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中的铁原阻击战(2)
萨苏
1951年5月23日--6月10日
志愿军老兵回忆铁原之战,通常都会从五月下旬说起。
1951年5月20日,李奇微中将判断志愿军参加五次战役的部队粮弹已尽,下令所部美军,韩军与其他所谓“联合国军”部队全线反击。
而志愿军此前的攻势已经取得较大进展,左翼部队深入到麟蹄以南韩军纵深,打垮了韩国第二军团,部队士气高昂,右翼部队最前锋的189师已经渡过了洪川江,看汉城得扭头往后。虽然部队普遍认识到了后勤不足的问题,但大多在等待给养的到来,而没有意识到后方的运输线已经被美军基本切断,前线各部将面临无粮无弹的生死关头。
志愿军总部由于掌握的情况更加全面,通过对前方情况的分析感到了危险,彭德怀下令志愿军部队从进攻转入防御状态,但这个命令直到5月21日才发出,因此美军反击时前线各部此时仍在努力寻找战机。
双方都在寻机进攻,两台庞大的战争机器激烈地对撞了。5月20日,各条战线都爆发了激烈的战斗。有的部队报告,美军反攻甚至动用了精锐的特种部队和空降兵。
已经突进到洪川江南岸的189师566团是第一批和美军反攻部队遭遇的部队之一,他们在小里山和为大规模反击开路的美军空降兵狭路相逢。
骄兵悍将
五次战役打到1951年5月20日,刚刚从阵地下来休息了半天的566团3连代理连长唐满洋接到团长朱彪的命令:全连立即整理装备,准备夜袭迂回到志愿军背后的美军空降兵。
17日夜,566团于西川里渡过汉江,占领了汉城东面的小理山,他们的阵地已经成了整个志愿军战线上向南方挺进最深的部分,切断了美军第七师和韩军第二师之间的联络。“联合国军”匆忙派出了美军第七师和英军第29旅发动反击,在坦克和装甲车掩护下向小理山发动了五次强攻均未能得手。
但由于后方接应部队遭到敌军阻击,伤亡很重的566团也一直得不到补充。
这种情况下,美军发动了一个令中国兵十分惊讶的行动。根据566团1连一名老兵的回忆,20日下午,一架美军运输机自西向东飞越1连和3连阵地,之后在志愿军阵地后方出现了片片降落伞。随即传来消息称美军空降部队攻占了566团阵地后方的问礼里北山,这座山,在地图上称做580.7高地。
团长朱彪立即调整部署,下令放弃一部分阵地,部队向主阵地靠拢,并集中1,3,7三个连准备反攻美军空降部队。
此时志愿军在汉江以南的部队,经过一个月的血战,粮弹两缺,已经打到了精疲力竭的地步。特别是一直冲在最前面的566团,此时每个连只剩下四五十人,战斗力锐减,实在不是个发动进攻的好时机。但是,谁叫566团的团长是朱彪呢?
