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同義語是有情人難成眷屬?
洪燭
《紅樓夢》企圖揭示人生的兩大待驗證的真理。第一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第二是有情人難成眷屬。有情人難成眷屬,也等於是在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1.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紅樓夢》說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我覺得不夠準確。林黛玉不是喜散,而是怕散。她是怕散不喜聚。因為怕散而怕聚的。
林黛玉對人生的聚散有自己的看法:“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
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因而人以為喜之時,她反以為悲。林黛玉表面上在辯證地看待人生的聚散,其實是辯證地看待人生的悲喜。聚與散只是形式,帶來的是
內在的喜與悲。
不管對待人生,還是對待花期,乃至天地萬物,林黛玉都是個悲觀主義者。既跟她自幼遭遇喪母等不幸以及背井離鄉、寄人籬下的經歷有管,又像是性格中註定了
的。她天生就是敏感的,過度的敏感造成她骨子裡濃得化不開的憂鬱。她是戴一副有色眼鏡看世界的,看什麼都是冷色調的。她與人交流(書裡多處描寫過,不信你
查一查)有時會冷笑,豈止笑是冷的,她的眼睛是冷的(即所謂冷眼吧),她的心是冷的。瞧她解釋自己喜散不喜聚的道理的,真像冷血動物一樣冷靜。如果不是遇
到熱得快又熱得久的寶玉,黛玉的內心仍然是一片冰天雪地。
黛玉是個雪人。中國若有白雪公主的話,該是她這副模樣吧?雪人一樣的黛玉,偏偏碰上火山一樣的寶玉,是幸呢還是不幸?寶玉無疑把她捂熱了,但也把她捂化
了。“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通過冰封雪鎖來自我保護,卻抵不住寶玉的熱情似火。孤苦伶仃的林妹妹感到溫暖了,但變得暖和的同時,也變得脆弱。她不能自拔
地將融化為日照下一灘清水。
賈寶玉總說女人是水做的骨肉,林黛玉最能代表這句話的說服力。她是女人中的女人,是水中的水。她從水中來,也將回到水中去。冰霜的骨肉終究是水做的,冰雪
的聰明也是水做的,林黛玉的身心最想的是愛,最需要的是愛,最怕的也是愛。只有愛才能解除她的全部武裝,使她徹底變成不設防的。也只有愛,能毀滅她了。
林黛玉說到底是一個被愛毀滅的女人。愛的幻滅,造成她本人的幻滅。林黛玉明知可能被愛摧毀卻無法抗拒。她可以抗拒一切,卻無法抗拒愛。愛,才是她最想要的啊。她無法抗拒愛也就無法抗拒愛的折磨、愛的打擊。愛既是她的救心丸又是她的致命傷。
林黛玉喜散不喜聚,可她跟賈寶玉還是聚了。聚過之後,還是散了。她最怕的事還是發生了。人散了之後,她的心也散了,她的整個生活都散架了。
林黛玉對賈寶玉的信賴是和疑慮連在一起的。林黛玉的愛,是和怕連在一起的。就像人生中的聚和散連在一起一樣。因為有了怕,她不敢愛。因為愛了,她更怕了。
她怕的不是愛,怕的是愛帶來的怕,怕的是對愛的怕。這種先天性的怕,使後天性的愛飄移不定,變得既顛簸又曲折。怕了又愛,愛了又怕,她感到累了。她實在是
累了。她不僅自己感到累,又讓寶玉感到累。
幸好寶玉跟她不一樣。寶玉比黛玉陽光。寶玉不怕累。寶玉不怕累是因為不怕愛。正因為有了這個不怕愛的寶玉,才使怕愛的黛玉守不住了,終於體會到了愛。如果寶玉也怕的話,他跟黛玉根本無法走近,會永遠保持着黛玉所設定的人與人之間的安全距離。
如果寶玉也怕的話,他就沒法走進黛玉庭院深深深幾許的內心。他們彼此也許都是安全的,卻無緣體會到那份人間四月天的愛了。寶玉的出現,寶玉的勇往直前,使
黛玉這種極其被動的女人不得不在愛與怕之間作出選擇。她選擇了愛。她是在猶豫中作出選擇的。她愛了。哪怕最後,她怕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與林黛玉喜散不喜聚的天性相反,書裡第三十一回說:“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
