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傅高義教授:我堅持正面評價鄧小平 |
送交者: 高伐林 2012年08月19日14:03:06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
多次聲稱要推進政治改革的鄧小平,卻沒有對政改邁出實實在在的步子。哈佛大學傅高義教授對此的解讀是,鄧怕亂——他不同意有些外國人說鄧完全反對民主,反對政改。“鄧認為,只有在安定、團結的局面下,才能啟動政治體制改革”。而且,鄧小平只能首先面對、解決當時最急迫的問題
老高註:我5月1日對哈佛大學傅高義教授通過電話進行專訪,當時海內外媒體只有《南方周末》專訪過他;但我這篇專訪刊載在《新史記》第8期,6月下旬才出版;而又因為要拉開平面媒體與上網的時間差,以保證平面媒體的市場,此文分段發上明鏡歷史網時已經是8月中旬。這時,因為傅高義教授到香港參加其鄧小平傳中文版的宣傳,各家媒體包括中國大陸許多媒體,都紛紛採訪了他,所以我這個專訪中反映的他的某些見解,可能對許多人來講已經不太新鮮了? 以下為對傅高義專訪正文。 “如果1979年、1980年鄧小平以非常嚴厲的措施來懲治腐敗,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因為當時很多幹部的主要問題,是怕錯,不敢幹,不想干,寧可不幹事,也要不犯錯。鄧小平只能是鼓勵他們大膽改革,他當時沒有別的辦法嘛。”美國哈佛大學榮譽退休教授傅高義(Ezra Vogel)在接受《新史記》記者專訪時,非常強調我們必須還原到鄧小平當政時期的環境、他面臨的主要難題,才能正確、公允地評價鄧小平。 已高齡81歲的傅高義教授,既是“中國通”,也是“日本通”,用流利的中文回答提問。幾乎每次回答完,都以這句話作結:“我是這麼看的。” 1979年,傅高義教授所著的《日本第一》(Japan as Number One)造成轟動,32年後,這位東亞歷史權威推出了他潛心撰寫10年、900頁的新書——《鄧小平與中國的轉型》(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傅高義1958年取得哈佛大學社會關係博士學位之後,傅高義前往日本學習日語、進行研究,1961年至1964年間,傅高義在哈佛擔任博士後研究員,開始學習中文和歷史,接著留在哈佛任教,教授日本和中國社會等課程。 在此期間,傅高義曾任哈佛東亞研究中心主任、東亞研究委員會主席、國際事務中心美日關係項目主任等多個組織的領導者,並出版多部日本、中國相關著作,1993年至1995年,傅高義暫時離開學校,擔任華盛頓國家情報委員會負責東亞情報事務的官員。 傅高義為了這本鄧小平傳,前前後後共在中國待了12個月。拜訪了鄧小平的家庭成員、同事及其家人、歷史學家,包括江澤民、李銳、錢其琛、鄧小平女兒鄧榕和鄧林、陳雲的子女陳元和陳偉力、胡耀邦的兒子胡德平和胡德華等;也採訪了異議人士,光是書前的感謝名單就長長一串。為更了解鄧小平的經歷,傅高義教授探訪過鄧小平的出生地四川省廣安縣、鄧小平打游擊的江西瑞金、山西太行山、1949年至1952年間鄧小平主掌西南半壁的基地重慶和成都……等等。 《鄧小平與中國的轉型》出版之後,受到廣泛重視,其中關於鄧小平並非中國改革開放總設計師、鄧小平“六四”鎮壓讓中國保持了穩定等觀點,也引起紛紛議論。《新史記》第六期刊出了記者柯宇倩對傅高義的專訪,2012年5月1日,在傅高義教授即將啟程前往訪問亞洲一些國家和地區之前,百忙之中,接受我以《新史記》記者名義進行的電話專訪,重點闡述了他對鄧小平的思考和評價。 