566团团长朱彪,是一条真正的硬汉,当营长的时候曾经四处负伤不下火线,打出了华北野战军有名的“钢铁第一营”。后来的19兵团政委李志民亲自送他去医院,严令大夫用一切代价保住他的腿。
所以,就算是一个连只有四五十人,就算是全团上下都饿得打晃,朱彪照样下令:“抓几个活的回来给我看看。”有什么样的指挥官,就有什么样的部下。绰号“天杀星”的唐满洋就是朱彪手下的一员悍将。
唐满洋自己倒不认为自己是什么悍将,他说:“那时候我跟朱彪最好了。朱彪这个人馋,走哪儿都喜欢吃点儿好的,喝点儿好的,可他又不能犯纪律。我呢,没啥别的爱好,就爱玩个枪,出去打个野物什么的,回来就跟他分。所以他最喜欢我。”
那时候的唐满洋,不过是个排长,和朱彪差着七八级呢,可俩人愣好得称兄道弟。唐满洋枪法好,老战友说他出去打猎,只要听见枪响就没有空着手回来的。566团一入朝就全换了苏联装备,唐满洋却专挂一杆德国造大镜面二十响--用熟了,有感情了。
直到今天,提到唐满洋,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的战友,没一个不服气的。唐满洋打记事儿就是孤儿,打当兵就是突击队员。他和马家军拼过刺刀,刀劈过阎锡山的炮兵营长,拆过美国装甲车,捉过英格兰俘虏,这就是老兵唐满洋的战争生涯。他的一个老战友评价:“我们不过都是当兵吃粮的,唐满洋,好像就是为了打仗杀人生下来的。”
可这一次唐满洋自己没见着美军空降,那时他刚从阵地上下来,死守了两天两夜,好容易得着机会,一倒下就睡得天昏地暗。正在香甜的时候让他的通信员姚显儒给叫起来了。唐满洋没有手表,可是看看天色,自己刚刚睡了两三个钟头,听周围也不像有什么紧急情况。“怎么回事儿?”这话问得就带了三分怒意。等得了命令,唐满洋不怒反笑,“太好了。”
唐满洋是战斗英雄,却绝不是战争狂,何以听到这个命令如此开心呢?无它,老唐心说:真是瞌睡送个枕头来,这一仗打好了,能把教导员升上去了吧?
一笔糊涂账
唐满洋说的教导员,指的是原566团二营教导员魏应吉。两个人一块儿在兰州打过窦家山,从西北一直打到朝鲜,堪称是过命的交情。打窦家山的时候,魏应吉是连指导员,唐满洋是连里的战士。打小理山的时候,魏应吉成了唐满洋的连里的战士。
这是怎么一笔糊涂账呢?原来,秦琼也有卖马的辰光,后来的北京卫戍区副司令员魏应吉这会儿正是最倒霉的时候。五次战役前期,魏应吉因为放跑了英军29旅受处分,被放到老唐连里当了战士。
一个营教导员怎么能放跑英国人一个旅?有个当时担任排长的老兵回忆,英军29旅逃跑的事儿是这样儿的:“五次战役开始时咱们先打的就是英国29旅!但它的老兵多,枪法准,伤亡差不是很大。而且我们的通讯差,机动也差。到了想合围全歼它的时候,一营到了,二、三营却跑错了地,结果一个营也集结不起来。朱彪气得跳脚:‘妈了个臭X的,想吃肉了没有人来下筷子!’”魏应吉也因为带着二营没能及时赶到阻击阵地,被撤了职下连当战士。
魏应吉被撤了职,是官方的说法,组织的决定,可这决定到了唐满洋这儿,就完全变了味儿。照唐满洋的想法,教导员就是教导员,你让他去炊事班他也还是我们的教导员!让老魏到我连里当战士?那是看得起我唐满洋,上头知道我这儿战斗骨干太少,让老魏给我压阵来的。
魏也不是个光动嘴皮子的政治干部,此人能打仗,有文化,尤其是一杆驳壳枪指哪儿打哪儿,在部队中威望很高。所以,魏应吉当了战士,连排长见了他照样敬礼,毕恭毕敬的,拦都拦不住。
有老兵说,这是566团的传统,也是189师的传统,恋旧,抱团。大概因为这种传统,接到打美军空降兵的任务,唐满洋第一个念头,就是打个漂亮仗,立了大功把教导员重新升上去。至于立大功和教导员官复原职之间有什么必然的逻辑联系,唐满洋想都没想。
