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非马:《最后的刺客·曹沫》(31)
§7 (1)
野心与雄心,究竟有没有区别?我以为没有。史册与舆论,照例都是以成败论英雄,成功者的野心,就被吹捧为雄心;失败者的雄心,就被贬低为野心。如此而已。公子小白原本既没有野心,也没有雄心,只有平常人的平常心。用他自己的话来说,酒够醇、脍够细,女人够风骚,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成为齐侯,纯粹出于凑巧。他凑巧是高奚的朋友,高奚凑巧是雍廪的朋友,否则,他根本不可能预先得知公孙无知会死的秘密,也就根本不可能同公子纠相争。我那一箭射过去的时候,他的马车凑巧颠簸了一下,他胸前挂着的玉锁凑巧卡住了箭头,否则,他早就魂飞魄散了,还争什么?
公子小白是个流亡公子的时候,有没有野心无所谓,有没有雄心也无所谓。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可他一旦成为齐侯、大权在握,可以叫人生、可以叫人死,如果还是只有平常人的平常心,那就可怕得很了。至少,对我来说是如此。为什么呢?平常人好记小过、不忘小恨。我虽然没要得了他的命,毕竟不仅让他吐了口鲜血,而且还在他胸口上留下一块永恒的疤痕。他要是还是只有平常人的平常心,他能放过我么?据他自己说,怎么处置我?他本来的确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不是在叫我死、还是不死上拿不定主意,是在叫我怎么死上拿不定主意。是车裂?是油烹?还是玩点儿什么别的新花招?后来却拿定了主意叫我不死,因为他忽然起了野心。野心?不错,这是齐侯的原话,不是我的歪曲。他用这两个字,也许只是开玩笑。也许像我一样,看透了野心与雄心并无差别,怎么说都无所谓,所以他就选取了这个低姿态的说法。我喜欢同姿态低的人打交道,如果齐侯夸夸其谈,说什么请我协助他成就他的雄心壮志,我说不定会一口谢绝。齐侯怎么会忽然起了野心?据齐侯说,野心是因鲍叔挑逗而起。鲍叔矢口否认,说齐侯的野心得之于天意。天有意吗?我不知道。况且,就算有吧,必然高深莫测,既非我所能知,也非我所敢知。所以,我宁可相信齐侯的说法。齐侯是这么说的:
我问鲍叔:“怎么弄死管仲最解气?”
鲍叔说:“那得看你是满足于当个寻常的诸侯呢?还是想当个名垂史册的诸侯?”
我说:“笑话!只要身为诸侯,哪有不名垂史册的?”
鲍叔说:“寻常的诸侯,不过是个纪年的符号,那也叫名垂史册?”
“什么意思?”
“你看咱齐国先君除姜太公以外,有谁在国史上留下过什么惊天动地、可歌可泣的事迹?不就是留下‘某侯元年立’,‘某侯某年卒’这么两句话么?不是纪年的符号又是什么?”
我听了大笑说:“经你这么一点破,还真是那么回事!不过,怎么才能不寻常?难道去造反?篡夺天子之位?”
鲍叔说:“如今天子名存实亡,就算当个天子,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替天行道,称霸诸侯。”
我问:“慢着!你这话说得远了去了,这同怎么弄死管仲有什么关系?”
鲍叔说:“用高奚为将、用我鲍叔为相,你就可以稳稳当当地做个普通寻常的齐君。想要替天行道、称霸诸侯嘛,那就非得用管仲为执政不可。”
我听了又大笑,笑完了我说:“鲍叔!我知道你同管仲交情不浅,所以拿这些话来哄我。别说我不信非得用管仲才能称霸,就算这话不假,无奈我偏偏没这称霸诸侯的野心。”
鲍叔说:“天意不可违,违天意者天罚之。”
“天意?什么天意?”我不仅大笑,而且撇了撇嘴。
鲍叔说:“齐国公子公孙个个胸前挂一把玉锁,难道不是姜太公的遗命?”