《鄧小平與中國的轉型》英文版。 高:傅高義教授,您好!您這次去香港,主要是為您關於鄧小平的新書中文版出版的事宜吧? 傅高義:是的。由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出版我這本書的中文版,大概5月18、19日就要發行上市了。我這次去去香港,還要去新加坡、台灣和澳大利亞。我還考慮與中國大陸一家出版社談談,是否能基本按照我的意思,在大陸出版這本書,現在正在討論之中。如果大陸同意基本按照我的意思,我很樂意這本書能在大陸出版,與大陸讀者見面。不過,香港已經決定,將出版簡體字、繁體字兩種版本。 高:同時出版? 傅高義:我不是很清楚,應該基本上是同時的吧。 高:我們得到的消息是,這本書是由翻譯家馮克利教授翻譯的? 傅高義:開始是馮克利先生翻譯,他很能幹,但他太忙了,後來香港一些編輯部人士也參與校訂,參與的就不只是他一個人了,但主要是他翻譯的。 (5月中旬,傅高義新著中文版在香港出版了,書名為《鄧小平時代》,馮克利譯,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編輯部譯校) 高:您在尊著中說,鄧小平領導下中國發生的結構性變革,“是中國兩千多年以來最根本性的變革之一”。您是從中國歷史的長時段、以歷次重大變革為參照系,來衡量鄧小平領導的變革的。 傅高義:我不是歷史方面的專家,不如中國和美國的歷史學家。但根據我對中國歷史的理解,像漢朝漢武帝時期,中國走向富強,就有制度化的原因——依我看,秦始皇沒有怎麼建設,而漢武帝對建立中國組織和制度有很大貢獻;再如科舉制度,毛澤東要的是“又紅又專”,不僅要專業知識,更在前面加上了政治標準;鄧小平的做法是,中國人只要有能力就能參加考試,這就回到了科舉制度——宋朝的科舉制度專門是為了選拔官員,而鄧小平恢復的考試,不僅僅是為了選拔官員,而是廣泛普及到科技、經濟等各行各業。1949年之後也有考試,但是那時候政治條件十分重要;全面擴大到各行各業,都完全按照能力,這一制度的確立,還得歸功於鄧小平。 辛亥革命,將中國過去幾千年的帝制基本改變了。但是蔣介石時代沒有組織好,後來就垮了;毛澤東很多方面也不成功,“大躍進”、“文化大革命”都失敗了。1949年共產黨執政之後,雖然建立了很多組織,但是,還是鄧小平時代,才有了以建設強大國家為目標、而不是幹革命的固定制度。 鄧對毛:服從,但保持距離 高:鄧小平與毛澤東兩人40多年的複雜關係,是中國二十世紀後半期最令人關注的問題之一,在某些重要的歷史關頭,他們的關係直接左右了中國政局;其路線交鋒,也成為中國發展路向爭論的主軸,影響深遠。鄧小平對毛澤東的真實看法如何? 傅高義:鄧小平從其革命生涯一開始,一直到“大躍進”年代,都很崇拜毛澤東。1920年代後期,他在廣西百色發動起義,想創立蘇維埃政權,結果完全失敗。他來到江西,發現毛澤東建立的政權很成功,鄧有自己的甘苦,了解這是一件很不簡單的事。他看到毛澤東寫的文章說,共產黨要取得勝利,需要很嚴明的紀律、很嚴格的組織,成員都要聽從領袖,服從組織,在軍隊裡面也要這樣。鄧小平相信這些確實是取勝的保證。他出於這樣的考慮,一直到“大躍進”時,對毛澤東都是服從的——跟國民黨打內戰時,毛澤東要求他做什麼,他都馬上去做,即使部隊有很大傷亡,他也要堅決遵從毛澤東。1957年“反右”也是這樣。鄧小平的內心到底怎麼想,我們不知道,但是我們知道:他要聽毛澤東的話,按照毛澤東的部署去做。 但是到了“大躍進”,他發現毛澤東的政策確實發生了問題:對待彭德懷的做法不行,對老百姓的做法也不行啊。