晚上八点,部队集结完毕,魏“教导员”给做动员:“敌人空降了一个连,目的就是要切断我们的退路。现在他们正在收缩,也没有修工事,趁它立足未稳,干它一家伙……”事后分析,当时空降的敌军应该不到一个连。但是,志愿军集结的时候,敌情已经起了一些变化。566团收缩后,美第七师和韩第二师之间的联络恢复,美韩军约两个连进占566团身后的问礼里,也有一部分敌军上山与美军空降兵会合。之后分析,也有可能这批美军空降兵不是伞降而来,而是从山间小道穿插进来的。
老唐看到的降落伞并非空降兵,而是美军空投的补给物资。用降落伞投面包子弹,这种奢侈中国兵可是享受不到的。唐满洋他们出发的时候并不知道敌情的变化,他们最大的问题是--饥饿。
临时连长
到5月20日,566团已经绝粮三天了。最后一次补充给养,是在议政府,后方千辛万苦送上来一批炒面。吃了两三天,又没了。这回,再也没有炒面能送上来。韩军国防部的《朝鲜战争》中洋洋得意地声称:“中国军75%的食粮补给,都在运输线上被美国空军焚毁。”
五次战役一路打下来,大家都觉得有点儿不对头。美军一向以物资充足著称,这次却很少能缴获。
敌军不惜一切代价摧毁所有可能落入中国军队手中的粮食和弹药。
打美国空降兵的时候,司务长搜罗大家的干粮袋,勉强能做一锅炒面汤。可这一锅汤,要真给几十条汉子分,除了把饥火勾起来以外根本没什么作用。看着部下饿得直打晃,唐满洋让司务长老陈等一下,他和魏应吉商量,想乘着没出发带俩人去搞点儿吃的。这主意马上让魏应吉给否决掉。
魏应吉太了解老唐了。周围的老百姓早就跑光了,就算没跑光,当时南朝鲜的群众基础和北朝鲜也没法比,到处都有特务在活动。唐满洋的意思肯定是要上美国人或者英国人那儿去“借”军粮。问题是美国人的司务长肯借么?那肯定就得打起来。一打起来打多久,打多大可就没谱了。这个唐满洋根本不在乎,不就是打么?谁怕谁阿?问题是魏应吉不能这么二杆子--出发打美国空降兵预定是9 点30分,但命令随时可能更改,你唐满洋现在是代理连长,哪儿能要打仗你连长没影儿了的道理?
唐满洋只好服从。这时候唐满洋当上代理连长还只有两天,他还没当习惯呢。前任连长被英军狙击手击中,颈部被洞穿,重伤。
说起来唐满洋的前任连长也是打过窦家山,和马家军拼过大刀的好汉子,可愣让英国兵的爆头给打寒了心。打到中间英军进攻最猛烈的时候,连长对唐满洋喊:“你在阵地上指挥,我去看看弹药。”唐满洋说:“好!”
不一会儿营长上来了,跳到一个弹坑里,叫过唐满洋来问:“你们连长要脱离战场你知道不知道? ”
唐满洋一愣--“我怎么会知道?他说他要去看弹药……”
“什么看弹药?妈了个X的,他要逃跑!”
正说着就看见他们连长灰头土脸地站在营长身后。营长看看连长,又看看一边的几名伤兵,目光阴冷。
连长舔舔嘴唇,把帽子望地上一掼,喝道:“娘的,不就是一个死么……”
话音未落,英国人的进攻又开始了,炮弹在阵地上的爆炸声淹没了两个人后面的话。
就在唐满洋把驳壳枪里的子弹打光,背过身来换弹夹的时候,正看见连长抱着一挺轻机枪迎着弹雨狂扫,接着就一头栽倒,颈部血流如注。
那一仗,营长阵亡,连长重伤。
如果不是566团打到这个时候干部已经伤亡太大。朱彪宁可扣着唐满洋随时带突击队,也不能给他个连长的紧箍咒戴上。打完空降兵,魏应吉倒是真的“升上去”了,改任第一营营长,正是唐满洋的顶头上司。老唐算是歪打正着。可这样一来魏应吉也不能总呆在他连里了。没人管他,老唐如同脱缰的野马,在向铁原后撤的路上,他扔下部队来了一次特别的“出击”,不过那是后话,我们以后再说。
我们把视线转回到580.7高地,进攻开始前,司务长老陈掰了很多树芽加到炒面里,总算是给大家熬了每人满满一茶缸子炒面汤,吃到肚子里多少能打住心慌。意味深长的是,我在查阅资料的时候,发现这一天六十三军军长傅崇碧,全天也只有一碗炒面吃。
晚9:30,突击队准时出发。3连负责主攻,2连、7连掩护迂回,朝580.7高地主峰悄然前进。按照白天的情报分析,美军就据守在上面。3连悄无声息地摸上主峰,老唐带着2连在一侧准备接应,射杀所有企图逃跑的美国兵。
上面的枪声,却一直也没有响。大家正在疑惑中,三连的通信员赶来了,他告诉了老唐一个出乎意料的消息--顶上,一个美国人都没有!
