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11) |
送交者: 芨芨草 2016年08月23日23:32:59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血的神话--公元一九六七年湖南道县文革大屠杀纪实(11) 谭合成
卷二 第十一章 在周敦颐的故乡
据道县处遗工作组查证落实,道县1967年文革杀人事件中,在区一级范围内策划部署杀人的有八个区:上关区、桥头区、清塘区、祥霖铺区、清溪区、蚣坝区、梅花区、寿雁区,占当时全县总区数的72%,在公社一级范围内策划部署杀人的有18个公社:蚣坝公社、上关公社、富塘公社、杨家公社、柑子园公社、洪塘营公社、桥头公社、唐家公社、午田公社……占当时全县公社总数的48.6%。有485个大队杀了人,占当时全县大队总数的93.4%,其中杀30人以上的大队有27个,杀40人以上的大队有7个,杀50人以上的大队有4个。 清塘区的主体部分在1967年叫月岩区,即“红联”营江前线总指挥郑有志当武装部长的那个区,(1967年时,道县行政区划为十区一公社一镇,即第一区上关、第二区车头、第四区桥头、第五区仙子脚(红岩)、第六区月岩、第七区祥霖铺、第八区四马桥、第九区清溪、第十区蚣坝、第十一区寿雁、营江公社(县辖)、道江镇。1984年以后调整为八区一镇,即梅花区、仙子脚区、清塘区、祥霖铺区、四马桥区、清溪区、蚣坝区、寿雁区、道江镇。变更情况如下,车头区更名为梅花区;桥头区撤消,一部分并入仙子脚区,一部分划到寿雁区;营江公社划归清塘区管辖。本文所说之清塘区,在大多数情况下,指的是原月岩区。)是全县最先召开区级杀人动员大会的地方。该区文革时下辖清塘、久佳、午田三个公社,现辖清塘、久佳、午田、营江、万家庄5个公社。5个公社共杀269人,其中枪打189人,刀杀46人,沉河47人,炸死17人,活埋3人,棍棒打死8人,火烧死5人,其他方法致死37人,灭门5户。 清塘区位于道县西部,距县城十几公里。西部紧靠都庞岭,中部有清塘万亩大洞和营江大洞。著名的濂溪河发源境内,蜿蜒流经清塘、久佳、营江三个公社,在道江镇注入潇水。濂溪河畔的久佳乡楼田村是北宋大儒、理学鼻祖周敦颐的故乡。世人可不知周敦颐,而不可不知《爱莲说》。这朵千年的莲花,陶冶了一代又一代读书人的精神世界。在中国的哲学思想史上,周敦颐的地位如禅家的慧能,如西方的马丁·路德。孔子以一篇两万五千余字的《论语》奠定儒家的思想基础,老子以一篇五千余字的《道德经》成为道家鼻祖,周敦颐仅以一篇两百余字的《太极图说》和一篇不满三千字的《通书》成为理学开山。朱熹有诗赞曰:“闻道移根玉井房,开花十丈是寻常;月明露冷无人见,独为先生引兴长。” 我们对清塘区的采访特地选择从楼田村开始。 沿濂溪溯流西上去楼田,河水越来越清彻,景色越来越迷人,悠长的路程也因之大大缩短了距离,不知不觉就到了楼田村。这一带是典型的喀斯特地貌,山川灵秀,酷似桂林。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造就了无与伦比的人间奇景。这是一块历史气息浓郁的莲花宝地。旧时“道州八景”有两景在此:“龙山烟树”、“豸岭云屏”。村后道山,层峦叠翠,犹如一座硕大无朋的笔架。村右龙山,烟树苍苍,状若游龙,绵亘数里。村左豸岭,雾气蒸腾,形如怪兽,气吞河山。村前一马平川,濂溪河宛如一条银色玉带,缓缓流过。当地人说,这是出宰相的风水。村后长满茂林修竹的道山山腰上有一个大溶洞,口小而腹大,可容千人,名曰“黑岩”。山脚下,村南端,有泉四时不涸,是为圣脉泉。泉边石壁上,依稀可辩传为周敦颐的题刻:寻源。泉水从石窦中汩汩流出,形成一条小溪,流过村前,注入濂溪河。小溪水浅而石圆,溪上有小桥,名曰大悟桥。