1959年時,鄧小平心裡產生了矛盾:第一,他還是要聽毛澤東的話,第二,他為了中國的前途,要考慮另外的途徑。 在這種矛盾中,鄧小平採取什麼做法呢?毛澤東說了的,他得照辦;但是,保持一些距離,就可以按照自己認為對中國前途有利的想法去做一些事——“文革”初期毛澤東不是說嘛:我講話的時候,鄧小平坐在後面,離我很遠,他不太聽我的話。我認為這就是鄧小平採取的策略:一些事情,他不告訴毛澤東。因為一告訴了,毛澤東發話了,他就得聽毛澤東的話。要是不講呢,就可以自己根據實際情況來解決問題。我想,這就是1959年到1966年的情況。 “文革”中,他對毛澤東的想法,因為沒有史料依據,我們沒法說。但是我估計,他對毛澤東是非常不滿意的,特別是在1966年。但是沒辦法,毛還是領袖啊,毛髮了號令,他一定要緊跟。他1956年去莫斯科,看到了赫魯曉夫揭露斯大林引發的震動,鄧小平認為那對共產黨的權威、領導地位,都產生了非常大的衝擊。所以他在毛澤東去世、自己復出之後決定:不能全盤否定毛澤東,這是為了中國的政治穩定。我個人認為,他對毛澤東的評價是三七開,七分成績,三分錯誤。出於這種考慮,他保護毛澤東的名譽,來維護共產黨的領導。簡而言之,1979年到1981年,鄧小平主持搞出了中共關於歷史問題的決議。這就是把毛澤東放進博物館,稱讚“非常好,非常好”,但是呢,在具體工作的方方面面,都採取鄧小平自己的一套做法——我認為,這是一個聰明的做法! 高:也就是說,鄧小平之所以搞出“歷史決議”,是他1956年看到了蘇共全盤否定斯大林,產生了嚴重震盪,他要吸取教訓? 傅高義:是的,不僅是鄧小平這麼認為,那段時間很多人、很多黨員,都在說、在警惕“中國的赫魯曉夫”,雖然毛澤東犯了不小的錯誤,產生嚴重後果,但還是要保住他、保住中國領導人的權威,要避免變成對前任領導全盤否定的赫魯曉夫——鄧小平1956年就理解了這一點,高層也討論過。 東亞諸國都走權威主義道路 高:您對鄧小平的成就給以高度肯定,尤其是在開放國門和經濟改革方面。您在尊作中Deng's Place in History這一章,對鄧小平歷史功績的全面描述,給人深刻印象。不過,有評論認為:鄧小平沒有開展對歷史、特別是對“文革”的徹底清算,這影響了中共徹底放下包袱,告別過往,以全新的姿態走向未來。對這種看法,您如何回應? 傅高義:這個問題,涉及一個矛盾,就是您書面向我提問中後面的那個問題:我們在對歷史的研究探求中,有時會感到追求歷史真實與堅持自己的價值理念的矛盾。 我們西方人,尤其是知識分子,都需要民主,都需要人權。蔣介石時期,就有許多研究中國問題的美國專家批評蔣,不能容忍他那套壓制民主的權威主義。這是從我們自己的道德標準來看待的;但是,我作為一個學者,應該很坦率地按照自己的研究成果來說話。 我認為,必須考慮個人的道德觀念對整個國家的發展進步有什麼好處。在亞洲尤其是東亞,很多國家發展起來了,我研究這些國家的發展過程,在我看來,比較成功的,都遵循權威主義的方式。日本的明治維新是這樣,日本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也是這樣,是按照權威主義、而不是按照民主主義方式來實現現代化的。韓國、新加坡,都不是完全按照民主主義思路,而是按照權威主義思路。因為轉型,出現的問題太多,社會太亂了,需要強有力的領袖。所以從當時的情況來看,鄧小平沒辦法完全按照民主國家的做法來解決問題。 腐敗情況現在看確實很嚴重,但是當時——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面臨的主要難題是,做一點事很危險,幹部做事時怕這怕那。