致命的夜光表
很快,师侦察科的情报来了:美军已经转移阵地到附近三个小山头,挖掘了防御工事,似乎准备就地进行守御。情报还显示,美军突击部队与地面部队会合后,在566团身后目前有两股,一股是罗山方向南朝鲜军第6师两个连进占问礼里,另一股是美军空降兵一部和穿过原566团1连阵地(美军空降兵出现后,566团收缩防线,放弃了1连的阵地)赶来的美军接应部队。他们撤离了已经占据的580.7 高地,却转到了附近的三座连环小山上扎营。580.7高地很重要,既然已经拿下来,为何又轻易放弃呢?让人对美国人这个打法有点儿不明白。他们干吗来了?
只有把这一仗放在整个战役的大局里,我们才能够明白这支美军空降兵投入战斗的意义:5月20日,“联合国军”总指挥李奇微认为,志愿军从4月20日发起的进攻后力已竭,他在这一天下达了向临津江以南中朝军队全面反攻的命令。这支美军空降兵的投入,意义不仅仅是争夺小理山的局部反击,而且揭开了美军战略反攻的序幕。在战略进攻初期,由精锐的小股部队率先发动奇袭,占领大部队通过所必需的战略要点已经几乎成为一个固定的战术模式,诺曼底“兄弟连”的空降、阿登反攻德军扮装美军攻占莱茵河各个渡口、金城反击战68军的奇袭白虎团,都是这样干的。
应该说,不管他们是从天上下来,还是巧妙地从地面穿越了志愿军的战线,这支美军攻占580.7高地,在志愿军背后打下一根钉子,堪称他们值得骄傲的战果。那么,他们在夜晚又为何会放弃580.7高地呢?
朱彪在作战部署的时候说过他的判断,他认为当时美军这样做,是为了避免与志愿军进行夜战。占领580.7高地,对志愿军来说就是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这种情况很多军队会陷入崩溃。这也是美军穿插试图达到的目的。
然而,小理山(712高地)上的志愿军前线部队只是回头望了望,根本没有崩溃的意思。美军打这种穿插是很少见的,但志愿军一进攻就是往敌后插,腹背受敌的时候多了,一点儿不觉得新鲜,看见后面有敌人立刻崩溃那就不要打仗了。
看到志愿军没有如同预期的那样夺路而逃,美军指挥官一定很郁闷:难道他们不怕合围吗?此时,一个大问题来了--天,就要黑了。朝鲜战场上,有位中国将军说过:“黑夜是中国人的朋友。”
美军指挥官知道,入夜以后志愿军一定会来争夺580.7高地,而以他的这支小部队想死守住这么大的一个山头,想想都是令人毛骨悚然的任务,几乎可以肯定一个冲锋双方就要拚刺刀。前几次战役中,美国人被志愿军的刺刀拚惨了,坚决地回避白刃战。我接触的老兵中,没有一个在第五次战役中和美国兵拼过刺刀。唐满洋一肚子的拚刺刀经验,愣是找不着对手。
美国空降兵在入夜以后撤离了580.7高地,在附近选择了一个隐蔽的营地。这个营地有点儿偏僻,如果不是情报准确,还真不容易找到。既然知道你在哪儿就好办了,惦记着“捉几个活的回来”的唐满洋叫来了几个班排长,分析了一下,决定专打三座小山中较为孤立的一座,争取在另外两座山的美国兵反应过来之前结束战斗。
这座小山虽然有点儿孤立,但四周较为陡峭,并不是很好打的。但唐满洋他们愣是如同狸猫一样翻了上去,根本没有惊动岗哨,当他们出现在美军阵地上时,美国兵大多数还钻在睡袋里呼呼大睡。
至于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可以留在以后讲,因为刚刚翻上美军阵地,还没等看清周围有多少敌人,唐满洋已经提着手枪一个箭步上前,冲向最近的一个睡袋,照着里面那个敌军的脑袋就搂了火!