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嘆。”如果說黛玉是悲觀主義者,寶玉就是
理想主義者,希望良辰美景不間斷,好戲一台接一台。黛玉認定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寶玉卻屬於“但願人長久”的那一類,總期望千里共嬋娟的好運能落在自己頭
上。不是不怕散,是忘掉怕了,因為太愛聚了。
對於自己與黛玉的未來,賈寶玉不是不怕,是忘掉怕了,因為太愛了。悲劇性的結局,對賈寶玉的打擊不見得比林黛玉輕。他的期望值很高,失落感也更大。幾乎一點沒有準備啊。他怎麼也想不到:“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眨眼之間,又回到天上去了,連個招呼都來不及打。
而林黛玉,恐怕早就有這樣的預感了,所以她才怕。所以她在愛的過程中,總有那麼多的遲疑與擔心。
脂硯齋曾在評點裡分析寶黛二人的愛情態度:“以情說法,警醒世人。黛玉因情凝思默度,忘其有身,忘其有病。而寶玉千屈萬折,因情忘其尊卑,忘其痛苦,並忘其性情。愛河之深無底,何可泛濫,一溺其中,非死不止……其多情之心不能不流於無情之地。”
是啊,林黛玉是在愛河裡淹死的。能怪誰呢?她明知自己不通水性,還是情不自禁下到河裡。愛河裡的人是有情的甚至多情的,愛河本身卻是無情的。林姑娘被捲入
漩渦,賈寶玉都來不及救她,他豈只嗆了幾口水,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寶黛都是精神的巨人,行動的弱者,連自己都照顧不好的——偏偏,他們還總想着去扶
助對方。真是既可憐,又可敬。
第三十二回《訴肺腑心迷活寶玉,含恥辱情烈死金釧》,黛玉又嘲諷寶玉心裡有薛寶釵、史湘雲的影子,寶玉說出“你放心”三個字。黛玉愣了半天:“我有什麼不
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怎麼放心不放心?”寶玉嘆了一口氣:“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着,就難怪你天
天為我生氣。”當黛玉說自己仍不明白,寶玉點頭嘆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
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着他。此時寶玉心中有
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着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好妹妹,且
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有什麼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
黛玉頭也不回走了。丟下寶玉站在原地發呆。當趕過來送東西的襲人和他說話,出了神的寶玉竟以來是黛玉,一把拉住:“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
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裡,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夢裡也忘不了你!”
只可惜,黛玉已先走了。只可惜,先走了的黛玉沒聽見這段話。這段掏心窩子的情話,寶玉只說了一遍,偏偏黛玉不在場。後來,寶玉再沒機會重複這段話。後來,黛玉也再沒機緣聽見。
再後來,黛玉是帶着對寶玉的誤會傷心死去。如果她真的早知道寶玉想說的話,如果她讓寶玉把這段話當面說完,如果她確實摸透了寶玉的心思,她對寶玉的誤會就不該那麼深吧?唉,她為什麼不聽寶玉把話說完呢?
這其實也是黛玉的一種病:在愛面前總是躲躲閃閃。這種病還是來自於另一種病,來自於她對愛的怕,對愛的不自信。
黛玉的病好不了,寶玉的病也好不了。他看得沒錯:黛玉是因為對自己不放心才弄了一身病。他說出“你放心”,希望這三個字是一味藥。可這味藥也未能把黛玉的病治好。寶玉自己也為生病的黛玉弄了一身病。他是在為黛玉治病,也是在給自己治病。
他們害的都是心病。就是找不到最有效的靈丹妙藥。
