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简体 繁体 手机版
分类广告
版主:无极
万维读者网 > 史地人物 > 帖子
第十章 在冰山雪原间
送交者: 一叶扁舟 2006年03月08日12:34:34 于 [史地人物] 发送悄悄话


第十章 在冰山雪原间

  --施雅风院士八十华诞--国际冰川学历程--中国现代冰川学四十年--对于中巴公路巴托拉冰川变化的成功预测--冻土学在应用实践中--冰川事业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穿越南极的英雄秦大河,在珠峰冰川走麦城--否定青藏高原"大冰盖论"--希夏邦马峰冰芯被评为'97 中国十大科技进展--从冰芯中可以读到什么--姚檀栋博士领导冰芯研究,起步就迅跑--在海拔7000米处钻取冰芯--赞美科学精神和奉献精神--

  1998年3月间,中国科学院青藏高原研究项目年会在京举行。作为国家"八五"基础科学研究攀登计划的继续,"青藏高原形成、环境变化与区域可持续发展研究"仍被列入"九五"攀登计划43个项目之一。一年一度的学术交流会在各专题出野外之前的三月份按期举行。来自北京、南京、兰州等地中科院各有关研究所和兰州大学等各高校的28个专题负责人,各路诸候齐集北京。与往年风景有所不同的是各课题主持人的更换:曾为几十年来青藏科考中坚力量的老将们纷纷年满60岁,按中科院规定多已离岗,或退居二线,给他们的弟子当参谋助手,继续青藏事业--他们的弟子,一批中青年科学家意气风发地登上前台。青藏项目首席科学家孙鸿烈院士主持会议,刘东生、施雅风、李吉均、李文华四位院士分坐两旁,"老青藏"郑度、林振耀、潘裕生、邓万明、孙东立依然在场,其余的是一张张充满热情的年青面孔。这情形恰似自然界的更新演替--青藏研究事业犹如一株常开不谢的无限花序,犹如一场不见终点的接力赛事。可以说,这真是一个富有历史性的时刻。

  这还是一个喜庆的时刻。3月21日这一天,会场上的热烈气氛中似乎隐约着莫名其妙的喜气洋洋。起初大家并不知道这喜悦所为何来,待到迈进餐厅,看到每张餐桌上摆放的生日蛋糕,不由得释然--青藏高原研究会办公室主任冯雪华关照大家,施老并不知道今天为他安排了八十华诞宴会,咱们给他一个惊喜!

  当施雅风在孙鸿烈、李吉均两院士陪同下步入餐厅,全场起立鼓掌致意,冯雪华代表中青年科学家,代表所有在场的不在场的青藏队员,代表不朽的青藏研究事业,向施老献上一束怒放的鲜花,万千的敬意和爱戴之情尽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

  这位开创了中国冰川学的"中国现代冰川之父",这位推动了青藏研究事业进展的灵魂人物,这位曾主持过珠穆朗玛、希夏邦马等一系列青藏科考、走过南极北极、又曾以75岁高龄登临贡嘎山视察海洋性冰川的老一代科学家,这位不仅使中国的冰川研究、也使中国有关全球变化研究走向国际学术舞台的科学带头人,这位曾培养出像姚檀栋、李世杰这样一代杰出人才的优秀导师,理应尽享殊荣--如今他所带出的博士生们又都担任了博士生导师,可谓桃李满天下,遍青藏。

  此刻,这位满头华发的老人慈祥和蔼地微笑着,以他惯常的神态。那双凝视了中国的冰峰雪岭足有40年的眼睛,此刻流溢的温热足以融冰化雪;还因为洞悉了人生和自然,此刻那眼神里闪烁着超世的光辉。

  一部中国冰川学的成长史,就写在他智慧的前额上。

  且让我们就此遥望冰川--那看来与人类生活相距甚远,而其实与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冰川,听一听冰川学家们对于冰川和冰川学定义与意义的解说--

