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識網 2014-08-03
(一)
對聯之始,蓋肇於五代之桃符。後蜀孟昶的“新年納餘慶;嘉節號長春”該是最早的對聯了吧。輓聯起於何時?清人梁章鉅引《秋雨庵隨筆》云:“輓聯不知起於何時,古則但有輓詞,既或有膾炙人口二句者,亦其項腹聯也。惟《石林燕語》載:‘韓康公得過省殿試,皆第三人,後為相四遷,皆在熙寧中。蘇子容挽之云:三登慶曆三人第;四入熙寧四輔中。’此則的是輓聯之體耳”。(清·梁章鉅《楹聯叢話全編》,北京出版社1996年第1版)這就是說,輓聯大約起源於北宋。而輓聯盛行則在明清時期,尤以清乾嘉年間到民初為最盛。
中國人有“蓋棺定論”之說,但“定論”歷來都未必是“公論”。一者有“為逝者諱”說;二者或懼於其餘威。因此,現在“治喪委員會”的悼詞大多都是溢美之語。相比之下,倒是鄉下老百姓的“哭墳”顯得民主而公道。古時候,帝王將相或有名望的臣子死了,朝廷會給“諡號”,多半是肯定其功勞的。但也有不客氣的,比如“紂王”“煬帝”等等。明清以後的文人們用自己撰寫的輓聯悼喪,算是對逝者的一種民間個性化的人生評議。輓聯既寄託哀思,又可從不同角度“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抒發情感,評事論人。輓聯之妙,在於以韻對的形式十分嚴謹而自然地將傷情和評價表達出來,集藝術與哲理為一體,融感性和理性於一爐。輓聯作為漢語的一種獨特藝術形式,不啻為中國傳統文化的一道幽深風景。
輓聯在明清時期已是一種很成熟的應用藝術。道光年間的梁章鉅父子編寫的《楹聯叢話》和《楹聯續話》中都有“輓詞”卷。據該書載,當時的名臣陶澍去逝時,“獻輓聯者以數百計,佳者不可悉數”。輓聯在當時體現的是一種“士子情懷”,紀曉嵐等當時名士都是此中高手。紀曉嵐挽劉統勛聯:“岱色蒼茫眾山小;天容慘澹大星沉”。此聯句奇語沉、雄渾大氣。又紀曉嵐挽老師董邦達夫人:“富春江萬古青山,阡表長留,慈訓能成賢宰相;聽雨堂九年絳帳,食單親檢,舊恩最感老門生”。此聯通達雋永、情真意切。林則徐也是此中高手,梁章鉅之子梁恭辰在《楹聯續話》中云:“林少穆督部工為楹帖,而於輓詞尤能曲折如意,各肖其人”。並在書中多次立“林少穆督部所作輓聯”條。僅看一幅挽陶澍聯,便知其功底:“大度領江淮,寵辱胥忘,美諡終憑公論定;前型重山斗,步趨靡及,遺章慚負替人期”。陶澍在兩江總督任上去逝時,遺疏奏請林則徐繼任,並在遺疏中言:“林則徐才識十倍於臣”。林則徐去逝時,清文宗御製輓聯云:“答主恩清慎忠勤,數十年盡瘁不遑,解組歸來,猶自心存君國;殫臣力崎嶇險阻,六千里出師未捷,騎箕化去,空教淚灑英雄”。皇帝以此旌表大臣,說明當時輓聯已成為官樣文本。曾國藩去世,同治皇帝御製輓聯兩幅:“本一代完人,先定東南,次平西北;為六旬元老,名揚中外,忠冠古今”。“功在國,德在民,名在天下;出為將,入為相,歿為神明”。當時同治皇帝也就是十幾歲的孩子,不應有此學養氣派,大抵是老臣代筆,形式而已。
