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孔子外传》(27) (a) |
送交者: simafeima 2006年06月09日10:54:34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
第十三回 孔子重操旧业 颜回见黜荆妻 (2)
次日颜回起个大早,到后山砍了柴火,回到门口,把牛拴牢,扛着柴火进到院里,把柴火卸在廊下,正想坐在石阶上歇口气,却见莘莘从房门里出来,慌忙站直了身子,让到一边。莘莘一眼看见颜回左手中指上包扎一条草绳,没好气道:“怎么?又把手给砍了?看你这出息!”颜回赔笑道:“不碍事,只是划破点皮。”莘莘道:“平日叫你干点事情,总要我三请四催。今日怎么这么勤快?”颜回道:“孔子昨日吩咐我今日去行拜师之礼,所以早早把柴打了,免得等会儿又忘了。”莘莘道:“原来如此!跟你说拜孔丘为师,早晚饿死,你偏不听。”颜回道:“别的事情都可依你,唯独这问道之事不敢依从。”莘莘鼻子里哼了一声,道:“问道?问道就不用吃饭了?”颜回道:“孔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既闻道,就可以去死,当然不用再吃饭。”莘莘听了,冷笑一声,忿忿然下了走廊,走出门外。颜回见了,慌忙问道:“你这是要到哪去?”莘莘并不回头,只甩下一句话道:“你想死,你自己去死。休想叫我陪上一条命!”颜回听了一愣,往前迈了一步,仿佛是要去追,终于又缩回脚步,叹声气,转身正要进屋,却听见门外有人笑道:“怎么,又挨嫂子的骂了?”颜回扭头一看,见是邻舍的巫马子期。颜回道:“女人只知柴米油盐,我要去拜孔子为师,学君子之大道,她死活不肯。”巫马子期道:“我听说孔子隐居在家,杜门谢客,怎么会答应收你为徒?”颜回道:“我昨日在浅水湾与孔子不期而遇,孔子吩咐我今日去阙里山庄行拜师之礼,想是已经开了谢客之禁。”巫马子期道:“这话当真?”颜回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人?”巫马子期道:“昨日嫂子向我借了一斗米,说是你家里已经无米下锅了。你今日去拜师,带什么礼物去?”颜回听了一怔,道:“幸亏你提醒我,我怎么竟然忘了这送礼的事!”说罢,略一迟疑,又道:“据《礼》,赠师至少须用十条腊肉,扎成一个束修。你能不能再借我十条腊肉?年底一总还你。”巫马子期听了一笑,道:“你同我借米,我什么时候叫你还过?”颜回道:“腊肉不同米,这回我一准还。”巫马子期听了又一笑,道:“米贱肉贵,米都还不起,肉如何还得了?”颜回听了又一怔,哑口无言。巫马子期道:“十条腊肉我可以借给你,你也不用还,只须答应我一件事。”颜回道:“别说是一件,一百件也行。”巫马子期笑道:“难怪嫂子说你傻!你也不问问我是什么事,就一口答应我。我要你去把月亮给摘下来,你也答应?”颜回道:“我知道你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如小人一般刁难?”巫马子期道:“你今日去见孔子,带我一同去,我也早就想拜孔子为师了。”颜回听了大喜,道:“这有何难?一言为定。” 当日将近午时,一辆牛车在阙里山庄门口停下,颜回跳下车来,对驾车的巫马子期道:“你先在车上等着,待我去拍门。”颜回尚未行到门口,听到几声狗吠,随后庄门大开,一条狼狗率先窜出,颜回吃了一惊,吓得倒退三步。司阍随后赶了出来,将狗喝住,向颜回拱手施礼道:“请问先生尊姓大名?”颜回拱手还礼道:“颜回字子渊。”说罢,又用手对巫马子期一指,道:“颜回之友巫马施,字子期。”司阍听了,略一迟疑,正要开口,却听见一阵马蹄声急,伸头望去,但见一匹纯白卷毛高头大马,拉一辆漆黑描金马车急奔而来。马车在牛车后面停下,冉求与子贡从车上先后跳下。司阍对冉求与子贡打量一眼,趋前拱手道:“两位先生可是应邀前来午膳的?”子贡与冉求道:“正是。”