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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奎松:毛澤東與蘇共的關係
送交者: chang le 2012年09月27日01:24:54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共識網 2012-09-26 摘自楊奎松:《革命》 

  從1956年蘇共二十大開始,在全世界就開始了批判斯大林的政治浪潮。對斯大林草菅人命、殘酷鎮壓的大膽揭露,本來是俄國人自己開始的。但奇怪的是,直到中國實行改革開放之初,圍繞着要不要取消天安門廣場高高矗立着的斯大林的巨幅畫像,最高領導層里還頗多猶豫和爭論。結果,在世界共產黨國家中,中國是最後一個在公共場合摘掉斯大林畫像的,也是最後一個停止公開為斯大林進行辯護的。而當初決定這樣做的,竟然都是毛澤東。


  與斯大林有過如此多積怨的毛澤東,為什麼會在斯大林死後高舉斯大林的旗幟,甚至至死不渝地捍衛斯大林?比較一下同樣與斯大林有過相當深的積怨,同樣是共產黨領導人的鐵托,在蘇共二十大後對斯大林的種種嚴厲批判,毛澤東的態度確實令人有點難以理解。於是,各種猜測紛至沓來。有人估計,毛澤東當時就已經在考慮自己的身後事了,為斯大林辯護不過是想以此來防止自己死後中國會出現同樣的局面。而更多的人則相信,毛澤東同情、理解斯大林,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的思想體系與斯大林頗多接近,兩人在對馬克思主義主要觀點的理解上,幾乎是一脈相承的。


  那麼,究竟應當怎樣理解這個問題呢?


  蘇共二十大風波驟起,毛澤東拒絕摘掉斯大林的像


  1953年斯大林去世後,蘇聯幾乎是迅速走上了非斯大林化的道路。蘇聯的非斯大林化之所以來得如此突然:一是斯大林的專制、多疑和由此而生的頻繁的政治清洗,在其周圍的領導人當中造成了極度的恐懼心理,幾乎沒有人希望看到突然出現腦溢血的斯大林從昏迷中重新甦醒過來,自然,也沒有人希望再出現一個新的斯大林繼續這種恐怖政治二是斯大林的國際國內政策無法適應已經變化了的形勢,導致戰後蘇聯不僅沒有從緊張的狀態下解脫出來,反而陷入到新的緊張狀態之中,而過度重視重工業和軍事工業所造成的社會經濟生產的畸形發展,使人民生活水平長期得不到提高,社會上特別是高級幹部當中普遍存在着希望變革的心理。斯大林剛剛去世,蘇共中央政治局對外馬上就要求中朝兩黨馬上結束朝鮮戰爭,對內則迅速公開平反在斯大林主持下造成的冤假錯案,甚至在黨內公開檢討斯大林時代的各種問題,包括個人崇拜所造成的惡果,都很實在地反映了這種情況。


  斯大林死後發生在蘇聯黨自身的這種政策調整,不可避免地會帶有權力鬥爭的明顯痕跡。而在蘇聯黨內爭奪權力的這場角力當中,能否取得國際共產主義運動中其他大黨的支持,對新一代黨的領導人具有相當重要的意義。正因為存在着這樣一種十分特殊的背景,再加上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對斯大林過去的一些做法始終耿耿於懷,因此,這種情況不僅沒有使中蘇兩黨兩國關係變得疏遠,反倒是使它們一度變得更加接近起來了。


  195410月,剛剛在蘇共黨內權力鬥爭中占據了優勢地位的新領導人赫魯曉夫,為了取得共產黨國家中最大的執政黨中國黨的認可與支持,做了極大的努力。他不僅親自率團來華參加新中國五周年國慶紀念,而且不顧黨內的反對意見,堅持要向中國提供規模宏大的援建項目,幫助中國從長期落後的經濟狀況中擺脫出來因此,他此行與中國政府簽訂了一系列增加援助的重要協定,並取消了過去斯大林強加給毛澤東的一些明顯不平等的協定。最直接地推動了中國基礎工業建設的156個項目的援建計劃,就是在這次訪問期間正式承諾並簽署下來的。不難想象,赫魯曉夫此舉給毛澤東留下了較好的印象,雙方的關係一度變得相當密切。中蘇兩國在印度支那戰爭問題上的密切合作,直接促成了越南停戰和柬埔寨、老撾,乃至於東南亞各國共產黨人放棄了武裝鬥爭的方針。而毛澤東也參照蘇共對斯大林問題的初步檢討,嘗試着從許多方面對中國照搬斯大林的經濟建設模式進行了研討,甚至主動提出了不搞個人崇拜的問題。


  讓中蘇兩黨都沒有想到是,不過兩年之後,即1956年,由於蘇共召開的第二十次代表大會,竟使得他們之間剛剛建立起來的信任關係開始蒙上了一層陰影。


  為祝賀蘇共二十大的召開,中共中央特派朱德率鄧小平、譚震林、王稼祥、劉曉等,組成中共中央代表團前往莫斯科。朱德一行是195624日抵達莫斯科的。14日,他們應邀出席了蘇共二十大開幕式,聽取了赫魯曉夫所做的報告。讓他們感到有些詫異的是,在赫魯曉夫當天的報告中,不僅一個字也沒有提到斯大林,而且不止一次地暗示斯大林破壞了蘇維埃的民主與法制。這在多少年來已經習慣於在各種正式場合頌揚斯大林的中國共產黨人來看,自然是不同尋常的。因此,朱德在第二天大會上的致辭就顯得格外突出,因為他宣讀的毛澤東的致辭仍舊繼續稱頌斯大林是我們共產黨人的導師。根據當時與會者的日記,朱德突然引人注目地提到斯大林的名字時,全場爆發出一陣掌聲。


  十天之後,即大會進行到幾乎最後一天的時候,人們終於知道蘇共中央在大會期間對斯大林的態度為何如此冷漠了。


  赫魯曉夫從24日深夜起一直到25日凌晨,向蘇共代表們做了一個極端秘密的報告,並嚴肅地告誡與會者說:我們不能把這個問題弄到黨外去,尤其不能捅到報刊上去。但是,會後,同樣是根據赫魯曉夫的主張,蘇共中央分別向幾個大黨的代表團的負責人提交了這一秘密報告的副本。這是一個多少有些致命的決定。


  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讓所有共產黨人深感震驚。


  秘密報告詳細地說明了對斯大林的個人崇拜如何導致了對黨的集體領導原則的破壞,如何導致了個人專斷獨裁,直至產生了完全無視民主與法制的駭人聽聞的大規模鎮壓和恐怖行為。報告暗示,列寧格勒州黨委第一書記基洛夫1934年被暗殺可能與斯大林有關,而斯大林又利用基洛夫事件,通過刑訊逼供,製造了大批假案錯案,並大開殺戒。僅1934年參加聯共(布)黨的第十七次代表大會的1966名代表中,就有一半以上的人被指控為反革命而被捕,或流放或被殺;這一屆代表大會選舉產生的139名中央委員和候補中央委員,就有70%因為同樣的罪名被逮捕並槍決。僅在19371938年兩年時間裡,經斯大林親手批准捕殺的名單就有383份,幾乎都是黨、政、軍、團乃至文藝界的重要幹部,人數竟達到4.5萬。


  自從列寧死後,斯大林早已成了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旗幟和象徵,成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代言人。突然之間,斯大林變成了一個十惡不赦的獨裁者和嗜血成性的暴君,這不可避免地會嚴重打擊共產黨人的形象,給西方世界提供最有力的攻擊社會主義制度的武器。然而,做事一向容易情緒化的赫魯曉夫絲毫沒有考慮到這種嚴重的後果。他明明知道我們不能將武器交給敵人,不能在他們面前暴露我們的膿瘡,但卻相信大會代表們會正確理解和評價這一切措施的


  如果赫魯曉夫真的只是在蘇聯黨的代表大會上做這個秘密報告,而不讓各國黨知道,事情也許會是另外一種結果。至少,秘密可能會保持得更長久一些,它對各國共產黨,包括對中蘇關係的影響也可能小得多。但是,即使如此嚴重的報告已經被黨代會的代表們所知道了,要想封鎖住消息只會在蘇共黨內乃至整個蘇聯內部引起無端的猜疑和分歧。因此,會議剛剛結束,赫魯曉夫的報告文本就被下發到各級黨組織,傳達到全體黨團員和普通工人、職員、集體農莊莊員當中去了。很快,各國黨也都知道了這個報告的內容。它自然會造成一連串的震動和風波。


  還在大會期間,當發現蘇共中央有批評斯大林的意圖之後,中共代表團就急忙去電北京,詢問應付辦法。中共中央當時的答覆是:會議照常參加。


  28日,赫魯曉夫特別約見了中共代表團團長朱德等。他在與朱德的會談中就秘密報告產生的經過及其揭露斯大林錯誤的必要性等問題,做了進一步的說明。按照赫魯曉夫的說法,斯大林的錯誤還遠不止報告所揭露的那些。尤其是在對待農民的問題上,斯大林過分依靠鎮壓和剝奪的方法,對蘇聯的農業生產以及工農聯盟都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後果。朱德按照代表團商定的意見,沒有表示明確的態度。不過,朱德在私下還是對蘇聯方面講過:斯大林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他不僅屬於蘇聯共產黨,也屬於各國共產黨,你們對他進行如此尖銳的批評,卻不同其他黨商量,這不合適。


  在得到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副本之後,鄧小平很快就帶回北京,並譯成中文大字本,分別提交給毛澤東及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和其他有關方面的負責人。中共中央書記處317日即開會討論秘密報告,交換看法。毛澤東對赫魯曉夫敢於揭蓋子、破除迷信給予了肯定的評價,同時,與會者也擔心赫魯曉夫此舉過於草率,如此不全面地談論斯大林的功過問題,側重於強調斯大林專制殘暴的一面,一旦消息泄漏就很可能會給資產階級提供攻擊共產黨人的口實。此即毛澤東後來所說的,當時他對對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是一則以喜,一則以懼。


  毛澤東的是可想而知的。毛澤東始終認為自己是在抵制了斯大林的錯誤干預的情況下,引導中國革命走向成功的。因此,他對斯大林不僅早就沒有多少敬畏之心,而且並不把斯大林看做是真理的化身。如今赫魯曉夫自己打碎了籠罩在斯大林頭頂上的層層光環,暴露出了其醜陋的一面,這自然會讓毛澤東在心理上感到某種滿足。但是,毛澤東對赫魯曉夫的做法卻頗感擔心。就在中共中央書記處召開會議的幾乎同一天,即美國時間的316日,《紐約時報》駐東歐國家的記者就發出報道,披露了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做反斯大林秘密報告的消息。18日,毛澤東剛一得到新華社的通報,就緊急召集書記處成員開會,商量對策。19日和24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又接連兩次召開會議,討論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並研究應當如何表態等問題。很顯然,無論國內還是國際,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都造成了極大的政治衝擊,特別是在共產黨國家的黨員幹部和群眾當中,造成了極大的思想混亂對此,毛澤東看得很清楚。他明確認為,必須針對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寫文章,進行補救。即要從正面講清楚,蘇共二十大揭露斯大林所犯錯誤是共產黨人勇於解剖自己、改正錯誤的表現;而犯錯誤總是難免的,故不論斯大林犯過多麼嚴重的錯誤,也不能否認斯大林是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因為否認領導了蘇聯和世界共產主義運動三十多年的斯大林,事實上就等於否認自己。


  基於這樣一種態度,毛澤東與剛剛從莫斯科參加完蘇共二十大回到北京的蘇聯大使尤金有了一番頗能反映其對赫魯曉夫報告真實看法的談話。31日,在與尤金的寒暄幾句之後,毛澤東直截了當地表示,他已經看過了鄧小平、王稼祥從莫斯科帶回來的報告的副本。他說:在批評斯大林的問題上,中國人不好先說話,因此,問題由蘇聯黨自己揭露出來,是件好事。隨後,他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講述了他對斯大林由來已久的不滿。按照毛澤東的說法,斯大林從1926年起,在中國革命的問題上就犯了不少錯誤,包括1926年過高估計國民黨;30年代不考慮中共的意見,對王明偏聽偏信,通過共產國際發出大量不正確的指示;1945年抗戰結束時堅持要中共同蔣介石罷戰言和;直到中國革命勝利,仍舊懷疑中共要走南斯拉夫道路,認為毛澤東是中國的鐵托;毛澤東訪問莫斯科,斯大林甚至拒絕與他簽訂《中蘇友好互助同盟條約》,後來勉強同意簽約,仍極不光彩地討價還價,堅持要了兩塊勢力範圍和四個合營公司,如此等等。


  毛澤東最後將斯大林的主要錯誤歸納為七條,即:一、目無法紀的肅反;二、戰爭前夜缺乏必要的警惕;三、對農民的政策給工農聯盟帶來重大危害;四、非法遷移某些民族;五、否定集體領導原則,過分聽信諂媚;六、獨斷專行;七、對南斯拉夫等國的外交政策有嚴重問題。


  他特別提到了逼供信的問題,並顯然記起了他在江西時期的富田事變和延安整風期間發生的搶救運動富田事變搶救運動與斯大林的目無法紀的肅反幾乎如出一轍,也是用逼供信的辦法取得了大量的假口供,前者造成了紅二十軍從班長、排長直至軍一級領導人幾乎全部被殺的慘劇;後者同樣使大批黨的幹部被誣為特務內奸,好在因各方面反應強烈,毛澤東及時覺悟干預,半途剎車,幸未釀成嚴重慘禍。