鄧小平“文革”後再次復出之後,想得最多的是讓幹部大膽幹事。他千方百計地鼓動他們:幹事出了錯,是小錯,沒什麼了不起;對腐敗,他也覺得不必管得太死。按照當時情況,他沒有別的辦法。 現在有很多人說,腐敗發展到這麼嚴重,是因為鄧小平對腐敗放任,我認為,1979年之後,腐敗問題無法避免,鄧小平只能抓住當時的主要難題,沒有別的辦法。 5月20日之後鄧小平別無選擇 高:對鄧小平歷史評價的最大爭議,是在對1989年學生運動的處置方式上。您在書中做了回答。不少學者對您所說的“鄧小平鎮壓之後讓中國保持了穩定”的說法,表示不能接受。 傅高義:我認為,在1989年5月20日之後,鄧小平可能確實是沒有別的辦法了。但在之前,並不是這樣。要是自己下台讓別人來做,要是1988年沒有犯價格放開的錯誤的話,可能就沒有“六四”的問題了。5月20日,他下令調軍隊用和平方式來恢復秩序,但學生和市民不讓部隊進城。以後,為了控制局勢,鄧小平別無選擇。這是太可惜、太可惜了。 1989年到現在的20來年,中國非常成功,經濟發展很不錯,老百姓的生活水平都提高了,對外的地位也提高了。我認為,不能說鄧小平當時是對的,他在“六四”之前的一些事情沒有做好,但是到“六四”時,他沒有別的辦法了啊。 高:您在研究過程中,讀過了黎安友、林培瑞等教授聯合整理發表的“天安門文件”(Tiananmen Paper,明鏡出版社出版了其中文版,書名為《中國六四真相》)吧,您如何看待這些文件? 傅高義:我很仔細地看了他們這本書。我早就認識黎安友、林培瑞,都是很好的朋友。學中文的時候,我與黎安友是同班,關係非常好,現在也是;林培瑞曾經是我的學生,他聽關於中國的課,第一課是聽我的課。對他們兩個人,我個人是很佩服的,他們公布這些材料,是做得對的。但其中文件的情況不一,有的無疑是可靠的,可以從別處查證、核對;另外有一些材料,例如那個“八人會議”,用電話——我知道鄧小平是不太用電話的,不太可靠,我個人是懷疑其真偽的。關於此事,有很多材料還沒有發表,我不能斷言到底對不對。 鄧不反對政改,只是怕亂 高:鄧小平對選擇接班人是怎麼考慮的呢? 傅高義:我分析,八十年代初,他認為胡耀邦非常能幹,也做了很多事情,但1986年他對學生運動軟弱了一點,所以為了保持國家的權威和秩序,鄧小平就放棄了胡。對趙紫陽,1988年經濟出現波動,高層保守的那些人不支持趙紫陽,迫使鄧小平考慮,將趙作為接班人,合適不合適?我認為,趙紫陽對中國的改革開放貢獻非常大——這兩個人,胡耀邦與趙紫陽,我個人都非常佩服;但是一個領導人,儘管貢獻非常大,但不能受到中央領導人的支持,這就是問題。鄧小平就得另外考慮,選拔別人來北京。 高:不少人認為,多次聲稱要推進政治改革的鄧小平,卻沒有對政改邁出實實在在的步子。您在大作中以及回答媒體採訪中指出,鄧小平不是反對政治改革。但是他怕中國亂,主張先有安定、和諧,再搞政治改革…… 傅高義:是的,鄧小平主要就是怕亂。如果情況允許,他還是可以實行政治體制改革的。他認為,只有在安定、團結的局面之下才能啟動政改。有些外國人說他完全反對民主,反對政改,我不同意這種說法。 現在許多中國人能上網了解國家和世界大事,也能到外國實地觀察,有了對比,他們發現自己的政府透明度不夠,產生了懷疑;後來發現政府沒有說真話,就不相信了。我認為,在提高老百姓的素質之後,政府必須提高透明度,更多地實行民主,也應該更嚴厲地處置腐敗——現在當局也在反腐敗,但是做法不是很有力、很堅決。為了贏得和保持老百姓的支持,應該做出改變。