司阍听了,又拱手行礼道:“主人吩咐我来门口恭候,两位来得正是时候,里边请。”冉求正要抬腿迈步,却被子贡从背后一把拽住。子贡用手一指颜回与巫马子期,对司阍道:“那两位先生也是来拜见孔子的么?”司阍尚未作答,颜回抢先道:“正是。”子贡对颜回与巫马子期拱一拱手,道:“两位既然先来,怎么不先进去?”巫马子期听了,从牛车上跳下来,对子贡拱手还礼毕,笑道:“我也正这么想。况且我这牛车挡在前面,我不先把牛车拉进去,你的马车又怎么进得去?”巫马子期说罢,挽起牛车就要往大门里去。司阍见了,慌忙迈步挡在巫马子期前面,道:“且慢!这两位客人是主人吩咐过我的,主人见不见你,我还得先去问过。”颜回道:“师傅吩咐我来行拜师之礼,难道没有吩咐过你?”司阍道:“主人只向我交代过你颜回,可并不曾提及他巫马子期。”颜回道:“他是非同我一起进去不可的,否则,他不肯借给我腊肉,我这拜师之礼岂不就行不成了?”司阍摇头道:“我不懂你说些什么?”颜回正要分辩时,子路从门内出,对司阍道:“还不快去唤人把牛车、马车一起拉到马厩里去!”司阍听了,拱手唯唯而退。子路目送司阍进了庄门,对四人拱一拱手,道:“司阍不知高低,怠慢了客人。请四位一同跟我进庄。”颜回听了,慌忙转身,疾步行到牛车边,双手各拎下一个蒲包,对巫马子期道:“哪个是我的?哪个是你的?”巫马子期道:“大的是我的,小的是你的。”颜回对左右两手各看了一遍,一边将右手上的大包递给巫马子期,一边半信半疑地道:“你不要弄错了?”巫马子期笑道:“弄错了,就让你占了便宜,你操什么心?”颜回道:“孔子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可见好占便宜的是小人。你要是弄错了,我岂不是成了小人?我怎能不操心?”巫马子期道:“我绝不会让你做小人。”颜回道:“如此便好。” 四人随子路一起进到庄里,沿石铺小径行到庄屋走廊之下。子路道:“你四人先在这儿等一等,待我去问一问夫子如何与你们相见再来相请。”四人唯唯。不移时,子路出,对颜回道:“夫子要先见你。”颜回随子路走进庄屋大厅,抬头一望,见孔丘正襟危坐在北面的几案之后,慌忙放下手中蒲包,纳头便拜,口中喊道:“弟子颜回拜见师傅!”孔丘道:“快起来!我昨日不是已经吩咐过你,不必行磕头之礼么!”颜回听了,趴起身来,对孔丘毕恭毕敬行了三鞠躬,从地板上提起蒲包,举到齐眉之处,道:“束修一扎,不成敬意问Ω敌δ伞!笨浊鸱愿懒⒃谏砗蟮淖涌恿耍诺揭槐撸匝栈氐溃骸疤的慊勾匆晃慌笥眩俊毖栈氐溃骸罢恰!笨浊鸬溃骸耙院蟠笥牙矗胂任使摇V懒寺穑俊毖栈靥艘痪琶Φ屯饭笆值溃骸暗茏游拗噶斯恚胧Ω荡Ψ!!笨浊鸬溃骸安恢晃V桓模蔷褪枪恕<亲×耍俊毖栈毓笆值溃骸靶皇Ω怠5茏硬桓彝!笨浊鸬溃骸澳憧芍滥愕呐笥盐我遥俊毖栈氐溃骸八蚕氚菔Ω滴Α!笨浊鸬溃骸八难时饶闳绾危俊毖栈氐溃骸暗茏友肚陈荒芡啾取!笨浊鸬溃骸按嘶暗闭妫俊毖栈氐溃骸暗茏硬桓宜祷选!笨浊鸬溃骸凹热蝗绱耍闳セ剿础!? 颜回唯唯,退出门外。不移时,巫马子期随颜回入,放下手中蒲包,拱手道:“鲁人巫马施,字子期。愿拜孔子为师。”孔丘道:“谁是你的启蒙师傅?”巫马子期道:“我并不曾正式拜过师傅,自幼与颜回一起玩耍,颜老先生教颜回之时,我也跟在一旁窃听。”孔丘道:“原来如此。《诗》、《书》、《礼》、《乐》,你都读过了?”巫马子期道:“大约都能背诵。”孔丘道:“既然已经都能背诵,何必再寻访师傅?”巫马子期道:“虽能背诵,却还不会使用。”孔丘捻须称善,道:“知道学以致用之理,见识不俗,可以留在我门下为徒。”巫马子期闻言大喜,向孔丘三鞠躬,礼毕,提起蒲包,双手捧着,也举到齐眉之处,道:“束修两扎,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也吩咐子开接了,放到一边。春梅自屏风后转出,对孔丘道:“酒浆菜肴皆已上席,你请的客人怎么还不来?”孔丘见了,一边站起身来,一边道:“你来得正好。”说罢,转身对颜回与巫马子期道:“快来见过师母。”