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口述史: “反动言论”
自从毕福剑事件发生后,一直就想写这篇博文,记录一下文革期间私下听到过的不少“反动言论”。
毛泽东时代,中国全社会处于绝对严密的言论思想控制之下,因言获罪因思想罪被枪毙的事太多了。但是人的思想是控制不了的,自由是人类思想不可改造的本质属性。毛时代有这样一些口号:“灵魂深处爆发革命”,“汇报活思想”,“狠斗私心一闪念”,“改造思想”,“改造人”等等,所有这些口号的目的就是一个:控制每一个人的思想。人类自古有史以来的专制统治在毛时代到达了最极端的形式,它不但要专制治下每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躯体,还要专制每一个人的灵魂。今天回头去看这些口号,会觉得那是多么的可怕, 同时又是多么的可笑狂妄不自量力。
文革期间的“反动言论”,就是在严酷的思想专制压迫下, 私下流露出来的真实自由的思想表达。
我在文革时期听到过的“反动言论”大多来自于身边亲人,在当时的环境下,这种反动言论通常只能私下在亲人和深交的朋友中表达。在当时的红色革命教育洗脑之下, 我知道这些言论反动,但没有一丝一毫揭发自己亲人的想法,的起码在我这里,本能的亲情压倒了所谓的革命政治信仰。
最早听到的反动言论来自我的一个孃孃,这个孃孃当时是成都电讯工程学院的学生。
文革中孃孃常到我家里玩,我常听见她和我母亲聊天。应该是在60年代末70年代初这段时间里的某一天,我听见她和母亲聊起来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有几个老婆的事,然后孃孃说,“他(毛)也一样, 他和贺子珍在井冈山结婚时, 杨开慧在狱中还没有死。时间上都可以算出来。” 母亲还惊奇反问她, ”真的吗?“ 我还听孃孃这样议论过: “王海容何能何德, 和我们一样的大学生,凭什么当外交部副部长?”
这些言论在今天的中国算不了什么问题,可在那个时代议论伟大领袖的品质,那可是大逆不道之事, 甚至有杀头的危险。
我听到的反动言论最多的来自二舅。二舅是文革前重庆大学电机系学生。
文革期间,我几乎每年都会去乐山外公家至少一次。大约是60年代底的时间里,有一天晚上我在乐山外公家听大舅二舅聊天,听见二舅不满地说:“那么大一个国家,就栓在老头子一个人的裤腰带上。” 我听的出来,他说的这个老头子,就是毛。二舅还说,“现在全国到处军管, 这是一个依靠刺刀来维持的统治”。当时东欧发生布拉格之春,遭到苏联镇压不久,二舅对苏联铁幕下的布拉格之春运动充满了同情,他评论说;“自由化运动不可抗拒”。 二舅有段时间,因为重庆武斗,就在成都我家住了不短时间。我那时开始爱看书学习了。早上起来,二舅坐桌子那头看他的电机专业书,,我坐这头学习毛选,还做笔记。突然二舅开口训斥我:’“你磨皮擦痒地读那个书干什么啊? 那么大个个子,连正负数加减都不会,我为你脸红,你应该多看看数理化的书。” 我当时心里还有点不高兴,但 二舅是我最崇拜的舅舅,他虽然是理工男,但知识面广,还比较文艺,会写诗,爱唱歌,可以大段背诵很多外国电影里的经典对白。我也就是听他那一番话后,才开始自学初中数学。有一次我与二舅说起当时报纸上的宣传:无产阶级世界观的核心就是一个公字,而资产阶级世界观的核心是个私字。二舅说,扯蛋。自私是人的本性,不分什么无产阶级资产阶级。你看单位里面,大家听说今晚食堂晚餐打牙祭有肉吃,所有员工整天都很快乐,有好吃的心情就好,这就是自私。二舅还这样说过:“共产主义一定会失败,因为它违背人性。”
这些话,在那个时代是标准的反革命言论。我听得胆战心惊,心里对自己说:“二舅真反动!”