“砰”的一声枪响震动了三个山头的美军,周围顿时枪声大作,志愿军官兵也立即开始射击,和美军空降兵的战斗就此打响。
对于唐满洋这个提枪就打的动作,非议不少。其中有一个唐的老战友嗤之以鼻:“他上去就给那美国兵一枪,理由很简单--那美国兵睡觉不老实,一支手伸在睡袋外面,腕子上戴着块夜光表。他就是看上了人家那块表!唐满洋啊,放羊的出身,自幼父母双亡,他是穷疯了。”
话传到唐满洋那儿,他连谁说的都懒得问:“没错,是有那么块表,后来我上缴了。也确实是因为看见他这块表我才打的他。可是,这跟贪财没关系……”
老唐的想法十分简单:“他戴着夜光表啊,戴夜光表的肯定是当官儿的,我先把他当官儿的毙了, 后边我要怎么打就怎么打。”不能不说老唐的思想很有道理,这种“斩首”的做法,对美军当时的作战组织来说,是相当致命的……
半个世纪前的“斩首行动”
笔者曾问过老唐为什么上来照着人家脑袋就是一枪。因为他这个举动引来了太多的争议,甚至很多老战友都对他当时的做法大加褒贬,认为老唐就是当敢死队的料,指挥一个连未免太抬举他了。老唐自己的回答却十分简单:“他戴着夜光表啊,戴夜光表的肯定是当官儿的,我先把他毙了,后边我要怎么打就怎么打。”
不能不说老唐的想法很有道理,这种“斩首”的做法,对美军当时的作战组织来说,是相当致命的。当时的美军,是一支典型的近代职业军队。
著名历史穿越题材小说《窃明》中,作者对于军事理论的描述极有独到之处,他在评论军队组织的历史变化时写道:“近代军队是一具战争机器,通过残酷的体罚和训练,让士兵渐渐失去自我思考的能力,而形成对命令条件反射式的执行。一支近代军队中的士兵,对军棍和皮鞭的畏惧是根深蒂固的,在战场上越恐惧就越会机械地执行命令。例如南北战争的美军会在炮火覆盖下,列着严整的队型缓步行军1英里,然后完美地进行队列变换,翻越矮墙。并从400码距离开始还要受到线膛枪射击,直到一万人在进攻中挂掉八千才崩溃掉。封建军队的组织结构更不必说,作战主要靠个人武勇,凭首级计功,靠抢劫来维持斗志,所以封建军队才会有归师勿遏、围城必阙的说法,就是希望不要逼得对手拼命。而近代军队就没有这些说法,反正都是拼光了拉倒,只是战场上的行尸走肉罢了。没有灵魂的军队只能僵化地进行杀戮或被杀戮,而不能积极主动地作战,所以遇到现代军队后就出现了一边倒的大屠杀。只有理想,才能给近代军队这具死尸注入灵魂,不仅仅是机械的刚硬,还有灵活的战术和柔韧的弹性。充满战斗欲望地去作战,灵活地根据战场形势去争取胜利,被击溃的单兵也能自行恢复战斗意志。比如大规模的敌后游击战,并非古人不愿意,而是封建军队和近代军队根本做不到。陷入敌后的封建军队是只会抢劫的流寇,失去指挥的近代军队是死挺的干尸。”