  從這時起至少有兩年多的時間,毛澤東在許多場合下都直截了當地批評斯大林,有時還批評得相當尖銳。許多歷史舊賬和恩恩怨怨都被提了出來,並且歸因於斯大林。但是,即使在毛澤東與蘇聯大使最初的這次談話當中,他也沒有忘記強調:斯大林是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是優秀忠誠的革命家斯大林不是在所有問題上,而是在個別問題上犯有錯誤。因此,當蘇聯大使隨後通知中共中央說,蘇聯已決定不再掛斯大林的像,遊行時只拿列寧和其他活着的蘇聯黨領導人的像時,毛澤東明確表示:不掛斯大林像不行,因為我們人民不滿意。他堅決反對跟轉。他在內部明確批評說:蘇聯過去把斯大林捧到一萬丈高的人,現在一下子把他貶到地下九千丈,我們不能跟着轉。中共中央經過討論最後決定,五一國際勞動節遊行時,活着的領導人的像一概不掛不舉,包括劉少奇、周恩來、朱德以及其他兄弟黨領袖的像統統取消,而斯大林的像則不能摘。用毛澤東的話來說,天安門前的那五個死人——馬、恩、列、斯、孫——的像,和一個活人——他叫毛澤東——的像還掛着。掛就掛吧


  很顯然,毛澤東與莫斯科圍繞着對斯大林的評價問題,存在着明顯的意見分歧。


  毛澤東認定斯大林是好心犯錯誤,是認識上的問題


  毛澤東與莫斯科之間圍繞着斯大林的評價問題,究竟分歧何在呢?嚴格說來,赫魯曉夫即使在秘密報告當中,也並沒有全盤否定斯大林。他開篇即明確肯定了斯大林在準備和實現社會主義革命中,在國內戰爭中以及在我國社會主義建設的鬥爭中所起的作用。在各國共產黨就報告未能對斯大林做出總體的科學評價這一點表示出不滿之後,蘇共中央更是進一步在文章和決議中肯定斯大林忠於馬克思列寧主義,強調他是一個理論家和大組織家,領導了黨反對各種敵人的鬥爭,獲得了巨大的威信和聲望。


  毛澤東與莫斯科之間圍繞着斯大林評價問題的分歧,說到底是因為對斯大林錯誤性質及其程度的看法有異。赫魯曉夫秘密報告雖然提到了斯大林的幾方面問題,但給人印象最深和引起世人震驚的,是他肆無忌憚地濫殺自己的同志。可是,恰恰在這個問題上,強調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毛澤東,並不認為是特別嚴重的問題。


  毛澤東估計,斯大林不過殺了一百萬人,其中一定還有不少真的反革命。也就是說,斯大林的錯誤僅僅是個肅反擴大化問題。從階級鬥爭、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角度,不殺掉那些罪大惡極的東霸天、西霸天,人民就抬不起頭來。至於肅反擴大化,不僅蘇聯有,就是中共歷史上也有過,它是共產黨人為了革命的目的,在認識上和政策上出現失誤的結果,不能看成是不可饒恕的罪過。

  既然斯大林的錯誤僅僅是個認識問題,那麼,無論是對赫魯曉夫過分強調斯大林的殘暴,還是對他把斯大林的錯誤歸因於個人崇拜,毛澤東都不以為然。從331日與蘇聯大使的談話當中,毛澤東一句沒有提到個人崇拜的問題,就可以看出,他並不同意莫斯科關於斯大林犯錯誤的主要原因是由於個人崇拜的觀點幾天后,中共中央政治局開會討論陳伯達根據毛澤東的意見起草的《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與會者顯然都同意毛澤東的看法,認為:斯大林的錯誤不能統統歸結為個人崇拜,從根本上說還是主觀不符合客觀,脫離實際和脫離群眾,是思想方法問題。這也正是為什麼,雖然中共中央形式上也強調應當反對個人崇拜,但在懸掛領袖畫像的問題上,其他活着的領袖畫像都被取掉了,毛澤東卻欣然同意自己的畫像掛就掛吧!


  根據這一精神起草,經毛澤東親筆修改,並由中央政治局成員討論通過的這篇《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章,對莫斯科所強調的個人崇拜問題只是從理論上作了某種分析,整篇文章的重點,放在了毛澤東所再三強調的錯誤難免論上,強調共產黨所從事的事業前無古人,不可能不犯錯誤。說斯大林犯錯誤,主要是因為驕傲了,不謹慎了,他的思想里產生了主觀主義,產生了片面性,再加上接受和鼓勵個人迷信,實行個人專斷,這才對於某些重大問題做出了錯誤的決定,造成了嚴重的不良後果。但無產階級專政優越於資產階級專政的地方,就在於,無產階級能夠自己發現錯誤和改正錯誤,而資產階級的錯誤是無法克服的。據此,毛澤東特別加寫了一段充分肯定斯大林的話,稱有些人認為斯大林完全錯了,這是嚴重的誤解。斯大林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但是也是一個犯了幾個嚴重錯誤而不自覺其為錯誤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


  斷定斯大林犯錯誤的主要原因第一是難免,第二是認識偏差,毫無疑問是基於斯大林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這個最基本的判斷。按照毛澤東的邏輯,只要斯大林是馬克思列寧主義者,那麼,不論他犯有多大的錯誤,也終究不過是些錯誤而已,並且肯定是在不自覺的情況下為了革命的目的所犯的錯誤。那麼,何以判斷犯有如此大錯的斯大林仍然是一個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呢?在毛澤東看來,問題很明顯,因為在斯大林領導下的蘇聯,仍舊是共產黨的天下,仍舊堅持的是社會主義而不是資本主義的制度。這才是評價斯大林問題的最大的是非。


  不過,無論是叫斯大林的錯誤,還是叫斯大林的暴行,這裡面最讓共產黨人感到尷尬和困惑的,也正是這個制度問題。共產黨通過革命取得政權,運用階級獨裁的方式鞏固政權,本來就備受崇尚所謂民主與自由的資本主義各國輿論的攻擊。赫魯曉夫等人極力把斯大林的錯誤同個人崇拜現象聯繫起來,一個重要的原因也是生怕人們會由此聯想到社會主義制度本身上去,生怕人們會提出質問:如果社會主義比資本主義優越,為什麼斯大林在世時,你們不僅不能糾正這些殘暴行為,而且人人自危,不得不推波助瀾?


  秘密報告泄露後,蘇聯黨並未能逃脫來自西方世界的強大的輿論壓力,甚至就連多數歐洲國家的共產黨人,也不能不批評赫魯曉夫不應僅僅用個人崇拜和斯大林的性格缺點來解釋問題。意大利共產黨領袖陶里亞蒂發明了一個詞,叫做民主的退化,得到歐洲各主要資本主義國家共產黨的響應。那意思是說,列寧在世時和蘇聯建國初期,其黨和國家還是比較民主的,斯大林獨裁之後,蘇聯的民主明顯地退化


  斯大林的問題究竟是個人崇拜造成的呢,還是因為民主退化了呢?根據隨後一步步披露出來的材料,斯大林問題的嚴重性要遠遠超出赫魯曉夫秘密報告所談到的內容。用退化這個詞未必能確切地說明問題的根源。


  據查,基洛夫被害,多半就是與聯共(布)黨內當時還存在着的某種民主形式有關。比如,在黨的代表大會上當時代表們可以進行不記名投票,而不是舉手表決。比如,基洛夫還可以在一些重要問題上不贊成斯大林的意見。但正因為如此,基洛夫不幸在第十七次代表大會上比斯大林多得了數百票。但這樣一點民主並不能阻止斯大林擅改投票結果,更不能阻止對基洛夫的刺殺。參加這次投票的大會代表和新選出來的這一屆中央委員,乃至各地黨政基層領導人之所以隨後大部分均被鎮壓,原因也顯而易見。


  經過調查,第十七次代表大會選舉出來的139名中央委員和候補中央委員中有98人被害,第十七次代表大會的1225名正式代表中1108人被害。報告沒有提到的各加盟共和國的黨政負責人以及各級代表大會的代表等,被害的比例甚至更高。俄羅斯聯邦州黨委和執委成員90%被鎮壓,多數市、地方和區黨委均被摧毀。蘇聯紅軍及海軍中的高級將領也沒能逃出厄運。1941年蘇德戰爭爆發前,蘇聯五個元帥中的三個,四個一級指揮員中的三個,以及所有的集團軍軍長、幾乎所有的師長和旅長、半數的團長、絕大部分政治委員,多達約五萬重要的軍事政治幹部被殺,更多的幹部遭到清洗。戰爭爆發時,只剩下7%的軍官受過高等軍事教育,75%的軍官擔任他們的職務不到半年時間。僅19361939年間,蘇聯因為政治原因被清洗和殺害的人數有數百萬人之多,遠遠超過毛澤東估計的100萬何況,這些人也並不是毛澤東所說的那些社會上的罪大惡極、不殺不足以平民憤的東霸天、西霸天,他們絕大多數都是斯大林自己的同志和他們無辜的家屬!


  已知到1953年斯大林逝世前,蘇聯內務人民委員部僅被囚禁和被流放的人數,也已超過1000萬人,這更是遠遠超過當時中國關管的200多萬人。最為令人震驚的是,所有這些屠殺自己同志的命令,大都是斯大林親自批準的。據已經公開的檔案,1938820日一天斯大林就親手批准槍決了所謂人民敵人及其家屬735人;當年1212日斯大林一次親手批准槍決的軍事幹部及其家屬更是創記錄地達到3167人。尤其令人髮指的是,他還大量殺害共產國際領導人和東歐國家共產黨領導人,波蘭、德國、匈牙利、愛沙尼亞、立陶宛、拉脫維亞、意大利、英國、法國、比利時、西班牙、芬蘭、荷蘭、土耳其等國共產黨在蘇聯的大批幹部,幾乎都被殺害。相反,那些被本國政府逮捕關押的共產黨人卻大都活了下來。斯大林還使用各種暗殺手段到海外去除掉自己的政敵,如暗殺托洛茨基及南斯拉夫共產黨領導人鐵托等。在斯大林指揮下尤為觸目驚心的一次集體屠殺外國人的行動,是已經眾所周知的卡廷森林事件。在1941年,繼解散波蘭共產黨,殺害了其在蘇聯及歐洲的幾乎所有黨的幹部以後,斯大林竟然又一次下令槍殺了兩萬多名被俘的波蘭軍官和在押的其他波蘭人


  採取這樣一種幾近病態的野蠻屠殺來對付自己的同志,能夠被說成是為了保衛無產階級專政或其他革命的目的,在認識上出現偏差而犯的不自覺錯誤嗎?能夠簡單地用斯大林個人品質不好或什麼個人崇拜之類的理由來加以解釋嗎?甚至,單純用民主發生退化的說法也不能說得清楚。因為,假定蘇聯黨和國家真的曾經有過比資本主義國家略為完善些的民主體制,很難想象斯大林能夠如此容易地取得獨裁者的地位和對自己人大開殺戒。


  應該說,毛澤東這時並非真的不了解斯大林問題存在着另一個方面的教訓。用毛澤東政治秘書胡喬木當時的說法就是:蘇聯揭露出的斯大林的統治,其黑暗不下於歷史上任何最專制最暴虐的統治。毛主席日思夜想就想走出一條比蘇聯好的路子來。


  毛澤東當時曾講過這樣的話,說斯大林如此嚴重地破壞法制,這在英、法、美這些西方國家就不可能發生。美國發展快,其政治制度必有可學習之處。我們反對它,只是反對它的帝國主義。到底是一個黨好,還是幾個黨好?看來還是幾個黨好。共產黨要萬歲,民主黨派也要萬歲。他並且說過:斯大林晚年把封建主義的精神實質帶進了共產主義運動中,他所推行的那種政治方法是以在黨內進行間諜活動為基礎的,不僅造成了一系列無端的懷疑與不信任,迫使同志們干出許多卑鄙的和恐怖的行為,而且使人民的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然而,他顯然是贊同蘇共中央關於在革命的條件下,必須對民主進行某種程度限制的說法的。他雖然認識到西方國家的民主制度存在着值得借鑑的可能限制斯大林現象生長的某些長處,卻相信自己身上不存在斯大林那樣的問題,用不着對自己進行監督和限制。過分的自信,使他明顯地不相信任何人,更不可能重視那種建立在嚴密的法律制度之下的社會監督體制。因此,他堅決反對任何企圖在政治制度方面向西方學習的想法


  不知道是因為受到太多傳統思維模式的束縛,還是為了共產黨的利益不得不盡力維護社會主義的聲譽,即使是歐洲國家的共產黨當時也沒有人公開指責蘇聯的社會主義太過專制。當然,多數歐洲國家的共產黨,包括少數黨內分歧較大的東歐國家執政黨,由於斯大林問題的暴露受到強大的輿論壓力,不得不增加關於民主與自由的話題,甚至開始公開主張社會主義的不同模式。但對於像蘇聯這樣一些牢牢地掌握着統治權的共產黨來說,從自身制度和體制的嚴重缺陷上來考慮問題的必要性,似乎並不被看得特別緊要。甚至就連退化這樣的字眼兒,莫斯科聽起來也極不舒服。


  7月初,蘇共中央就專門發表聲明,堅持說社會主義制度下的蘇維埃民主,是當今世界上最充分的民主。不僅今天如此,就是斯大林時代也是如此,否則就不能解釋,何以蘇聯能夠在空前短的時間內建立起強大的社會主義工業,實現農業集體化,並且粉碎了世界上最兇惡的德日兩大法西斯戰爭機器。它堅持認為,絕對不能從制度方面去尋找原因。聲明強調,蘇維埃被迫對民主做過一些限制,這在資本主義世界包圍下是不得已的,它並不能成為產生斯大林殘暴行為的一個原因。斯大林的問題,還是因為斯大林性格太過粗暴,因為有貝利亞這樣的壞人控制着國家安全機關,特別是由於存在着嚴重的個人崇拜,才使得任何反對他的行為成為不可能。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對他的任何反對都會為人民所不理解。