當然不能太快,太快了,情況一亂會控制不住,但是我認為,應該漸漸地提高透明度,漸漸地讓老百姓更通暢地表示出自己的意見,慢慢地實現民主。這不是為了讓外國人滿意,而是為了中國自己的成功。 怎樣看待對鄧的非議漸多? 高:鄧小平1992年的南巡講話,對於今天中國成為世界第二經濟大國,起了關鍵性的作用。鄧小平當時也是著眼於與美國抗衡和競爭的,中國目前果然成為美國最大競爭對手,這是否對美國推行的世界戰略和主導的世界秩序構成挑戰? 傅高義:第一,不管美國反對不反對,中國都會發展;其次呢,有了美國幫助,中國會發展得更快。打個比方說吧,我們當教授的培養了一個非常能幹的學生,比我們還聰明,研究比老教授做得更好——在我看來,這是非常值得高興的,我們應該培養,對我們沒有壞處啊。 美國能幫助中國的老百姓富起來,我認為是非常好的事情;中國發展了,對全世界的發展和秩序,也是好事。 雖然中國也算美國的競爭對手,我相信,兩個國家能處理好這個問題。當然雙方有軍事上的防範,彼此之間有不信任,甚至還存在發生衝突的危險……但基本上,與中國合作,對美國有好處,對中國也有好處。中國的立場,與美國不可能一樣,有的方面可以說是“威脅”,但是兩個國家還能合作,也能處理作為競爭對手的問題。 高:與您剛剛著手準備寫作這本書的那段時間相比,最近十多年來,我們聽到了中國民眾和知識精英對鄧小平的路線、他的成敗功過,有了更多的非議,認為他的路線給中國帶來的問題越來越明顯。您如何看待十多年來對鄧小平評價的這種變化? 傅高義:一個國家富起來了,這個國家人民的要求也就提高了。人們的要求,是從現在的局面中產生的,是針對現在的情況的,但是並不符合鄧小平剛當政時面對的主要問題。例如剛才我說的腐敗問題,如果1979年、1980年鄧小平以非常嚴厲的措施來懲治腐敗,就不會有今天這樣的局面。因為當時很多幹部的主要問題,是怕錯,不敢幹,不想干,寧可不幹事,也要不犯錯。鄧小平只能是鼓勵他們大膽改革,他當時沒有別的更好的辦法嘛。 對待民主,也是一樣。當時中國非常窮,最急迫的問題、多數老百姓最大的願望,是要擺脫貧困,對民主的要求不是那麼緊迫。現在不同了,人民富起來了,知識水平越來越高,所關注的問題越來越多。我記得我第一次去中國是1973年,當時老百姓什麼都怕;1980年我在中國呆了兩個月,我找老百姓談話,他們都不敢說什麼。這麼多年來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我們現在可以坦率地談很多問題了,但當時不可能。我認為,不能用今天的形勢來解釋、來要求鄧小平當時的決策,當時的局面下,他盡到了自己的力量。 高:我們在對歷史的探求中,有時會感到追求歷史真實與堅持自己的價值理念的矛盾、認同某種群體利益(例如愛國)與認同某種普世觀念(例如自由、民主)的矛盾,內心有很大的衝突。您是否也遇到過類似的矛盾? 傅高義:對,我有這種體會。“六四”的時候,看電視,我覺得當局的做法太錯了,太糟了,怎麼能採取這樣的辦法啊!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看,如果當時沒有軍隊來控制亂局,行不行?我考慮,國家能做的事情,不能完全按照我自己個人的期望來判斷;歷史的進程,不能完全按照個人的道德來分析,還得考慮複雜、具體的實際情況。你說得對,這裡面是存在矛盾,要承認這個矛盾,但是沒有辦法來一勞永逸地解決。 研究者撞上“保密”問題 高:許多學者在研究中國問題時,都撞上“保密”問題。關於鄧小平的檔案資料,有很多迄今在中國大陸仍屬保密範疇。您在收集資料中有何突破? 傅高義:我相信,美國人很多關注鄧小平的人,並沒有看過很多關於鄧小平的材料。