颜回与巫马子期听了,一同向春梅三鞠躬。春梅对两人略一拱手,还了半个礼。子路道:“要不要我去请客人进来?”孔丘道:“他两人是我请来的客,既是客,则不得怠慢,待我自己去接。”说罢,推门而出。 冉求与子贡背叉双手,面向庄门而立,听见背后房门响,一齐扭头,见是孔丘,慌忙转过身来,行长揖之礼。孔丘拱手还礼,把冉求与子贡让到厅里。孔丘道:“昨日孔丘携弟子子路踏青,蒙赐酒食,不胜感谢之至。”冉求拱手道:“区区一壶酒,何足挂齿!鲁人冉求,字子有,久仰孔子大名,早有拜在门下为弟子之愿,盼孔子不以不才见拒。”孔丘捋须一笑,道:“南宫敬叔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称道你博学多才,我如何能以不才为借口,拒你于门外?”冉求听了大喜,向孔丘三鞠躬,道:“弟子冉求拜见师傅。”说罢,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匣,双手捧到齐眉之处,道:“白璧一双,车上另有黄无忧十坛,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叫春梅接过锦囊,对冉求道:“过来见过师母。”冉求趋前,向春梅三鞠躬。春梅略一拱手,还了半个礼。孔丘吩咐冉求站到一边,转身对子贡道:“昨日远远地见过,却还不知尊姓大名?”子贡拱手道:“卫人端木赐,字子贡。子丕有书一封在此,托我面呈。”说罢,从怀里取出一卷帛书,双手捧到孔丘面前。孔丘接过,并不展开,却道:“子丕推荐你来拜师?”子贡拱手道:“正是。也盼孔子不以不才见拒。”孔丘又捋须一笑,道:“既有子丕推荐,至少口才不差,我如何能拒绝!”子贡听了,喜形于色,慌忙趋前,对孔丘三鞠躬,口称:“谢师傅。”说罢,也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匣,双手捧到齐眉之处,道:“白璧一双,不成敬意,盼师傅笑纳。”孔丘也叫春梅接了。不待孔丘吩咐,子贡径自趋前对春梅三鞠躬,口称:“弟子端木赐拜见师母。”说罢,又伸手向怀,取出一个锦囊,双手捧到春梅面前,道:“珍珠一斗,不成敬意,盼师母笑纳。”春梅吃了一惊,略一迟疑,拱手谢过,将锦囊接在手中。孔丘起身,吩咐子开道:“菜肴早已备好,再不去就冷了。你快领新来的弟子去膳房序齿入席。”子开唯唯,领颜回、巫马子期、冉求与子贡一齐转入屏风之后。孔丘转身吩咐子路:“叫庖人把冉求送来的黄无忧小心煮好,送到膳房去替换席上的家酿黄酒。”子路唯唯,也从屏风后退下。俟众人的脚步声听不见了,春梅解开手上的锦囊,捧出一把珍珠来,看了又看,笑道:“像子贡这样的弟子多收几个就好,我也不白做一场师母。”孔丘道:“真是所谓‘小人喻于利’!还不快去膳房,饭菜都要凉了。”春梅道:“你既不喻于利,怎么不把弟子送来的礼物一一退还?”孔丘摇头,道:“胡搅蛮缠。”说罢,撇下春梅不管,径自转入屏风之后。 阙里山庄膳房之中左右并排各设一席,孔丘居左,春梅居右。堂下左右分两行对设三席,子路居左行之首,子开居右行之首,颜回居子路之下,冉求居子开之下,巫马子期居颜回之下,子贡年最少,居冉求之下,奉陪末座。酒过三巡,孔丘道:“三十年前我在霸桥开门授徒,我自己年方二十,弟子大都幼童,只有无繇与子丕与我年纪相若。十年前我在雒邑不期而遇子路与子开,他两人皆小我十岁上下。今日再收弟子四人,皆小我三十左右。如今我老了,子路与子开正当壮年,自颜回至子贡,都还年轻得很,正是意气风发、立志奋进之时。你们不妨把各自的志向、意愿说给我听一听。”子路听了,不假思索便道:“假设有那么一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夹在两个大国之间,腹背受敌,屡年饥荒。如果我有机会执该国之政,我敢担保不出三年,必能使之成为足兵足食的礼义之邦。”孔丘听了,捋须一笑,道:“口气不小!子开呢?”