“相传如此,我看并不可靠。要是挂一把玉锁真能辟邪去祸、逢凶化吉,诸儿、无知、纠儿怎么一个个都不得好死?”
鲍叔说:“所以才说是天意嘛,救不了别人的命,偏偏能救你的命!”
我说:“就算是天意又怎么样?天意叫我不死,并不等于叫管仲不死。”
鲍叔说:“天意既然叫你不死,而你却不忍常人之恨,用常人之心诛杀管仲,心甘情愿做个庸碌无为的诸侯,这难道不是糟蹋天意?”
“庸碌无为”四个字听了令我动气,我说:“谁说我心甘情愿做个庸碌无为的诸侯?我偏要做个名垂史册的诸侯让你看一看!”
鲍叔反问我:“你知道怎么做?”
我想了一想,还真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我说:“你不是说用管仲就行了么?”
是天意也罢,是经不住鲍叔的挑逗也罢,总之,齐侯忽然起了野心,因野心的冲动而决定免我一死,不仅免我一死,而且恭请我为齐国的执政。我深谢了他的免死,对于执政的事儿嘛,我推辞了。我说:我管仲即使官居执政,无奈两袖清风,临淄内外富室豪门数以千计,怎么会把我这穷光蛋放在眼里?看不起我管仲不要紧,看不起齐国的执政,如何能够令行禁止?我这话,既说的是事实,也是尝试尝试姜太公的“以退为进”之计。齐侯捋须一笑,说:这有何难!从今以后临淄市场税收三分之一归朝廷,三分之二归执政,如何?齐侯如此大方,令我大吃一惊,不过,我并没有立即接受,而是继续推辞说:我管仲即使腰缠万贯,无奈出身寒微,与齐侯非亲非故。朝廷上下公子公孙、世家大族比比皆是,这帮人如何会听从我管仲的调度?齐侯说:这也不难。当即收起笑容,正正经经对我拜了三拜,并且改口称我为“仲父”。施展“以退为进”之计的要诀在于适可而止,再推辞,那就不是“以退为进”,而是“有退无进”了。于是,我管仲就由阶下之囚摇身一变而贵极人臣、富可敌国。消息传开,齐国上下为之哗然,外邦诸侯为之瞠目结舌。我是赢家,自不在话下。不过,赢家并不只有我一家。齐侯当然也是赢家,而且是更大的赢家。一个以贪杯好色、庸碌懒散而著称的公子哥儿,摇身一变而为礼贤下士、宽宏大度的诸侯,能不是更大的赢家么?
有赢家,不一定就非得有输家。可是,偏偏有人自以为是输家。这人不是鲍叔,这在我的意料之中。这人也不是高奚,这令我对高奚刮目相看。这人竟是曹沫,这多少令我感到意外。如果他与我同处一国,他自以为是输家,那还说得过去。如今是我在齐、他在鲁,正当如井水不犯河水,何必这么较劲呢?可曹沫不仅自以为是输家,他还迫使鲁君也不得不自认是输家。他对鲁君说:齐侯当初对主公说什么要手刃管仲而后快,如今却把管仲捧得比天还高,这不分明是要出主公的丑,让各国诸侯看主公的笑话么?鲁君是那种心中有闷气,本来忍得住,一经被人挑开,就碍于面子不得不发作的人。于是鲁君说:早就想出这口怨气了,只是恐怕师出无名,所以才忍到如今。为出一口怨气就想兴师动众?不错。小民百姓出口怨气,也许是拔剑,也许是动手,也许只是破口大骂而已。诸侯出口怨气嘛,自然就是兴师动众了。曹沫说:怎么会无名?惩罚诈骗、端正视听、讨回公道,不都是恰如其份的名目么?