  幾方面的意見比較起來,歐洲黨認為斯大林問題有民主退化的背景,蘇共中央強調個人品質和個人崇拜,毛澤東則認定是好心犯錯誤,屬於認識問題,共產黨陣營內部已是各唱各的調了。


  毛澤東說:對波匈,蘇軍可以撤出,讓它們獨立自主嘛


  19569月下半月,中國共產黨召開了第八次代表大會。在這次大會中,除了毛澤東因為對米高揚在致辭中不提中國共產黨人的理論貢獻不滿,負氣沒有出席米高揚致辭的那次會議,並在飯桌上狠狠地把斯大林和蘇聯黨挖苦了一番以外,中共中央絲毫也沒有表現出與蘇共中央之間存在着意見分歧。不僅如此,無論是在劉少奇的政治報告當中,還是在鄧小平關於修改黨章的報告當中,都對蘇共二十大做了積極的評價,並特別肯定了二十大反對個人神化的重要功績。只不過,鄧小平在報告中特別強調說,我們黨其實早就反對突出個人和歌功頌德的做法了,並且長期以來就是由集體而不由個人來決定重大的問題的。


  據當年為蘇中兩國領導人做過翻譯的一位俄國人回憶,還在斯大林去世後不久,中共領導人就曾明確地講過:斯大林去世後,國際革命運動的領袖就屬毛澤東了不論這種說法是否準確,1956年斯大林問題暴露後,中國共產黨人心理上確實出現了某種優越感。他們明顯地認為,自己在許多方面,比如理論聯繫實際、黨的領導體制、黨群關係以及肅反政策的把握等等,都做得比蘇聯好。既然如此,誰還會去對照檢查自己的問題呢?毛澤東早就認定,斯大林有許多錯誤。但在斯大林還處於一種神話地位的時候,無論是對斯大林,還是對蘇聯,像毛澤東說過的那樣,中國共產黨人除了公開崇拜以外,完全沒有批評的可能。因此,毛澤東對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抱有一種十分複雜的心態,他不滿意報告打倒一切的調子,卻不止一次地高度評價赫魯曉夫的做法,說赫魯曉夫勇敢地揭開了蓋子,從而解放了思想。在他看來,斯大林問題的揭露至少證明了他久已存在的看法,即蘇聯的經驗並不都那麼令人羨慕。赫魯曉夫對斯大林問題不顧後果並且是明顯偏激的做法,更讓毛澤東看不起蘇聯黨新一代領導人的政治能力。這也就是為什麼,毛澤東在中共八大上對米高揚致辭中沒有提到中國共產黨人的獨特經驗與理論貢獻這件事會生那麼大的氣。


  如果說這時的斯大林問題曾經給毛澤東帶來過一些積極的思考的話,那麼,大概最值得一提的,就是如何認識社會主要矛盾這個問題了。毛澤東這時明顯地贊同蘇共對斯大林關於社會主義愈前進階級鬥爭就愈尖銳這一錯誤公式的批評,這在一向強調階級鬥爭和暴力革命的毛澤東來說,幾乎可以說是一段很特殊的現象。中共八大之所以提出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由疾風暴雨式的大規模的階級鬥爭逐漸轉變為先進的生產關係與落後的生產力之間的矛盾,與此不無關聯。畢竟,這一年裡,農民實現了集體化,城市工業和手工業的社會主義改造也正在加速完成中,過去意義上的地主和資產階級即將不復存在了。按照馬克思主義的邏輯,再搞大規模的階級鬥爭確實也沒有必要了。因此,他不止一次地提到,中國的無產階級專政已經只剩下百分之十的職能了,就是那百分之十也主要是用於對外的。從這一點出發,當年處於同樣情況下的斯大林,確實沒有必要通過階級鬥爭來解放生產力了。毛澤東明確講,斯大林那時之所以仍舊到處尋找鬥爭對象,到處捉人殺人,繼續進行階級鬥爭,根本上是認識沒有跟上形勢的發展,不相信群眾,所以天天恐慌。當國家只有一個黨專政的時候,更應該注意聽取反面的意見。比如,民主黨派不也是天天罵我們嗎?只要不登在報紙上,聽聽也沒有什麼不好。


  然而,滿足於中國現實政治的成功與經驗,滿足於自己的理念與睿智,並不能使毛澤東從斯大林的悲劇中看到自己的問題和真正吸取教訓。隨着波匈事件的發生,事情變得更加複雜化了。


  由於對斯大林暴行的揭露,從1956年春天開始,東歐各國黨已經不得不開始為那些因為同樣原因而被鎮壓的共產黨人恢復名譽。僅波蘭政府427日宣布的,必須恢復名譽的共產黨人,就有八萬人之多628日,波蘭爆發了有名的波茲南事件,事件最初純粹是由於經濟原因而起的。但波蘭當時面臨的經濟危機和人們對政府的普遍不滿,使得一家機械工廠工人的抗議活動引發了對政府機關的衝擊,而波蘭地方軍警的鎮壓又造成了數十人死亡和數百人受傷,結果發生了嚴重的政治事件。


  波茲南事件發生後,波蘭黨71828日召開了中央全會,蘇共中央派代表團參加,企圖要波蘭黨公開承認騷亂是一起有敵對勢力挑唆的政治事件,但波蘭黨堅持把事件限制在局部的和經濟的範圍之內,堅持認為工人對生活狀況的不滿是主要原因,並且在隨後完全違背蘇聯人的意願,宣布將恢復因主張獨立自主而被開除出黨和遭到關押的前第一書記哥穆爾卡的職務,並有意解除從蘇聯回來擔任政治局委員和國防部長要職的羅科索夫斯基元帥的職務。


  波蘭出現的情況使莫斯科大為驚慌和惱怒,擔心波蘭可能脫離華沙條約組織,轉向西方。赫魯曉夫因此下令派兵對華沙取包圍態勢。與此同時,赫魯曉夫、莫洛托夫、米高揚等飛往華沙,準備強行干預波蘭黨1019日準備召開的黨的中央全會的選舉結果。在1920日的會談中,兩黨領導人發生了激烈的爭吵。但在波蘭黨領導人再三保證沒有脫離華沙條約的意圖,並願意努力使羅索科夫斯基留在政治局內之後,赫魯曉夫也做了讓步,同意不干預哥穆爾卡的當選,並將部隊撤回基地。


  讓赫魯曉夫更加手足失措的是,波蘭這邊還未平息,匈牙利那邊又發生了連鎖反應。在波蘭為哥穆爾卡恢復黨籍之後,匈牙利輿論強烈要求為一年前被解除部長會議主席職務並被開除黨籍的納吉平反。匈牙利共產黨迫於輿論壓力,於1014日宣布為這位因為反對強制實行農業集體化和主張政治上更加寬容的納吉恢復黨籍。哥穆爾卡在赫魯曉夫代表團飛往華沙干預之後仍然當選第一書記,更進一步激起了匈牙利社會輿論的強烈反響,群眾開始大量集會遊行,要求納吉上台、自由選舉,甚至高呼撤走蘇軍的口號。匈牙利共產黨領導人格羅沒有採取安撫的政策,更不打算讓納吉復職,而是發表了態度強硬的演說,與群眾形成了嚴重的對立1023日,示威群眾企圖衝進廣播大廈,保安警察被迫開槍,結果引發了一場騷亂。據當天夜裡蘇聯國防部長朱可夫報告說,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已陷入混亂,警察無力應付,調入國防軍一個營試圖恢復秩序,反而被群眾繳械,匈牙利國防部長明確表示希望蘇軍干涉。


  還在1021日,即哥穆爾卡當選波蘭黨第一書記的當天,中共中央接到了尤金送來的蘇共中央來信,通知中共說波蘭情況嚴重,有脫離社會主義陣營的危險,希望中共中央派代表團到莫斯科去緊急磋商。毛澤東當晚召開會議,確定同意派劉少奇率團去莫斯科,並很快約見了尤金,告知了他這一情況。談話中,毛澤東明顯地認為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對引發事件起了不好的作用。他特別強調:斯大林是需要批判的,但是,批判的方式,我們有不同意見。還有若干問題,我們是不同意的。


  第二天,毛澤東通過新華社得知赫魯曉夫率團前往波蘭,並派兵包圍華沙的情況。當晚毛澤東再度召集緊急會議,研究對策。毛傾向於反對出動蘇軍去干涉波蘭黨內部事務。經過討論,與會者取得了一致的看法。23日凌晨,毛澤東、劉少奇、周恩來再度會見尤金,通知他說,中共中央認為波蘭問題雖然有反革命分子在其中活動,但有廣大群眾參加,看來不像馬上要脫離社會主義陣營倒向西方。波蘭黨要改組,是波蘭黨內部事務,不能用強迫的辦法阻止其改組。通過適當的讓步和平等的合作,是可能使波蘭黨繼續留在社會主義陣營內的。會見後,劉少奇即率團啟程飛往莫斯科。


  23日晚,當劉少奇一行到達莫斯科時,才知道蘇軍事實上並沒有進入華沙,赫魯曉夫到華沙後已發現原來的懷疑有誤,因此,波蘭危機的信號已經基本解除。蘇方已不反對波蘭改組和哥穆爾卡當第一書記。但就在赫魯曉夫向劉少奇等通報波蘭情況時,他接到蘇軍元帥朱可夫的電話,得知匈牙利首都布達佩斯出現嚴重騷亂,匈國防部長要求駐匈蘇軍開進布達佩斯,幫助恢復那裡的秩序。劉少奇隨後打電話給毛澤東,毛澤東認為情況不明,不宜表態,但內心明顯地是不贊同的。


  24日,劉少奇、鄧小平等應邀出席了蘇共中央主席團會議,參加討論波匈事件,得知蘇軍已經開進布達佩斯。劉少奇在發言中根據毛澤東的意見,明確認為波匈事件的重要原因是蘇聯過去的大國沙文主義和強加於人的政策在兩國積怨過深,造成了群眾對蘇聯的普遍不滿。因此,他要求蘇方從波匈事件中吸取教訓,深刻檢討他們處理國家關係以及黨的關係時所犯的錯誤。


  在劉少奇一行留在莫斯科期間,格羅被迫下台,剛剛得到平反的卡達爾擔任了匈牙利共產黨第一書記,納吉成為政府總理。對此,蘇聯方面明確地表示了支持的態度。但是,由於匈牙利軍隊和警察已經分崩離析,蘇軍只是幫助首都布達佩斯維持秩序性質,所派軍隊人數過少,匈牙利國內各地的騷亂迅速漫延,形成嚴重的無政府局面。再加上西方自由電台極力煽動,邊境開放,反蘇的民族情緒得到充分釋放,各黨派拒不加入新政府,致使新政府毫無權威性可言,全國形勢更趨混亂。


  27日,納吉政府宣布在蘇軍的援助下,已經肅清了反革命暴亂。第二天,為遷就國內因蘇軍干涉而難以平息的激進情緒,納吉等在與蘇共中央代表米高揚等協商後,又公開宣布,不僅蘇軍將會儘快撤離布達佩斯,並逐步撤出匈牙利,而且曾經參與過鎮壓行動的國家保安警察部隊也將予以解散。


  在蘇軍開始準備撤離布達佩斯的29日,赫魯曉夫等會見了劉少奇,說明波蘭、匈牙利等都提出了要蘇聯撤退在兩國國土上的蘇軍的要求,他們擔心整個華沙條約組織將會因此而崩潰,從而便利帝國主義對社會主義陣營的破壞。劉少奇明確表示蘇軍最好不要退出,有必要保持華沙條約組織的存在。但毛澤東得到消息後卻堅持認為,有必要給予東歐各國以政治上、經濟上的平等地位。他在當天的電話中說,蘇聯對東歐國家應該更開放些,駐軍也可以撤離,華沙條約也可以和它們商量,滿足它們獨立自主的要求。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劉少奇進一步與赫魯曉夫進行了會談,但赫魯曉夫對此表示懷疑。劉少奇因此問赫魯曉夫:如果蘇方不讓步,不撤軍,人家退出華沙條約怎麼辦?比如匈牙利,如果退出華沙條約的政府得到群眾的擁護,你們怎麼辦?反覆討論的結果,赫魯曉夫也深感問題棘手,同意了中共中央的意見。


  30日上午,蘇方將米高揚關於匈牙利全國局勢發展的進一步的報告送交給中共代表團看。報告稱,匈牙利反蘇反共的氣氛已難以控制,各地都有不少共產黨人被殺,蘇軍撤離,匈牙利必然倒向西方,因此,必須考慮根本方針問題。中共代表團看後頗感吃驚,討論了一天,也沒有能夠得出統一的意見。劉少奇晚上通過電話再度請示毛。毛澤東表示:把撤出和進攻的兩種辦法都向蘇聯同志提出來,跟他們商量。他的意見是最好讓反革命多暴露一些


  當天晚上,根據中共代表團的建議,中蘇雙方舉行了緊急會議。劉少奇、鄧小平等開始力主蘇軍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上去,堅決維護共產黨政權。赫魯曉夫則強調說,現在的形勢,已經不是單純把蘇軍開回布達佩斯所能解決的了。要出兵,就意味着必須要冒對匈牙利實行全國占領的巨大風險。這很可能會引起西方世界的強烈反應,引發國際干預,必須十分慎重。會議未能就此達成一致意見。