我看過的很多材料,比方說于光遠所寫的關於1978年中央工作會議的情況,還有朱佳木(中國社科院前副院長,曾先後擔任胡喬木、陳雲的秘書——編者注)等人所寫的材料,我相信很多美國人以前沒有看到過。還有關於1975年——我看到一家中國研究所一批人寫到那年的事,雖然在中國已經出版,但是很多美國人也不知道。我想利用這些材料:關於1975年的情況,關於1978年的工作會議,在英文資料中本來沒有。 還有,很多美國人,對鄧小平當年的處境了解得不夠。比方說,1969年~1973年,鄧小平在江西考慮什麼問題?雖然材料不多,只有他女兒的一些文字,但是如果了解了當時鄧小平的處境,也了解了鄧小平個人的思維方式,就能夠推導、分析。我認為很多美國學者沒有給以足夠的重視。 現在有很多秘密材料,我還沒有看到。例如,1978年的中央工作會議上,對華國鋒的態度,可能有很多材料,葉帥、李先念,等等一批人,我沒有看到;再如1988年,關於價格闖關導致嚴重的通貨膨脹,對趙紫陽批評得很厲害,我也沒有看到;1988年到“六四”期間,關於對趙紫陽的看法,例如戈爾巴喬夫來到北京後不能在天安門廣場舉行歡迎儀式,因為學生占據廣場,現場很亂,認為趙紫陽應該負責任……等等這一類材料,我也還沒有看到。 還有,1976年,毛澤東去世以後,鄧小平對自己恢復工作怎麼考慮?當時他就已經預見自己早晚要取代華國鋒,還是後來才考慮的?我也沒有看到什麼材料能說明。我相信他這麼聰明,在1978年恢復工作以前,應該是考慮過取代華國鋒。但是因為沒有史實依據,我無法下什麼斷言。 許多檔案還沒有公開,如果公開了,以後的學者會比我做出更正確的評斷——歷史的發展應該就是這樣的。 我現在所考慮的是,要是現在中國的一家出版社願意出版我的書,我的主要的研究成果是不是都能夠完整體現?我的英文書中、在香港出版的中文版中,是不是(有些內容)在中國大陸不方便談得很清楚?但我主要的看法,希望能在今年7、8月在中國大陸出版——如果順利的話。我也希望跟你、跟別人、跟很多學者討論這些問題,不知能不能實現?這是我的希望吧。 談中國人不能談的,不是壞事 高:您還會繼續研究鄧小平嗎? 傅高義:我現在沒有更多的計劃,我已經81歲,能做什麼事,我要看身體怎麼樣?當然我對鄧小平有興趣。如果我能在大陸出版這本書,能跟大陸的朋友繼續商談,在兩三年之內,能看到新的材料,我的身體也允許,我想,至少這本書應該充實修改。現在沒有計劃寫新的另外的書。 高:最後一個問題:您採訪過那麼多人,包括鄧小平的子女們、中國高級領導人,這本書出來之後,他們有什麼看法? 傅高義:我還不太知道。但我估計,一些知識分子朋友,像李銳,像《炎黃春秋》的一些朋友,他們可能會覺得我對鄧小平的評價不夠嚴格;一些領導人,會覺得我把太多的秘密、太多的矛盾都寫出來了,是不好的;但是我也估計,他們會覺得一個外國人,對中國有好感,這麼寫,比較客觀——“親中派”麼,有一些問題,中國人不能談,我能談,這也不是壞事。寫完這本書之後,我沒有直接跟中國領導人談話,這裡說的,都是我的估計。你對我的估計怎麼看? 高:我想,中國領導人的英文程度並不是個個都很好,所以他們是否看過…… 傅高義:那當然!但他們有中央編譯局啊,我估計,他們會及時地翻譯出一些重要的章節,給領導人看。我想香港出版了中文版之後,一定會有不少中國領導人看到這本書。 高:感謝您花了這麼多時間來回答我的問題。祝願您的亞洲之行順利、愉快! 傅高義: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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