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后来王宇恒的偶像又逐渐发生了转移。他在碰壁时这些思想家起不到实际指导作用,因为他们本人在现实生活中就往往很凄惨,更别说鼓舞后人了。象顶级哲学家、艺术家这类思想型或空想型的人物,不是敏感脆弱,就是孤高自赏,不屑入世也不善处世,所以生前往往很不如意,只能身后留名。与之相对的是那些强悍的行动型人物,象拿破仑、俾斯麦、希特勒、丘吉尔、毛泽东等,生前就叱诧风云、尊荣显贵,身后也能留名,这样的人生更令人神往。希特勒崇拜尼采,他搅动了全世界,而尼采连最身边的人都掌控不了;马克思的理论被中国革命奉为宝典,但若真让马克思亲自带兵打天下,他恐怕不能取得毛泽东的成就。他们缺少行动力,这就是才华与能力的区别。而不论是政治家还是军事家,他们的工作实质就是征服人、搞定人,所以这类人有个共同特点,就是好斗,“与人斗,其乐无穷”,善之不如乐之,面对因缺少勇气而畏惧斗争的多数人,当然就所向披靡了。 王宇恒也景仰那种生前苦难死后流芳的高洁境界,鄙视世俗的争权夺利,更不屑于象小市民那样为一点蝇头小利与人纠缠争斗。遵照尼采的指示,自己的使命不是做一只苍蝇拍,而应当象一缕孤独的清烟,把寒冷的天空寻求。但靠孤芳自赏毕竟应付不了现实生活,而现实生活中的种种诱惑又是他不肯舍弃、无法抵御的,那缕清烟见风就要改变方向,飘不了太高。灵魂只能屈居于这个俗不可耐的臭皮囊里,寄人篱下就莫谈清高,还要为这个皮囊的种种欲望出谋划策;当然皮囊也要为灵魂的种种需求而奔波,真不知灵与肉是怎么分的工,谁是主,谁是仆。象动物那样为争夺食物、配偶或交配权而战,就是为了满足肉体;但人类要争的东西就太多了,有时甚至什么也不为,只是纯粹为了满足征服欲和暴力欲而战,那就是灵魂的问题了。有些人的征服欲和暴力欲与性欲同样强烈,已经从手段而独立成为目的。 王宇恒记忆中最早的斗争形式是邻里打架。上学前,他家住的是一种解放前建造的老式楼房,每层楼有一个贯穿全层的大走廊,一侧向马路敞开,另一侧则排布一个一个的居住单元。每个单元里住三家,按面积分为大、中、小号,共用一个厨房和厕所。三家之间是一个狭窄的小走廊,往往因堆放过多的杂物而变得更加狭窄。另外还有两间应该是三家共用的小仓库。这种格局当初设计时是按一家住一个单元考虑的,如今住三家,每家都拖儿带女,其拥挤和热闹可想而之,自然人们常常要为争夺生存空间而战。三十年后卖近万元一平米的面积,那时靠武力就可以夺来。 15 王宇恒家住的是小号,处于小走廊的最末端,紧挨着厕所和一个小仓库,又是三家中生存环境最恶劣的。父亲经常出差在外,母亲带着他和更加年幼的弟弟小心度日,遇事忍让,竭力与邻里和睦相处。中号也是一家四口,男的姓范,女的姓蔡,本该生活无忧,而且人丁不弱,有两个儿子,二十岁上下,都身强体健。但这一家人却全都老实懦弱,经常受人欺负。邻居大号的大儿子曾当面向他们家饭锅里甩鼻涕,他家人只是默默地将饭锅端走,连个抗议的眼神都没有。每当王宇恒的父亲提到此事时,便是一脸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痛苦表情,恨自己不能象鲁迅一样唤醒他们麻木的灵魂。在中学教语文的母亲最推崇鲁迅,父亲也受到些熏染。 大号家则是兵强马壮。为首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姓佟,满族,据说是八旗后裔,虽是女流,却继承了其先祖开疆拓土的勇猛和志向。麾下有两子一女,外加一常驻的女婿。大儿子葛魁,二儿子葛强,女儿葛娟,女婿石鹏,个个骁勇。葛老头则很少抛头露面,更不与人正面交锋,却在幕后运筹帷幄,出谋划策。这是一个团结战斗的集体,一个完整而高效的战争机器,但全面运转的机会却很少,因为他们的强大组合已近最高境界——不战而屈人之兵,别人惹不起就躲了。 大号家已完全占领了两个公用仓库及大半壁厨房和走廊,这一直令王宇恒的父亲愤愤不已,但自己家搬来时已经是这个现状。此外三家合用一块水表和电表,也是产生矛盾的源头之一。大原则是按各家人口数均摊水费和电费,但具体落实却有分歧,王宇恒家长期出差的父亲和只有一两岁的弟弟也算正常人数,而大号家长住的女婿却不算,又令父亲感到不平。但大号佟老太婆的依据是户口本,连国家都按户口本统计人口,何况小家。 厕所的清扫问题是另一个矛盾焦点。是应该按户轮流扫,还是按各家人口数分配清扫时间,总是不能达成一致。小号认为大号人口多,排量大,应该多清扫,也有一定道理,但大号人多不仅排量大,力量也大,所以一般不按道理行事。这是历史遗留问题,且全楼都有分歧,具有时间和空间的普遍性。而本单元问题的具体性是,即使是按户轮流,大号也常常不扫,他们家离厕所最远,可以超然味外。而王宇恒家离得最近,这对他的童年产生一定熏陶,致使他在几年后窥视女厕所时可以百味不侵。但那时他最愁的就是独自在家时上厕所,因为怕见到大号那凶悍的佟老太婆。他总是先从家门缝中窥视半天,确信老太婆不在公共区域,才抽冷子一个箭步冲进厕所,迅速插上门,蹲下去。 “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阴谋诡计!”门外响起老太婆的吼叫,还是没有逃脱她的法眼或法耳。王宇恒恐惧而惭愧地将头埋在裤裆里,焦虑地思考着怎样再逃回屋。那时他总幻想着手里能有把机关枪,架着它向门外的老太婆扫射。从那时起他又形成一个条件反射,即每当排便的瞬间,他总想象自己同时向外射出一排愤怒的子弹。有暴力欲而又胆小,有征服欲而又体弱,攻击别人还要确保自己安全,远距离武器都是这类人发明的。 王宇恒记得那时总搞一种活动叫忆苦思甜,当时的生存状况被指定为“甜”。多年后他又对儿子忆苦思甜时,那段日子被冠以“有味道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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