  31日,形勢發生重要變化。一是納吉正式宣布匈牙利準備退出華沙條約組織,這意味着匈牙利政府已經決心脫離社會主義陣營;二是傳來英法兩國為爭奪蘇伊士運河的控制權向埃及政府提出了最後通牒,正準備出兵埃及的消息,美國大使秘向蘇聯尋求協商,西方國家利用蘇軍出兵匈牙利共同向蘇聯發難的可能性當不存在。注意到這種情況,赫魯曉夫的腰杆兒又硬了起來。蘇共中央主席團經過一天的討論,做出了出兵的決定。


  第二天,蘇軍大舉出兵匈牙利,很快平息了那裡持續了一周之久的全國性騷亂,重新建立了一個以卡達爾為首的親蘇的匈牙利共產黨政府。毛澤東和中共中央對此頗感滿意,他們不止一次地提到這件事,說這是我們勸說蘇聯同志的結果。


  毛澤東引用列寧的話說:與其讓你獨裁,不如我獨裁好


  從毛澤東隨後的歷次談話中可以看出,對波匈事件,他印象最深的大概有兩點:


  第一是認為東歐一些國家反革命殺得太少了,因此稍有風吹草動,敵人才會有那麼大的力量興風作浪。在11月中旬舉行的八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對此有明確說法。他指出:我們殺了七十多萬人,東歐就是沒有大張旗鼓地殺人。革命嘛!階級鬥爭不搞徹底怎麼行。那麼多反革命沒有搞掉,沒有在階級鬥爭中訓練無產階級,分清敵我,分清是非,分清唯心論和唯物論。現在呢,自食其果,燒到自己頭上來了。


  第二是開始認定赫魯曉夫在蘇共二十大揭批斯大林,就是要全盤否定斯大林。在同一次會上,他講:我們共產黨人只有兩把對付敵人的刀子一把是列寧,一把是斯大林。現在,斯大林這把刀子,俄國人丟了。哥穆爾卡、匈牙利的一些人就拿起這把刀子殺蘇聯,反斯大林主義。歐洲許多國家的共產黨也批評蘇聯,這個領袖就是陶里亞蒂。帝國主義也拿這把刀子殺人,杜勒斯就拿起來耍了一頓列寧這把刀子現在是不是也被蘇聯一些領導人丟掉一些呢?我看也丟掉相當多了……蘇共二十次代表大會赫魯曉夫的報告說,可以經過議會道路去取得政權,這就是說,各國可以不學十月革命了。這個門一開,列寧主義就基本丟掉了你有多少資本呢?無非一個列寧,一個斯大林。你把斯大林丟了,把列寧也丟得差不多了……這很危險


  關於中蘇之間圍繞着斯大林問題所產生的意見分歧,此前還只是政治局一級的領導人了解。波匈事件後,毛澤東以極度不滿的口吻在八屆二中全會上,向全體中央委員講了這番話,事實上是把兩黨之間的分歧在內部公開化了。毛澤東在講話中甚至使用了裡通外國的提法,警告我們的高級幹部、中級幹部中,還有個別的人(不多)裡通外國,即背着中央向外國人通情報。他告誡他們:這樣的事就不要幹了,並且要求送過情報的講出來就完了,不講,就要查,查出來就給適當的處分。這裡講的外國,指的就是蘇聯。很顯然,毛澤東對蘇聯的看法,正在發生某種複雜而微妙的變化。


  波匈事件還明顯地使毛澤東對形勢的估計不像以往那麼樂觀了。一個多月前的那種興奮和滿足感消失了。當時他高興地告訴蘇聯同志說: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造的工作基本上已經完成了。從前我是睡不着覺的。我曾經跟尤金同志說過,一切都還不上軌道,窮得很,人總是不高興。去年下半年以來,我開始高興了,工作比較上軌道了,黨內問題也比較上軌道了。他甚至開始考慮辭掉主席職務,想幹個名譽主席準備後事了但如今,他又開始憂心忡忡了。他公開表示,過去說無產階級專政的職能,百分之九十都已經消亡了,看來問題還不那麼簡單。社會主義國家出了一個貝利亞,大家就吃了一驚;後來又出了一個高崗,又吃了一驚;現在匈牙利出了那麼多反革命,這就教育了我們。也就是說,像我們這樣的人,也可能還會犯錯誤,如果斗不贏,就會被別人推下台去,讓哥穆爾卡上台,把饒漱石抬出來,這不是沒有可能的,大不了重新回到延安去把哥穆爾卡上台同出現貝利亞、高崗、饒漱石相提並論,這反映出毛澤東內心深處對黨內鬥爭導致政權易手的問題,已開始予以高度的重視。


  這個時候的毛澤東還沒有把赫魯曉夫與哥穆爾卡相提並論,但他對赫魯曉夫的印象變得極差。他再三說,赫魯曉夫這些人不僅不講馬克思列寧主義,而且缺乏革命道德。你從前那麼擁護,現在總要講一點理由,才能轉過這個彎來吧!理由一點不講,忽然轉這麼一百八十度,好像老子從來就是不擁護斯大林的,其實從前是很擁護的,這怎麼行


  19571月周恩來訪問蘇聯、波蘭和匈牙利。在莫斯科同赫魯曉夫談話時,根據毛澤東關於這次一定要捅穿一些問題的指示,周直截了當地向赫魯曉夫等提出,在斯大林問題上,蘇共領導人應當主動做自我批評,承擔必要的責任,不能把問題都歸結到斯大林一個人身上去。在117日中國駐蘇聯大使館舉行的宴會當中,周恩來又當面逼問赫魯曉夫:你們二十年來同斯大林一起共事,難道對助長斯大林個人專斷、思想僵化、狂妄自大等等錯誤的發展沒有責任?如果不怕殺頭的話,你們至少也可以少作些助長斯大林錯誤發展,多做些約束斯大林錯誤的事情嘛!為什麼你們絲毫不做自我批評呢?但米高揚當場表示:當時的情況下,除非像對付貝利亞一樣,把斯大林捉起來,否則別無辦法。而赫魯曉夫、布爾加寧則異口同聲地說:斯大林獨斷獨行,根本沒有可能進言。如果密議捉斯大林,那麼被捉的將不是斯大林,一定是我們自己。在還沒有廬山會議以及文革那樣慘痛經歷的情況下,周恩來對赫魯曉夫等人的解釋顯得很難理解


  可以想象的是,毛澤東這時雖然談到過準備後事的問題,但他顯然認為他距離自己的後事還遠。因此,他這時最關心的,其實還是中國不要出哥穆爾卡這樣的人物。好在他對中共中央的領導人基本上還是信任的,他雖然提到黨內有少數動搖分子,形容他們像刮颱風前的螞蟻一樣,鼻子靈得很,蘇共二十大的颱風一刮,他們就動搖了。但他這時提到的這種動搖分子,級別最高也就是幾位司局長一級的知識分子幹部,說是他們受了波匈事件的鼓舞,主張要大民主就是採用西方資產階級的國會制度、學西方的議會民主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那一套。毛澤東形容他們是牆上一蔸草,風吹兩邊倒。搖過來不是本心,搖過去才是本心。最厲害的話是下面這麼幾句,即黨內黨外那些捧波匈事件的人捧得好呀!開口波茲南,閉口匈牙利。這一下就露出頭來了,螞蟻出洞了,烏龜王八都出來了。他們隨着哥穆爾卡的棍子轉,哥穆爾卡說大民主,他們也說大民主


  相信階級鬥爭出現新動向,這是隨着波匈事件的發生,特別是國內個別地區出現少數人鬧事後毛澤東產生的新的聯想。用他的話來說:匈牙利事件的一個好處,就是把我們中國的這些螞蟻引出了洞。舉的例子是石家莊一個學校有部分學生鬧事,說是少數反革命分子乘機進行煽動,組織示威遊行,說是要奪取石家莊廣播電台,宣布來一個匈牙利’”北京清華大學,有個學生公開提出:總有一天老子要殺幾千幾萬人就是了!


  根據歷次運動的經驗,這幾個極端例子的具體事實如何,頗值得懷疑。毛澤東隨後舉過一個典型的反革命的例子,說的是一個支部書記公開貼出小字報,反對蘇聯出兵匈牙利。反對出兵干預一個國家的內部事務就算反革命,這即使在當時也顯得有些牽強。包括毛澤東所舉的那幾位司局長一級的知識分子幹部,其實不過是新華社國際部的一兩位幹部,所主張也不過是在毛澤東派人徵求他們看法時,私下提出來的一些希望黨和國家吸取斯大林問題的教訓,從制度上加強制約機制,政治上更加民主化的建議,本意並非就是要搞西方那一套。對此毛澤東也未必不清楚但抓住幾個極端的例子,聯繫階級成分或出身,進而把問題上綱上線,藉機闡發自己的觀點,這是毛澤東講話的一向風格。而他這時想要強調的,就是階級鬥爭必然要反映到黨內來的觀點。講學生鬧事,他說根子在高等院校的學生大多數是地主、富農、資產階級以及富裕中農的子弟,背後又有那些老於世故的地主、富農、資產階級、民主黨派;講動搖分子,他說背景是因為他們出身地主、富農、資本家家庭;講到我們相當一部分部長、副部長、司局長和省一級的幹部,之所以在農業合作化以及統購統銷等問題上表現右傾保守,他還是着眼於階級出身和階級成分,認定問題還是出在這些幹部出身於地主、富農和富裕中農家庭,那些心懷不滿的家裡人講了一些壞話,如此等等結果,所有的意見,不論提出的方式正當不正當,也不論善意惡意,只要在毛澤東看來有問題,就不可避免地被歸結為社會上階級鬥爭的反映了。


  正因為如此,當毛澤東於1957年發動整風運動,意外地發現有太多的螞蟻出洞時,他立刻想起了匈牙利事件,螞蟻在毛澤東的眼裡變成了吃人的鯊魚。整風運動迅速轉變成反右運動,階級鬥爭的法寶又祭起來了。五十多萬知識分子被打成了右派


  也正因為如此,毛澤東強烈地感覺到籠統地反對個人崇拜有害無益,說正確的權威的作用是無可替代的。否則,偌大一個黨,偌大一個國家,包括整個共產主義運動,由誰來判斷是非對錯?他開始大談要有正確的個人崇拜,說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正確的東西,我們必須崇拜,永遠崇拜,不崇拜不得了。真理在他們手裡,為什麼不崇拜呢?赫魯曉夫一棍子打死斯大林,中國黨有些人也屈服於這種壓力,要打倒個人崇拜。他們不知道,有些人打倒斯大林是有個人目的的,就是為了想讓別人崇拜自己。我看還是列寧說得好。有人說列寧獨裁,列寧回答得很乾脆:與其讓你獨裁,不如我獨裁好


  其實,毛澤東多少有點過慮了。斯大林問題的暴露,何嘗曾經絲毫觸動過他在黨內一言九鼎的絕對權威地位呢?麻煩的只是國際共產主義運動,在斯大林死後,是否還需要另一個斯大林呢?


  毛澤東蘇聯觀變化原因剖析


  世界各國的共產黨,曾長期集合在莫斯科的周圍,接受同一個指揮中心——共產國際的指導和幫助。社會主義的蘇聯,特別是蘇聯共產黨的領袖斯大林,在各國共產黨人的心目中,毫無疑問曾長期享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身為共產黨人,並且極大地受益於列寧主義和斯大林主義的毛澤東,在這方面自然也絕難例外。中國革命剛一勝利,毛澤東就主動宣布新中國將向蘇聯一邊倒,並迅速與蘇聯建立了互助同盟關係,清楚地反映出蘇聯在毛澤東心目中的地位舉足輕重。


  但是,曾幾何時,中共與蘇共之間竟反目為仇,雙方關係發生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根本改變,這種改變甚至影響到雙方國家關係一度竟處於緊張的戰爭邊緣。同為共產黨,同為社會主義國家,號稱同志加兄弟,並且是戰友加盟友,為什麼竟會走到反目為仇、劍拔弩張的地步?這裡面值得總結的原因很多,但可以肯定的是,在這一變化的過程中,毛澤東是起了相當重要的作用的。


  毛澤東對蘇聯的態度何以會有如此之大的改變呢?中共黨史的研究者喜歡強調兩黨間意識形態的鬥爭,而中外許多學者則喜歡把這一切歸結為毛澤東強烈的民族主義觀念。但單純從意識形態或單純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似乎都還不足以解釋這個問題。事實上,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那樣,毛澤東對蘇聯看法的改變過程是漸進的和曲折的,而導致他改變對蘇聯看法的原因也是相當複雜的。如果我們一定要概括起來說,那麼也至少應該從四個方面來加以解釋:第一,是歷史上的恩怨;第二,是毛澤東獨特個性的作用;第三,是民族利益上的矛盾;第四,是革命理念上的歧異。以下僅就這四個方面分別加以分析說明。


  關於歷史上的恩怨


  毛澤東與蘇聯的關係一向很複雜。青年時代,他就深受俄國革命的影響。我們已經知道,當年的中國青年學子幾乎無不想方設法留日、留法、去南洋,而他想的卻是不如留俄。加入共產黨之後,毛澤東又是迄今為止我們所知道的最早提出欲拯救中國唯有靠俄國的干涉的共產黨人當1935年中國革命遇到前所未有的嚴重挫折時,同樣又是毛澤東最鮮明地主張:打到蘇聯邊界去……得到國際的指導與幫助,整頓休養兵力,擴大隊伍軍事上(得到)飛機大炮,再來向東發展。當1945年抗戰勝利前夕,中共已經相當壯大時,毛澤東對蘇聯更是寄予厚望,以致有蘇聯援助一定會來,如果不來,殺我腦袋的話由此不難想象,當19471949年中國革命眼看就要奪取全國政權之際,毛澤東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應當訪問蘇聯,向斯大林當面請教建國方略並締結互助同盟。他甚至力排眾議,直截了當地提出了公開實行向蘇聯一邊倒的政治外交路線。