現在有些老同志死時閉不上眼睛,總想聽一下組織給他的終評。也有許多家屬子女為悼詞中的幾個字吵得天翻地覆的。其實,世間事那有眾口一詞的!一代偉人孫中山在北京去逝,舉國哀慟,各界人士所送輓聯之多,僅《孫中山先生哀思錄》所載,就近三千幅,尚不包括國內外各地官府民眾分地悼訃之作。其中持公有如蔡元培者,挽曰:“是中國自由神,三民五權,推翻歷史數千年專制之局;願吾儕後死者,齊心協力,完成先生一二件未竟之功。”也有隆情如柳亞子者:“樹弱小民族解放先聲,列寧而還,公真健者;與帝國主義奮鬥數世,斯人已往,誰其嗣之”。還有從流如黎元洪者:“江漢看元戎,仗公同定共和局;乾坤試回顧,曠世誰為建設才。”但據傳與之算是同道同志的章太炎卻送去一幅刻薄的輓聯:“舉國盡蘇聯,赤化不及陳獨秀;滿朝皆義子,碧雲應繼魏忠賢”。另一說是章送的輓聯為:“孫郎使天下三分,當魏德初萌,江表豈讓忘襲許?南國是吾家舊物,怨靈修浩蕩,武關無故入盟秦!”(此聯於中山先生倒無貶詞,據傳當時治喪委員會未敢懸掛,但許多人傳誦。左舜生評論此聯之風調,實為當時挽孫諸聯之冠)這位以經學名世的革命家、以革命立身的國學大師,生前就有兩個顯赫的稱號:“民國先驅”“學界泰斗”。魯迅先生在日本曾師從其學“小學”之道,先生晚年知其師去世,曾寫過兩篇文章,文中這麼敘述“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北京,好發議論,而且毫無顧忌地褒貶。常常被貶的一群人於是給他起了一個綽號,曰‘章瘋子’。其人既是瘋子,議論當然是瘋話,沒有價值的了,但每有言論,也仍在他們的報章上登出來,不過題目特別,道:‘章瘋子大發其瘋’。有一回,他可是罵到他們的反對黨頭上去了。那怎麼辦呢?第二天報上登出來的時候,那題目是‘章瘋子居然不瘋’”。章太炎先生以儒立身,卻殺儒學和君主制的回馬槍,曾經鄙斥康有為、怒罵袁世凱,對孫中山也同樣苛刻。但比之他對前“大總統”黎元洪的輓聯,對孫中山只能算是有點怨氣。章太炎署“中華民國遺民章柄麟挽”:“繼大明太祖而興,玉步未更,倭寇豈能幹正統;與五色國旗同盡,鼎湖一去,僬周從此是元勛”。民國初立,南京追悼陣亡將士,章太炎制輓聯曰:“群盜鼠竊狗偷,死者當不瞑目;此地龍蟠虎踞,古人畢竟虛言”。讓革命黨人十分憤慨,胡漢民等耿耿不忘!相比章太炎,倒是陳炯明的挽孫中山雖有怨氣,但尚還不敢觸及公論,“惟英雄能活人殺人,功罪是非,自有千秋青史在;與故交曾一戰再戰,公仇私誼,全憑一寸赤心知。”
(二)
曾國藩與左宗棠是晚清的“中興名臣”,又同是湖南人。曾與左有提攜之恩,但似乎左宗棠並不買賬,“曾左交惡”是有歷史爭論的話題。左宗棠的曾孫左景伊(中國工程院院士、北京化工大學應用化學系教授、腐蝕與防護學的開創者和奠基人)認為,“曾左交惡”是假象,以“失和”免引起朝廷的恐懼。曾國藩的幕僚趙烈文在《能靜居日記》中記載二人“失和”是真的,錯在左的一邊。兩人書信來往,左出言激烈,曾國藩則無奈調侃“貴撫調度乖方”之類。曾國藩將自己對左宗棠的態度總結為“六不原則”:不詬不詈,不見不聞,不生不滅。據載有一次,曾國藩實在惱火,隨出上聯:“季子才高,與吾意見常相左”;沒想到左宗棠對下聯“藩侯當國,問他經濟又何曾”。曾稱左字,而左對名,實為大不敬!甚至有人傳說,左宗棠下聯是“藩臣徒誤國,問伊經濟有何曾”。據說左宗棠收復新疆,曾國藩感慨:即使胡林翼活着,功業也不過如此!