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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中国知识分子政治选择的因素
送交者: 秋路秋风 2014年07月31日23:04:09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万维转载的杨奎松教授的“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政治选择”的演讲(chang le 2014年06月27日09:31:17 于 [史地人物] )把中国近现代发展过程中,救亡压倒启蒙,个人服从国家作为知识分子政治选择的基本思想倾向。杨教授列举了从严复、梁启超、孙中山,毛泽东到大量从欧美和日本归国的知识分子从改良到革命,从倡导自由民主到支持开明专制的思想转变过程,认定这种转变的原因是由于对民族主义,集体主义和国家利益的服从。

我曾读过杨教授多篇有关中国现代史的文章,欣赏和敬重他研究历史态度的客观严谨。应当说他这篇有关百年几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历程的总结同样有很多客观的史实作基础,论述是十分审慎的,也符合那个年代走过來的很多知识分子的自我表述,对人们辨识和理解近百年來中国厐大的知识分子群的复杂政治行为很有启发。但是读完讲演之后,我总觉得杨教授用这种归纳法总结出來的因果关系显得单薄和太简单化。

首先是讲演中的“民族主义”,“集体主义”和“国家利益”的概念太模糊,因为近百年來中国政治社会中不同的阶层对它们都有不同的认同,知识分子中的革命派,改良派,左派,右派甚至投降侵略者汪精卫之流都曾扛着这几面大旗实现完全不同的政治目的。而且,说中国的知识分子在关于国家民族的命运时总把国家民族利益放在首位也不尽然。百年政治纷争中,很多知识精英在维护民族和国家的旗帜下,常常公开或秘密地努力实现自己的政治追求和目的。,

其次,虽然广大现代中国知识分子有对国家和民族认同的一面,但由于出身,经历,学识和个人禀性的差异,他们在中国的政治风云变迁中的思想行为是复杂,千差万别和充满亇性化的。鲁迅,胡适,郭沫若,吳晗,馮友兰,钱钟书,沈从文和陈寅恪等等,他们在相同的政治漩涡中的思想和政治行为都无一例外地打上个人价值取向的烙印。如同是留学归国的水利专家張光斗和黄万里,他们对建立黃河三门峽和長江三峡的水利工程就有崭然不同的理念;同代的著名历史学家陈垣,陈寅恪和錢穆,在历史的关键时有完全不同的选择。所以笼统地用“民族”,“集体”和“国家”这么几个抽象的概念解释近一个世纪的知识分子的思想倾向的演变,特别是他们在上世纪历次政治运动中的政治行为是远远不夠的。

杨教授的讲演另一也是最大不足之处是忽略了中国封建文化传统对近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政治思想倾向和行为的影响。百年來的中国知识分子,虽然他们都受到各种西方思潮包括馬克思列宁主义的影响,有的甚至把这些帕来品奉为终生奋斗的目标。但他们那一代知识人几乎又都受到中国封建文化的系统教育,即使一些留学归国的知识分子,虽然受到西方科学文化的系统教育,有西方社会生活的经验,但很多人对于现代西方国家的民主自由人权的本质和实际运作了解並不深刻。一般來说这个阶层仍然是中国几千年封建士大夫阶级的延续,实际上他们其中不少人一直从中国古代的封建典故中寻求政治斗争的策略和权术。因此他们在现代中国历史转变的关键时刻的基本政治思想倾向转变,以及对民族国家和集体主义的认同都不可避免受到中国士大夫文化传统的相当大影响。

所谓中国“士大夫”的传统是秦统一中国后,历经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到宋代理学形成以儒家三纲五常为中心的知识人的人生目标和行为规范准则,它“以天下为己任”入世的情怀引导“士”(知识人)通过“学而优则仕”的科举制度参加,维护和改进专制皇朝的政治运作。杜甫的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就是历代士大夫知识分子的理想。在“士”的政治理念中,从來就没有纯粹独立的民族利益和国家利益,因为士大夫总是把它们绑架在皇权上,把皇朝的利益等同于甚而髙于民族和国家的利益,“忠君”是他们的最髙准则,即使君主是如何昏庸,颟顸或少不经事。同样,中国的士大夫也从來没有把民众作为维护民族和国家的主体,中国几千年的封建社会只有皇恩浩荡下的臣民,没有人格独立的公民和国民,中国封建文化传统中也从來没有“自由,民主和人权”的概念。