子开略一迟疑,道:“隐居于野,读书自娱,聊以卒岁。”孔丘道:“未免过于消极。颜回呢?”颜回道:“我愿不吹嘘自己的优点,不标榜自己的功劳。”孔丘道:“既然是想着功劳,也是有心出仕的了。冉求呢?”冉求道:“假设有那么一个方圆六七十里的小国,让我去执政,三年之后我大概可以使国民丰衣足食。至于礼乐教化,那还得有待高明,非我所能办。”孔丘道:“冉求倒是懂得谦虚。巫马子期呢?”巫马子期道:“治国之道,我还不会,不过我愿意学。目前如果让我去治理一座城邑,我相信不出三年,我或者可以使人民安居乐业。”孔丘道:“巫马子期也还懂得谦虚。子贡呢?”子贡道:“但凡我不想别人加在我身上的事情,我也绝不愿加之于人。”孔丘听了一笑,道:“我的为人准则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不过,我料想你还办不到。不要说你还办不到,我自己也都还办不到。”颜回道:“师傅何必过份谦虚?师傅要是还办不到,这世上还能有谁办得到?”春梅道:“别以为你师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颜回道:“师傅怎么会有不知道的事情?”春梅道:“我哄你干什么?不信,你问他人死后会怎样?他肯定答不上来。”子路听了,扭头问孔丘:“此话当真?”孔丘举杯在手,道:“不知生,焉知死?”说罢,仰头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颜回道:“说得好!‘不知生,焉知死’?”春梅道:“这怎么叫说得好?他这不是分明告诉你:他不仅不知死后如何,而且也不知生前如何么?”颜回听了,为之语塞。子贡道:“依我看,人生一世的意义不过在既生之后、未死之前,生前与死后并无意义可言。既无意义可言,又何必知道?师傅之所以不知,乃是不屑于知,并非不能知。况且,那些侈谈生前死后的人,难道当真知生知死?依我看,不过是信口开河,强不知以为知。据子丕告诉我,师傅说过:‘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师傅不知生,就承认不知生;不知死,就承认不知死。这才正是真知!胜过那些自欺欺人者远矣!”春梅笑道:“你师傅有了你这么个巧嘴的徒弟替他游扬,从今以后是用不着‘疾没世而名不称’的了。”孔丘举杯在手,道:“闲话少说,好酒难得,喝酒!” 当日傍晚,颜回回到家中,里外不见媳妇,心中正在纳闷,听见 柴门之外有人喊道:“颜回在家么?”颜回匆匆走出房门,望见是岳父立在柴门之外,慌忙趋前,行长揖之礼,要请岳父进门。岳父道:“不必。我来不过告诉你一句话:莘儿回了娘家。”谁罢,转身就走。颜回见了一愣,追出去问道:“莘莘什么时候回来?”岳父只顾走,并不回头,道:“莘儿说你家中已经无米下锅,却还要去跟孔丘学什么君子之大道。你什么时候能让她不挨饿,她什么时候就回。否则,她只好将你休了另嫁。”颜回听了又一愣,张开嘴巴,却又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岳父的背影从树丛后消失。颜回叹了口气,低头转身,正要进门,却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道:“怎么?叫嫂子给休了?”颜回转身抬头,见是巫马子期。颜回道:“休要胡说。她不过回娘家暂住,等我能不让她挨饿时就会回来。”巫马子期道:“你有了不让她挨饿的法子?”颜回道:“眼下虽然没有,终究会有。”巫马子期道:“等你终究有了时,她还不早已将你休了?”颜回略一迟疑,道:“然则奈何?”巫马子期尚未作答,却听见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两人一齐扭头望去,见是冉求与子贡驾着马车而来。巫马子期道:“你两个怎么找到这儿来了?”子贡道:“晚间无事,忽然起意,想接你一同去壶头集逛一逛。”