但傳說曾國藩去世,朝廷諡號其“文正”的消息傳到左宗棠那兒,左蔑言:他文正,我就武邪了。這樣看來,左對曾偏見甚深。但實際上左宗棠的輓聯是:“謀國之忠,知人之明,自愧不如元輔;同心若金,攻錯若石,相期無負平生”。由此看來,左景伊先生的觀點有道理。但若比之其挽林則徐聯,則顯得單薄。左宗棠挽林則徐:“附公者不皆君子,間公者必是小人,憂國如家,二百餘年遺直在;廟堂倚之為長城,草野望之若時雨,出師未捷,八千里中大星沉”。
曾國藩愛寫輓聯,以至於他給活人生挽。活人忌諱死,他就偷偷地寫。某年新春,好友湯鵬到曾府拜年,延入書房聊天,看見硯台下壓着幾張紙,以為是新作詩文,便要拿來看看,豈料曾死死護住,怎麼也不給看。湯搶將過來,原來是包括他本人在內的十幾位曾氏好友,一一被曾“敬輓”一番的輓聯稿。湯大怒,拂衣而去,自此斷交。而曾國藩同鄉好友江忠源篤於友道,有客死京城的朋友,他一定想法送友人屍骨返鄉。時人撮合兩人行跡,說是“江忠源包送靈柩,曾國藩包作輓聯”。胡林翼母去世,曾國藩精心撰寫了兩副輓聯:“武昌居天下上游,看郎君新整乾坤,縱橫掃蕩三千里;陶母是女中人傑,痛仙馭永辭江漢,感激悲歌百萬家”。“夫作大儒宗,裙布荊釵,曾分黃卷青燈苦;子為名節度,經文緯武,都自和丸畫荻來”。對後一副尤其滿意。據說曾私下寫信問其弟:“胡家聯句必多,此對可望前五名否?”曾國藩喜寫輓聯,是因為他的輓聯確實寫的好。切看其挽乳母聯:“一飯尚銘恩,況曾保抱提攜,只少懷胎十月;千金難報德,即論人情物理,也當泣血三年”。此聯用典恰切,感情真摯。在曾國藩看來,乳母對他的恩德,不遜生母,絕不是千金可以報答的,結句痛徹肺腑,哀思可見。胡林翼死,曾國藩輓聯:“逋寇在吳中,是先帝與藎臣臨終遺憾;薦賢滿天下,願後人補我公未盡勛名”。字短情長,不僅高度評價了胡林翼的功業,同時也寄託了對一生知己和至交的深重哀思。
曾國藩去世,挽幛如雲。其心腹幕府歐陽兆熊輓聯:“矢志奮天戈,憶昔回雁傳書,道精衛填海,愚公移山,竟歷盡水火龍蛇,成就千秋人物;省身留日記,讀至獲麟絕筆,將汗馬勛名,問牛相業,都看作糠秕塵垢,開拓萬古胸懷”。曾國藩曾被人推許為孔子、朱子以後,再度復興儒學的聖哲;建樹功業、轉移運世的偉人賢者,清朝咸同中興第一名臣。然而,也有人罵他是民賊、元兇、漢奸、民族罪人、擅權濫殺的“曾剃頭”、好名失德的“偽君子”。歐陽兆熊的輓聯不失公道,寫出曾一生的酸甜苦辣。另一個核心幕僚、曾勸曾稱帝的王闓運挽曰:“平生以霍子孟、張叔大自期,異代不同功,戡定僅傳方面略;經術在紀河間、阮儀徵之上,致身何太早,龍蛇遺憾禮堂書”。這副對聯很有意思,值得仔細分說一番。大意是說曾國藩平生以西漢霍光和明代張居正自詡,但因時代不同,功業相差甚遠,並沒能像霍、張二人那樣位居中樞,統攬全局,而僅僅只是力撐東南半壁江山,留下一點用兵方略而已;儒術超過紀昀(曉嵐)和阮元,但升大官過早,沒能寫出什麼像樣的學術專著。據高伯雨著《中興名臣曾胡左李》中說,“相傳光緒年間,有人向清廷建議,應准曾國藩從祀文廟。清廷下禮部議奏,部議國藩無著述,於經學亦無發明,且舉王湘綺的輓詞證之,事遂終止”。曾文正公居然因為這副對聯沒能配享孔廟!看來輓聯可以改變運程。但據說到民國後,有人拿珍藏的曾國藩“倚天照海花無數;流水高山心自知”的手書對聯請王寫跋語。王大為驚嘆說:“難道真有這個聯嗎?滌丈襟懷,今日以前,我只知一半,今而後,乃全知。吾老矣,如果不是您相示,幾不知文正之所以為文正,左老三(指宗棠)之所以為左老三”。王闓運另書一聯曰:“花鳥總知春浩蕩,江山為助意縱橫”。書畢,對來人說:“吾不敢著墨文正聯上,以重污文正。另書此,紀文正之大,且以志吾過”。