很凑巧,在读了扬文之后,凤凰网发表了历史学家普林斯顿大学教授余英时的讲演(余英时:我为何不承认自己是新儒家,2014年07月02日 19:05凤凰大学问 ),读后觉得其中有关中国历史的“士”和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论述对理解百年來(也包括现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思想演变应很有启发。我把余的讲演有关部份附在本文后面。

余的讲演中论及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特奌:

“中国现代知识人源自“士”的传统,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文化特色,与西方现代知识人在大同之中不免存在着歧异。这里说两点:第一,从追求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到采取实践行动,中国知识人都当仁不让,包括多次革命在内。西方学人对这一点很感诧异,因为西方知识人虽也提倡普遍价值,但并不将求得其实现看作是他们的特有的责任。有人便曾指出:中国知识人以民主实现为己任必是儒家传统的现代引申。在西方追求民主等等则是所有公民的事,不属一个特殊的群体。

第二,中国现代知识人对于执政集团及其最高领导人,无论是什么名义,在建言之际,往往使人感到有传统士大夫向朝廷和皇帝上条陈的味道。他们似乎仍仰视大权在握的政治领袖,不敢与之分庭抗礼。这就失去了现代知识人的独立人格和尊严。康德说,所谓“启蒙”可以理解为“公开运用理性于一切事物的自由”。其实这便是现代知识人,尤其是“公共知识人”的基本精神。 换句话说,他们对一切有关公共事务,只凭理性向全社会发言,该批判的便批判,该建议的便建议,根本不考虑政府及其领袖是否会因此愤怒。这是现代知识人和传统所谓“言官”的不同之处。以往王朝时代的“言官”中也有很可敬的人物,甚至不惜身家性命以争取正义的伸张。

但深一层观察,便可见他们运用“理性”是私下的,而不是“公开的”,向朝廷所上条陈或谏书只能入皇帝宰相之目,不能向全社会诉求。“五四”以后,中国出现了新兴的知识人,敢于“公开运用理性”,不畏强权,然而这样的人毕竟很少,更多的是对现有政治权威心存畏忌。至于那些“揣摩上/意”以图迎合的“风派”则更不值得谈了。”(引自余文“士与知识人”,请见附录)

反思百年來很多中国知识分子政治思想倾向从信奉民主,自由,平等到认同专制独栽的转变的历史事实,其原因除了当时强权的压迫和无孔不入的控制外,也应当和知识分子中潜茬的封建“士大夫”文化基因的癌变发展密切相关。

这种封建文化的基因包括缺乏辩识不同意识型态和政治制度的优劣的思辨能力,在共和的旗帜下仍习惯性的对“圣君”“圣贤”的期待和现代尧舜盛世的乌托邦幻想;把国家民族的命运寄托在一亇人或少数人上;把整个民族的牺牲和努力取得的社会的某些进步归因于亇人或少数人的功劳,制造现代版的皇君崇拜等等。在上世纪中期历次政治运动中,很多知识人连古代士大夫独有的审视皇权的道德髙位即上面余文中“言官”苦谏的精神力量都没有了,充滿自卑感,无休止反复的自我和相互批判,斗争和整肃。很多人否定了自己几十年坚持的学术精神和成果。不必说郭沫若和馮友兰那样的社会科学家当时声明他们几十年的研究成果只值赴之一炬,很多自然科学家也莫名地否定他们几十年的科学活动和成就。在强权和愚味的压迫下失去人格和学术的自尊。其中一些人也许出于无奈言不由衷,但客观上是颠覆甚而推毁民族的科学和文化。这种现在看來匪夷所思荒谬绝倫的历史现象也不是简单地用对民族,国家和集体主义的认同可以解释的。