相传当年濂溪先生常垂钓于此,天人感应,大彻大悟。当地村民告诉我们,前方不远,原有一片荷塘,面积有十亩之大,每逢夏季,荷花盛开,清香远溢,美不胜收。不过现在已成了稻田和鱼塘。 自此往西南十余里,是逶迤磅礡的都庞岭山脉,号称“湖南第二峰”的韭菜岭直插云天,终年烟笼雾锁。相传汉光武帝刘秀曾流落此地,行乞时跌落筷子在山上,化为方竹。如今岭上依然比比皆是。 西行八里,是道州八景之最“月岩步影”。传为周敦颐读书、静养、悟道之处。月岩是都庞岭下的一个大溶洞,一洞三孔,东西两个洞门,高数十丈,宛如城阙。洞壁峭石环生,晶莹璀璨。中间一个通天孔于洞顶之上,天光直透,东望如上弦月,西望如下弦月,中望如皓月当空。从西洞往东洞走,抬头看头顶的洞口,会看到一弯“新月”如钩,再行,象镰刀,再行象小船,逐步由缺而圆;行至洞中,便是“皓月”当空;继续东行,回头望“月”,则又由圆而缺,最后变成一钩“下弦月”。穿越约一公里长的岩洞,十几分钟时间,便可领略自然界30天的月相变化。令人惊叹者三。洞内至今尚存宋代以来名人文士摩崖碑刻四十余块。清代道士卢国纶曾以《月岩》为题,赋古风一阙:“岩以月名真奇绝,天光透入岩之缺。当头仰见月一轮,上下两弦随转折。月本在天不在岩,以天为月岩迥别。千壑奔赴响流泉,重门高爽积晴雪。飞鸟天边几回翔,洞里行人争皎洁。谷口时有好风来,山腰无数岚烟结。人言周子太极图,曾于此中悟真诀。假令斯岩不效灵,当年岂遂无图说。先生理学贯三才,区区岂假一丘垤。风景殊尤信有之,等闲应唯游人舌。若将商洛强安排,先生闻之恐不屑。”清咸丰年间,广西私塾先生、太平天国领袖洪秀全,起义反清,兵经道县,曾游月岩,并题诗一首云:
十万雄兵过道州,征诛得意月岩游。 云横石阵排车马,气壮山河贯斗牛。 烽火连天燃落霞,日月纵晖照金瓯。 天生好景观不尽,余兴他年再来游。
文气尚平,帝王之气蹶突其间。 我站在大悟桥上,凝视楼田村这个梦一般既遥远又真实的古老村庄,吟咏着周濂溪《太极图说》的千古名句:“惟人也,得其秀而最灵。形既生矣,神发知矣,五性感动而善恶分,万事出矣。”心中感触良多。脚下的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背后的青山如屏风环伺,突然感到仿佛多年前我就来过这里,也是这样站着,也是这样想着,也是这样一阵阵心酸痛着,也是这样无语的溪流,也是这样黛黑的青山。 此时的楼田村尚未从文革浩劫中完全复苏,“破四旧”的遗迹俯拾皆是,但依然美得惊人。千年古村,人文厚积,青砖黛瓦的庭院,劫后余生的牌坊,曲径通幽的青石板路,石阶、石槛、窗棂、屋檐……处处透出宋、元、明、清四代建筑风格。然而历史也给人们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在这位理学鼻祖的家乡,他的石刻绣像早已被他的子孙打成三块,而他提出的宇宙构成论以及他所开创的“心性义理”学说,几乎无人知晓。 来到这里,不为观赏胜景,不为仰慕先贤,而为调查怎么杀人,确实是一种耐人寻味的事情。 在楼田村我们采访了周敦颐的二十五代孙周民基。 这位68岁(1986年)的老农民是楼田村的前任党支部书记,一个非常特殊的人物,他是1944年日寇制造的震惊全国的“楼田惨案”的幸存者,又是1967年道县大屠杀的杀人凶手。他向我们谈了自己的经历: “我是一个死过一回的人。1944年古历8月,我26岁时,日本鬼子打到了道县,四处下乡抓人,我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子随乡亲们躲到后山的黑岩里。初三这一天,一大早,两个日本鬼子押着三个中国挑夫到我们村,看到家家户户都没有人,就返到后山上来寻找。这时,刚好有两个小孩去山脚井里,去提水,被日本鬼子发现了,追着他们,找到了黑岩洞口。