母亲与二舅不同,说话比较隐晦,但是从母亲的一些言论中,还是可以听出一些反动的意味来
1971年913林彪外逃事件后,母亲在单位听完关于571工程纪要的文件传达,回到家中给我转述571工程纪要的内容。那时我记得是冬天,成都冬天还是比较冷,家里生了一盆取暖的火放在走廊中间的小厅里。母亲一面烤火一面对我说,你知道571工程纪要里讲什么吗,纪要里说“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变相劳改”, 还说,“今日坐上客明日阶下囚” ,“他唯一的儿子都被他逼疯了。”他今天利用这个打击那个;明天利用那个打击这个。今天一小撮,明天一小撮,加起来就是一大批”。“他今天甜言蜜语拉的人,明天就以莫须有的罪名置于死地;今天是他的座上宾,明天就成了他阶下囚----”,“被他捧起来的人,没有不被他判处政治上死刑的,他的秘书,自杀的自杀、关押的关押,他是一个怀疑狂、虐待狂----”你听听,讲得都是什么。我当时就听得出来,母亲有种赞同这些观点的意思,我也不敢多说,就是听着。
1976年45天安门事件那天我在昆明,当晚和妹妹们去看了个节目,回到家后发现父母都很紧张,说是北京天安门广场出大事了。他们刚刚听完收音机里关于镇压45事件的宣传广播,正在焚烧姐姐从北京寄给家里的书信以及其它有可能会带来麻烦的文字材料。姐姐当时写的那些信对当时的迟群谢静宜等人在清华的作为有所批评。我家文革中在成都时被抄过家,造反派从家里找到一张成都市委的空白信纸,怀疑父亲与成都市委什么人有勾结,要父亲交代信纸的来源,为此批斗父亲不短时间,吸取过去的教训,父母都很紧张,赶紧看看家里有什么可能带来麻烦的书面材料,加以处理。
母亲接着还给我讲了电台广播里提到的45事件中天安门广场的这样一些反动言论:“中国已不是过去的中国,人民也不是愚不可及,秦始皇的封建社会已一去不返了,我们信仰马列主义。让那些阉割马列主义的秀才们,见鬼去吧!我们要的是真正的马列主义。为了真正的马列主义,我们不怕抛头洒血,我们不惜重上井岗举义旗。” “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等等。母亲议论说:“唉,人家封建王朝都可以搞几百年,不简单啊。你看看我们,建国30年不到,就出现这样的败像了,还比不过人家封建王朝。”
按共产党的阶级分析方法,外公应该思想最反动。但我还真没有从外公哪里听到什么反动言论,唯一的一次是外公对当时宣传的优秀共产党员学大寨优秀人物王国富的评论。
那天晚上在乐山外公家中,广播里正在广播王国富先进事迹。王国富是北京郊区农村某生产大队党支部书记,在学大寨修建农田中,他提出的口号是”小车不倒只管推“。小车就是修建农田运送土的农村小推车。广播里谈到王国富的这样一个先进事迹:他老婆重病在床,临死前想见他一面,他带领全大队社员正在热火朝天修大寨田,小车不倒只管推,为了学大寨,不回家去看望临死的老婆,是共产党员的典范。外公听到这个故事和宣传,一副很吃惊的表情看着我们说:怎么这么讲?怎么可以这样宣传?这样宣传有问题。然后外公讲了这样一个历史故事:春秋时齐桓公下面有个大臣叫易牙。有天齐桓公说,人肉的味道不知如何?易牙听到后马上回家把自己的儿子杀了,烹煮后,送个齐桓公吃。齐桓公为此很感动,觉得此人对自己的忠心超过了对儿子的爱,重用了易牙。管仲对此评论说:爱自己的孩子是人的本性。易牙违背人的本性去做事,必有异心。果然,齐桓公老年不能视事时,易牙搞内乱,齐桓公被易牙软禁饿死在宫中。
父亲家中基本上比较慎言。
有次我听二舅说过这样一件事:当年在东北战场上时,外公部队突围共军包围圈过程中,外公副官杨光华把5、6岁的他被在背上跑,他亲眼看见掩护他们突围的外公部队机枪对着冲上来的共军部队扫射,一排一排共军倒下,我很吃惊。因为那时的电影里看到的都是共军冲锋一往直前,而国军冲锋被共军扫到一大片,二舅描述的不是相反吗?真的假的?我告诉父亲这事,父亲突然发火非常生气地对我大声喊叫,“不准乱说这些!”
有那么一次我在学校里散布父亲讲的话,差点出大事。那是1971年春,云南生产建设兵团来成都招收兵团战士。我刚刚因为母亲被怀疑是凉山彝族叛乱后台被审查,而没有当成沈阳空军雷达兵,非常郁闷。看到兵团招人,就想去。父亲正好从汶川棋盘沟学习班回到成都办事,我对他讲了此事,并告诉他是去云南临沧的建设兵团。父亲马上对我说,不要去,那个地方我去过,非常艰苦,在家里好好读书就是。我听从父亲话没有报名,在学校里和好几个要好的同学讲了父亲讲过的话。有一天,学校开大会,69信箱兵工厂派驻我校的工宣队长邰师在大会上发出警告:“有人在学校里散布谣言,说兵团生活很苦,破坏上山下乡,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我当场被吓得要死,这不是说的我吗?我和我的同学都不喜欢邰师。有一次我们几个同学和他围成一圈聊天,我的一个好朋友站他旁边,用手摸弄了一下他的皮夹克上的金属环,他突然出手当胸一拳把我的朋友打倒在地。当时就想,工人阶级无产阶级先锋队怎么会如此野蛮? 还有一次因为他不给我的另一个好朋友开介绍信去参加57文艺学校的的考试,我和他大吵过一场。他实际上和我是有过节的。还好邰师这次只是吓唬一下而已,最终没有把我揪出来,从这点看他这个人根本上还是好的,心肠没有那么坏,做事没有那么绝,无产阶级先锋队觉悟也没有那么高。以后我想起此事都后怕,因为我后面就是我父亲,事情如果牵连到我父亲就麻烦大了。
网下有朋友看了我的博客后,直接对马嫂说:马黑很反动。网上也有人留言,从世界观的高度批判我很反动。读过我以上关于反动言论的回忆后,他们应该会明白了,我这个反动可是源远流长,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和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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