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9年底,我们终于到达了重庆, 我随即被分配到璧山地区。原来在行军路上,那些走不动了的体弱的和一些女同志,用卡车运送比我们早几天到达重庆的同志们,就被重庆市委扣下了,全部分配在重庆市各机关,留在大城市里工作了,我们这些则都下到农村地区。
我被分配到璧山地委宣传部。(我已经在南京入了团。)一开始这段时期的工作都是在农村摸爬滚打,我参加了各项农村运动,包括征粮剿匪,减阻退押和土地改革。
那时候是供给制,公家包穿衣吃饭,有一点零用钱我都忘了是多少了。伙食是分三等:地师级吃小灶,县团级吃中灶,这以下的都吃大灶,大家好像都很习惯,没有谁认为这是不平等,或觉得谁享受了特权之类。地委机关占用了一个学校,我们一般干部睡大教室,沿着墙壁摆几张床,中间就摆办公桌,只有科长以上才有单独的房间,这且不言。
在行军途中我们已经学习过“入城守则”,以及毛高祖仿照汉高祖刘邦进咸阳城,颁布过约法三章的那种胜利者的姿态,他也“数风流人物”,搞了个“约法八章”,让大家学习宣传,(其中对于前政权人员的保护承诺当然到肃反时就当放屁了,这放屁也是毛自己的诗句。)除了农村工作外我还参加过三项工作:最初是对旧政权的接收工作,我参加文教组,接收学校,虽有地方进步人士配合,工作很单调,实在乏善足陈;另一项是办了1950年全地区十个县的中学教师暑期学习班,这是让旧社会来的老师们破天荒第一次接受党的教育,到了结束时无例外的进行批判斗争,对重点人物逮捕法办,立足了下马威。这些我在西南服务团里已经见识过,就不以为怪了。最后一项是镇反运动的“五三一大逮捕”,这是全国统一行动,其实我只是在临时被通知去参加协助的人手之一,因为公安局的人力不足,我们到事后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而且也只是去走了一趟,好像是去壮壮声势,手上可没沾任何血腥,而且多年之后我还和其中一些份子同在矮檐下了,不过这是后话。
1949年的粮赋,前国民政府已经征收过了,可是现在新的政权来了,政府开支没钱怎么办?这时才1950年初,别的财源没有,说不得只好再征收一次1949年的公粮吧;当然这的确有点“言不顺”的味道,所以需要向群众解释。我们征粮工作队不得不挑这付担子。当时除了按一般的税制征收外,主要是对地主富户征收一个叫做“大户加征”的税额,逼他们拿粮食或者拿钱出来。我们的做法是发动群众,首先在村里把民兵队组织起来。这也是第一次让农民有了自己的组织,我们用民兵队去地主家催粮,不交就赖在地主家里不走,骗吃骗喝。这有点像“吃大户”的办法,也能够收点效果。虽然我和民兵队的小青年混得不错,讲些革命道理。教他们排演“兄妹开荒”这样的秧歌剧,有时候同睡草炕大通铺。结果传染了一身虱子不说,还染上了疥疮,苦不堪言。
最后勉强催到规定计划的70%,再也弄不动了,只好打道回府,后来听总结叫做基本完成任务。在这期间我还没有忘记我需要收集民间的生动语言,好丰富我的创作词汇。我特别组织民兵和老农唱山歌。结果我非常失望,因为他们的山歌用现在的话就是太“色“,粗鲁露骨,不堪入耳。开始他们都推推让让不肯唱,不料后来唱了起来就越唱越疯,不可收拾,只好叫停。我不知道陕北民歌”东方红“的原始形态,但可以肯定山歌必然是情歌类型的,但愿它含蓄一点。不过从这以后我对这类收集就不热心了,果然后来在劳动中听石匠师傅唱号子,就是那种从大山上开采石料抡打大锤的时候喊的号子,也一样黄, 不学也罢。
