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了“窃听”的不靠谱,本期谈谈“掺沙子”说法有多可笑。
按照“小说”、“启示”里的说法,盛宣怀在“坑”死胡雪岩的过程中,曾经自行收购生丝向胡的客户出售,并联络各地商人和洋行不买胡雪岩的生丝,让他上万包的存货“砸”在手里。
碰到阴谋论,三解有个坏毛病,往往不看动机,先看主角有没有“干坏事”的能力。
那么,1883年的盛宣怀能不能呼风唤雨,控制洋行呢?
不必多说,且看一例:
1875年7月,盛宣怀在湖北广济开办了一家官督商办企业,名为“广济官煤厂”,承载着李鸿章和盛宣怀一脑门子的国产煤打垮进口煤的希望,轮船招商局所用轮船航线的大规模获利,更让李、盛二人对于相关产业的收益充满了信心。
乐观的盛宣怀来到湖北,在未经详细勘探的情况下,募集了商本银10万两,不久后又向李鸿章申请改为“官办”,“请中堂给发直隶练饷二十万串,请湖北给发公款钱十万串”,理由当然是官办可以“吃独食”。
李鸿章同意了,当然,“土匪翰林”的生意经也带着匪气,发给盛宣怀这30万串“官本”早早言明,只是借款,无论盈亏都需要归还。
不想,开采煤矿不到半年,盛宣怀在私信里已满是颓唐:
“报销业均办出,虽件件核实,究嫌开支稍大。缘局面已如此,无可节省,所望得某日多,庶可敷衍得过。”
由“广济官煤厂”到“开采湖北煤铁总局”,盛宣怀的资本越赔越少,摊子却越铺越大,尤其是在大冶铁矿发现后,盛宣怀又向李鸿章申请从上海机器局和天津机器局的预算中“每年各拨一万五千两”办铁厂,遭到拒绝。
1879年7月,“开采湖北煤铁总局”被废,代之以官督商办的“荆门矿务总局”,不想还是没有商人陪着玩,盛宣怀祭出了高招——从小煤矿买煤,仗着自家免税优势,“贴牌”卖出,这对当地“煤老板”和“煤市场”形成了巨大的冲击。
到了1881年,湖北当地官员的愤怒达到了顶点,湖广总督李瀚章致信亲弟弟李鸿章,痛斥盛宣怀办矿“上损国税,下碍民生”,李鸿章是里子面子都丢到了极点,勒令停办企业之余,还在信中痛骂盛宣怀:
“前办武穴煤矿,迄无成效,反亏官本,本系自不谨慎……何其好为大言也!” 《盛档》载(《李鸿章批》)
企业关门,官本可是要还的。
1890年5月,盛宣怀发电报给张之洞还专门谈及了这次还债经历:
“傅相以炼铁难筹巨款,半途中止,致难奏销,不得已将未用钱十四万二千千发典生息,分作十年归还卅万千。讵料光绪十年典商胡雪岩、刘翌宸倒账,此项本钱倒去十万余千。本已失,利赔尽,户部复饬缴制钱,钱价比光绪初年每银一两少换四百余文,遂致赔上加赔,宣怀以此败家,若非得官,必不能了。”
中国钢铁工业的摇篮汉阳铁厂,后由盛宣怀承办,圆了他数十年前的钢铁梦,但他引入的日本资本,又最终断送了这家亚洲最大的钢铁企业。
通俗地解释就是,李鸿章停了煤铁项目,原本投入的30万串(卅万千)铜钱没法报销,只能让盛宣怀把剩下的14.2万串(十四万二千千)铜钱存在胡雪岩、刘翌宸的钱庄里吃利息,10年期的存款,刚好能够把30万串债务还清。
不想,胡、刘二人破产,本钱反倒赔了10万多串,户部还逼着必须缴纳铜钱,不收银子,钱银兑换又赔上加赔,盛宣怀全家险些也喝西北风了。
在小说家笔下,盛宣怀智计百出地迫害胡雪岩破产,岂料这一处心积虑的“阴谋”竟是这般结果?
1884年4月,李鸿章札,转致户部咨文称:
“湖北开矿亏折直隶练饷钱十万串,应责成盛一人赔偿,不得以官款生息弥补。”
这个10万串,就是胡雪岩钱庄里赔掉的10万贯制钱了,一下子由公款变私债,盛宣怀也不服气,写信给当时的户部尚书阎敬铭诉苦:
“侄自李傅相奏调十四年,差缺赔累,祖遗田房变卖将罄,众皆知之。今再被此重累,恐欲求吃饭而不能。父年古稀,无田可归。从此,出为负官债之员,人为不肖毁家之子。”(《盛档》载《禀阎敬铭》)
当然,官员被问责的时候,总是要撒泼打滚哭穷的,事后来看,盛宣怀肯定没被饿死,但包赔这10万串制钱,对事业刚刚起步的“红顶商人”来说,伤筋动骨却是肯定的。
就此而言,“坑人”坑到自己倾家荡产,盛宣怀是不是太奇葩了?
至于操纵洋行云云,说到此处,根本不值得一驳。
一个资本金从未超过20万两(30万串制钱折合)企业的经理人,有什么能力去撼动资本额达到3000万两的金融帝国?说得直白点,胡雪岩一次生丝交易赔掉的钱,都超过盛宣怀全部身家的好几倍,洋行何必听他的招呼?
更何况,在1883年初,并不是胡雪岩求着洋行买生丝,事实恰好反过来。
1882年9月,上海市场每包一级生丝的价格已经涨到17先令4便士,超过伦敦交易所的价格16先令3便士,出现严重的倒挂。
这一现象一直持续到1883年,当生丝紧缺的怡和洋行负责人帕特森与胡雪岩接触时,胡雪岩在4月份和8月份竟拒绝了两次。帕特森在洋行内部通信中描述胡雪岩的状态是:
“自信心甚强,因为本季丝收极歉。”
即使是1883年10月9日,胡雪岩向怡和洋行卖出2000包生丝回笼资金时,每包的定价仍是380两的高价。
此前,他已经卖给怡和洋行生丝12000包,亏损150万两(英领事商务报告,1883,上海),此后,又两次卖给天祥洋行6,000包和7,000包(《申报》1883年12月9日),至此胡雪岩所存生丝几乎全部脱手。。
尤其是最后一次7000包的交易合同,仍在杭州市商会旧档案中,单包价格为362.5两,2个月间,跌价不过17.5两,远不及前文所述1881年几天之内由300两跃至500两的大动荡。
说了半天,是不是又识破了一个谎言?
欲知三解如何揭穿下一个谎言,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