  作为天然冰体的冰川,是由多年降雪不断积累变质而成,它具有一定形状并一直在运动着,以较长时期存在于地球寒冷地区。冰川是自然界中具有强生命力的物体,它至少有四个特点:发育与存在的长期性;运动性;是一种特殊的变质冰;在大陆上形成的、具有一定形态和规模的冰体。冰川是地球上重要的淡水资源库,世界上陆地面积的十分之一强,亦即大约1470万平方公里面积为冰川所覆盖;所库存的淡水资源达2800万立方公里,占全球淡水资源总量的五分之四--可见它的存在对于人类生活的影响之巨大。

--源自青藏高原的中国和南亚的大江大河,差不多都由冰川孕育;黄河之水最初来自地下,但沿途也由冰川不断补给。可否说,冰川是我们母亲河流之母。

  冰川学的外文原意为冰学。冰川学有狭义和广义之分。19世纪中叶,当瑞士科学家阿伽西,在阿尔卑斯山麓的下鹰冰川着手测量冰川运动那一刻起,一门崭新的学科就此开辟,虽然其时它的研究对象还仅限于高山冰川和岛屿冰川及地球发展史的冰期问题。一个半世纪以来,国际冰川学历经发展成长的若干阶段,日趋综合完善。广义冰川学除研究冰川、冰盖的形成、特征、变化和作用过程外,还研究地表积雪、雪崩、风吹雪、季节结冰、海冰、河冰、湖冰、地下冰等一切冰体;现代冰川学研究内容大致由三部分组成:冰川物理、冰川水文与冰川气候、冰川地质与冰川地貌。在科学技术日新月异的当代,现代冰川学将差不多一应观测和实验新手段尽皆吸纳进本学科研究领域:遥感应用、微波测距、雷达测厚、冰芯分析、深海钻探、低温模拟等等;研究结果的指向也更加纵深广阔,作为恢复过去环境气候变化的最佳手段,以全新的面貌和意义,参与了成为热点的全球变化研究大题目,一跃而为国际科学领域前沿。以南北极冰岩芯所提示的16万年来的全球环境气候变化序列,显示了现代冰川学年轻的生命力,显示了人类借助冰川以期深化认识自然的巨大潜力。

  中国冰川学的诞生仅有40年历史。40年走过了西方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一个半世纪的发展历程中的多阶段在中国冰川学领域被压缩为两个时期:前30年间以青藏高原的野外考察为代表,完成了中国境内冰川资源的本底调查;后10年,则与国际接轨,以提取敦德冰川、古里雅冰川、希夏邦马冰川冰岩芯为代表,标明了中国现代冰川学已跻身于国际学术前沿。

  40年来,这一阵营也推举出他们的杰出代表:施雅风在前,崔之久、李吉均、谢自楚紧随左右,紧随左右的还有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的一批骁将:以所长、冻土学家程国栋院士为首的走遍青藏、走遍全国、走向南极的冰川雪原上的英雄群体。后起之秀则是他们的学生们:姚檀栋、秦大河,以及更为年轻的这些学生的学生们。灿若星辰的人才随着事业的成长一道成长。

  中国现代冰川学迈步走向新中国科学舞台,序幕由崔之久拉开。1957年,当他正读着北京大学地理系研究生、正在潜心研究黄河之时,就被幸运地选中为新中国登山科考事业首批科学工作者之一,承担包括冰川在内的贡嘎山地理地貌考察任务。那一年他刚满24岁。从未接受过冰川学专业训练的崔之久,最初的课堂就设在贡嘎山壮丽的海洋性冰川上,唯一的指导者是一本苏联专家编写的《现代冰川考察指南》手册。可谓照本宣科,急用先学,崔之久屹立在贡嘎山的雪风中,按照手册提示的各项要求一一测量记录。但是,贡嘎山课堂的第一课,却是雪崩的洗礼,是濒死体验--

  那是1957年6月的一天,登山队第一次适应性行军,三个结绳组共15人行进在海拔5500米的山道上。阳光耀眼地照射在高耸而辽阔的雪原上,世界晶莹且寂静。积雪有一米多深,崔之久所在小组在前开道。一条尼龙绳拴在了五个人的腰间。崔之久是第二人,前有组长初懋孔,后有同事丁行友,再后还有一位新华社记者张克松。人们屏气敛声,因为这个冰雪世界是如此脆弱,哪怕阳光的融溶或一小点儿声响的扰动,都有可能引发可怕的雪崩。当人们快速穿过一条雪崩甬道时,崔之久一眼瞥见上方的雪壁倾斜,只来得及惊呼一声"雪崩",连人带声音已被铺天盖地的溃雪卷裹而下。--来势迅猛,雷霆万钧,猝不及防,这就是雪崩,雪崩就是这样。其后一个队的日本登山队员,在攀登梅里雪山时,配备了最先进的通讯设备,但当雪崩袭来时,却没有一个人来得及发出信息,就全军覆没在冰雪之下。