黛玉病死了。寶玉的病不僅好不了,還變得更重了。黛玉既是他的病,更是他的藥。如今,藥沒了,病還在,還在不斷地加重……不在了的黛玉,仍然是寶玉心頭無法消除的疼痛。
2.有情人難成眷屬
《紅樓夢》裡賈寶玉與林黛玉的精彩對白太多了。無論喜、怒、哀、樂,你一句我一句的有來有往,就跟劍客過招似的,挾風帶影,活脫脫勾勒出彼此的形象。你會
覺得這樣的話只能出自這個人之口,別人想不出來的。即使由別人之口說出來,也難有這種味道。不管是聊天、談心還是鬥嘴、吵架,是互訴衷腸還是鬧彆扭,字裡
行間無不隱含着對對方的在意。如果不是過於在意對方,想拌嘴也拌不起來的。
最經典的對話是哪一段呢?不同的讀者可能根據自己的偏好加以選擇。我看了一遍就記住的,是第三十回《寶釵借扇機帶雙敲,齡官劃薔痴及局外》,寶黛二人大吵一架後,隔了幾天,寶玉主動過去賠罪。
寶玉見黛玉只顧拭淚,便挨在床沿上坐了:“我知道妹妹不惱我。但只是我不來,叫旁人看着,到像是咱們又辦了嘴的似的。若等他們來勸咱們,那時豈不咱們倒覺生分了?不如這會子,你要打要罵,憑着你怎麼樣,千萬別不理我!”說着,又把“好妹妹”叫了幾萬聲。
黛玉心裡原是再不理寶玉的,這會子見寶玉說別叫人知道他們辦了嘴就生分了似的這一句話,又可見得比人原親近,因又忍不住哭道:“你也不用哄我。從你以後,我也不敢親近二爺,二爺也全當我去了。”
寶玉聽了笑道:“你往哪裡去呢?”林黛玉道:“我回家去”。寶玉笑道:“我跟了你去。”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這段對話為什麼重要?因為它像不經意說出的預言,透露了寶黛二人愛情的結局:林黛玉沒有回家,而是死了;賈寶玉沒有死,而是出家了。真是一語成讖。
林黛玉臨死前還想家呢,還想回家呢,想回揚州或蘇州老家,可惜她想回也回不去了。她只能死了,只能指望死後,遺骸能被運回南方,香魂一縷能飄回老家。林黛
玉活得可憐,死得更淒涼。她死前說:“我這裡並沒親人。”可見她沒把賈府當成自己的家,或者說,賈府沒讓她產生真正的歸屬感。林黛玉在這裡沒找到家。住了
好幾年,始終沒找到家的感覺。她只覺得寄人籬下。榮國府不是她的家,大觀園不是她的家,甚至瀟湘館也不是她的家,不過是暫住的客棧罷了。而所謂的揚州老
家,對於林黛玉同樣是一塊傷心地。
幼年喪母,後被送進外祖母家,好歹覺得揚州還是老家,老家還有父親。可惜沒幾年父親林如海又身染重疾,寫信接黛玉回去。黛玉回了一趟老家,卻是奔喪的。她
送別了父親又不得不回到外祖母家。父母雙亡,揚州僅僅是名義上的老家了。林黛玉,真正成了一個沒有家的人。比有家難回的人還要悲愴。黛玉自己也說過:“我
又不是他們這裡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他們已經多嫌着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黛玉讓寶玉別再哄她,全當她去了。難怪寶玉聽了會笑:“你往哪裡去了呢?”寶玉知道林妹妹無處可去的。黛玉嘴硬:“我回家去。”表示自己還有家的,好像離
了賈府、離了賈寶玉還能活。其實她心裡是虛的。當寶玉開玩笑要跟她去,黛玉說實話了:“我死了。”等於承認自己說“去”就是“死”,回家就是去死,去死就
是回家。
黛玉說這話還有一個意思:如果我死了,你就沒法跟着我了吧,權當我死了吧。不料寶玉反應更快:“你死了,我做和尚。”等於說你死了,我的心也就死了,在俗
世里活着還有什麼勁啊,只好當和尚了。這其實是一種變着花樣說的山盟海誓:我非你不愛,非你不娶。心死,其實比海枯石爛還要嚴重,比死也輕不到哪裡去。
寶玉的話,黛玉聽懂了嗎?如果她聽懂了,後來為何又一而再、再而三地錯怪寶玉呢?寶玉是在信誓旦旦啊。或許黛玉倒是聽懂了,不敢不信,但也不敢全信。她對
寶玉的愛還是將信將疑。她不該不信任寶玉的。這種無法控制的懷疑,多少也間接地造成了黛玉的死。她果然像自己說的那樣去了,那樣死了。除了死,她確實沒有
別的地方可去了。
無家可歸的黛玉死了,寶玉後來果然做和尚了。他沒有食言。不,他並沒想到要兌現什麼諾言,完全是命運這麼安排的。
在寶玉與黛玉哭哭笑笑鬧着時,命運,就這麼定了!
這一對小情人又發誓又詛咒地鬧着,無意識地已成為命運的代言人:通過他們之口說出的,不是玩笑,是命運的聲音。只不過他們自己不知道罷了。唉,命運是無情的,命運最會捉弄有情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