这以后发生了全川的地方武装抗共的起义暴动,有的县城(如秀山)甚至被攻占。但虽然遍地开花,却是零星分散的,只是初期也给新政权造成一些威胁,乡下的工作队也有些伤亡。像我们地委机关组织的工作队,因为工作关系,并不派往远处的乡下去住,工作地点一般分配在县城临近的地区。本来这以前从来没有出过任何事故,那天计划是在城北乡开群众大会,我因为机关里临时有事要处理没有去。工作队七八个人也没有武器,正在筹备着会场就发现有情况,不远处突然出现了武装人员,而且就朝他们放起枪来。我们工作队急忙撤退,因为离城很近,还都能安全撤退回来了,只有我们最小的一个队员不幸掉在后面被打死了。这个叫汪树人的小孩子不过十六七岁,是上海什么厂的一个懵懵懂懂的学徒,莫名其妙的参加了服务团,也莫名其妙的死在了莫名其妙的枪口下。只能说是革命的牺牲品了,呜呼。
过了几个月这类带有政治性的武装像昙花一现基本消失了,还剩下的多半是原来的惯匪,还在山区活动着。这时我被派到一个征粮剿匪工作队,而且是担任团支部书记。其实我根本没有受过军事训练,还好这次我“带“的这个工作队是由地区公安干部学校的学员组成的,这些当地人都比我大,也都受过了一些军事训练。我们分配到铜梁县,大队部设在板桥乡,我们工作队住在30里外的一个带碉楼的地主大院里。我们工作队都是全副武装的,而且都是集体行动。土匪都是夜间活动,所以我们经常半夜里接到报告,需要夜间出发去打土匪,不过土匪是土生土长的地头蛇,我们往往都是扑空。有一次夜间出去包围一个院子,我自作主张潜行到一处埋伏,以为那里可能是土匪的退路,却不知道他们大队发现土匪已走,就收兵回营了。半路上发现团支部书记不见了,才派几个人回来找,这时我正在发慌,因为最后发现了自己是孤身一人在野地里。
有一天大家出去工作,我一个人留守在队部。中午接到电话要我赶到大队部去开团委会。时间很紧,我自己赶快在大锅里炒了点饭吃好上路;那火特别大,饭炒得很干,我又放多了盐,匆忙吃完饭就出发了。
我们从来都是集体行动的。土匪虽然是在夜间活动,但白天也不能说绝对安全。我一个人上路,要走30里到板桥乡,心里有些忐忑不安,但也不能不去。这时我的标准配备是一杆步枪,两只手榴弹,和30发子弹。我属于领导层,所以还配备有一把短枪。然而不论步枪还是手榴弹,我都从来没有使用过。只有手枪打过一次,那是我住过的一个农户家里的狗生了癞疮,他请求我替他打死它,我开枪要了它的命。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玩火。
我一路走得提心吊胆。这时正是七月底,太阳特别毒。顶着酷日,身上30多斤重的武器,我满头大汗,还要随时注意周围情况,地形地物,考虑万一来了土匪怎么对付,心里紧张,中午吃的那碗太咸的干炒饭特别令我发渴。我路上经过一个农家就要一次凉水喝,不停地喝水,口不停地渴。肚子越漲越大,一路走着听见自己肚子內的水咣噹咣噹响,越走越慢,却不停地继续喝水。后来根本都不考虑土匪了,就只考虑我怎么能熬得过去。黄昏到达板桥乡我觉得简直漲得要死了,可是还口渴得非喝水不可,只觉得心慌意乱,完全失了方寸。同志们见我这样也不知道怎么办;突然有一个人想到:“你跳下河去试试呀!“这才是一言惊醒梦中人,我赶快下到河里,凉水泡了20分钟,暑气全消,口不渴了,肚子漲慢慢也逐渐消了。自己觉得简直是再世为人。
凭心而论,如果那天遇上土匪,只要来了三四个人,我估计非完蛋不可,因为我毫无实战经验,而我配备的武器正是土匪最凯觎的宝贝。
到我们征粮任务结束时,由于有其他驻军的配合,土匪纷纷来投诚了。说起来大家不会相信,月光是会嗮黑人的。土匪全部是在夜间,尤其是有月光的夜间活动,长期下来,一个个黑的那个样子,是我们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那么黑。 (下次谈土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