  感觉到停止了翻滚,崔之久手脚并用钻出雪堆,只见不远处刚刚脱险的记者不失时机地举起相机,抢拍到崔之久爬出死亡险境的镜头。这时,才发现自己已下跌几百米,正置身于半山腰的一个冰洞口。隐约地听到哪里传来呼救声,崔之久赶紧向后一扯,只拉出一截绳头--拉力为1200公斤的尼龙绳已经崩断了;向前一拉用上力了,看来是组长初懋孔被埋在雪下。拼命用双手去刨,可是速度太慢,改用冰镐,忙乱中差一点出错,就差一点儿刨到那人脸上--一张因憋气呈紫酱色的面孔。初懋孔获救,而身后的丁行友,却因并未随雪崩席卷而下,在原地被掩埋过深牺牲了。丁行友是北大地球物理系助教,牺牲时那样年轻,仅仅在前些天,前往贡嘎山路过雅安时,崔之久他们还簇拥着他去看望他在雅安工作的未婚妻。那是一个充满青春气息的夜晚,年轻人热热闹闹开了一大堆玩笑......而归途中却少了这一个人,途经雅安时崔之久甚至不忍向那个方向再看一眼。

  少了的不仅是这一个人,后有六位登山健儿健儿登贡嘎山登山科考中共牺牲了四位队友。这项事业从一开始就显现了它严峻到严酷的一面。是以高昂的代价换来的,崔之久考察成果《贡嘎山现代冰川初步观察》一文于1958年发表在《地理学报》24卷第三期,被视为中国现代冰川学的第一份研究论文。

  1958年这个热火朝天的大跃进年代,使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中国大地上的一切都覆被了这一色彩。中国冰川学开创起初,是为干旱的大西北开辟水源这一生产应用目的。应甘肃省政府发展河西经济、摸清祁连山冰川资源的要求,中科院组织了北京地理所、地球物理所和兰州大学、北京大学(崔之久入列)、南京大学等高校及国家登山队、甘肃省有关科研部门共18个单位、120人组成的高山冰雪利用研究队,在施雅风的率领下,于1958年7月1日登临祁连山脉一条冰斗冰川,遂将其命名为"七一冰川"。正是在七一冰川现场,又一个急用先学,特邀苏联专家道尔古辛速成式教学,现场向队员们讲述了冰川学知识和考察方法。在后来的三个月中,兵分七路,共攀登了60条冰川,完成了考察任务的同时,建立了冰川观测站和黑化冰雪实验站。并出版了由施雅风主编的我国第一部区域性冰川著作--《祁连山现代冰川考察报告》。再后来,甘肃兰州就成为中国冰川冻土的研究中心--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在此成立。

  为生产经济服务的人工黑化冰雪促进消融获得成功,并用以灌溉田亩,但因诸种原因,地方上未能持续利用--从长远利益计,人工化冰未必是"兴利"之举,这一点不谈也罢。但生产应用课题一直就伴随着这一学科的发展同步进行。六十年代初,为青藏公路-青藏铁路的建设,施雅风倡导了冻土研究;应西藏之请,为解决川藏公路冰川泥石流灾害问题,施雅风倡导了泥石流山地灾害研究,并最早在成(都)-昆(明)铁路建设中得以应用;而七十年代中期受国家委派,前往巴基斯坦中巴公路解决巴托拉冰川问题,则成为冰川学在应用领域中的典范,被视为中国冰川学发展的一个里程碑。

