大夫的精神傳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