輓聯改變運程還有張伯駒挽陳毅元帥的故事。張伯駒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稱為“民國四公子”,是我國老一輩文化名人中集收藏鑑賞家、書畫家、詩詞學家、京劇藝術研究家於一身的文化奇人。國畫大師劉海粟評價張伯駒:“他是當代文化高原上的一座峻峰。從他那廣袤的心胸湧出四條河流,那便是書畫鑑藏、詩詞、戲曲和書法。四種姊妹藝術互相溝通,又各具性格,堪稱京華老名士、藝苑真學人”。1956年,張伯駒同夫人潘素商量,將變賣全部家產和冒着生命危險收藏的“中華第一帖”《平復帖》以及杜牧書《贈張好好詩》、李白的《上陽台帖》,范仲淹書《道服贊》、蔡襄書《自書詩冊》、黃庭堅書《諸上座帖》、吳琚雜書《詩帖》、趙孟章草《千字文》等7幅書法一起捐獻給了國家,國家獎勵的20萬元人民幣分文未取。故宮博物院專家章宏偉說:“張先生捐獻的任何一件東西,用什麼樣的形容詞來形容它的價值都不為過”。1957年初夏,陳毅元帥參觀了由張伯駒等收藏家會同中國書法研究社共同舉辦的明清書畫作品展覽會。會後不日,陳毅特將張伯駒請到家中面敘,陳毅元帥不僅肯定張伯駒為保護國家文物做的貢獻,還讚美張伯駒的詞很有北宋風度,精采可觀,不可多得。二人似乎神交已久,並對奕一局。不久,張伯駒就被定為“右派”,陳毅元帥非常惋惜。1960年,陳毅元帥特意讓吉林省委書記於毅夫安排張伯駒的工作。於毅夫指示吉林省文化局拍電報給張,並安排了吉林藝術專科學校負責人赴京相請。臨行前,陳毅又派人把張伯駒夫婦接到家中。後他又打電話囑咐吉林省委,要團結和照顧好這兩位耿直正派的愛國老人。不久,張伯駒被任命為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潘素任吉林藝術專科學校美術老師。1972年,陳毅在臨終前,對張伯駒夫婦的事念念不忘,讓張茜拿來圍棋。棋盒是大理石雕的,棋子是玉質的,棋盤是黃楊木雕的。陳毅輕輕地說:“盤分兩塊。這一塊,好比就是我們共產黨;另一聲,好比就是無黨派、黨外人士,只有合在一起,才能成為一盤棋。”並囑把棋帶給張伯駒夫婦。陳毅逝世後第三天,精美的圍棋送到張伯駒家中。張伯駒揮毫為陳毅敬書一副輓聯:“仗劍從雲作干城,忠心不易,軍聲在淮海,遺愛在江南。萬庶盡銜哀,回望大好河山,永離赤縣;揮戈挽日接樽俎,豪氣猶存,無愧於平生,有功於天下,九原應含笑,佇看重新世界,遍樹紅旗”。72字,一氣呵成。在陳毅追悼會上,古詩詞造詣頗深的毛澤東看到了張伯駒寫的輓聯,大加讚賞,他詢問了張伯駒的情況後對周總理說:像張伯駒這樣的人,應當保護,給出路。這樣,張伯駒被安排到中央文史館工作。(雙良《大收藏家張伯駒生平及其故居》,北京市西城區政協《西城名人故居》1997年12月第1版,P.155.)