  冰川冻土研究的范围继续扩展。最近,施雅风先生又在倡导对于积雪的研究。统计规律表明,青藏高原的冬季积雪面积的变化,通常直接影响到来年中国东部、日本、东南亚乃至北半球的气候和降水。具体说来例如对于中国东部长江中下游地区而言,如果青藏高原冬季积雪面积增加,季风就将推迟,梅雨过程就将加长,水汽北上就将受阻,北部就将干旱。所以对于青藏高原积雪的研究应当提上日程。日本科学家早已注意到了青藏高原的存在对于这一国度气候变化的影响,10多年来,他们与中国科学家合作,在青藏高原进行季风的研究,全球变暖与青藏高原冰冻圈的研究,青藏高原能量与水份循环的实验研究,等等。总而言之,青藏高原的科学资源和研究价值还在不断地被发现。

  盘桓在喀喇昆仑西南侧巴基斯坦境内的巴托拉冰川,是一条长达59公里的积极活动的冰川,为全世界中纬度地区长度超过50公里的八大冰川之一。1973年春夏之交,冰川洪水爆发,接连冲毁了中(国)-巴(基斯坦)喀喇昆仑公路一路段和两座桥,通车受阻,中巴双方深为焦虑:原址修复,恐此类事端再次发生;公路改道,无疑耗资巨大。为科学决策,中巴议定由中方派出冰川考察组进行可行性研究,预报今后数十年间该冰川的进退变化和冰川融水通道的可能变化,以确定是否必须改道。这项具有经济、政治、学术三重意义的国际性任务历史地选择了施雅风。1974年4月,施雅风率领王文颖、张祥松、蔡祥兴等一个专家组前往巴托拉冰川进行实地考察。

  在异国他乡的帐篷里,一张小板凳,一个石头垫起的木箱作书桌,就是施雅风的工作环境。"真正是其乐融融,"现在已身为中科院资深院士的施雅风每想起那段日子仍然神往不已。他说,喀喇昆仑那两年,是他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不做领导,不搞行政,远离运动和文山会海,只是一门心思钻研业务。巴托拉冰川神秘莫测、性格多变,它是在前进呢还是在后退?大家意见不一。那好,去现场。大家在冰川旁驻扎下来,昼夜观察测量。结果出来了,是在前进。那么它还要前进多久多远呢?年已55岁的施雅风专注于业务的时候,自感脑子好用,点子也多。调动当时所具备的一切经验和技术手段,并创造性地提出和使用了冰川末端运动速度递减法、波动冰量平衡法。总而言之,为时两年的野外工作和一系列复杂的计算之后,专家小组预言巴托拉冰川近年来将会继续前进,但它的极限前进值仅为180米,最终将在距中巴公路300米处停止前进。冰川前进年限从1975年算起为16年,其后将转入退缩阶段,这一退缩将延续到2030年以后。也就是说,公路无需改道,只需加大桥梁孔径即可。这一安全、经济的修复方案为中巴双方所接受,1978年,这条连接中巴两国的友谊之路恢复通行。1980年和1994年,冰川地理学家家李吉均和张祥松等人两次前往巴托拉冰川验证复核,证实冰川的进退、冰面的增减、冰川的运动速度和消融的有关数据,都与当年的预报基本一致。只有一点略有出入:随着八十年代以来的全球气候转暖,巴托拉冰川消融增加,尚未前进到180米就提前退缩了。

  这一成功预报,中巴两国都表示了相当的满意。连美国著名冰川学家迈尔教授也称赞说,中国冰川学者没有利用计算机等先进设备,而能作出如此精确的冰川预报,是非常出色的成就。

  1974年的斯德哥尔摩国际气象组织会议,正式确认了气候系统概念,并把冰冻圈与大气圈、水圈、生物圈、岩石圈并列为五个组成部分之一,由此可见人类已意识到冰冻圈在气候变化中的重要作用。较之冰川学起步晚一些的冻土学研究,在青藏高原的经济建设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与巴托拉冰川考察同时进行的两个冻土考察研究小组,为时若干年从事着格尔木至拉萨穿越整个藏北高原的经济命脉的建设工作:吴紫旺、李树德穿了三年军装,与人民解放军总后有关设计单位一起,负责格-拉输油管道铺设的设计工作,提供冻土层的有关数据;程国栋、崔之久等人则与多部门合作,承担了青藏公路-青藏铁路通过冻土区的线路选择与解决冻土影响问题。为此,中科院兰州冰川所几乎悉数出动。20多年过去,他们所参与的多项工程都在运行之中:输油管道畅通无阻;青藏公路担负着西藏自治区通往内地的80%的运输能力;青藏铁路建设的冻土难题业已解决,只待上马;于1997年施工的兰(州)-西(宁)-拉(萨)光缆,也已安然通过长达400余公里的永久冻土区,全线完工。这一系列工程在西藏的社会发展和经济建设中起到了举足重轻的作用,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研究所功不可没。