巫马子期道:“怎么只想起我,难道不叫颜回同去?”冉求道:“颜回是有家有室之人,怎能同你我单身汉一般闲逛?”子贡伸头向敞开的柴门里望了一望,道:“这儿是你的家?还是颜回的家?”巫马子期道:“弊舍还在那一头,这儿是颜回的家。”子贡听了,扭头对颜回道:“如此甚好,正当拜见嫂夫人。”颜回听了,慌忙支吾道:“拙荆是山野粗人,不识礼节,还是不见的为好。”子贡道:“这是什么话?焉有过门不见之理?”巫马子期道:“颜回说的固然是客气话,嫂夫人却当真见不着。”冉求道:“怎么?不在家?”颜回点头道:“不错。拙荆回娘家暂住,家里只有我一人。”子贡道:“原来如此。既然你也是单身一人,如何不同我们一起去壶头集?”冉求道:“他什么时候说过不去?快坐到车厢里来!”巫马子期率先上了车,颜回略一犹豫,也将柴门关了,登上马车。冉求挥鞭,马车绝尘而去。 当晚戌时上半,壶头集壶中天酒楼二楼雅座包间之内,子贡坐在主席,颜回、冉求、巫马子期依次坐在客席。酒过三巡,几上杯盘狼藉。子贡双掌一击,高喊一声:“来人!”一名夥计应声而入,问道:“客官有何吩咐?”子贡道:“将席上杯盘撤走,再煮四壶陈年黄酒,多加子姜,换几样贵店拿手好菜,重新上过一席。”夥计唯唯,拱手而退。不移时,两名童子进来,将席上杯盘碗碟尽行打扫乾净。巫马子期道:“我看已经吃得差不多了,子贡何须如此破费?”冉求笑道:“你只管尽兴,不必在意他破费多少,他赚钱容易过你我走路。”颜回听了,将信将疑,道:“当真如此?”子贡道:“你听他胡说。不过,发财的确也并不难。”巫马子期道:“愿闻其详。”子贡道:“生财之道,不过八个字。”颜回道:“敢问是哪八个字?”子贡正要回答,夥计领两青衣童子入,将酒浆菜肴重新布满一席。子贡提起酒壶,给各人斟满,举杯齐眉,道:“祝各位财运亨通!”四人一齐乾了一杯。颜回道:“敢问那八个字是?”子贡放下酒杯,捋须一笑,道:“人弃我取,人取我予。”颜回听了,一脸疑惑,道:“别人都不要,你偏要。别人要,你就给。这就能发财?”冉求笑道:“你听他说得那么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颜回道:“此话怎讲?”冉求道:“想要做到这八个字,既要魄力,又要眼光。魄力不够,眼看别人都卖,自己如何还敢买?眼看别人都买,自己如何按耐得住?眼光不够,不是买错就是卖错,不是买迟就是卖早,想不赔都不成,还有什么钱赚?”子贡道:“别听他说得那么复杂。眼下就有一笔买卖好做。”巫马子期道:“什么好买卖?”子贡道:“吴、楚交战以前一百鲁钱只能换八十楚钱,尔后楚国节节败退,楚钱一贬再贬,如今一百鲁钱可换一百二十楚钱。依我看,战局即将逆转,不出一月将以和局告终,届时楚钱必然回升。如果你今日用一百鲁钱换取一百二十楚钱,一月之后这一百二十楚钱说不定就可变成一百五十鲁钱。”巫马子期道:“上哪去换?”子贡道:“子钱家。”巫马子期道:“什么是子钱家?”子贡道:“所谓子钱,就是利息。所谓子钱家,就是做借贷生意的商家。”巫马子期又道:“上哪去找子钱家?”冉求道:“你何必自己去找,叫子贡去替你代换就行了,他知道哪家子钱家靠得住,你自己去找,还说不定上当。”子贡道:“叫我去替你兑换不在话下,不过,多少价钱买进,多少价钱卖出,得你自己拿主意。”冉求道:“买进卖出,我都随你,如何?”子贡道:“你要投资多少?”冉求道:“鲁钱五千。”巫马子期道:“买进卖出,我也都随你。不过,我拿不出那么多的钱。我只有一千。”颜回只顾喝酒,并不插话,子贡见了,笑道:“你我都是俗人,只有颜回能安贫乐道。”颜回道:“休要取笑,实不相瞒,不过因为没有资本,无从做起。”子贡道:“原来如此,你怎么不早说?你想做多少?我可以先替你垫下。”颜回摇头,道:“不行。万一输了,我可赔不起。”子贡道:“这笔买卖要等一月左右方才能见分晓,也不怪你担心。你若想现买现卖,何不去做期货的生意?”颜回道:“期货的生意如何做法?”子贡道:“丝麦皆有期货市场,一日之内价格数变。跌时购入,见涨即抛。利润虽低,聊胜于无。”