鲁君于是任命曹沫为将,大举侵齐,结果三战三败。鲁君不得已,遣曹沫为特使,来临淄见齐侯,请求割地议和。齐侯问我的意思,我说:齐大鲁小,齐强鲁弱。以大欺小、以强凌弱,恐怕会招致非议,得不偿失。况且齐鲁世代通婚,本是兄弟之邦。不如不受割地之请,却请鲁君与邹、莒、滕、徐等邻国诸侯一起与会柯邑,在会上把齐国先君侵吞鲁国的土地都还给鲁国,换取鲁国认咱齐国为盟主,树立一个亲善睦邻的榜样。邹、莒、滕、徐等国诸侯见了,必然望风效仿,也尊齐国为盟主。如此这般,霸业就有了基础。齐侯说:这结盟的想法不错。至于归还土地嘛,我看还得从长计议。齐侯所谓从长计议,当然只是个借口,其实就是拒绝了。不肯归还土地就想人家尊你为盟主?就算人家同意了,那也是万不得已,绝不会心悦诚服。那样的盟主,不当也罢。当了,不是打下称霸的基础,是种下覆灭的祸种。我退朝回府,闷坐书房,不禁捋须摇头,发一声叹息。人嘛,难免贪心,或是贪财,或是贪名。这都不要紧,只是不能名财两贪,总得有个取舍。否则,到头来肯定是名也留不住,财也留不住。为区区方圆几百里土地的税收就把称霸诸侯、留名千古的机会给错过了,在我看来是绝对不值。我叫书童把挂在墙上的琴给取下来,放到我身前的几案上。我的演奏技巧并不高,会弹的曲子也很有限。不过,每逢心绪不畅的时候,我总喜欢弹上一两曲,以自娱、以解闷。我刚刚在席前坐稳,还没来得及举手,司客进来禀告说:曹沫求见。我问:客人自称曹沫?还是你把他的特使与大夫的头衔给省了?司客说:主公吩咐过:客人怎么自称,就怎么通报,在下怎么敢擅自更改?我说:很好。快去把客人请到书房来。
“很好”这两个字,既是对司客的打赏,也是对我自己内心的揭示。曹沫肯来见我,这已经很好,肯以私人的身份来见,那当然就更好,这说明曹沫还没有因为自认是输家就不再视我为朋友,而我呢,恰好正想要以老朋友的身份与他相见。曹沫进来的时候,我略微吃了一惊。相别不过一年,曹沫竟然有些发福了,虽然还说不上大腹便便,猿臂蜂腰的身段早已不留痕迹。我说:怎么?你不练功了?我知道曹沫有每日早起练功的习惯,这习惯也是曹沫虽然早过中年却依然能身材矫健的原因。曹沫摇头一叹,说:不错,我想通了。想通了?我不是很明白曹沫这话的意思,不过,我没有问,我知道他是心里憋不住话的人,用不着问,他自己就会说出来。果不期然,曹沫只是略微顿了一顿就接着说道:练来练去,练出个第一剑客的身段又有什么用?还不就是所谓的匹夫之勇?如今我曹沫早已不干走私、杀人的勾当,要的不再是匹夫之勇。
我相信曹沫说的是由衷之言,也掂量得出曹沫说这话时的心情有多沉重。接连三次为将,接连三次失败,再自信的人,也不能再自信。他这话也正好给我一个切入正题的机会,于是我就不再废话,直截了当地问:“既然不想当第一剑客了,当个第一刺客怎么样?”
“刺客?”曹沫反问,“你是说杀手?”。
刺客这辞儿是我当时灵机一动即刻编造的,曹沫不怎么明白,不足为奇。我略微斟酌了一下,解释说:“刺客嘛,同杀手差不多。”
曹沫打断我的话,笑了一笑,说:“这你就外行了,杀手怎么还能排出个第一、第二?杀手不仅是暗中杀人,而且也都是隐名埋姓的!”
我也笑了一笑,说:“我怎么不知道?别把我当外行,咱俩不是一起干过一趟杀手的买卖么?所以我只说差不多,没说一样嘛。”
曹沫说:“那你倒说出个怎么不一样来?”