  确切地说,中国冰川学为时30年的第一阶段工作,主要成果体现在完成区域性和全国性的雪、冰、冻土填图。这一基础性工作意味着长期的艰苦的野外考察,意味着一个群体在格外恶劣条件下的终生奉献。这种"格外"的特点,最直观地体现在雪线以上的工作方式:在其它学科,例如植物考察的最高上限,其实是冰川学家们考察活动起始之处,一般学科的终点即他们的起点。而高海拔意味着什么呢,这里有一组数据:受垂直递减率控制,海拔高度每上升100米,平均气温便下降0.6℃,气压下降12.7帕,氧气分压下降1.6帕,水的沸点下降0.3℃。

  另一个特点是,观察的长期性。冰川学家的行为方式不是走来走去,每一冰川差不多都需要为时一两个月的"蹲点"观测。"没有夏天"的冰川学家们的常规工作环境:置身于冰冻圈中,趴冰卧雪,忍受着寒冷、低压和缺氧对于生命极限的挑战,及随之而来的对身体的慢性损害:吃不下、睡不着、嘴唇溃烂,全身浮肿。非常规的险境遭遇包括雪崩、泥石流的威胁,暴风雪中的迷失,那些生死悬于一线的危机时刻......说明了这一点,就不必一一罗列青藏高原冰川考察中相关的艰险和危难,相关的日常的艰辛岁月:雪原沼泽地带反反复复的陷车、挖车,风雪掀翻了帐篷的奇寒之夜,每走一步都会感到肺与心脏的重负,以及对于严重高山反应者的紧急救护,绝处逢生的喜悦,在雪山冰原间所能体会到的生命的脆弱与生命的壮丽,以及每一次考察结束时的如释重负和万千感慨......差不多都是这样,写作者尽可以对于青藏高原每条山川的考察过程具细写来,但那不仅有雷同之嫌,即使冰川学家们也不会赞同--毕竟,不畏艰辛、不惧死亡,乃是冰川学家必备的最基本的品格。每一次化险为夷之后,他们总会庆幸不已:"好险!"每一回野外考察结束,都不免有不堪回首的感喟,但当第二年再出野外,重又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直上--选择了这一事业,同时意味着接纳了与之相关的一切。

  不是不珍惜生命,恰恰相反,正因为生命已皈依这项事业,更显得无比珍贵。而事业能够遇到真心追求它的人也相当不易。就这一意义上说来,生命与身体并不仅仅属于个人,科学生命值得加倍珍惜。早年经历过贡嘎山死亡的洗礼,经历过慕士塔格冻残右手五指和右脚拇趾的崔之久,一生无悔,年过花甲仍壮怀激烈。他说,假如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想我能够追求的,还是冰川--只能是冰川。

  所以施雅风才说,冰川事业是一项豪迈的事业,是勇敢者的事业。

  但是如果不列举几个实例,又难以使世界使人们了解青藏高原冰川冻土考察事业的真实情形。尽管全世界的山岳冰川都在高山之上,毕竟海拔高度有差异。欧洲最著名的冰川考察与游览胜地阿尔卑斯山,海拔仅在三、四千米,且有缆车直通山顶;冰川末端流逸在两千米处,那儿通常人来车往,鸟语花香。施雅风去北极,是一次愉悦的旅行;去南极长城站,也说假如不是太远的话,可真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综观南北极,除了严寒可畏,至少没有缺氧可畏。而青藏高原的冰川考察,即便帐篷搭在冰舌末端处,也时常在五千米以上。这一海拔高度足以让许许多多人听而生畏。且让我们随手拈来几个实例,以略见冰川冻土野外考察之一斑。

