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瑞(Carrie Gracie) BBC中国总编
2016年 8月 19日 BBC
在中国,政治老前辈永垂。
中国的共产党精英圈子里,有些人会“退”,但绝不会放弃施加影响。而在一种不允许公众直接批评当权者的政治文化中,抨击现时的最安全方法是表达对过往的怀念。因此,无论本人是已故还是在世,这些政治幽灵确实会困扰他们的继任者,甚或构成强大的威胁。
本周中国网络空间令人叹为观止的所谓“膜蛤”(也称“江蛙”崇拜)现象,就是这样一种挑战。难怪新闻审查机器加班加点地予以摧毁。
“膜蛤”是指对前国家主席江泽民的个人崇拜。膜拜者往往是年轻人,1989年江泽民上台掌权时他们中有些人甚至还没出生。
他们最初出于嘲讽的动机分享他的名言、相片和视频。他那副厚黑框的黑边眼镜、大嘴和高腰裤营造了一个逗乐的两栖动物萌相。
本周三(8月17日)是江泽民90岁生日,“膜蛤族”争先恐后地表示生日祝贺并“续一秒”,即从他们自己生命中拿出一秒加到他的生命中。
许多网民把自己的头像改成一幅厚框眼镜。社交网站刷屏的是他热情洋溢地弹奏尤克里里(夏威夷小吉他)、跳华尔兹、唱猫王名曲、批评记者,还有他那口音浓重的英文。
这种个人崇拜是人们自己选择的,跟现在围绕着习近平主席的那个官方的个人崇拜不同。所以,在有些地方,对江的讥嘲也掺入了些许感情色彩,含蓄、间接地把习近平变成了嘲讽对象。
很久以前……
膜蛤族指出,二十年前中国曾经有一位思想开明、有人情味、对西方友善的领导人;这话里的意思是现在的习近平不是那样的领导人。
一名博客写手比较直白:“一个略显滑稽的领导人比一个傲慢……和自我中心的领导人好得多。”
怪不得当局把这种对前领导人的怀旧视为危险。江泽民90岁寿辰官方媒体没有报道。他已经数月未公开亮相。就连在网上搜索他的名字或者“膜蛤”都被封锁,祝他生日快乐的贴子被删除。
生活在较宽松政治环境中的人们看来,这种查删或许显得心胸狭隘、琐碎鄙俗;但是在中国,政坛精英们对1989记忆犹新,当时正是民众哀悼一位去世的领导人引发了天安门广场的民主示威。
膜蛤崇拜即使讽刺意味满满,仍不失为一个挑战。这一点谁都知道,膜蛤族对这一点尤其清楚。
他们最喜爱的蛤语录名言之一是“太简单、太幼稚(too simple, too naïve,网上较多见的另一版本是“图样图森破”,too young, too simple)。这是江泽民被记者饵诱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几个字。
中国政治既不简单也不幼稚。那是一个蕴含着浓厚文学和历史寓意的含蓄的空间。
在习近平的中国,公开谈论政治变得很危险,寓言故事成了唯一选择。
那么,正确的寓意是什么呢?我经常思索这个问题。膜蛤崇拜是个青蛙王子的故事吗?亦或是白雪公主的故事,故事里住着七个小矮人的森林木屋变成了上海附近一处带工作人员的别墅?习近平的中国更像《爱丽丝漫游奇境》还是《1984》?
魔镜、魔镜,告诉我……
《白雪公主》里那个妒火中烧的皇后问墙上的魔镜,谁是世上最美的人,答案不合她心意,于是令猎人把那个美艳惊人的继女带到林子里杀死。
作为统治者的习近平也许有嫉妒心,但他处理对手的做法是腐败案审判和监禁,而不是暴力手段。如果自然规律也服从北京的勒令,90岁高龄的江泽民不久也将自动从尘世的政治舞台消失。
与此同时,习近平团队力所能及的就是把江先生困在《白雪公主》的林中小木屋里,在周围竖起高墙,通过反腐案来消除他的政治盟友 – 他的“七个小矮人”,从而更彻底地孤立这位前国家主席。
江泽民不是唯一被噤声的革命前辈。我最近尝试着找门路获准采访另一位退位的领导人,但被告知这类采访没有可能,因为拟采访对象被“关在金丝笼里”。
从某种意义上讲,与长者们的金丝笼冷酷平行的是最近“获释”的王宇和浦志强等人权律师享有的极有限的自由。法庭告诉我们,他们出狱了,但他们不能自由旅行,自由约见想见的人,不能自由倾吐心声。
那他们的“自由”都包括些什么呢?从这里我们就拐进奥威尔的《1984》了。
真正膜蛤者面临两难
不过,还是回到《白雪公主》,皇后的“魔镜、魔镜,告诉我”恰似共产党的宣传机器。
鉴于媒体垄断的威力令人敬畏,这面魔镜挂在普天之下每一壁墙上,循环反复地吟咏着曲末叠句 – 习主席是“世上最美丽的人”。
这又把我带回到谄媚奉承文化(toady culture)。
这里指的不是膜蛤族(toadies),那些人只不过是通过对一位戴眼镜且挺个大肚子的前国家主席表达喜爱之情来隐喻讽刺当前的政治体制,而是真正的奉承谄媚者,那些出于政治生存动机而成群结队地对当权者溜须拍马表忠诚的人。
正是这种谄媚文化,且经由恐惧而得以强化,决定了对前任的90寿辰不得提及只字。
年龄也是中国另类政治中一个惊人荒诞的一面。
惊人地离奇的并非膜蛤族穿的T恤衫上和手机罩上印着朝气蓬勃的切格瓦拉,而是缺点令人感到亲切的九旬老人,他在教训记者,夸耀自己的成就,穿着泳裤戴着泳镜仰泳,还当着西班牙国王的面掏出梳子梳头发。
他也不是唯一一位负有使命的九旬老人。
北京盯着的还有一群老党员,他们突然被排挤出了自己料理了数十年的历史杂志。
《炎黄春秋》出版人杜导正90多岁了,是这本杂志的骨干之一,另一位骨干人物李锐已经100多岁了。然而,在习的中国,年龄无法抵御不忠的指控。
不清楚他们的主要罪过是敢于有信念,还是长寿,在区分史实和虚构时拥有如此高龄所赋予的可畏的权威。
爱丽丝镜中奇遇
说到这里,便感觉这事不太像《1984》或《白雪公主》,而更像超级荒诞离奇的《爱丽丝梦游仙境》,故事里的王后对任何胆敢违背她旨意的人大吼“斩首”,而国王突然发明了第42条法规:“身高一英里以上者必須退出法庭”。
好了,“膜蛤族”,我不希望惹恼你们中那些真正的信徒,但现在到了直面青蛙王子的时候了。
一个吻把青蛙变成王子,这肯定就像戴着玫瑰色眼镜看世界。
面对现实吧。江泽民在位时挺虚荣、利己,他任期内贪污腐败爆发式蔓延,他退位后他安置的亲信阻挠继任团队的改革努力,向改革的车轮扔沙子。
当怀旧能把这一只青蛙变成王子,那不正是令人头脑清醒地衡量出真正的政治忠诚的缺乏程度吗?
那么,如果你是中国共产党党员,这个周末就对着墙上的镜子,问一问自己究竟是个马屁精、谄媚客(toady)还是“膜蛤族”(Toady)。
如果你年轻、聪明,对自己的国家富有想象力,不妨问问自己……即便只是在自己脑子里……是否应该有空间让人在上述非此即彼之外还能再作别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