  說起來,在毛澤東的成長道路上,俄國人也確實助力頗多。正像我們已經談到過的那樣,毛澤東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是最早得到共產國際領導人稱讚的一份中共文獻。朱毛紅軍一度是莫斯科報紙上有關中國革命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名詞。毛澤東的文集更是俄國人出版的第一部中共領導人的著作集。因此,毛澤東才能在黨內傾領導人的排擠下,不僅進入了政治局,而且最後成了得到莫斯科正式支持的中共領袖。如果沒有莫斯科的多次干預,很難想象毛澤東會有後來那樣的地位。


  當然,所有這一切,毛澤東了解得很少。他長期感受到的是少數言必稱蘇聯的留蘇學生的歧視、壓制和打擊,那些斷斷續續發生在1930年代前半期的不愉快往事,給毛澤東留下了太深的印象。這裡唯一的例外只有一個季米特洛夫,對這位共產國際後來的總書記在來自莫斯科的王明等人企圖取得黨的最高權力時於1938年公開出面支持了他,使他取得了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地位,毛澤東感念至深,但僅此並不足以使他對莫斯科領導集體的能力產生由衷的崇敬之情。越是在中國革命的實踐當中證實自己的正確,他就越是認為,莫斯科在對待他的問題以及在中國革命的過程中犯了太多的錯誤。


  領導中國革命的高度自信,導致毛澤東在確立對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之後,迅速強調了獨立自主。1940年代初,面對國共之間愈演愈烈的矛盾衝突,和莫斯科極力要求他與國民黨妥協的做法,雙方終於發生了明顯的意見分歧。


  當然,毛澤東這個時候的想法還是矛盾的。社會主義生產資料所有制的改造基本完成,中共八大剛剛通過決議肯定階級鬥爭不是越來越尖銳,不能看作主要矛盾,他一時還難以從理論上根本改變這一定論。因此,他這時雖然一再強調革命、鬥爭一萬年以後還會有,理智上還沒有把一切社會矛盾和黨內分歧都看成是階級鬥爭的反映。一方面肯定還有資產階級,還有地主、富農,還有惡霸和反革命。他們是被剝奪的階級,現在我們壓迫他們,他們心懷仇恨,很多人一有機會就要發作;一方面又提出要分清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比如不同意把所有工人罷工、學生示威都看成是反對共產黨,並且明確批評斯大林在很長時期內把這兩類矛盾混淆起來了,誰批評政府,批評共產黨,就懷疑誰是敵人,就有坐班房甚至殺頭的危險。他不是沒有注意到波匈事件中有群眾嚴重不滿黨和政府官僚主義的情緒,因而仍舊主張要允許批評,強調要加緊反對官僚主義,提出黨要公開整風不過,毛澤東對於批評的界限是很清楚的,那就是,你只能長花,不能長草,你長草,我就鋤。而這個花和草的界限就在於,凡是在毛澤東看來有利於無產階級專政的,就是花;凡是在毛澤東看來不利於無產階級專政的,就是草在這裡,人治的色彩異常鮮明。因為這個有利於不利於,全憑各級領導根據當時的政治氣候來判斷,完全沒有可操作的具體的法律依據。


  毛澤東早在抗戰開始之際就提出過一系列關於國民黨與共產黨在階級上根本是敵人防人之心不可無之類的策略原則,強調自我保護。後來,因為這一觀點不能得到黨內和軍內多數領導人的理解與擁護,再加上王明從莫斯科回來帶來共產國際關於抗日高於一切的指示,毛澤東在相當程度上接受了共產國際的意見,一度致力於鞏固與發展國共之間的統一戰線隨着1939年以後中共在敵後大規模獨立發展局面的出現,國共之間圍繞地盤和政權問題的摩擦與衝突愈演愈烈,毛澤東不得不重新開始高度重視與國民黨的鬥爭問題。1939年秋天歐洲戰爭爆發前後,共產國際重新樹起反對帝國主義和資產階級的政治旗幟,為他在思想上否定蔣介石國民黨的統治地位、強調鬥爭哲學提供了重要的理論依據。在這個時期,毛澤東對共產國際和斯大林的觀點表現出相當高度的政治熱情。想不到,一年以後,德國威脅再度迫近蘇聯,共產國際重又強調統一戰線,極力主張國共緩和。這種把蘇聯利益置於高於一切的地位的做法,使毛澤東難以理解。雙方之間的意見分歧即由此一發而不可收。


  圍繞着1941年初皖南事變新四軍軍部被殲一事而發生的爭論,是毛澤東有生以來與莫斯科之間第一次直接發生重大意見分歧。他的確早就估計到國民黨要有所動作,並一再提議對此作出反應,但莫斯科就是不相信。事變後他再度主張進行反擊,又接連遭到拒絕。面對千辛萬苦在江南發展起來的這支近萬人的部隊被國民黨一舉消滅,莫斯科方面甚至不願做出任何毛澤東所期望的反應,毛澤東自然深受刺激。聯繫到抗戰初期被迫放棄自己的意見,他明顯地意識到,莫斯科並非像他那樣關心中國革命的前途。維護中國革命利益的想法,促使他下決心走獨立自主的道路。這一年6月蘇德戰爭爆發以後,他拒絕在軍事上採取莫斯科所建議的針對日軍的戰略牽制行動,清楚地顯示出他與莫斯科的分歧所在


  為了推行一條旨在自我保護的獨立自主路線,毛澤東不得不乘着1942年俄國人自顧不暇的機會,發起了一場黨內整風運動。這場運動原本只是為了讓黨的高級幹部通過黨史成敗的對比來了解:中國共產黨之所以會有今天,就是因為毛澤東克服了教條主義把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結果。在高級幹部中間整風所揭露出來的教條主義的種種劣跡,顯然進一步激勵了毛澤東破除迷信的勇氣。當然,出於意識形態上的繼承性,毛澤東沒有也無法根本改變對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的某種崇敬心理。他所以大量印發斯大林和季米特洛夫的有關指示作為全黨整風學習文件,繼續使用相當尊敬的語言談論斯大林、季米特洛夫以及蘇聯黨的地位和作用,如同他自己後來所說,正是因為他那個時候仍舊相信,只有斯大林才是世界共產主義運動的領袖。因此,即使在共產國際解散之後,當已經不再是共產國際總書記的季米特洛夫出面干預毛澤東對王明的處理的時候,他也依舊錶現出相當的尊重。


  而再度使毛澤東深為不滿的是,斯大林始終不把中國共產黨放在應有的地位上。就在他於抗日戰爭勝利前夕滿懷希望地在中共七大向全黨宣布戰後蘇聯一定會援助我們奪取革命勝利之後不久,蘇共中央竟於抗戰結束後發來一封措辭嚴厲的電報,逼着他去與蔣介石講和1946年,蘇聯方面更建議中國黨學習法國共產黨的經驗,放棄獨立武裝,去當議員,去參加資產階級的政府。到了1948年,當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已經明顯地能夠打敗蔣介石國民黨的時候,俄國人又懷疑毛澤東是半個鐵托所有這些情況都極大地傷害了毛澤東的感情,使他還在建國之前就對斯大林和蘇聯開始在感情上存在隔閡。斯大林逝世後,他曾明確講,還在他去莫斯科見斯大林之前,從感情上說對他就不怎麼樣,因為斯大林給人的感覺是站在別人的頭上發號施令這也就難怪,當蘇共二十大開始批評斯大林之後,毛澤東幾乎對每一位外國共產黨的領導人都要大談中共黨內鬥爭的歷史,講當年俄國人如何相信王明那些留蘇學生,不相信他、壓制他、打擊他。十分明顯,他內心深處對歷史上來自俄國人的那種壓制和猜疑,始終耿耿於懷。由此帶來的負面影響亦顯而易見。


  關於獨特性格的影響


  1949年,新中國成立前後,中共第一、第二號領導人毛澤東和劉少奇相繼訪問莫斯科。但是,這兩次訪問給兩個人的印象卻大相徑庭。7月,劉少奇率團訪蘇,他很自然地在與斯大林的交談中把自己擺在一個學生的地位,對斯大林的任何說法乃至自我批評都採取十分謙遜的態度處之而毛澤東幾個月後訪蘇時的態度,則與劉少奇頗為不同,他很明顯地想要把自己擺在與斯大林平等的位置上來討論問題。一個很具代表性的例子是,劉少奇初見斯大林時使用的是典型的中國式的寒暄與問候,第一次交談的話題也儘量避免涉及敏感問題;毛澤東初見斯大林時卻了無顧忌,當斯大林用俄國人的方式開門見山地讚揚他的客人之後,毛澤東的第一句話卻是:我是長期受打擊排擠的人,有話無處說。結果,做慣了所有人領袖的斯大林很容易和劉少奇溝通,和毛澤東的接觸卻頗多誤會與猜疑。據毛澤東自己回憶和陪同他前往莫斯科的俄文翻譯師哲回憶可知,在訪蘇期間,毛澤東僅發脾氣大吵就有三四次之多當然,毛澤東與劉少奇訪蘇所負的使命各有不同,斯大林的想法也經常在變,幾個月前與幾個月後也不盡相同,因此毛、劉二人的境遇也可能不盡相同。但不難斷定的是,即使在遇到同樣麻煩的時候,由於毛澤東與劉少奇的個性不同,他們處理起來所得到的結果與印象也會有所不同。


  毫無疑問,在中蘇兩黨關係的當中,領袖個人的性格是起了重要作用的。斯大林的多疑,赫魯曉夫的心血來潮,都是影響中蘇關係的重要因素。同樣,毛澤東的個性也是很突出的。他是那種極好強、易敏感、愛衝動、不大掩飾其內心感情及好惡的人。早在中國共產黨內,毛澤東的這種耿直的個性就表現得相當充分。1925年,因與黨內意見不合,他曾一度負氣回鄉達八個月之久。1920年代末在井岡山擔任紅四軍黨代表時,他與軍長朱德在相當一段時間裡也存在着嚴重的矛盾衝突。1930年代初在江西蘇區時,他又先後與包括周恩來在內的一批領導人發生過爭執。在一些中共的文件中,我們不難看到對他個性方面的一些尖銳批評,比如說他動不動就咆哮起來,甚至罵起娘來,說他態度(脾氣)不好好攬權排斥異己、過於威嚴,使群眾和同志個個怕他,等等。以至於當時共產國際在上海的代表都得出印象,知道毛澤東好爭吵,因此告誡中共中央:要儘量發揮毛澤東的作用,但不要讓他進書記處或進常委,因為不能把黨的工作機關變成爭論不休的討論俱樂部


  毛澤東的這種個性,同他的經歷有關。根據他自己的回憶,他十歲讀小學的時候,就曾因為不願挨打而離家逃學,竟至流浪了三天。到了十三歲的時候,他已經敢於公開頂撞父親,甚至當着客人的面與父親爭吵。據他說,有一次,父親當眾罵我懶而無用,這一下激怒了我,我回罵了他,接着就離家出走。我母親追着我想勸我回去,父親也追上來,邊罵邊命令我回去。我跑到一個池塘邊,並且威脅說如果他再走近一步,我就要跳進水裡。一個十三歲的仍然少不更事的孩子,就敢於頂撞嚴厲的父親,甚至以死相抗,其個性之強可想而知。


  毛澤東的這種突出個性,促成了他爭強好勝的性格。他很小就有鴻鵠之志、鯤鵬之夢。其少小離家求學之初抄錄的詩句:孩兒立志出鄉關,學不成名誓不還,反映了他早有很強的抱負心,但在走向成功的道路中卻頗多不順。在學校被城裡的和富裕的學生看不起,在學歷上僅及中專未能入高等學校深造。本來有機會像大多數同伴一樣出國留學,又因為熱心國內政治運動未能喝上洋墨水。所有這些,都給這位從韶山沖出來的自尊心極強的農家子弟帶來了心理上的壓抑感。毛澤東回憶他在北京大學圖書館做圖書管理員時的情況時,那種壓抑感就躍然紙上。他說:由於我職位低下,人們都不願同我來往。我的職責中有一項是登記來圖書館讀報的人的姓名。可是,他們大多數都不把我當人看待。


  即使在投身革命之後,他也每每感到壓抑。特別是在他創造了中國紅軍和根據地,開創了中國革命的正確道路之後,不僅不受信任,而且備受歧視與打擊。好不容易從逆境中崛起,做到中國共產黨的最高領袖,甚至在中國打出了一片天地,卻還是得不到莫斯科的信任,並被疑神疑鬼,這些都極大地強化了他的這種受壓抑的心態。比較一下毛澤東風華正茂時渴望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壯年時笑談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自詡風流人物的詩句,不難想象志向至大至遠的毛澤東對於理想與現實之間的這種巨大差距會抱有何等強烈的不滿。它們無疑會更加強化毛澤東性格的特點,並促使他變得高度敏感。而越是在意氣風發之時,他內心在這方面也就越難平衡。這也就是為什麼,19491216日,已經做了堂堂中華人民共和國主席的他,見到斯大林的第一句話,竟是充滿怨氣的宣泄。