  中科院兰州冰川冻土所于1962年在唐古拉山脚下的土门格拉煤矿设立了长期连续观测的冻土定点观测站。这里地处藏北腹地,气候恶劣,加之海拔在5000米以上,永久冻土层厚达百米以下,冬季最低气温可达零下40多度。在这儿,母鸡不生蛋,猪呢越养越瘦,最后全都死于非命。冻土观测站的工作是综合性的,是对这一地区地质、水文、气象和冻土的长期观察和连续记录。由于煤层在永冻层,容易发生塌方冒顶事故,他们同时承担的还有井下安全措施的研究设计。所谓"站",只不过一排简陋土房;吃的很糟,一片青菜叶也不见,餐餐都是黄豆炖海带,想起来都反胃;那时没有高压锅,米饭煮成半熟。站上人员按规定每半年轮换一次,但李树德他们1965年秋季上来工作半年后,接班的却不见了人影:原来文革开始,科研工作无人问津。就这样在站上坚持了整整23个月,直到1967年9月下山。李树德的模样已惨不忍睹,下山后就被所里安排到青岛疗养院休养三个月。李树德胃口大开,一餐可吃进两斤重的海鱼,除了大吃就是大睡。青岛医学院得知此事大喜,连忙邀请李树德去做教材活标本--作为人类在极高山地区严重的不适应病例,他的里里外外都被直观的或被心电图、被X光射线等一切检测手段所显示,专家向学生们一一指点讲解:这个人的脸色为何黑红,嘴唇为何青紫,心室因何扩大,还有脉搏,大脑,肺部,肠胃......的种种异常;这些综合症状说明了什么?同学们,这,就是典型的"高山适应不全症"!

  说起地球第三极冰冻圈工作环境的酷劣,至少在缺氧方面远远超过南北极。不然为何秦大河--那位因参与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南极壮举而名播天下的英雄秦大河,居然在珠穆朗玛峰的冰川上走了"麦城"。

  1990年国际横穿南极科学探险考察队从南极半岛出发,南下南极点,通过世界寒极"不可接近地区",到达苏联和平站,历时220天,徒步(滑雪)5986公里。此举旨在促使为时30年的南极条约"和平、合作、友谊"精神,在1991年该条约期满时能够得以持续,并促进世界各国在南极科考与和平利用南极方面的合作和友谊。这一考察队由来自美、法、英、日、苏、中六国六位队员组成,秦大河有幸成为其中之一,而且只有他和苏联队员是科学家,其余为探险家。这次徒步穿越南极活动,之所以引起国际社会的极大关注,除去它为人类首次徒步穿越,它所试图传达的人类和平理想意义之外,更有它的极尽艰险。秦大河他们面对的是零下50℃之低的低温严寒,和随时遭遇的暴风雪的威胁。--1911年冬季,英国海军军官斯科特率领的一支考察队,在到达南极点后的返回途中,曾全军覆没于暴风雪的极度严寒中。秦大河丢掉了几乎所有衣服,只穿一厚一薄两件绒衣,就为多带回一些冰雪样品,被队友们开玩笑称为"疯狂的科学家";除去这一雅号外,使秦大河名播天下的还有一个称号:不会滑雪而滑雪穿越南极的中国人。在最初的一段时间,秦大河不得不以跑步随队前进。每天驻扎下来,别人可以休息,唯独秦大河不可以。他要练习滑雪,要挖坑,观测和采集冰雪样,还要做搭帐篷、做饭和喂狗之类常规工作。就凭着一股坚强毅力,在这一无人工作过的地区,为人类获取了极其珍贵的资料。秦大河载誉归来,沿途受到美、法、澳、日等国家首脑的会见,在国内更是鲜花与欢呼的海洋。就是这样的一位誉满全球的南极英雄,不料却在第三极的珠峰险遭灭顶之灾。