这时,我正好爬到洞里来,给老婆乃崽送早饭,刚要出去,就听见洞口日本鬼子叽哩咕噜乱叫,也晓不得叫什么。我们谁也不敢吭声。鬼子兵叫了一阵,见洞里没动静,就惨无人道地逼着三个中国挑夫,搬来一大堆柴火,点燃往洞里烧,一边烧一边架起风车往洞里煽风。当时,黑岩里躲着周围四、五个村子一千多口人,一时间浓烟滚滚直往洞里灌,呛得人眼泪鼻涕直流,不断咳嗽。熏得实在受不了了,我们几个年轻的,火气旺,嚷着要往外冲,冲出去和日本鬼子拼了。他们只有两个人,我们这么多人还怕搞不过他们?可是,族长周正悟带着一些人,拿把大刀在前面堵着,他怕打死了日本人,事情闹大了,收不得场,就命令大家把衣服、被褥拿出来堵洞口。结果,等于火上加油,堵洞的衣服、被褥被日本鬼子从洞口丢进来的柴火点燃了,火越烧越大,烟雾越来越浓,岩洞内渐渐没有了空气(应当是氧气),不断有人昏倒,站在洞口的人被烧得皮开肉绽,人油滋滋地流……那两个日本野兽守在洞口熏了一天一夜,洞口的岩头都被他们烧成了石灰。等到他们离开时,已经有四百多口人被烧死和熏死在岩洞里。我们村就死了87个。我的一个小儿子也呛死了。全村死绝了17户。那个惨象,真让人不忍心看。三天过后,洞里还点灯不燃…… “我大难不死。解放后,我怀着强烈的阶级仇、民族恨积极工作。后来入了党,当了大队支书。我当支书期间为群众做了不少好事,也做了不少蠢事、恶事……但从没做过昧良心的事,只有文革那件事做得亏心!那时候,我鬼迷心窍,不辩真假,听信了别人的谣言,以为当真地主富农组织‘黑杀团’来杀我们党员、干部了。那次到公社开会,公社干部讲,人家把刀都架在你们脖子上了,你们还睡着不醒?要我们回去把调皮捣蛋的杀他两个。还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回来以后,我就与民兵营长周祖明、周仕祥几个商量,趁着别处都在杀人的机会,先下手为强,把我们村的几个地富都搞掉算了。结果一家伙杀了9个……其实杀起来蛮容易的,比杀只鸡都好杀些,捆起来牵到村外的河边,杀了,丢到河里。原来准备杀到后面山上,有人说怕坏了村里的风水,就改到现在那个地方。没有人反抗,都老实得很。只有富农周民正说,我们在旧社会吃过剥削饭,罪该万死!可是乃崽们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能不能留下来?可是,你是晓得的,已经开过会讨论了的,怎么留得呢?只好一起都杀光了。这些年来,我的心里一直不安然,一想起这件事心口就痛,良心上过不去。其实,那9个人都是我们周氏门宗人哩,也是周敦颐的二十五代和二十六代孙。为了这件事,现在我受了处分。我不怪别人,只怪自己。我感谢党和政府给我的宽大。” 望着这位一手老茧如鞋底、满脸皱纹如刀刻的老农民,站在这片诞生过一代大儒的土地上,我们不知说什么是好!语言有时是苍白无力的,不如不说了罢。 唯一使人感到幸庆的是,郑有志、周仁表等人的杀人动员大会没有选在这里召开,总算给濂溪先生留了一点面子。 此次采访后,我又数次到过道县,每次都想再访楼田村,不是以一个采访杀人事件记者的身份,而是作为一个心无旁骛的虔诚的朝圣者去瞻仰濂溪故里,在莲花盛开的季节,于一轮满月之下,端坐于大悟桥上,面对川流不息的濂溪河,向濂溪先生请教天人心性的问题。 惜乎一直未能如愿。 后来听说楼田村已经开发成道县最大的旅游景点,观光过的人说,修缮一新,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我却突然感到失去了再访楼田村的冲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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