  毛澤東的經歷及其性格,使他往往自覺不自覺地把自己擺在了小人物下等人窮人被壓迫者的地位,並形成了一種對大人物上等人富人壓迫者的極端輕蔑與反感。革命期間,即在中國革命還極度需要蘇聯這根重要外部支柱的情況下,他都很難壓抑自己的這種個性,在成為有四億五千萬人口的亞洲頭號大國的領導,尤其是在整個政權日漸鞏固之後,在面對處處習慣於把自己擺在宗教裁判所地位的蘇聯共產黨時,他的這種個性特點就越是容易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


  比如,毛澤東所回憶的在莫斯科訪問時幾次發脾氣大都是由此而發。他說他第一次發脾氣,是因為發覺斯大林冷落他,把他擺在旅館裡一周時間不露面。另一次發脾氣,是因為約好蘇中兩國以官方名義聲明駁斥美國國務卿的一次談話,蘇聯以外交部長的名義發表了聲明,而他則習慣性地以中央政府新聞總署署長的名義發表了談話,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竟因此拐彎抹角地批評了他,使他深感自尊心受到傷害又比如,1950年代初,毛澤東請蘇共中央派個理論家來中國進行考察並幫助他修訂著作,他本意多半只是想讓斯大林了解他,對他放心,想不到這個理論家來到中國之後,竟大放厥詞,聲稱:我們蘇聯都沒有使用斯大林主義這個概念,你們有什麼必要提毛澤東思想呢?毛澤東當時並不認為把自己的思想與馬克思列寧主義相提並論是恰當的,但俄國人的指手畫腳卻嚴重地傷害了毛澤東的自尊心。1956年,毛澤東雖然指示從中共八大新擬的黨章中刪去了有關毛澤東思想的提法,但他對俄國人的不滿已經難以抑制。正像我們已經提到過的那樣,他因為發現米高揚致辭中不提中國革命的獨特經驗和理論貢獻,故此在米高揚致祝詞的時候故意不參加會議,說是對米高揚貶低中共對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貢獻一事表示抗議。而毛澤東所說的這個理論貢獻,不就是中共七大所高度評價的毛澤東思想嗎?由此可知,毛澤東當着米高揚的面,大談當年蘇共如何發號施令,聲稱:過去我們憋了滿肚子的氣,現在可要出氣了,確實是憋了太多不滿的緣故。


  在1956年蘇共召開二十大,秘密批判了斯大林以後,毛澤東對蘇聯已經沒有什麼可忌諱了。既然不必忌諱斯大林,自然更容不得資歷遠在他之下的赫魯曉夫等人對他指手畫腳。因此,借着批評斯大林錯誤的機會,他這時多次向外國黨領導人表示,他最不能容忍別人站在自己頭上發號施令,黨與黨之間決不能再搞老子黨兒子黨那一套


  赫魯曉夫在處理同中國共產黨的關繫上,確實要比斯大林謙遜得多,也小心得多。從1954年到1957年,蘇聯內部及東歐國家集團內部問題層出不窮,赫魯曉夫要求助於毛澤東的地方太多。因此,至少從表面看上去,雙方的關係應該很容易走向互信、互助、互通有無。但是,毛澤東很快發現,蘇中兩國一個強一個弱,仍舊很難講平等。而最困難的在於,雙方的強弱已經不同於當年的情況。當年蘇共是什麼都強,而如今,他相信,蘇聯強的只是物質力量。從蘇聯是今天唯一能對付帝國主義的強大力量資產階級害怕蘇聯,不害怕中國這個角度看問題,毛澤東仍舊主張一個人不能有兩個頭,強調蘇聯還應當是社會主義陣營的總司令,中國至多只能算是個副總司令。可是,從掌握馬列主義理論的角度,從實際的革命鬥爭經驗的角度,他卻相信赫魯曉夫所差甚多,認為中共在某些方面要起主導作用。這種情況的出現,無疑使他對中蘇關係的看法變得更加複雜與微妙。


  中國在精神方面的優勢不能抵消在物質方面還必須要求助於蘇聯的這一事實,使毛澤東在雙方交往方面明顯地比過去變得更加敏感。1958年的聯合艦隊事件,之所以會激起那樣大的風波,甚至促使毛澤東說出:俄國人從來看不起中國人,認為中國人是下等人,毛手毛腳,所以才產生了合營的問題等等激憤之詞,很大程度上都與毛澤東的這種敏感的心態有關


  嚴格地說,赫魯曉夫也存在嚴重的大國主義的傾向,而當時他在這件事上的本意未必就是要控制中國,若比較斯大林當年迫使毛澤東接受的那些不平等條款,赫魯曉夫這時的建議根本就是小巫見大巫。何況要求是中方提的,蘇方提出自己的設想還可進一步交涉與談判。毛澤東發脾氣後,赫魯曉夫又親自趕來中國,向他解釋並尋求諒解。事情完全不至於鬧得這樣大。毛澤東之所以在這個問題上會作出如此激烈的反應,既是因為事關國家主權這樣的大問題,同時也反映出其個人性格。這件事後來竟成為導致兩黨矛盾迅速暴露、兩黨領導人之間感情迅速惡化的一個導火索,不難看出,對於1959年以後中蘇關係走向惡化,毛澤東個人的性格確實是有影響的。


  當然,一個巴掌拍不響。同遇事多疑但處理外交問題相對小心謹慎的斯大林相比,赫魯曉夫恰恰是那種性格過於鮮明的領導人。用俄國人自己的眼光來看,赫魯曉夫受教育太少,過於心直口快,太容易衝動,有時幾乎是口無遮攔,常常不加認真思考就做出驚人的舉動。最典型的就是他竟然在聯合國大會上發脾氣,脫下皮鞋敲桌子,和公然把導彈運到古巴,向美國挑釁,最後又不得不把導彈撤回來這兩件事。這即使在蘇聯的外交史上也是最令人尷尬的兩件事了。不難想象,中蘇關係之所以在赫魯曉夫時代而不是在斯大林時代發生嚴重破裂,確實是與兩位領導人過於鮮明的個性有關的。


  如果可以進行簡單的類比的話,兩位在商場或外交場上性格和能力上的強人相遇,也許還能成為好朋友,但他們一旦進入家庭,成為夫妻,那就難免要吵架,甚至鬧離婚。可悲的是,1950年代的中蘇關係並不是單純的外交關係,倒更像是一種家庭關係。本來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民族、政治實體,卻偏偏要根據所謂意識形態的利益結合在一起,當父子、當兄弟甚至當夫妻,每一方都要求對方按照家庭關係來思維和行動,而事實上每一方都有自身的利害關係,哪一方都不可能輕易妥協,都難免會在相當程度上堅持自己的看法和利益,因而每一方都會覺得對方對自己不忠誠。結果也只能是我們所看到的樣子。


  關於民族利益的分歧


  不可否認,毛澤東對斯大林和蘇聯的諸多不滿,確有相當一部分是同民族利益聯繫在一起的。只不過,他對民族和國家的概念的理解是與我們一般意義上的說法不同的。毛澤東通常更喜歡用人民這個字眼兒來說明他的利益所在和追求的本質,比如說他的軍隊是人民軍隊,說他的政權是人民政權,說他的國家是人民共和國,等等。而他在這裡所講的人民,其實仍是建立在階級概念基礎上的,即是指下等勞動人民。因此,人民軍隊人民政權通常又可以稱之為革命軍隊革命政權。同樣,在與蘇聯的關係問題上,毛澤東除了同樣使用帶有階級色彩的人民概念界定他的民族和國家以外,極大地影響着毛澤東感情的這樣一些上等與下等、貧賤與高貴的尊卑觀念,顯然也同這種深入腦髓的階級觀念一起,成為他判斷國家關係以及黨的關係的一個至關重要的因素。只有了解了這種情況,我們才比較容易理解毛澤東的世界觀和民族觀。


  毛澤東與俄國人最早的摩擦,發生在1940年秋。當時正值歐洲大陸淪陷不久,國際形勢對抗戰不利,國共關係亦高度緊張之時,他對形勢做了過分嚴重的估計,判斷蔣介石有與日軍聯合夾擊中共的陰謀,因而設想過派十五萬精兵先發制人,由西北打入國民黨西南基地,抄其老窩此電自然受到莫斯科的堅決反對,雙方為此爭執甚久。1941年皖南事變發生之後,毛澤東一度準備對蔣予以報復,而無論是莫斯科還是重慶的蘇聯大使及蘇方軍事顧問都明確反對。為此,毛澤東再度與俄國人發生爭執,他直截了當地要求蘇聯務必立即停止接濟重慶武器,立即準備公開接濟我們,特別是援助我們奪取蘭州,接通蘇聯,取得飛機大炮,占領甘肅河西走廊,進而奪取西南、西北幾個重要省份同年5月,日本軍隊大舉進攻山西中條山一帶的國民黨軍隊,由於國共關係還未能從皖南事變沉重的陰影中擺脫出來,同時八路軍也因1940年底的百團大戰而傷了元氣,因此,中共中央沒有按照國民政府的命令部署靠近這一地區的部隊採取直接的救援行動。蘇聯顧問對此頗為不滿,以致說三道四。對此,毛澤東十分惱怒,專門去電重慶,強硬地警告蘇聯顧問不要隨便亂說在這裡,毛澤東一切策略考慮的出發點,都是要保存和鞏固中國共產黨的軍隊與政權。在形式上,毛澤東這裡的一些做法似乎不利於當時中國的民族利益,但在他的觀念里民族也是有階級的,他相信要保護和爭取的是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所在,而它才是中國人民的最大利益。


  把中共的軍隊與政權視為中國人民乃至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之所在,這就使得毛澤東對1941年《蘇日中立條約》、1945年《雅爾塔協定》、《中蘇友好同盟條約》等等,承認起來並無困難。在他們看來,這些條約的產生恰恰是國民黨無能的表現。他們相信,一旦輪到他們掌權之日,所有中國曾經失去的權益都會很容易地被收回,只有到那時中國才會有真正的獨立與尊嚴。但是,涉及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新中國的時候,毛澤東幾乎是寸步不讓的。


  蘇德戰爭爆發後,他之所以拒絕派八路軍去為保衛蘇聯而採取牽制行動,就是這種態度的一種反映。他對此解釋得很清楚,即:由於敵我軍事技術裝備懸殊太遠,我人力、物力、地區、彈藥日益困難我們在軍事上的配合作用恐不很大。假若不顧一切犧牲來動作,有使我們被打坍,不能長期堅持根據地的可能,這不管在哪一方面都是不利的


  毛澤東在整風期間講過一句話,最能反映他在這個問題上的看法。這是在他批評王明時說的。他說,王明錯誤的關鍵,就是替別人(蘇聯)想得太多,替自己(中國革命)想得太少。在很大程度上還必須要依靠蘇聯的情況下,毛澤東的這種心態或者可以歸結為一種民族主義的情緒。但需要注意的是,他的這種民族主義仍舊是建立在列寧主義階級觀基礎上的,他仍舊相信中國共產黨和中國革命與蘇聯以及國際共產主義運動是一脈相承的,只不過,他與俄國人對這個問題的認識是不同的。駐延安的莫斯科聯絡員弗拉基米洛夫相信,沒有蘇聯就沒有中共,大河沒水小河干;而他相信,沒有小溪不成其為大河,中國革命對蘇聯也是一種支持。因此,毛澤東這裡的民族主義說到底不過是一種建立在地域、血緣、文化基礎上的一種對特定人群的認同感的自然流露。當蘇聯1947年批判南斯拉夫之後,當民族主義一詞成了專指那些只考慮本民族利益,自私自利,不講國際主義的資產階級思想的用語之後,中國共產黨人也毫不猶豫地批判起這個概念來了,毛澤東更是力圖脫出民族這個狹窄的範圍。


  既講階級利益,又講民族(國家)利益,這看起來似乎有些矛盾。但對毛澤東來說,它們是完全一致的。因為正像我們前面所提到的那樣,毛澤東相信,民族也好國家也好都是要按階級來劃分的,只有共產黨所代表的無產階級的利益,才是中華民族的根本利益所在。因此,黨與國、階級與民族,在毛澤東看來,其實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係。不唯如此,民族(國家)利益,有時還要服從黨的利益的需要,因為只有代表階級利益的黨才更能反映和代表國家及民族的根本利益。


  了解了這一層,我們就不難理解毛澤東為什麼會主張國際主義愛國主義相結合。因為無產階級到底是國際的,是負有世界革命重大使命的,中國的無產階級僅僅站在民族的立場上愛自己的國家是不夠的,即要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吾愛中華,尤愛階級。


  什麼是毛澤東所理解的國際主義?概括成一句話,就是革命時外援,勝利後援外。這裡的意思是說,一個國家的無產階級在革命的過程中,首先是要外部援助而不是去援助外國,但它在勝利之後,就應當責無旁貸地承擔起援助外國無產階級革命的義務。因此,在革命期間,毛澤東格外重視來自蘇聯的援助,而對以犧牲本國革命利益來援助蘇聯則不以為然,更不滿意俄國人在援助中共的問題上總是瞻前顧後、斤斤計較。從毛澤東和周恩來等人在新中國成立後批評俄國人自私自利民族主義時反覆舉的兩個例子可以看出,他所談的國際主義愛國主義很大程度上還是受到特定的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產物。


  他們經常舉的一個例子,是批評俄國人出於自私的目的,在抗戰期間把武器統統給了蔣介石,只給延安送了些藥品和馬列書籍。另一個例子是批評俄國人在抗美援朝的問題上,一面鼓動中國出兵援朝,主動向中國提供大量武器裝備,一面卻在中國無償地大量損失生命財產的情況下,要求中國為蘇聯的武器裝備付款出於同樣的道理,毛澤東也始終不能理解,為什麼俄國人對那些尖端技術總是那麼神神秘秘的,生怕中國人拿了去。不就是那麼點兒東西嗎,朋友之間同志之間有什麼了不起?