(三)
輓聯是一種藝術,但絕不僅限於“藝”的範疇。既要寄哀思,融情理,更要顯境界。被胡適譽為“古今第一輓聯”的是陳寅恪換王國維聯:“十七年家國久魂消,猶余剩水殘山,留與纍臣供一死;五千卷牙籤新手觸,待檢玄文奇字,謬承遺命倍傷神”。這位一生主張學術應“無敵無友”,高舉“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學術大旗的一代史學大師,挽其知已好友,寫得既深情又不失公道,確為典範傑作!而同樣為國學大師的王國維,挽其好友沈曾植聯,就顯得情不濟才,缺乏陳聯這樣的底韻。“壯志竟何為,遺著銷煙,萬歲千秋同寂寞;音書淒久斷,舊詞在篋,歸遲春早憶纏綿。”前面的蘇子挽韓琦聯:“三登慶元三人第;四入熙寧四輔中”,此聯雖屬工對,確也有才華,但情韻不足,給人“游於藝”的感覺。其實最顯才華的輓聯,我看還是梁啓超挽康有為聯:“祝宗祈死,兩眼久枯,翻幸生也有涯,卒免睹全國陸沉魚爛之殘;西狩獲麟,微言遽絕,正恐天之將喪,不僅動吾黨山頹木壞之悲。”這兩位,先師生、後政敵,反反覆覆,恩恩怨怨,糾纏不清,但千恩萬怨,總算讓梁啓超這生花妙筆給曲曲折折地表達出來了!當然最痛快的,還算是陳獨秀的一位老友挽陳獨秀聯:“僵死到頭終不變,蓋棺論定老書生。”寫得多磊落明快,似嗔似怨,然情真意切。當然數明快者,還是蔡元培挽魯迅聯:“著作最嚴謹,豈徒中國小說史;遺言猶沉痛,莫作空頭文學家。”“一代俠妓”小鳳仙挽蔡鍔將軍的名聯:“不幸周郎成短命,早知李靖是英雄”。這幅名聯是當時著名的“聯聖”方爾謙改的,原聯是“九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憐他憂患餘生,萍水相逢成一夢;十八載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紅顏色亦千秋”。此聯是近代一幅名聯,流傳很廣,也有書記的是:“萬里南天鵬翼,直上扶搖,忍拋兒女情懷,萍水姻緣成一夢;幾年北地胭脂,自悲淪落,贏得英雄知己,桃紅顏色亦千秋”。小鳳仙只是粗通文墨,此聯據傳是當時的名士易宗夔寫的,也有說是樊增祥或者朱文邵寫的。1990年9月,錢偉長院士挽其叔父錢穆教授:“生我者父母,幼我者賢叔,舊事數從頭,感念深恩寧有盡;從公為老師,在家為尊長,今朝俱往矣,緬懷遺範不勝悲”。不知此聯是不是錢院士自己撰的,如果是,那目前國內開口“海德哥爾”閉口“尼采”的中文教授是不是也該懂點“國學”!