“杀手为什么要在暗中杀人?又为什么要隐名埋姓?因为杀手的目的在挣钱。只有保守秘密,才能不断绝财路。刺客就不同了,刺客的目的在出名。”
我的话又被曹沫打断,他用问话的语气说:“所以刺客要在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不错。”我说,“不过还不够。”
曹沫想了一想,说:“还得杀个大人物,对吧?”
我点头。
曹沫犹豫了片刻,问:“你想叫我去杀谁?”
我说:“你先别问我想叫你去杀谁,你先问问你自己:你愿意承当当刺客的后果么?”
“后果?什么后果?”曹沫没耐心思索,立刻反问我 我说:“刺客既然是要在光天化日之中、众目睽睽之下杀个大人物,无论成功与失败,自己都难逃一死。这一点你可想到了?”
曹沫听了一楞,显然他并没有往这上头想。愣过之后,曹沫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接话,可见当他明白了刺客得靠杀身才能成名这一点之后,已经不再有当刺客的兴趣。
“别担心,即使你想死,我都不会让你去死。”
“什么意思?那你还问我想不想当第一刺客干什么?”
“我只想叫你去演一场刺杀齐侯的戏。当然,只有你我知道那是戏,所以一旦上演,你依然会以天下第一刺客的身份垂名千古。”
“这戏怎么演?人死了岂能复生?”
“既然说是演戏,当然就不是当真杀人,只不过是做个杀人的姿态。”
“只做个杀人的姿态那也能叫刺客?”
“以我如今在齐国的地位和权势,我叫齐国的史官在齐国的国史上称你为刺客,应当不成问题吧?”
显然,曹沫同意我的看法,于是,他换了话题,问道:“你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出名就安排这么一场戏吧?”
我笑道:“你还真聪明,当然不是了。我还要你把齐国先君侵吞鲁国的土地都给拿回去!”
“什么条件?”曹沫不动声色地问,不愧是个走私道上的老手,相信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只看是什么条件。
“鲁国带头尊奉齐国为盟主。你说鲁君会肯吗?”
“我想不会有问题,鲁君是个讲究实际的人,反正鲁国当不成盟主,能够收回失土也算是替先祖争光了。不过,我不怎么明白为什么要我去插一手,演那么一场行刺的把戏。难道是因为齐侯不肯归还土地,所以你叫我去逼他就范?”
“不错。”
“哈!我还没看出来,你居然胆大包天,竟然敢于欺君!”
“这怎么叫‘欺君’?这叫做‘君可与乐成,不可与共
始’。”
曹沫听了大笑,说:“言之有理。不过,你难道就不怕我假戏真做?一刀把你的主子给砍了,那你就不只是犯了欺君之罪,而且是犯了弑君之罪了!”
我捋须摇头说:“你怎么会去干那种傻事!”
“不就是当个真刺客么,怎么就傻了?”曹沫问。
“原因有三。”我说,“第一,你杀了齐侯,你自己必定得死,你有死的决心吗?你不是没有嘛?”
曹沫笑了一笑,算是默认了,于是,我接着说:“第二,你杀了齐侯,不仅你活不了,鲁君也必死无疑。即使你自己有死的决心,你绝不会忍心看见鲁君因此而搭上一条命,对吧?”
曹沫依然不答,只问了句:“第三呢?”
“第三嘛,你杀了齐侯,不仅你自己得死,不仅鲁君得搭上一条命,而且鲁国的失土也绝对不可能收回,你也并不会因此而更加出名。所以假戏真做,那是有三失而无一得。这种赔本的买卖谁会去做?只有傻冒才会,你是傻冒吗?”
说罢,我哈哈大笑。曹沫没有跟着我笑,却问:“你有成功的把握?”
我对曹沫上下打量一番,说:“你别问我,这得看你。你的功夫要是没了,那就成不了。如果你还有上次杀公孙无知的那手段,何愁不能成功?”
曹沫犹疑了片刻,然后站起身来,说:“那这场戏咱就演定了?”
我说:“你先别急着走。咱去望云楼喝几杯,顺便把细节商量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