  在這裡,明顯地表現出兩種不同文化背景的差異。就像中國人在朋友吃飯時習慣於一個人請客,而一些歐洲國家的人習慣於各自付款一樣,不同文化背景下的人對的看法具有明顯的差別。毛澤東對援助問題的一個基本觀念就是應當遵循中國傳統道德中的重義輕利的原則。中國的古訓所謂不患貧而患不均有力者疾以助人,有財者勉以分人,講的都是一個字。朋友之情是為,個人錢財是為,同樣,國際主義是為,武器技術當為。因此,他極其鄙視那種重的行為,崇尚君子不言利。儘管,中國共產黨人也並非都不那麼言


  新中國成立以後,毛澤東的做法自然與蘇聯極其不同。至少在整個1950年代和1960年代的大多數時間裡,中國政府為援助亞、非、拉美各國革命運動,不僅傾其所能,甚至可以不計後果。尤其是在與蘇聯關係破裂後的1960年代,這種援助更是無所不盡其極。就是在1960年代初,中國經濟嚴重困難的幾年裡,其援外金額仍超過其償還蘇聯債務十幾億美元的總額。光是中國援助越南的金額,就超出抗美援朝戰爭費用兩倍還多。在這方面,毛澤東從不主張講中國國家民族之,甚至也不念中國百姓之益。他的原則是:不論是共產黨,還是民族主義者,只要真正反帝,我們就支持。即使因此會損害中國的某些外交關係,也在所不惜;中國的建設、老百姓的生活要受影響,也無所顧忌。他為此再三向外國黨的領導人說:援助就是無償的,要買、要還賬,這沒有道理,不是國際主義。


  那麼,毛澤東是否不講民族之呢?當然不是。問題是,他在許多場合更多地還是從上來看這個的問題。比如,新中國建立前後,毛澤東幾度與蘇聯討論過歸還抗戰結束後被蘇聯占去的諸如中長鐵路、旅順港等問題。他提出這些問題的一個基本的觀念就是:當年你們占去這些權益是對的,因為它們當時是國民黨的,而現在天下已經是我們的了,共產黨當然不能占共產黨的東西,否則別人會說閒話,說你叫什麼共產黨?毛澤東曾明確講,蘇聯當年控制中國東北中長鐵路和旅順、大連是對的,因為當時是國民黨的中國。而中共奪權後則應該歸還了,因為是共產黨領導的中國了。這裡所表現的思維特點仍是強調一個字。因此,當他在莫斯科同斯大林和莫洛托夫為歸還蘇聯占去的中國權益問題不得不三番五次地討價還價時,其內心極感困惑。用他的話來說就是,作為一個兄弟黨,馬列主義的黨,卻想方設法去占有一些不之財,實在不光彩


  不難想象,毛澤東1949年底到莫斯科去,原本是希望斯大林能夠痛痛快快地從兄弟之情和國際主義的大義出發,主動廢除中蘇兩國間以往的一切不平等協定,想不到斯大林不僅不是他希望的謙謙君子,而且有時表現得就像是中國人眼中那種斤斤計較的小人特別是圍繞着蘇方非要在中國的東北和新疆要兩塊勢力範圍,堅持蘇聯技術援助必須採取合辦合營公司的形式,蘇聯的股份必須占到51%,蘇聯有權利用中長路運兵等明顯地不平等的要求,毛澤東事後明白過來,更是極其不滿。


  在1950年代中國與蘇聯的交往中充滿了相互不信任的例子。在中國方面,最多的批評就是俄國人對中國人態度傲慢並頗多戒備,事事向中國方面保密毛澤東在1960年代多次說他對一件事不理解,說我們和蘇聯都是社會主義國家,為什麼俄國人賣給我們設備時常要留一手,一些關鍵性的技術就是不告訴我們?還在1954年,毛澤東其實就向剛剛上台的赫魯曉夫抱怨過,說在中蘇合營的公司中,蘇聯方面不僅在技術上對中國嚴密封鎖,在人員使用上對中國技術人員加以排斥,就是在公司的利潤問題上也總是搞小動作,讓中國方面大吃其虧。赫魯曉夫確實也承認蘇方的這種行為有些過分,很快將有關合營的協定廢止了事。


  但類似的事件是禁絕不了的,因為中蘇兩國畢竟是兩個不同的國家,有着不同的利益需要和文化背景。不要說當年蘇聯對所謂兄弟國家的政策要首先為自己考慮,而且大多數蘇共領導人還把獨立色彩甚濃的中國看成是一種威脅,至少也是一匹無法駕馭的野馬因此,像赫魯曉夫那樣不顧蘇聯自身能力地提供援助的情況畢竟是不可能長久的,大多數蘇共領導人主張對中國留一手是難免的。然而毛澤東對這種情況卻頗難理解。當1958年的聯合艦隊問題之所以會被提到主權問題的高度上來,引起毛澤東那麼大的火氣,就典型地反映出雙方認識上存在的這種差距。


  在毛澤東看來,核潛艇也好,原子彈也好,不過都是從地球上挖出一些東西把它變成某種物質的東西而已,只能算是的範疇,而國家主權、意識形態卻是屬於更高層次的的範疇。只要是基於,蘇聯完全應該主動把自己的東西送給朋友。可惜,蘇聯卻總是恃強凌弱,不僅對自己的東西待價而沽,還總是對人家的家務事說三道四、指手畫腳。他之所以認為蘇聯搞老子黨,搞大國主義民族沙文主義,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看不慣俄國人重利輕義,總是企圖指揮兄弟黨和兄弟國家,甚至占這些兄弟國家的便宜。毛澤東對聯合艦隊問題的激烈反應,就是因為他痛恨蘇聯重(潛艇)而忘(中國的主權),不僅不能主動幫助中國發展核潛艇,而且還想要藉機占中國的便宜


  關於革命理念的歧異


  如果說民族問題是利害之爭,那麼革命問題則是義利之辯。義既然高於利,那麼在毛澤東與蘇聯黨的爭論當中,關於革命理念的爭論究竟占有多重的地位應該不難了解。


  我們已經知道,無論從歷史上的恩怨出發,還是從個人的或民族的情感出發,毛澤東對斯大林都有一肚子的怨氣。照理,赫魯曉夫1956年公開反對斯大林,應該得到毛澤東的歡迎和支持才對。但是,事情恰恰相反,他堅持要對斯大林三七開(即把斯大林的錯誤和功績總和為十,肯定其錯誤只占十分之三),明確認為赫魯曉夫公開批評斯大林是錯誤的,是丟了一面革命的旗幟。結果,歷史上的恩怨也好,個人的或民族的情感也好,統統都成為次要的了,圍繞着要不要斯大林這面旗幟的問題,他反而同赫魯曉夫以及蘇聯黨越來越尖銳地衝突了起來。由此一點即不難看出,毛澤東1950年代末1960年代初與蘇聯黨關係之破裂,究竟何為主何為從。


  毛澤東對斯大林的不滿,說來說去,很大程度上還是一個信任與否的問題。為什麼要求得斯大林的信任?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因為毛澤東相信他和斯大林一樣是革命的馬克思主義者。因此,在他批評斯大林的各種言論之中,分量最重、重複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指責斯大林當年曾經不許他革命。這是指的19458月日本投降之後,斯大林接連發來電報,逼着他去重慶與蔣介石談判,承認蔣介石的統治那件事。幾乎在每一次談論到蘇聯、共產國際和斯大林對中國革命所犯的錯誤的時候,他都要提到這件事,並強烈地表示他的反感。最典型的如1958722日與蘇聯駐華大使尤金談話中,他氣憤地接連四次提到斯大林在當時最緊要的關頭,不讓我們革命,反對我們革命這件事在毛澤東看來,這是斯大林對中國革命犯下的一個很難寬恕的錯誤。而在此之後對斯大林的看法,也大都同這個問題有聯繫。像毛批評斯大林不該在1947年延安失守時提議與蔣和談,不該在19491月人民解放軍已經準備渡過長江、解放全中國時還要中共停下來與南京談判,尤其不該懷疑他可能是中國的鐵托,如此等等。同樣,圍繞着1950年朝鮮戰爭中國出兵的問題,斯大林再三求助於中國,並且因為毛澤東決定出兵而對毛澤東改變看法,這又使他十分滿意,以後多次提到這件事。這些情況都說明,毛澤東把斯大林的信任看得很重,同時也表明,他對斯大林雖有不滿,但多屬於個人情感上和一般利益上的矛盾,本質上並無太多惡感。


  毛澤東之所以能夠保持對斯大林的某些好感,無疑是因為他們的思想體系在許多方面是基本一致的。這個一致,正如他在1949年形象地說明的那樣,就是在於,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有了十月革命這一榜樣,又有了主張階級鬥爭的列寧主義作為指導,中國才會有共產黨,才會有毛澤東,才會有它的1949年,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邏輯關係。不論斯大林有怎樣的問題,不論他在中國革命問題上犯過多少錯誤,斯大林畢竟是列寧主義的捍衛者,是少數能夠理解中國革命特殊意義的共產主義運動領袖之一。特別讓毛澤東欣賞的是,中國革命剛剛取得勝利,斯大林就當着前去訪問的劉少奇等人的面,高度評價中國革命對落後國家革命的榜樣作用,肯定中國革命已經成為世界革命中心,中國應當擔負起領導亞洲國家民族解放鬥爭的歷史責任,等等。這樣的評價,對於多少具有傳統的中國中心觀的毛澤東來說,實在是太重要、太精闢了!


  實際上,還在延安整風運動中,不少中共領導人就公開宣傳毛澤東對於中國革命的獨特貢獻,對整個亞洲被壓迫民族的革命具有指導意義,但是,有斯大林、季米特洛夫這些人在,毛澤東始終覺得自己還不夠資格,自覺思想尚未成體系。如今斯大林明確加以肯定,這無疑讓他深受鼓舞。毛澤東是那種總是保持着強烈的進取姿態,一心希望對中國、對世界有所貢獻的政治家。因此,他非常看重他的革命在理論和實際上的歷史貢獻。而這個時候,區別於俄國革命的中國武裝奪取政權的經驗可以說是毛澤東最值得驕傲的成就。毛澤東把他的這一貢獻稱之為馬列主義與中國革命具體實踐相結合的產物。這裡所講的馬列主義,就是指列寧主義關於暴力革命的理論;而所謂中國革命具體實踐,則是指區別於俄國十月革命通過中心城市群眾起義奪取政權的方式,走以農村包圍城市為獨特形式的武裝奪取政權的革命道路。很顯然,毛澤東相信,至少希望,他所開創的這一新的革命道路能夠對那些落後國家的革命具有普遍指導意義。因此,當毛澤東得知斯大林高度評價中國革命的偉大意義時,他自然深受鼓舞。這也就是為什麼,中華人民共和國剛剛成立不過一個月,毛澤東就頗為自信地指示有關部門宣傳中國革命道路的榜樣作用了。這也就是為什麼,儘管剛剛取得勝利,中國共產黨的領袖們對蘇聯和東歐各國不重視、不了解中國革命會經常表現出強烈的不滿


  斯大林逝世後,毛澤東發現他引以為自豪的革命經驗和理論貢獻正在遇到挑戰。這讓他感到非常不安。最開始發起這種挑戰的是英共。1954329日,英國共產黨主席波立特致信中共中央,提出他們在翻譯《毛澤東選集》的一篇文章時,需要刪去毛關於革命的中心任務和最高形式是武裝奪取政權,是戰爭解決問題。這個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革命原則是普遍地對的,不論在中國在外國,一概都是對的等論斷。英方認為,這個原則在英國已經不適用了。否定這個原則的普遍性,毛澤東無論如何不能接受,因為它不僅和他的經驗不同和他的理念不同,而且幾乎等於要否定他的革命經驗和理論貢獻的普遍適用性。因此,他明確要求中共中央聯絡部告訴波立特:毛澤東同志在該文件中所說到的原則,是馬列主義的普遍真理,並不因為國際形勢的變化而須要做什麼修正。他並且告訴波立特,蘇聯同志在發表他的這篇文章的俄文版時,也沒有對這個觀點提出任何異議。言外之意,蘇聯黨也是贊成他的這個觀點的但英共依舊我行我素,毛澤東的那些論斷在英文版《毛澤東選集》發表時還是被刪掉了。一年以後,當波立特來到中國時,毛澤東對這件事明確地表示了自己的立場,並當面強調工人階級只有用武裝才能推翻資產階級政府,取得政權,告誡英共絕不能在這個問題上把自己和工黨混為一談,去侈談什麼議會道路和平過渡。當然,波立特對此也是不以為然。


  英共對武裝鬥爭以及暴力革命的態度固然引起了毛澤東的不滿,但他最初還只是把它看成孤立的現象。他無論如何想不到的是,作為無產階級暴力革命思想發源地的蘇聯也會產生同十月革命方式背道而馳的和平過渡思想。這個衝擊之大,使他倍感吃驚。當赫魯曉夫在19562月召開的蘇共二十大上,肯定資本主義國家存在着和平過渡的可能性之後,毛澤東的不安看起來比對赫魯曉夫反斯大林的秘密報告還要嚴重。在蘇共二十大尚未結束,中共中央還不十分了解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內容之際,毛澤東就明確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會議上表示對赫魯曉夫和平過渡的觀點有不同意見。