附:余英时:我为何不承认自己是新儒家 (节录)(2014年07月02日 19:05凤凰大学问 )。来自凤凰网。

士与知识人

钱(穆)先生一向注重“在中国史上的无比重要性,我很受到启发。成为我的研究重点之一也起于这一渊源。我的研究取向大致可以分三方面:第一,注意的社会身份在历史上变化,如战国的术士一变而为汉的士大夫,明中叶以下”的合流等等。

第二,“虽有社会背景,但又能超越自身的社会处境。所以的精神向度更为重要,这是因为在本质上是精神价值的守护者和发扬者。

孔子“士志于道一语早就清楚地点明了这一事实。即现代人所谓的精神价值,且并不限于儒家;墨家和道家也无不以自任。自轴心突破以后,便成了中国超越精神领域的通称。现代有些人说“地主”官僚”是“三位一体,那是对作了最肤浅的解释。

第三,为了阐明“的中国文化特色,我将和西方的情况加以比较。前近代的西方有两类人和中国的可相比较:一类是古希腊的哲学家,他们凭理性认识自然世界和人的世界。另一类是基督教的传教士,持信仰来拯救人。和这两者各有相近似的地方而整体不同。就道问学一方面说,近于哲学家”,但就“尊德性一方面说,却又近于传教士。倒是西方现代所谓公共知识人Public Intellectuals,和“最为相似。我更喜欢用知识人代替流行的知识分子分子在这几十年被过分滥用了。

钱先生把中国的未来寄望在“的浴火重生上面。在这一点上,他和他的朋友孟森先生是一致的。孟先生在1930年代的《独立评论》上写过《论士大夫》一篇有力的文字,又有计划编一部《士大夫集传》。这当然是想在现代社会中继承并更新中国“的传统。即使是倡导民主最热心的胡适,在和孟先生讨论时也强调中国需要有一个自觉的知识群体,出来领导现代化的运动。因此胡适从三十年代的《独立评论》到五六十年代的《自由中国》,都是向知识阶层宣扬民主、自由、人权等价值。

中国现代知识人源自“的传统,因此不可避免地带有一种文化特色,与西方现代知识人在大同之中不免存在着    歧异。这里说两点:第一,从追求民主、自由、人权等普世价值到采取实践行动,中国知识人都当仁不让,包括多次革命在内。西方学人对这一点很感诧异,因为西方知识人虽也提倡普遍价值,但并不将求得其实现看作是他们的特有的责任。有人便曾指出:中国知识人以民主实现为己任必是儒家传统的现代引申。在西方追求民主等等则是所有公民的事,不属一个特殊的群体。

第二,中国现代知识人对于执政集团及其最高领导人,无论是什么名义,在建言之际,往往使人感到有传统士大夫向朝廷和皇帝上条陈的味道。他们似乎仍仰视大权在握的政治领袖,不敢与之分庭抗礼。这就失去了现代知识人的独立人格和尊严。康德说,所谓“启蒙可以理解为公开运用理性于一切事物的自由。其实这便是现代知识人,尤其是公共知识人的基本精神。

换句话说,他们对一切有关公共事务,只凭理性向全社会发言,该批判的便批判,该建议的便建议,根本不考虑政府及其领袖是否会因此愤怒。这是现代知识人和传统所谓“言官的不同之处。以往王朝时代的言官中也有很可敬的人物,甚至不惜身家性命以争取正义的伸张。

但深一层观察,便可见他们运用“理性”是私下的,而不是“公开的,向朝廷所上条陈或谏书只能入皇帝宰相之目,不能向全社会诉求。五四以后,中国出现了新兴的知识人,敢于公开运用理性,不畏强权,然而这样的人毕竟很少,更多的是对现有政治权威心存畏忌。至于那些揣摩上意以图迎合的风派则更不值得谈了。