  1995年,秦大河率队去珠穆朗玛峰钻取冰岩芯。对于青藏高原,他并不陌生。早在1981年开始,他正做着李吉均教授的研究生时,就与老师和同学姚檀栋、周尚哲一起,参加了横断山脉的冰川考察。对于第三极的特别艰苦的工作环境,他有着充分的思想与体力的准备。正当盛年的秦大河无论在青藏,在南极,从事的都是超越人类极限的活动,都在创造着人类面对自然的奇迹。所以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仅仅一个小感冒就使他倒下。而这一倒下非同小可,居然昏迷了四天--那是高原上最可怕的、几乎是不治之症的脑水肿。如果不是正巧遇到美国登山队,不是登山队医生所携带的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高压氧舱,这个奇迹就永远不会再发生--医学研究证明,脑水肿患者在48小时内必死无疑。但秦大河毕竟秦大河,他于不幸之中创出万幸,再破纪录--脑昏迷90多个小时后再度苏醒,愈后未留任何后遗症。连美国医生也惊叹:奇迹!奇迹!

  40多年间攀山越岭,冰川考察这一"危险工种"的操作中,居然没有一个人出现生命之虞,果然奇迹。但不留下一些印迹如何可能。崔之久朝拜"冰川之父"慕士塔格,祭献了自己的右手五指;李吉均呢,则在七、八十年代的面上考察中,里里外外布满了"冰川擦痕"--在藏南的卡惹拉冰川,他患了肺水肿,从此留下了隐患;在青藏东南缘的贡嘎山海螺沟冰川,他失足跌进冰裂缝,摔伤了膝盖,卡断了两根肋骨。最严重的一次,苏珍带队在西昆仑极大陆冰川的考察中,在慕士塔格打钻取样,发生蒸汽钻爆炸事故,硕士生刘时银顿时双手血淋淋,星夜兼程赶到南疆军区院,还好,保住了双手......

  日常的艰难,突发的惊险,是习以为常的工作生活方式。若有人问起经历过程和感受,老青藏们最健忘的正是这类事端,他们津津乐道的是大陆性冰川如何如何,海洋性冰川如何如何,讲他们所欣赏的、所憬慕的,与自然亲切的对应关系--那有多么壮美,那壮美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享受到的。特别是在都市里谈到这些的时候,他们的眼神里满含着超现实的神往。

  高原上的现代冰川差不多都被走遍了,是靠一个群体走遍的--青藏高原现代冰川面积为4.9万平方公里,占全国冰川总面积的83%以上;古冰川遗迹也被普遍地走过。李吉均和李炳元一起,绘制了青藏高原第四纪冰川遗迹分布图,说明了即使在冰期最盛期,冰川规模虽大于现代,但远远未形成全面覆盖青藏高原的统一大冰盖。

  这里涉及到国际学术界一个曾经的热点话题。早至本世纪二十年代时,就有人提出第四纪青藏高原被冰川覆盖的问题。到五十年代,又有人旧话重提;八十年代,德国学者库勒来青藏高原考察,进一步提出一两万年前的末次大冰期,青藏高原两百多万平方公里面积被覆盖在1400米厚的冰盖之下,只有柴达木盆地和雅鲁藏布江谷地除外。

  中国科学家认真对待这一学术问题的讨论,这一巨大冰盖存在与否,涉及到古环境气候及相关方面的客观和真实,涉及到对其时周边地区,海平面的降低乃至对全球产生怎样的影响问题。参与青藏科考的学者们纷纷撰文,否定大冰盖观点,并在有关国际学术会上宣讲,在有关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具体论证论据无须详述,总而言之,中国学者的观点受到普遍支持;国际著名冰川地貌学家布尔顿教授一棰定了音:李吉均等人的观点是正确的,而库勒的观点只不过是一个愿望。