  這也就是為什麼,在緊接着蘇共二十大之後召開的中共八大會議上,毛澤東會因為米高揚的祝詞沒有稱讚中國共產黨人的這一理論貢獻而大動肝火。這也就是為什麼,當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引發了波蘭和匈牙利由反斯大林主義到反蘇反共的政治事件之後,他更是直接把赫魯曉夫反斯大林和鼓吹和平過渡聯繫起來,強調斯大林主義非保持不可這把刀子不能丟。正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組織中共中央政治局領導人集體發表文章,主張保衛十月革命所開闢的這一條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道路,並斷言:誰不走十月革命道路,誰就不是馬克思主義者。十分明顯,保衛十月革命道路,說到底,其實就是要保衛他所開闢的新的列寧主義的革命道路


  與此同時,毛澤東開始明確告誡黨內:要警惕蘇聯的錯誤傾向,因為,批判斯大林等於丟掉了斯大林這把刀子;提出和平過渡觀點,事實上等於連列寧這把刀子也丟得差不多了。不要斯大林主義和列寧主義,就等於否定無產階級革命,也就等於否定共產黨


  如果僅僅從民族利益的角度和同志關係的角度來觀察問題,赫魯曉夫等人肯定要比斯大林好處得多。斯大林堅持要把中國東北和新疆劃為蘇聯的勢力範圍,堅持要保持在中長鐵路上的部分特權,堅持要中國同意接受條件不平等的合營公司……所有這些,赫魯曉夫上台後都主動放棄或廢除了。斯大林在世時,蘇聯開始了為50個援建項目提供設備的工作,但更多的援助是在斯大林逝世以後。關於援建91個大型工業項目,關於為15家國防企業提供設備和援助,關於建立51個軍工企業和3個軍事工業科研所,關於新建擴建41個工業企業和電站,關於援建冶金、化學、煤炭、石油、機械、電器、無線電等78個大型企業和電站,以及幫助提供實驗性核反應堆和加速器,直至簽訂幫助中國製造導彈、發展最新宇航技術和向中國提供原子彈教學、圖紙資料以幫助中國製造原子彈的重要協議等等,都是在赫魯曉夫上台後實現的同時,因為需要毛澤東的支持,赫魯曉夫對毛澤東的任何不滿,通常都採取個人協商的辦法加以解決,其態度一般也比較謙恭。這些在斯大林時代是不可想象的。但是,所有這一切並沒有使毛澤東建立起對赫魯曉夫的信任感。相反,毛澤東對赫魯曉夫等人越來越不信任了。為什麼?這裡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在與蘇共以及歐洲其他國家共產黨領導人的談話接觸中,他吃驚地發現,他和這些國家共產黨領導人之間的共同語言已經越來越少了。他尤其意想不到的是,包括蘇聯在內的大多數歐洲國家的共產黨,對自己的力量毫無信心,幾乎已經沒有任何革命的願望!毛澤東是講唯物論的,但在他的經驗里,一定的物質條件具備之後,沒有什麼不是由人心所決定的。人心向背,不僅可以決定中國共產黨的勝利,同樣也應該可以決定世界帝國主義的垮台。更何況共產黨人還握有絕對優於資本主義國家的先進的社會制度。他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為什麼像波蘭這些早已走上社會主義道路的東歐國家共產黨,竟連在國內宣傳反對美國的勇氣都沒有。哥穆爾卡告訴毛澤東說,他關於加強反帝反美的宣傳的建議在波蘭就行不通。波蘭人要是搞無記名投票的話共產黨肯定下台,東德的情況就更糟。他因此不能不再三為那些對美國懷有深深的恐懼的共產黨領導人打氣,強調:物質力量的多少不完全決定問題,人是主要的,制度是主要的政治是決定一切的問題是不能用鋼鐵數量多少來做決定,而是首先由人心的向背來做決定的。歷史上從來就是如此


  毛澤東所謂東風壓倒西風,就是這樣得出來的結論


  195711月,當世界各國共產黨集會莫斯科時,毛澤東已經清楚地看出,中國共產黨以為張本的許多東西已經越來越多地被蘇聯和歐洲國家的共產黨拋到腦後去了。他不能不把這一切歸罪於斯大林的繼承者赫魯曉夫。在無法勸說赫魯曉夫等蘇共領導人根本改變對革命的看法的情況下,他不得不逐漸開始考慮世界革命的中心轉移到中國來的問題。但這個問題從一開始就是同國家實力聯繫在一起的。不管他表面上怎麼講:原子彈是紙老虎,社會主義與帝國主義之力量對比問題不能用鋼鐵數量多少來做決定,而是首先由人心的向背來做決定,事實上他卻不能不承認:你沒有東西,人家就看不起你。


  受到這種認識的影響,毛澤東終於按捺不住了。不就是比誰有原子彈,看誰鋼鐵多嗎?中國有的是人,人多智慧多,熱情高,幹勁大,又有社會主義制度的優勢性,為什麼不能調動起這幾億人的積極性,來一個經濟上的大躍進呢?在莫斯科會議期間,赫魯曉夫告訴毛澤東,他們準備用十五年的時間趕上美國,毛澤東當即表示,你們十五年趕上美國,我們可以在十五年趕上英國。十五年後英國可能達到三千萬噸鋼,那時我們可以達到四千萬噸鋼。因此,從1958年初開始,毛澤東就憋着一股勁兒,到處宣傳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的道理,聲稱過去因為對工業一竅不通,所以認為工業高不可攀,神秘得很,有很大的迷信,其實幾年過來也就懂得了,有什麼了不起!說原子彈就是那麼大一個東西,沒有那個東西,人家說你不算數。那麼好,我就搞一點。搞一點原子彈、氫彈、洲際導彈,我看有十年工夫完全可能。於是,在毛澤東關於打破迷信,敢想、敢說、敢做的公開號召下,一個趕英超美的大躍進運動開始在中國大地上轟轟烈烈地掀起來了。由於把現代化簡單地理解為糧食、鋼鐵和原子彈這些東西,因此,從城市到鄉村,幾億中國人被組織起來大辦農業,大辦工業,去大煉鋼鐵。開始是十五年趕上英國,半年時間又變成了七年超過英國,十五年趕上美國。


  中蘇兩黨關係的破裂到這時充其量只是個時間的問題了。赫魯曉夫把毛澤東看成是一隻好鬥的公雞,毛澤東則把赫魯曉夫看成是屈服於帝國主義壓力,企圖通過抹殺階級鬥爭,鼓吹階級調和與和平共處的懦夫。實際上,還在19585月中共召開八屆二中全會時,毛澤東就印發了《馬列論不斷革命的語錄》,在內部開始批評蘇共中央。當19596月赫魯曉夫得到美國總統向他發出的訪美邀請之後,蘇美這兩大敵對陣營核心國家之間明顯地出現了走向緩和的重要跡象,中蘇兩國之間自然不可避免地進一步走向觀點上的對立


  真的能夠實現赫魯曉夫所說的那種社會主義陣營和資本主義陣營、被壓迫民族與帝國主義以及被壓迫階級與壓迫階級之間的和平共處嗎?毛澤東對蘇聯黨不要革命,還反對別人革命的做法極端不滿。他開始明確提出:共產黨就是搞階級鬥爭、階級革命的,在今天,國際上的階級鬥爭主要就是反對帝國主義,不革命還算什麼共產黨?不反帝,尤其是不反美帝,這還算共產黨嗎?還算馬克思主義者嗎?什麼和平過渡,不過是因為資產階級壓力太大,有些黨就要找尋方便罷了。被壓迫的民族跟帝國主義就無所謂和平共處。其實,馬克思主義者都知道,階級鬥爭不經過戰爭是不能最後解決問題的,自古以來都是這樣。明知如此,為何還要提和平手段?當然,毛澤東不反對講一講策略,問題是,他認為,不能自欺欺人,而赫魯曉夫的做法,根本上就是向武裝到牙齒的帝國主義屈服


  到了這個時候,毛澤東在思想上已經和蘇聯黨完全分道揚鑣了。


  結論


  毛澤東與蘇聯黨之間的矛盾是多方面的,有歷史上的積怨,也有個人性格上的衝突,更有民族利益上的對立,所有這些矛盾衝突都不可避免地在雙方之間造成了隔閡,特別是促成了毛澤東在心理上和感情上與蘇聯日漸疏遠。這些矛盾衝突,在不同的時期也分別起着程度不同的影響雙方關係的作用。但是,所有這些矛盾或衝突,都不曾也不能根本改變毛澤東對雙方關係本質的看法。概括毛澤東對斯大林的批評,可以很清楚地看出這一點。


  毛澤東對斯大林的主要不滿是哪些呢?歸納毛澤東的歷次談話可以概括為以下四個方面的問題:


  (一)斯大林始終不信任他,先是在中共黨內扶助支持留蘇學生王明等人,長期壓制他、打擊他;以後他仗打勝了,又懷疑他不是列寧主義者,而是另一個鐵托。


  (二)抗戰時武器給了國民黨,不支持共產黨;1945年抗戰勝利了,可以推進中國革命了,斯大林竟又強迫他去與蔣介石談判,不許革命;以後仗打起來了,斯大林始終懷疑中國革命勝利的可能性。


  (三)斯大林總是盛氣凌人,擺出一幅教訓人的樣子,處處凌駕於他人之上,大擺老子黨的架子,在他訪蘇時有意冷落他、教訓他,讓他憋了一肚子的氣。他始終不喜歡斯大林的書和文章,也是為此。


  (四)批評斯大林有大國沙文主義傾向,要中國為蘇聯建橡膠園,將東北、新疆視為蘇聯的勢力範圍,不許第三國染指,建合股公司,要控股權等。


  從毛澤東對斯大林的上述怨言可以看出,他的感受過程大致是:斯大林先是不信任他、壓制他,不支持他;然後又不許他革命,仗打起來不相信他能勝利,仗打勝了又懷疑他是民族主義者,冷落他,擺架子;最後是不能真正履行國際主義義務,不能平等對待兄弟黨和兄弟國家。在這幾個方面,毛澤東講得最多、感受最深也是最不滿的,其實主要是前三項:壓制他、不許革命和冷落他。那麼,毛澤東為什麼對斯大林有怨言,不喜歡,最後卻還要盡力地維護斯大林?就是因為他們之間並沒有根本利害之爭。換言之,毛澤東與斯大林的分歧,不是意識形態上的,就其主要方面而言,甚至也不是民族主義方面或國家利益方面的。毛澤東的不滿集中表現在:他認為斯大林早就應該支持他、信任他、幫助他來實現他關於中國革命的理想,並且能夠平等地對待他。因此,當朝鮮戰爭爆發,毛澤東決定出兵援朝之後,斯大林開始頻繁地與毛澤東互通信息,交換意見,毛澤東對斯大林的感觀迅速好轉了。照他自己的說法,斯大林從此終於相信他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相當地改善了。


  從毛澤東與斯大林關係變化的過程來看毛澤東與赫魯曉夫關係變化的情況,我們看到的事情發展的方向正好相反。如前所述,赫魯曉夫上台後盡力與毛澤東搞好關係,在民族利益方面儘可能滿足毛澤東的意願,修改一切不平等的條約,提供各種可能的援助,但這一切並沒有改變中蘇關係逐漸惡化的趨勢。當毛澤東發現赫魯曉夫否定斯大林,否定列寧主義關於暴力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理論原則之後,他很快就開始對赫魯曉夫抱以不信任的態度。正是這種不信任的態度,導致毛澤東在許多問題上都曾大發脾氣。顯然,使毛澤東根本失去對蘇聯信任,導致雙方關係迅速走向破裂的根本原因,還是革命理念上的分歧。否定斯大林,否定列寧主義的基本理論,就是否定中國革命,否定毛澤東過去一切成功實踐和一系列正在進行的新的革命嘗試,就是否定國際共產主義運動!這在把意識形態視同生命的毛澤東看來,是最不可原諒的。


  當然,毛澤東的革命理念,在相當程度上又是與他的個性、切身的利益,特別是其現實的政治需要聯繫在一起的,因而也並不是一成不變的。其終極目標的永恆性及其手段、方式和過程的靈活性,則是以毛澤東個人的判斷和解釋為標準的。這種情況不可避免地形成了一些令人頗感困惑的現象。1950年代初,當毛澤東強調中國的武裝鬥爭經驗的時候,他幾乎是全力推動和支持周邊國家的革命黨走武裝革命的道路;1954年以後,當他贊同與周邊國家政府和平共處的時候,又轉而勸說周邊國家共產黨放棄武裝鬥爭,把那些在停止武裝鬥爭後難以在其國內生存的分子大批地接到中國來定居,甚至硬性解散了華僑當中的共產黨組織,以換取周邊國家政府對中國的友好與同情。當1950年代末以後他又重新開始強調反帝反修、鼓吹世界革命的時候,他顯然又毫無顧忌地推動周邊乃至於世界範圍的革命黨起來實行武裝鬥爭,為此甚至不惜犧牲中國的外交利益。但到了1970年代初,當他下決心要利用美國來牽制蘇聯的時候,他又轉而實行對美緩和,進而勸說與美國處於全面對抗中的兄弟黨採取同樣步驟,為此他又不惜得罪了那些跟着中國一起激烈反帝反修的左派共產黨人注意到毛澤東的這種種政策變動及其對內對外所帶來的連鎖性的影響,我們亦不難聯想到,毛澤東與莫斯科之間的種種恩怨,固然是這樣或那樣許多因素影響的結果,但是,那個時代造就的強人政治的體制以及在此體制下膨脹無度的毛澤東個人意志的作用顯然也是極其關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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