总之,我相信中国是否能走上现代文明的坦途,知识人作为一个群体占有关键性的地位。他们如果能善用“传统中的许多优点而避免其劣点,则可以充分建立起陈寅恪所谓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因而成为现代价值的维护者。前面已说过,孔子早就提出了士志于道的号召,中国知识人确有化传统为现代的精神资源。五四时期的思想领袖如蔡元培、陈独秀、胡适等等便曾体现了的现代化。

就我所能见的资料而言,我觉得从“转化为现代公共知识人,胡适是一个很成功的例子。以他和国民党以及蒋介石的关系为例,在北伐刚成功,蒋的权势如日中天的时期,他首先在《新月》上发表批评孙中山思想和要求尊重人权的文字,差不多已到了以“反革命”入狱的境地。

后来,他和国民党合作则建立在两个原则上:第一,对抗日本侵略;第二,国民党的“民主化”。所以1960年蒋违宪竞选第三任“总统,胡在公开和私下都坚决反对;其结果便是《自由中国》的封闭和雷震入狱。

胡适还有一件事喧腾众口:1958年4月就任“中研院”院长,蒋出席致词,大大恭维胡的道德成就。对于这种公共场合的客气话,通常受之者大概都三言两语敷衍过去。但胡适为了维护“中研院”科学研究的尊严,竟以总统错了四字开端,并进一步强调:他领导“中研院”是靠科学方法和理性思维,而不是传统的道德

蒋从来没有在公开场所遭到如此尖锐的驳斥,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但又不便发作。从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出席过“中研院”会议。我们看胡适的《日记》,即可见他每次与蒋谈话都不亢不卑,保持了知识人的批评立场。这是经过一番历史反思和精神修炼才能取得的成就。胡适的古典背景使他肯定传统”“以道自任或自重”的态度,以及接受理高于势的基本原则;但是他所受到的西方教育却使他超越了传统的”或“的具体内容。在他的信念中,现代的普世价值已取代了原来的”或“。他的现代转化是相当成功的,足供我们参考。今天胡适又开始受到新一代知识人的崇敬,绝非偶然之事。

我的专业是思想史,儒家在历史上的流变是我的研究重点之一。因此引起一种误会,颇有人把我看作儒家,或“新儒”。其实,我的主要兴趣根本在于研究工作,希望在所选专业的领域中取得一些真实的成绩,对于同行们产生积极影响。

我一直欣赏西方学术界流行的一句老话:一个研究工作者的最大荣誉是姓名能出现在其他学人著作的“脚注”中,Footnote,而不是在报纸的“头条新闻上,Headline。我自问生平志业即在追求中国思想史方面的新知识,绝无兴趣作“公共知识人,因此从未参加过任何有组织的政治、社会活动。我虽然在治学之余,偶然发表一些有关世事的评论,那也不过是稍尽现代公民的言责,即康德所谓公开运用理性的表现,如此而已。

又有人认为我属于激进的保守派,这大概也是由于我在历史论述中对于儒家的作用较多肯定之语,这更是毫不相干的误读。现代治史学的人有一个共识,便是尽最大可能不让自己的价值观念干扰史事研究。只有如此,我们才能试建一种客观的史事真相。史家也都承认这是不容易做到的事,然而不作这种避免主观偏见的努力,客观历史便根本不可能出现了。史家之间的互相批评也是以彼此的价值偏见为重要对象之一。

我之所以不承认自己是“儒家”,是因为秦、汉以下所谓“儒家”一直在随着时代而变动,而这些变动又是由于吸收了其他各学派的思想成分而来。汉代儒学名篇《中庸》受道家宇宙论的影响甚大,董仲舒的政治社会观念中则渗进了不少法家的东西,《春秋断狱》和三纲之说等。

宋明理学现在已普遍看作是“新儒学”,但它从禅宗的洗礼中转化出来,也是大家的共识。甚至二十世纪以后,提倡儒家的人往往是通过西方哲学,如康德、黑格尔之论来重作解释。所以我即使想归宗儒家,也无所适从,何况作为史学工作者,我并不觉得必须在思想上把自己隶属于某一特定的哲学系统之内。史学研究必须根据题旨和材料,采用种种不同的方法和预设,这便是我一向强调的史无定法