輓聯算是中國最講究的高雅藝術之一,既要才情相濟,又要莊而不諧,因為畢竟生別死離,不同兒戲。故有人認為輓聯應該以囊括生平事跡為善、以情辭兼備為工。趙元任有挽劉半農聯:“十載唱雙簧,無詞今後難成曲;數人弱一個,叫我如何不想他。”後半句雖為劉半農所寫詞名,但我總覺用這樣詞調對老友之逝有點顯浮薄,應是辭不濟情。賈平凹的小說《廢都》中寫的那些墮落文人之間的輓聯全反“莊”道而行之,將無聊和淺薄發揮到極致:書法家龔靖元死了,作家朋友莊之蝶輓聯:“能吃能喝能賺能花快活來;能寫能畫能出能入瀟灑去。”另一個朋友阮知非輓聯:“龔哥你死了,字價必然上漲一比三;知非找誰呀!麻將桌從此三缺一。”這很像《紅樓夢》中的薛蟠作詩。但用白話寫輓聯,應該是一種進步。新文化運動要革舊文學的命,謂之“激濁揚清、革故鼎新”,是揚棄。白話文是新文化的基礎,以前的傳奇話本革命為小說,格律詩進化成白話詩(稱為“新詩”),……。輓聯是必須講平仄對仗的,當然也須革命!2006年10月,老詩人、老學者林庚先生去逝,林先生是倡導新詩的人,老友袁行霈教授便代北京大學中文系撰寫了一幅白話文輓聯“金色的網織成太陽,那太陽照亮了人的心智;銀色的網織成月亮,那月亮撫慰人的靈魂”。新文化運動已經進行了一百年了,看來還須深入!葉劍英元帥的夫人、曾國荃玄孫女曾憲植病逝,領導人送輓聯:“為黨想為人想,把榮譽推出去,把責任攬過來,斥罵讚許不顧,志比泰山胸若滄海;不計得不計失,是真理拚命干,有意見當面提,上下親疏弗論,情同白玉氣貫長虹”。寫的好!不亞於古駢氣派!
(四)
輓聯分好多種:未死而生挽者,叫預輓聯;自己作聯挽自己者,叫自輓聯;有一挽再挽者,叫再輓聯;有同時挽二死者,叫雙輓聯;有二至多人同挽一人者,叫同輓聯。最能意思的,當然是自輓聯了。一者,自知之明;二者,“人之將死,其言必善”。一個人能藝術性評價自己一生,當然算是沒枉活枉死。陳寅恪晚年曾自挽:“涕泣對牛衣,卅載都成斷腸史;廢歹堯難豹隱,九泉稍待眼枯人”。大軍閥吳佩孚雖殺人無數,但終不失其秀才本色,晚年理直氣壯地自挽:“得志時,清白乃心,不積金錢不納妾,飲酒賦詩,猶是書生本色;失敗後,倔強到底,不住租界不出洋,灌園抱瓮,真箇解甲歸田。”一生投機政治、迷迷返返的楊度只好如是自挽:“帝道真如,而今卻成過去事;醫民救國,繼起自有後來人。”《老殘遊記》中的那個酷吏“清官”玉賢玉太爺的原型晚清山東巡撫毓賢因庚子之亂在蘭州被殺,臨刑前自撰輓聯兩副,其一:“臣罪當誅,臣志無他,念小子生死光明,不似終沉三字獄;君恩我負,君憂誰解?願諸公斡旋補救,切須早慰二宮心”。其二:“臣死國,妻妾死臣,誰曰不宜?最堪悲老母九旬,嬌女七齡,髦稚難全,未免致傷慈孝治;我殺人,朝廷殺我,夫復何憾?所自愧奉君廿載,歷官三省,涓埃無補,空嗟有負聖明恩”。耿耿愚忠,似有大節凜然;拳拳悲情,豈無啼血真心!可憐可嘆啊!
老翻譯家、原《隨筆》雜誌主編黃偉經先生曾給我說過:錢鍾書先生說英語翻譯方面有兩個人他很佩服,一是楊憲益、二是蕭乾。楊憲益先生是當代少數幾個學貫中西的文化人,而且少有才名。五十年代,周總理陪毛澤東接見楊憲益,毛澤東聽說他將《離騷》翻譯成英文,很震驚,問他《離騷》也可以翻譯為英文?楊憲益說任何作品都可以翻譯!中國翻譯協會2009年9月授予楊憲益“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老先生當年11月去世。其實,1994年楊憲益就為自己寫了一副預挽自輓聯:“少時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無恥”。並註解:此是近年自撰輓聯,然近百年過渡時期中國知識分子大抵如是,此亦時運使然,不足為怪也。這真是挽己喻世!還有一位已考證不出名姓的古代有才德女人臨終前寫的自輓聯,足以作為社會教育的典型材料:“我別良人去矣,大丈夫何患無妻?他年重結絲蘿,莫對新妻談死婦;汝從嚴父戒哉!小孩子終為有母,異日得蒙鞠育,須知繼母即親娘。”出句告夫,對語教子,情真意切,高風亮節,感人至深!