  太具体的学术问题大约超出了一般人的关怀范围,之所以写到它,是为说明当今国际学术舞台上,中国科学家对青藏高原所拥有的发言权。

  几十年的冰川考察经历一言难尽,且让我们将这一阶段暂且打住,进入冰芯。

  在进入冰芯之前,有必要约略了解两个背景。其一是冰芯研究的应运而生。冰期划分始于阿尔卑斯山。德国学者彭克依据阿尔卑斯的冰碛遗迹将第四纪以来划分为四个冰期--只有先后顺序,无法确定年代;但在深海钻探成果出现之前,它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作为经典,是唯一的参照系。六十年代希夏邦马峰考察中,对于冰川沉积仍然套用这一模式。深海沉积正在那时做出了贡献,把第四纪两百万年间划分出23个冷暖旋回周期,成为古环境变化的一个标准柱。有人曾将冰川沉积和深海沉积作了对比:前者像在黑板上写字,擦了再写,此前的不留痕迹;后者像在墙上刷漆,一层一层,可以剥离分析。理所当然地,经典冰期理论被抛弃。幸好人们在北极和南极钻取了冰岩芯,才使得冰川这一介质在当代科学中振作了生命。目前,两极冰芯和深海沉积、和中国黄土研究三足鼎立,在全球变化研究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共同承担起揭示过往地球环境气候变化的重任,而且已经相当出色地做到了。

  为说明冰芯研究和全球变化研究之重要,让我们暂时稍稍离开青藏,去看一看南极科学竞技场。已冻结领土要求的南极洲目前是进行科学研究的圣地,几十个国家、数十个学科在冰天雪地里进行研究,进行国际合作。我国也在那里建立了长城站和中山站。研究的热点问题就是全球变化。这一问题不仅涉及到人类子孙的生存问题,同时影响到未来世界战略格局问题。正如秦大河所言,如果三、五十年后西伯利亚的苔原地区气候变得温暖,适合农作物的生长而成为一个世界粮仓;与此同时,如果美国西部农业地区变得持续干旱而不利于作物生长,这恐怕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因此这不仅是一个科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政治和战略问题。环境问题已成为世人所关心的话题,各发达国家首脑们所极为重视的问题,竞选总统演说中一般少不了的话题。这就是国家无分大小,都纷纷投以巨资在南极设站从事研究的原因所在。

  另一背景,是青藏研究进入新阶段。

  20世纪最后10年,青藏高原研究步入一个新的历史时期。为时40年的大规模多学科综合考察第一期宣告结束;第二期,以纳入国家基础科学研究"攀登"计划为转折点,标志着青藏研究的成熟与深化;标志着这一事业已由国家科学研究体系中的组成部分跻身为国家建设计划中的一个重要部分。这一转折可用四字概括--继往开来。

  回望以往数十年间考察之路,高原的雪风、高原的骄阳伴随着事业的进行,伴随着众多的新发现、新理论、新假说和新问题涌现。这是以野外工作为主的青藏研究一期阶段,它更多地属于凭借双眼和双脚,更多地属于探险性质的填补空白、积累资料和综合分析的基础工作,科研成果也主要体现为直观的、静态的、定性的区域性面上考察和形象化描述。正是这些最基础的工作和一定程度的理论建树,奠定了青藏高原在全球研究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地位,并为第二期的深入研究提供了同样不可或缺的坚实依托。

  九十年代的青藏研究无疑具有了脱胎换骨的崭新面貌。野外工作仍在继续,但专题研究、抽象思维得以强化,从现象到本质;得以强化的还有科学思想的现代化、实验手段的正规化和研究内容的全球化。视野和思路的改观表现在从区域性走向全球性,与国际研究接轨:从青藏高原看全球,从全球看青藏高原;阵容和面貌的改观则表现在相当一批跨世纪的青年科学家的加入,经历了"八五"计划的过渡之后,九十年代中期以后,青藏项目中的各课题差不多均由青年人担纲。所以这一年代还是青藏队老中青三代荟萃的黄金时段及其之后的自然演替过渡。

  --国家八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1992-1996):青藏高原形成演化、环境变迁与生态系统研究

  --国家九五"攀登"计划青藏项目(1997-2000):青藏高原环境变化与区域可持续发展研究

  概言之,指向的是对于青藏高原隆升机制即地球动力学方面的研究;是青藏高原隆起与环境变化的研究;是阐明青藏高原对全球变化的影响和响应的研究;是对于青藏高原与全球变化相互关系的研究;是对于结合青藏高原社会、经济发展的需要,进行可持续发展方向和途径的研究。

0%(0)
0%(0)
标 题 (必选项):
内 容 (选填项):
实用资讯
回国机票$360起 | 商务舱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炉:海航获五星
海外华人福利!在线看陈建斌《三叉戟》热血归回 豪情筑梦 高清免费看 无地区限制
一周点击热帖 更多>>
一周回复热帖