陈寅恪先生便提供了一个最好的实例。我们通常都把他看作一个极端的文化保守派。事实上,他大声疾呼:“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明明是接受了自由主义的基本原则。他又在《论再生缘》和《柳如是别传》中为妇女争自由与平等,不惜公开摧破三纲之说;其激烈的程度不在谭嗣同、陈独秀之下。我们岂能简单地用保守二字来概括他在文化价值方面的取向!他的文化保守只能这样理解:他认为中国思想传统中包含了不少与现代普遍价值可以互相沟通的资源,这是必须加以保守的。不能倒澡盆的水竟把盆中的婴儿也一起倒掉了。这句西方俗语是很传神的。

我对于中国文化传统也是抱着这一态度。上世纪末,我在牛津大学讲“民主、人权与儒家文化,便是从这一观点追溯中国儒家传统中有关民主人权的意识。中国没有西方的概念,但是有着大同小异的意识,不过是从不同角度,并用不同名词表达出来。

事实上,中国传统文化中,这一类大同小异或异名而同实的意识俯拾即是,多得数不清。让我再举陈寅恪为例。陈先生从早年为王国维写纪念碑,到晚年写《论再生缘》、《柳如是别传》以及其他数篇文字,一再用“真理二字。他甚至露骨地说: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便不能发扬真理;他同时又坚信真理是永远不能磨灭”的。“真理当然是从西方传过来的一个新名词,但细加推究,我们立即发现,他的真理便是传统的”或“的现代新版。

他在晚年《赠蒋秉南序》中则特别强调自己一生未尝“曲学阿世”,这也是他对于真理作为一种价值所表达的无上敬意。这四个字出于汉代一位老先生警告公孙弘的话: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他要士大夫维护“学”真理,不能为个人利害的关系作任何歪曲。由此可知,真理的概念虽非中国所固有,但关于真理的价值意识却源远流长;现代中国知识人对真理一词之所以能一见如故,决不是偶然的。

中国文化中和现代普遍价值可以互通的意识并不限于儒家。儒、释、道是中国自来公认的三大思维系统,道、释两家中也同样含有许多普世价值的意识。这是必须专门研究的大课题。试以“自由平等二词为例,都是因佛教徒的使用才在中国流行起来的。自由两字虽在汉代已出现,但其实是因后来禅宗常用而流入诗人之口;平等则根本是佛教名词,如圣凡不二,人心平等之类。其原义虽和现代普遍价值不同,但毕竟有相通之处,所以才被借用为Freedom和Equality的译名。

自由平等的意识也是庄子思想的一大特色。逍遥游便是对于自由境界的向往,即《天下篇》所谓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所向往的是个人的精神自由,和西方建立法律基础上的个人自由不同,但庄子思想为中国知识人提供了一种背景,使他们能很快地接受现代自由观念。

庄子又说过一句很重要的话:“天子之与己皆天之所子。这是说:人君和我自己同样是”之“。依这一说法,一般庶民和人君,所谓天子之间并无高下之别,这可以看作是君民平等观。这一看法在魏晋时期得到新道家,如阮籍、鲍敬言的进一步发挥,终于出现了一种无君论式的无政府主义。他们不但将政治秩序的作用压缩到了最小的限度,而且还特别强调集体秩序正是为了使所有个体、个人都能自由地实现他们自己。道家思想中存在着不少可以与现代价值互相印证的意识,是不容怀疑的。

以中国本土思想接引外来观念,最早始于魏晋以下佛教传入的时代,当时称之为“格义,即将佛典中的概念与儒、道书中相近似者互相配合,使初学佛的人易于了解。这一格义方法的运用,在佛教征服中国的过程中发生了很大的功效;因此佛教终于成为中国三教”之一。