(五)
輓聯可能產生於宋,但中國文人借詩文自挽,晉代就有。陸機或可稱最早,而陶淵明影響最大,其《輓歌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共山阿”。達觀從容,為人稱道!袁枚自挽並邀友人生挽,是清代文壇一樁趣事。袁枚75歲時,患痢日久不愈。30年前曾有相士預測他63得子,76歲命終,疑似來日無多。遂仿效陶淵明,吟“輓歌詩”“人生如客耳,有來必有去。其來既無端,其去亦無故”,“逝者如斯夫,水流花不住。但願着翅飛,豈肯回頭顧”,“或游天外天,目睹所未睹,勿再入輪迴,依舊詩人作”。題為《腹疾久而不愈,作歌自挽,邀好我者同作焉,不拘體,不限韻》。自挽、生挽同步進行,袁枚首開風氣。但一時無人響應。袁枚“見諸公挽章不至”,又“口號四首催之”。眾友人見袁枚如此看重生挽,便紛紛賦詩以挽。有的贊袁枚達觀,有的表追隨意願,好話居多;唯趙翼直言規勸:“生平花月最相關,此去應將結習刪。若見麻姑休背癢,恐防又謫到人間。”不愧知己。
已故“補白大王”鄭逸梅先生,一生淡於名利,但其性格中亦有堅韌剛毅一面。他晚年在報端刊出“徵求生挽”:“死了,朋友們即使撰了很確切的輓聯,很沉痛的祭文,自己一瞑不視,不如及身親見之為得”。果然徵集到不少,他以此作文《生生死死錄》。
今人黃苗子,時人冠以“文壇猶大”名。古稀之年曾撰《遺囑》,開頭便道:“我已經同幾位來往較多的‘生前友好’有過協議,趁我們現在還活着之日起,約好一天,會做輓聯的帶副輓聯(畫一幅漫畫也好),不會做輓聯的帶個花圈,寫句紀念的話,趁我們都能親眼看到的時候,大家拿出來互相欣賞一番。這比人死了才開追悼會,嘩啦嘩啦掉眼淚,更具有現實意義”。後續言道:“又過了五年,現在我還沒有死,按照外國布爾喬亞們的規矩,每隔幾年,老頭老太太都得重寫遺囑,直到他們寫不動為止。首先宣布:五年前我寫的那篇《遺囑》在我死後仍然有效,希望家屬親友,不要有半點違背”。
著名作家荒蕪曾有打油詩二首《生挽喬老爺、生挽袁拍水》,更是對喬冠華袁拍水二人的政治投機行為極盡諷刺:“河東大廈敞瓊筵(聯合國大廈在紐約河東區),既定方針四海傳,漫悔東窗輸一着,知君上轎已多年”。“胡笳拍盡半含羞,一唱山歌兩淚流,今日苜陽宮畔路,御溝紅葉總生愁”。第一句含袁水拍先後給江青等上書36封,是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兩倍,時人譏稱“袁36拍”;第二句中的“山歌”指《馬凡陀山歌》;苜陽宮是秦始皇在嫪毐之亂後,軟禁其母莊襄太后之地,借指原端王府的“江辦”,據說袁曾不憚勞苦騎單車來此“上書”多達七、八次。
當今有“隴上書聖”之稱的顧子惠先生,九十五歲時為先祖所寫的輓聯中的“挽”字是寫作“輓”,開始我還有點疑惑,以為是筆誤。等以後讀書多了,方知原本就應是作“輓聯”寫,“挽”也可通“綰”字,此時才感知其中學問之深,不敢再作皮毛論。
壬辰歲末定稿於峻修堂書齋
(作者系嘉應學院縣域經濟研究所所長、“客商”研究所所長,經濟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