颜回沉吟不语。巫马子期见了,摇头道:“你若还不肯做时,如何能将嫂子…”颜回听巫马子期说出“嫂子”二字,慌忙抢道:“试一试倒也无妨。不过,本钱还是须从子贡处借。”子贡道:“这个自然,你要借多少?”颜回犹豫片刻,道:“一千如何?利息多少?”子贡听了一笑,道:“你说一千,就是一千。我怎么会同你要利息?自然是无息借贷。”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你无经验,明日我同你一起去期货市场,先教你一回。”颜回听了,拱手称谢。 次日,子贡领颜回去期货市场,一边对颜回面授机宜,一边买贱卖贵。半日下来,几番出入,替颜回净赚五十。接连下来四日,颜回日日独往,遵子贡之教,见跌买入,见涨即抛,每日皆略有斩获。五日下来,一共净赚一百有余。第六日恰逢期货市场歇市,颜回用五十钱去米铺买了十石米,要还一石给巫马子期。巫马子期不肯,道:“现在还不是还米的时候。你还不快去买一坛酒去孝敬你的岳父?买一对手镯去讨嫂子开心?把嫂子先接回家来再说其他不迟。”当日夜间,颜回卧房之中,一灯如豆。颜回与莘莘斜倚在榻。莘莘一边搬弄手镯,一边道:“说你傻,你还不服气。有这般容易发财的机会,你怎么就不知道?”颜回道:“知道又怎样?要不是子贡借给我本钱,知道了不是也还是做不成?”莘莘道:“如今你既借着了资本,仍旧是不会做。”颜回道:“这不是赚了一百么?怎么是不会做?”莘莘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屑地道:“五天才赚一百,这也叫赚,真个是没出息!”颜回道:“只有一千本钱,如何能赚得多?”莘莘道:“你要是等多涨几分时再卖,不就是能多赚么?这都不懂!”颜回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不过,子贡特别嘱咐,说这期货生意风险极大,切忌贪心,只有见涨即抛方可有赚,贪得久等必然亏本。”莘莘撇一撇嘴,道:“子贡怎么说,你就怎么听?你怎么从来不这般听我的话?”颜回道:“不是我不听你的话,别忘了这本钱是借来的,要是亏了本,拿什么还人家?”莘莘道:“你就这点出息!什么都怕。什么都怕,还能不穷死?”颜回听了,哑口无言。莘莘叹了口气,张嘴吹灭油灯,脸朝外侧身躺下。 次日早晨,颜回就两根咸菜,喝了一碗粥,从葛布包中取出本钱来数了一遍,又将铜钱放回包里,将包口重新系好,把包缠在腰上,走出房门,正要下台阶时被莘莘从背后叫住。莘莘道:“你今日若赚不到一百,就别回来见我!”说罢,不待颜回回话,“乒”地一声关上房门。颜回听了,吓了一跳,扭头看了一眼,不敢则声,疾步走出柴门。当日傍晚,颜回返回家中,推柴门而入,莘莘闻声从房门出,劈头问道:“赚够一百没有?”颜回低头不答。莘莘道:“看你这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一准没赚够!你究竟赚了多少?”颜回依旧不应。莘莘道:“你倒是说话呀?看你这出息!”颜回仍不则声。莘莘道:“难道赔了不成?”颜回略一迟疑,终于点一点头。莘莘道:“你这该死的!怎么会赔?”颜回道:“起先上了五分,因赚不够一百,我没出手。孰料此后一跌再跌,收市时稍有回升,只跌了两分。我担心明日再跌,赶紧卖了,所以赔了。”莘莘道:“你说你傻不傻?上了五分不卖,等跌了两分却卖!”颜回道:“是你说赚不够一百别回来见你,所以我才将那机会错过。”莘莘道:“你这该死的!你这般听我的话?我叫你赚不够一百别回来见我,所以你才没卖?我现在叫你去死,你去不去?”颜回不应。莘莘提高嗓门,吼道:“我叫你去死,你怎么不去?”媳妇一边吼,一边冲到颜回跟前,伸出右掌,用力一括,给颜回一个结实的大嘴巴。颜回左手捂着脸,右手指着莘莘道:“你居然敢打我!”莘莘道:“我就打你这该死的呆子,我打了你又怎样?”莘莘说罢,伸手又要再打时,冷不防被人一把拖住。莘莘抬眼一望,见是巫马子期,捶胸顿足,嚎啕大哭,道:“你两个男人一起来欺负我一个女人!”