美军一直到越南战争时代,重视培养的都不是有理想的军队,而是具备铁一样纪律的职业化军队。
在这种军队里,军官教育士兵,第一句话通常是:“记住,鸡蛋是长在树上的!”这句话的含义在于长官的话是不可置疑的。如果长官突然被干掉了,这样的军队会怎样,不问可知。
近代职业军队是用明确的指挥替代系统解决问题的,比如连长阵亡副连长自动接替指挥,副连长阵亡第一排排长接替指挥。但是,在580.7高地这样的夜间混战中,这种体系显然无法正常工作。近代职业军队的阿基里斯之踵暴露无遗。
而志愿军能够在朝鲜不断打出大规模的穿插,乃至于铁原这样极其倚靠部队单兵作战能力和忠诚的战役,其原因很多老兵都归结于志愿军是一支有理想的军队。有理想的军队并不一定都是正义的军队,比如希特勒的军队也很有理想,但这理想是邪恶的。然而单从军事角度说,有理想的军队作战能力和主动性确实出色。这一点很多军事家都明白,冯玉祥在军中设立教堂,唐生智全军信佛,就是想培养出一种理想来。
志愿军的理想是不需要灌输的,简简单单四个字:“保家卫国”让成千上万中国普通的耕读子弟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这不是为一党一派而战,而是为保卫一个民族的和平与尊严而战。
设想没有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血战,就算美军止步鸭绿江边,美苏两大阵营对峙总是无法改变的,而且将持续数十年之久。那时无论中国倒向苏联,还是倒向美国,双方对峙的前线,一定在中国的东北,这是地缘政治决定的。那样我们还谈什么发展?谈什么独立自主?
那么,让我们中立吧。可如果没有抗美援朝来证明中国军队有保卫自己的能力,谁会把这个在二战中差点儿让小小日本亡了国的民族放在眼里?衡阳失守的时候,罗斯福总统用电报质问蒋介石大元帅:“你的两百万军队在哪里?”
想左右逢源么?你也得有那个本钱!
抗美援朝之前,中国军队在和外国人的战斗中,从来没有获得过敬畏。有实力保卫自己的人,才能谈到中立,否则,只能是引来两方的窥伺,比引来一方更糟。
山顶上的混战
让我们回到580.7高地旁边的小山。唐满洋的打法现在想来其实不太科学,他直接把当年和国民党军队作战的经验搬上来了。中国当年穷,共产党穷,国民党也穷,要是国民党兵里混着一个戴夜光表的,那肯定是哪个将军藏在里面。但在美军里,一个大兵照样买得起夜光表,这个唐满洋可就想象不出来了。63军是五次战役才入朝的,正式跟美国人打仗才不到一个月,和老美打交道的经验,浅薄得很。
然而,老唐的运气却好得不能再好。战斗结束以后,连比划带说地问俘虏:“你们指挥官是谁?”