最近一两百年来,因为和西方文化多方面接触的缘故,中国学人的主要努力便集中在“格义上面。但因西方文化内容极为复杂,而佛教则仅仅是一家宗教,一难一易,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佛教的格义最初虽有勉强的附会,最后却十分成功。依陈寅恪的判断,宋代理学的成立也是格义的一大成就。不幸现代的中、西格义却是失败远大于成功,至今仍然在摸索之中。我相信,中国进入现代普世文明的主流和我们今后在格义”方面是否能走上正路,是密不可分的。

在西方传入的价值之中,现代知识人最重视的大概要算“自由。严复译穆勒《群己权界论》,即J.S.Mill,Onliberty,对“自由观念,他用自繇两字,进行了最早、也最有系统的介绍和讨论;“思想自由”言论自由等名词都在译文和译凡例中一再出现。

这部书是1903年出版的,因此我们可以断言,“自由作为一个核心价值是从二十世纪开始才在中国普遍流行的。大约也在这时前后,美国革命家不自由,毋宁死一语也传到了中国,并且立即成为家喻户晓的名言。但是在学术和思想的领域中,自由往往是和另一价值真理连在一起的。真理一词也是严复在《群己权界论》中常用的译名,Truth;他在“译凡例中说:须知言论自由,只是平实地说实话求真理,一不为古人所欺,二不为权势所屈而已。

前面谈到陈寅恪的《王国维纪念碑》和其他作品中有关“自由真理的论点,其实便是从严复这几句话中引申出来的。这里我们同时也看到,中国文化传统中确实拥有不少精神资源,可以引导出现代的普世价值。换句话说,这是格义成功的例证之一。

我之所以选择中国思想史、文化史为终身的专业,也是受了这一求“真理的精神的感召。我一向以为中国现代化是一个整体性的大运动,决不是富国强兵这一急功近利的目标所能尽。除了政治、经济、军事等实用方面之外,学术思想则是现代化进程中更为根本的部分。我们只要稍稍回顾一下西方的情况便可以得到这一认识:西方从中古走向近、现代,始于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再经过科学革命和启蒙运动,最后才发展出工业革命和民主革命。在这个意义上,我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是十分肯定的。陈独秀在五四时期所提出的民主科学两大纲领,一直到今天还是多数中国知识人向往和追求的现代价值。

但由于“格义碰到了不少歧途,以致一百年来中国距离民主科学的目的地还是相当遥远。这个问题太复杂,姑且不谈。但应该郑重指出,民主科学”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五四运动的一体两面:前者指政治、社会结构的新安排,后者则指在自然世界和人文世界不断建立新的知识。当时胡适首先接受了民主科学作为新文化运动的纲领,但进一步说明:这两大纲领具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即必须建立在评判的态度的基础之上。所谓评判的”,今天叫做“批判的”或“批评的

胡适的说明确已抓住了“民主科学的本质,但可惜对评判的涵义没有作深入的发挥。我认为卡尔波普尔(KarlR.Popper,1902-1994)的《开放社会及其敌人》(The Open Society and Its Enemies)一书很可以帮助我们认识“民主科学五四运动中的纲领作用。

最简单地说,波普尔所谓“开放社会指的是一种向理性批评全面而永远开放的社会。在这一社会中,不允许有绝对不可动摇的最高权威的存在,包括制度和思想上的最高权威,那便是中国传统社会所谓定于一尊

为了保证开放社会可以持续下去,我们必须建立一个民主的政府。因为民主也同样遵循“开放的原则,对一切因理性批评而引出的反对意见,只有尊重而绝不镇压。只有这样,社会和政治才能不断地改革和修正。最后波普尔则特别强调科学的无比重要性。他毫不含糊地指出:开放社会和民主政治的顺利发展则必须依赖科学的引导。

为什么呢?科学是知识的来源,而对社会和政治的理性批评则往往以新知识为基本根据。因此科学所不断提供的新知识正是社会和政治得以改进的原动力。不但如此,科学也和民主一样,是不能“定于一尊的;科学家不但不盲从任何权威,而且还永不止息地向现有的权威挑战。波普尔的分析一方面澄清了五四时期,民主科学之间的复杂关系,另一方面也进一步发挥了上引康德关于启蒙的界说:公开运用理性于一切事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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