巫马子期道:“分明是嫂子要打人,我不过来劝解,怎么成了两个男人来欺负你一个女人?”莘莘不予理会,一边哭喊,一边冲出柴门。颜回要去追赶,被巫马子期一把拽住。俟莘莘的背影不见了,巫马子期道:“我还不知道嫂子原来如此这般凶,这样的媳妇,走了也就算了。” 两日后,颜回岳父持一张休书来,叫颜回在休书上画押,听任莘莘另嫁。颜回无可奈何,请来巫马子期做见证,在休书上画了押。又过一日,颜回去子贡处把借来的本钱还了,从此不再做生意,又把黄犬送了邻居,把鸡拿到壶头集卖了,镇日关起门来在家读书,饿了,就舀一瓢水喝,实在饿得不行,才喝一碗稀饭充饥。数日之后,午时将过,颜回喝罢稀饭,走出房外,口中唱道:“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颜回唱毕,正想在石阶上坐下,听见柴门外有人问道:“颜回在么?”颜回走到大门口一看,见是子贡,慌忙迎进院里。子贡走进柴门,立住脚,四下张望一回,但见石径残破,杂草侵阶,去秋落下的黄叶比比皆是,三两棵古槐经虫蛀得半死不活,一棵参天柞木让雷劈个一分为二。子贡道:“你这院子倒是幽静,只是欠缺收拾。”颜回道:“唯恐玩物丧志,荒废了学业,所以不敢去干这些收拾的杂务。”子贡道:“原来如此。”颜回道:“朋友见访,于礼,当请入厅中就坐,站在门口,不成体统,快进屋里来。”子贡唯唯,跟着颜回穿过院子,登上台阶,走进房门,举目一望,只见四壁萧然,地板之上铺一张苇席,席上设一张白木几案,两边各一个蒲团。席边鱼烂,案面发黑,蒲团上歪歪斜斜地打着几个补丁。颜回请子贡坐在客席,从厨房里端出一碗水来,放在子贡面前,自己坐在主席,道:“以水代浆,盼子贡不嫌简陋。”子贡道:“不敢。”子贡说罢,端起碗来要喝时,却见碗边一块黑指纹,不禁略皱眉头,放下水碗,笑道:“嫂夫人怎么又不在家。”颜回摇头,道:“我已将她休了,你原来还没有听说?”子贡听了一惊,道:“为何将嫂夫人休了?”颜回道:“她本是山野之人,不谙君子之大道,又耐不住贫贱,只好由她另择佳婿。”子贡道:“原来如此。”子贡说罢,又四下一看,道:“也难怪,耐得住这般清贫的人委实不多。你既不再做生意,也得想点别的办法以为生计,否则,长此以往,能不令人担忧?”颜回整一整衣襟,道:“此话差矣!夫子不是说过:‘君子谋道不谋食’么?一箪食、一瓢饮,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何忧之有?”子贡听了一怔,慌忙赔笑道:“你胸怀如此高雅,令我自惭形愧。不过,虽说是‘一箪食’,也得有个来源才成。我听巫马子期说,你镇日在家,除读书之外一无所为,那十石米总有吃完的时候。夫子不是也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么?”颜回听了,摇头道:“依我之见,夫子所谓的‘虑’与‘忧’,都是指的‘道’,与‘贫’无关,与‘食’更无关。夫子不是说:‘朝闻道,夕死可矣’么?闻道即可死,何贫之忧?”子贡道:“假如你那十石米吃完的时候,你还不曾闻道,那你怎么办?”颜回听了一怔,道:“夫子说的话难道不就是‘道’?你我时时听夫子论道,怎么还能假设不曾闻道?”子贡听了又一怔,迟疑片刻之后,道:“你的话令我茅塞顿开。你既然无忧,我又何必为你担忧。”说罢,站起身来,道:“不多打搅,就此告辞。”颜回起身,将子贡送出柴门,转身顺手将门虚掩,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吟道:“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义而富,于我如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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