有人沮丧地一指老唐脚前那睡袋--就在那里……
这鲁莽的一枪,引来的是一片大乱。但对志愿军的夜袭部队来说,响枪的时候唐满洋身边只有几个人,大多数战士还在小山的半腰。好在唐满洋带的兵,全是老兵,战斗经验极为丰富。63军脱胎于冀中野战兵团,很多“老”兵年龄只有二十出头,却已经打过四五年的仗。河北老兵油滑得很,几乎个个都是一对射就拿子弹往头皮上蹭,一拚刺刀就往人家大腿上开枪的主儿。现在听顶上一声枪响,老兵们知道战斗已经开始,但自己根本来不及加入,怎么办?他们不约而同地掏出手榴弹,照着上面就扔--冀中野战兵团是和日军作战中诞生的,土八路装备差,最看家的本事就是扔手榴弹。
从我们后来得到的资料分析,这批美军空降兵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按照美军游击战专家阿图·邦特的建议建立的特种部队--游骑兵。他们都是军中最精锐的官兵,拯救大兵瑞恩就是他们的得意之作。这支戴贝雷帽的部队通常都是大军的开路先锋,他们的座右铭是“游骑兵,打前锋(Rangers, leadtheway)”,绣着Ranger字样的黑色贝雷帽及飘带型臂章,一直是游骑兵的象征。
精锐就是精锐,他们的反应很快,听到枪声很多人从梦中醒来就去抓枪。而河北老兵的手榴弹,此时正好在他们中间开花。剧烈的爆炸声过后,第一批跳起来的美国兵几乎没有能够直立的了。
对老兵来说,枪声就是命令,所以,尽管已经几天没有正经吃过东西,但唐满洋的一声枪响仿佛给部下打了强心剂,他们投出手榴弹,随即以惊人的速度攀越障碍,冲进美军宿营地的时候,美国兵还没有几个人能拿到武器。
此后的战斗变成了一场混战。这场混战是一边倒的,因为美国兵几乎没有人在射击。大多数美军连冲锋枪的保险都来不及打开,就遭到志愿军的攻击。而且由于失去了指挥,美军此时乱成一团,何况如果这时能用冲锋枪扫射,很可能误伤战友。
这不是肉搏,唐满洋的部下用的都是上了刺刀的苏联骑枪,面对这种寒光闪闪的东西,美国兵短短的冲锋枪根本无从招架。
入朝换装的时候,唐满洋憋了一口气:566团只有第一连(尖刀连)全部换装了波波莎冲锋枪,其实要论战斗力,一连里还有不少是从东北入伍的新兵。他所在的三连呢,就是因为排了个第三,结果只给换了苏联骑枪。这玩意儿看着好,可打起来三发子弹就贴壳,哪有一扫一片的冲锋枪管用?要不是用冲锋枪每人要携行五百发子弹的规定让人有点儿胆寒,老唐早就连部营部一级级找上去了。
现在看来,用这落后的家伙也不是没好处的。美军没有死战的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大部分美国兵乖乖举起了手。只有少数人还在和志愿军纠缠,但也主要是在挣扎着逃跑,并没有多少还手之力。
老唐自己对冲锋枪没兴趣,他用惯了的二十响驳壳枪可连发可点射,威力不亚于冲锋枪,要想过瘾老唐更喜欢用郭留诺夫重机枪,那可是飞机都打得下来的玩意儿。
可能读者朋友要问了,唐满洋当时也在小山顶上,一排手榴弹他没事儿么?有事儿那就不叫唐满洋了。他一枪击毙美军指挥官,正要迈步的时候,忽然天上乱鸦投林一样飞过一群怪鸟。老唐马上明白这是部下们拿自己开涮呢:“你们扔手榴弹倒是招呼我一声儿啊!”几乎是本能,老唐一头扑倒在地。所有的手榴弹都投在老唐前面,这就叫默契。
老唐爬起来后没有参加搏斗,而是靠一双夜眼,甩着一支驳壳枪,一边往前走一边打,只要看到还有美国兵在和部下纠缠,老唐甩手就是一枪。的确是甩手一枪,因为他用驳壳枪的动作很特别,不是瞄准了打,是一甩一甩地打,向外甩着打,演示的时候仿佛拿鞭子横着抽人。我曾给一位河北的抗日老兵表演过这个动作,这位罗金宝的原型之一叹口气说:“老唐这样甩着打的都是神枪手啊, 那是拿子弹喂出来的!”
打了几枪,没法打了--只见一个战士和一个大个子黑人兵滚成一团。老唐比了几下始终没找到机会打,一偏头,对通信员说话了:“姚显儒,咱们新发的那个小刀子,不知道快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